追夢日不落

該博客隻是連載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該小說以生動的筆墨,描寫了漂泊英倫的中醫和福建難民的酸甜苦辣。正如該小說的開場詞所言:滾滾西洋浪滔滔,淘盡千古風騷。鏡花水月後人笑。碧波仍蕩漾,白雲還妖嬈。 一代漂泊英倫僑,至今依舊心焦。把盞問天天未曉
正文

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八)

(2013-11-13 04:19:03) 下一個

 

        靜茹就要生孩子了。由於她是超過四十歲的高齡產婦,醫院裏還是準備給她實行剖腹產手術。時間就定在下周一的上午。

        盡管靜茹是怎樣的頗具獨立性,但她還是想打電話告知李天驕和陳思雅,畢竟她們是來自同一個單位,又是同時登陸了英國的姐妹。但每當拿起電話的時候她的心裏總有那麽一種說不出口的似苦非苦,似楚非楚,似酸非酸,似澀非澀,似辣非辣的滋味兒。靜茹到底並不知道她們是否會歡迎這個孩子的不期問世。就是她自己在觀念上也並沒有完全轉變過來,又怎麽對別人具有求全責備的苛刻呢?在國內她與名譽上的丈夫還在要死不活地有著法律上的婚姻維護,現在又與英國最時髦的鬆散的沒有婚約的伴侶愛得如膠似漆死去活來,而且還不期懷了一個混血胎兒。從良心上講,就連她自己都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在英國雖然這種現象並不少見,人們也並沒有那麽的雅趣去關心甚至打探個人的私生活。但我們國人並不一樣,他們最感興趣最吊胃口的就是別人的隱私。似乎別人的隱私就是他們唯一的調味品,甚至是精神食糧。沒有了它,許多人還真有活不下去的感覺。原來靜茹隻想用調換城市的方式來逃避熟悉她底細的那幫人的辛辣目光輕蔑的眼神。但因為布朗的那麽高的工作位置和薪水,並不那麽容易調換工作。人家很難因為有一個高僧,就會專門為他建一座廟宇,而且一定是名刹古寺。這又讓她不得不打消了那麽個念頭。她隻能忍氣吞聲地承受著那世俗目光萬箭穿心的痛苦了。其實,造成這種痛苦最根本的原因還是靜茹自己內在的良知對她自身靈魂的折磨。也正因為有了她與生俱來並終身陪伴的良知的存在,即便是她躲到了陰溝旮旯中的老鼠洞裏,還是會有她想象出來的世俗辛辣目光的刺激,又有什麽地方在什麽時候她能幸免她的心有餘悸呢?其實,一個人你可以削發為尼,剃發為僧,把自己的軀體與世人隔絕,與紅塵絕緣,但你的靈魂是很難真正擺脫苦難的。即便是有了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的苦渡慈航拯救靈魂,你也未必能夠那麽迅速的進入世外桃源,真空世界。沒有長時間甚至是終身的虔誠至極的吃齋念佛修身養性,甚至是洗腦換心脫胎換骨,又怎麽能夠擺脫世俗觀念的綿綿纏繞死死糾葛呢?靜茹的心裏倒是很清楚李天驕的為人。她知道她是一個頗有闖勁善於開拓,思想觀念更是與時俱進不斷更新追趕時髦的弄潮兒,順風而行的揚帆者。她是一個典型的站那個山頭,便說那番話的人。恐怕並沒有哪一個中國人能像天驕那樣的虛懷若穀地理解她,容忍她,寬恕她,接納她了。靜茹最害怕的還是思雅,那嚴肅的不苟言笑的麵容,那如鞭子一樣的目光與眼神,就足以讓靜茹不寒而栗無風而顫。如果把天驕和思雅比作靜茹的父母的話,那思雅當然是她的嚴父了,天驕才是她的慈母哩。站在慈母的麵前,哪怕是犯了再大錯誤的閨女也可以撒撒嬌兒,淌淌淚兒,訴訴苦兒。站在嚴父的麵前,她當然隻有緊張、膽寒、畏縮、顫栗的份兒。

        那天晚上靜茹已經在電話中與天驕愉快地交談了。盡管忙得連拉尿的時間都沒有的李天驕還是跟她長聊了半小時之久。她們就像親姐妹一般,幾乎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絕沒有半點掖著藏著的東西。李天驕雖然事業有成發財有道,但上帝卻沒有賜予她一個兒子。她跟自己的丈夫也隻生了一個女兒。她知道她自己太爭強好勝了,丈夫又過於的懦弱,即使她跟她的丈夫有再多的生育也隻是生女兒的命運。她羨慕甚至嫉妒靜茹在中國生的是兒子,在這裏仍然是個混血兒。李天驕心裏有時在想,要那麽拚死拚命賺那麽多的錢幹什麽,女兒一出嫁都是為別人忙活一場,真是不值得!

        掛斷與天驕的電話,靜茹正猶豫著是否給思雅打電話的時候,電話機卻響起了悅耳的鈴聲。她看了一下來電顯示,知道是思雅來的電話,心裏突然就像七上八下的吊桶一樣忐忑不安了起來。好久沒有跟思雅說話了。她不是不願意,而是害怕跟思雅說話。她怕聽到思雅的那種就像她國內的婆婆一樣的尖酸的語調,刻薄的口氣。她更怕思雅是她在中國的婆家派來的說客,或給她上傳統習俗教育課,或下令要她趕緊去引產這個肚子裏的孽種。她想去接,但又沒有那個膽量,下不了那個決心。她的手跟她的心髒一樣也開始顫抖了起來。不過,她最終還是膽戰心驚地拿起了思雅可能就像審判官的質問,宛如法官判決的電話。

        “靜茹 …… 靜茹 …… 靜茹 ……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思雅的聲音非常急促滿是憂慮。

        “思雅 …… 思雅 …… 思雅 …… 是我 …… 是我 …… 是我呀!”靜茹的聲音好像也跟她的眼眶一樣滿盈了熱淚。

        “你半天不接電話,接了電話也半天不說話,真是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預產期到了,發作生孩子了哩。弄得我一陣緊張。”思雅抱怨著。

        “我一直擔心你會打電話來數落我。看到你的來電顯示就自然有些緊張。”靜茹笑著直言不諱。

        “我怎麽在你眼裏就是那麽個不通情理的角色?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況是愛情婚姻之事。既然你自己看中了與布朗的那個情緣,旁邊任何人都無權也不應當說三道四。你愛誰跟誰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幸運的我又能當上孩子的姨媽了。等哪天生孩子可一定要讓我來陪你一天,否則我就沒有資格做孩子的姨媽。”思雅笑嘻嘻的。

        “我下周一就做剖腹產了。布朗已經安排了侍候人員。不好意思勞你大駕那麽老遠的趕來。”靜茹口裏雖然這麽說,但心裏還是蠻希望在這關鍵的日子裏能見到與她同道的而且是久違了的兩個姐妹。

        “看你說的什麽見外的話!我相信你在進手術室以前一定會見到我和天驕的。否則我們一輩子都會在良心上過意不去。好早就想見到你們兩個人了,一直苦於沒有機會來下那個決心。這次我們在特定的日子,特定的環境下相見,一定會有特定的感受。”思雅的聲音好像也開始了哽咽與顫抖。

        她們接著還很投機地聊了半小時在英國的軼聞趣事才依依不舍地掛斷了電話。她們依然姐妹情深呀!

 

        早先,當思雅聽到靜茹與布朗同居的消息就已經無法接受了,加上她又得知了靜茹婚外懷孕,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心急如焚。好像靜茹就是她陳思雅那個傷風敗俗,辱沒門名,敗壞家風的女兒或妹妹一樣,讓她真有揪心的疼痛。但是冷靜下來的她,還是接受了靜茹思想觀念很快西化的現實。過了一個星期以後,她還是在大街上的毛線店裏買來了毛線,開始一針一線的編織著寶寶的衣褲鞋襪帽子手套。仿佛靜茹就好像是她曾經極不聽話的未婚先孕的妹妹一樣。她每天一得空就編著織著,長時間一個動作的反複,幾乎都導致了手指的僵硬。也難怪她兒子抱怨她彈鋼琴技巧的嚴重退化。但她編織毛線衣物的時候似乎也找到了彈鋼琴給她帶來的同樣的快樂。

        現在,恐怕沒有人比思雅更盼望靜茹生孩子這一天了。她頭天晚上就用慢火在砂鍋燉了一鍋英國野外飼養的烏雞雞湯用保溫飯盒給裝著,一大早就駕車前來了伯明翰那家最大的公立醫院的產科手術室的門前。她還以為她是最早到達的哩。她真沒想在她之前竟然已經有那麽一位穿著風衣,戴著墨鏡,飄著紗巾的女子早就婷婷玉立在走廊的窗口邊了。她猜想一定是李天驕昨夜就下榻在伯明翰的酒店,否則怎麽會這麽早呢?她看到這位來客的神秘背影,還真有些不敢相認的感覺。因為她在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針灸係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李天驕曾經有過這樣神秘的裝束。也許,這就是在英國具有商業奇才的鐵腕東方女子特有的符號也未可知。但思雅絕對不會將這種打扮與美國中英情報局,或蘇聯克格勃,或英國軍情五處的女間諜聯係起來。她更不敢想象這位神秘女人還真的曾經多次在機場、車站、碼頭與英國內務部雇來的軍情五處的反偷渡的便衣警察周旋過。當李天驕聽到走廊裏的腳步,習慣性地就像在希思羅機場,在南安普敦碼頭,在滑鐵盧火車站,用機敏的目光,警覺的眼神掃視周圍有可能出現的盯梢便衣的方式瞥視著思雅的時候,讓思雅那似曾相識的疑惑中更增添幾分陌生、幾分怪異、幾分驚愕。她真沒想到三年不見的李天驕,竟然會有這般好似乎經過特殊專業訓練的,隻是她曾經在偵探小說和反間諜的電影裏才看到過的目光與眼神。思雅的靈魂為之一震,就更加懷疑了自己對眼前這位神秘女子的猜測與判斷。

        此時的李天驕也確實有些角色的反串。因為每當她在靜靜地等候著什麽人物或默默地期待著什麽事務的時候,總會把自己與在希思羅機場、南安普敦碼頭、滑鐵盧火車站的緊張的生涯聯係起來。她雖然害怕再過那樣的日子,總是膽戰心驚的,但那卻是她人生中最有刺激最過癮的生活經曆與人生側麵。她沒法很快改變那種在那麽兩三年時間裏業已形成的近似於職業女間諜生涯的習慣。她也絕沒有想到她眼前的女子便是她原來素認為清高傲氣的陳思雅。一身頗為俗氣的在英國隻用來遮風擋雨的女人的打扮,讓她覺得思雅這幾年不該有那種該死的隨波逐流的俗化。她害怕和當心的被英國這種俗氣褻瀆和玷汙過的,在她的眼裏曾經是多麽傲氣何等清高的雅致已經蕩然無存的思雅,終於出現在她的眼前。不管在英國能賺多大的錢,發多大的財,她都寧願重新回到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針灸係再度看到心高氣傲的思雅。而不願意看到自己曾經多麽羨慕與嫉妒,追隨與模仿的思雅居然變得現在這樣的俗不可耐。她心裏頓時就感覺到了他們姐妹倆可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道!她的眼眶頓時就盈滿了淚水。好在是她的墨鏡遮掩著,使她還是含蓄地掩飾了她內心的真實情感。

        “思雅!思雅!思雅!”李天驕激動的聲音有些顫抖,“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般特定的日子,如此特定的環境相見。漂泊英倫的生活竟然將我們彼此改變到了不敢相認的地步 ……”她言語未盡嘴唇顫抖,而且一把抱住了思雅,熱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顆一顆地滾落了下來。

        “天驕,”陳思雅似乎並沒有像她那樣的動情,“老實說我也在你身上試圖尋找著你曾經在我腦子裏深深地刻下來的痕跡。那種高雅中略帶樸實,孤傲中含有的平淡的消失殆盡,確實讓我大失所望。因為那些才是你在我心目中留下來的尊貴。闖蕩漂泊的生活確實在悄然地改變著我們,使我們在南轅北轍的道路上拉開了如此之大的距離。你那麽迅速地步入了英國的上流社會,確實使我這個停滯不前甚至不進則退的姐妹望而卻步不敢相認。”她眼睛還在不停地端詳打量著眼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

        “思雅,可千萬不要像其他見到我的人那樣,被我的虛張聲勢的表象所迷惑。難道你就不覺得我這種穿著打扮正是我內心空虛缺乏自信的表現?真是年過四十無青春,人近半百難自信哪!”李天驕深舒了一口氣,“其實我又豈止上百次的下決心要像你那樣的潛下心來,好好繼承傳統,弘揚中醫,但我做不到呀!我永遠就是一個浮在表麵的人,做中醫的大臨床家和大理論家隻能是我一生中奢侈的夢想罷了。”她的麵容和眼神真還有些了沮喪。

        “天驕,”思雅很平靜地望著她,“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秉性與天賦,自然就會在不同的領域裏找到自己相應的坐標,得到自己該得到的那份內心愉悅。上帝就是那麽公平的賜予了每個人應當賜予的特色與能量。當然也有好些人一輩子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因為這幫人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的特點究竟在哪裏是什麽。幸運的是,我們倆都已經走過了人生的這段迷茫,找到了自己應該找到的人生舞台。我應當代表靜茹恭喜你的東方醫聖公司在英國這樣敢為天下先的成功的市場占有率。”她淡淡的微笑著。

        “思雅,”天驕也笑了,“盡管我常常為自己目前公司的成就感到沾沾自喜,甚至傲視群倫目空一切,但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連我自己都在恥笑我在幹著一場不守中醫本分的鬧劇。雖然誰都知道這錢財乃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但不幸的是,每個商人都無法幸免那填不滿的貪婪與欲壑。隻有當這些瘋狂的商人把性命都給搭進去,走到了黃泉路上的時候,才知道那隻是鏡花水月竹籃打水而後悔莫及。我再怎樣的拚命,也不會有你將來著書立說留名青史的成就感,更不會有靜茹多一個兒子的榮耀。這些都注定了我未來終究要以人生悲劇為結局。到那時可千萬不要對我有輕蔑的冷淡,無情的譏諷。”她的目光忽然顯得了暗淡。

        “天驕,”思雅有些難以為情,“作為中醫的傳人,我很感激你以弘揚祖國醫學為理念在英國那麽熱鬧的購物中心開設中醫店。但是,不知你有沒有想過,在那樣熱鬧的場合下,人是很難得鬧中取靜的。尤其對於那些淺薄浮躁的中醫來說就更是如此了。加之你們公司總部的推波助瀾的對營業額的攀比追逐,醫生就很難隻以治病為目的。”她遲緩猶豫了一下,“休怪老同學直言不諱,像大公司那樣頻繁的宰客放血是不會不敗壞中醫名望的。這樣下去,不出幾年中醫便會自然而然的被掃地出門。我真心地希望你小心把握謹慎維護,免得將來所有的中醫都來戳你的脊梁骨。”她的臉上還是勉強殘留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因為她的說辭的確出自她那把中醫視為生命的靈魂深處。

        “思雅,”天驕有些不太自然,“我絕對相信你的真誠。可我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商人。盡管不完全夠格,但我也是中醫的一份子。我又何嚐不想把中醫的聲譽當作自己的生命來維護呢?不過將來公司攤子鋪大了很可能會有些不恰當的舉措和疏漏,到那時還得希望各位中醫同仁的理解和擔待。不過中醫在英國隻是持續的萎靡不振沒有勢頭沒有推動地拖著,同樣也難免半路夭折的可悲命運。看來,我也隻能寄望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了。隻要我們每個人都憑著良心盡職盡責的努力工作,那就不會有愧對咱們祖先的自慚與自責。”她的臉上還是勉強地流露出了一絲扭曲而凝重的笑意。

        “那我們就拭目以待你的出色業績。”思雅臉上謹慎地堆起了笑容。

 

        正當她們姐妹倆聊得還算投機的時候,靜茹大腹便便地穿著手術病人的條文袍子和布朗以及醫生護士都站在了她們倆的眼前。望著三年不見的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這麽早就在手術室的門前恭候著她的到來,靜茹不禁激動的熱淚盈眶,滴滴欲墜。她們互至問候寒暄幾句後,靜茹便跟隨著護士往手術室走去。正當靜茹跨入手術室門檻回眸她們那兩個姐妹的那一刹那,她還是沒有忍住她眼淚的汩汩流淌。她真的沒有想到原來她們這同一班級的三劍客,同時留校任教,同時晉升教授,一樣的光環,一樣的榮耀,一樣的驕傲,竟然隻過了三年漂泊英倫的生活在她們彼此之間就形成了這麽鮮明的反差。她不知道究竟是在英國的資本主義社會過於的鼓勵與煽動個性的膨脹與泛濫,還是在中國的社會主義社會過於的強調與推行共性的平均與等同,反正她在她們三劍客之中已經有了明顯的失落。人到中年本應該家庭穩定事業有成,專心致誌地做自己應當從事的專業研究和探討。可現在這家庭的尷尬,業務的生疏還不算,竟然還像一個姑娘一樣的懷孩子帶嬰兒。她自愧不如呀!不用等多少年,她們一個是大老板,一個是大專家,可她自己很可能就隻是呆在家裏相夫教子的家庭婦女了。而且是那種乞求法律認可但又不能企及的家庭主婦。到那時,她又有何顏麵再與她們相見呢?也許,她隻有跟著布朗靠著那麽一點微薄的退休金,在歐洲找一個偏僻的村莊,逃避繁華與喧囂,過著與世無爭隔絕隱居的生活。想到這些,她怎麽又不淚流滿麵呢?

        雖然手術室的門是很輕柔地被關上了,但卻震撼了目送靜茹的兩個姐妹們的靈魂。尤其是靜茹的滴滴淚水更加撕碎了她們由於漂泊的孤寂早就脆弱無比的心靈。她們倆都不約而同的流下了滾滾的熱淚。

        “思 …… …… 思雅,”李天驕的聲音好像也被撕碎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命運之神就好像捏泥塑一樣的將我們三個人搓揉著,掐捏著,擺弄著,哪裏還顧什麽我們個人的尊嚴與誌趣。我們每個人的個人努力哪怕是拚著命兒又哪裏擰得過命運之神的擺布。尤其是我們這幫生在父氏社會對男人隻是附庸的女人就更難幸免命運的捉弄。”她就是怎麽樣的揩拭著眼角也沒有止住淚水的流淌。

        “天驕,”思雅輕輕的揩去眼淚,“盡管我們女人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是弱勢群體,但又幾乎沒有一個女人不受‘婦女能頂半邊天’蠱惑。自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婦女的地位確實得到了社會的普遍尊重,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江青,更將婦女們瘋狂地頂到了忘乎所以的高度。這又反過來給婦女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壓力。封建時期壓在婦女身上的幾座大山,又哪裏能比得上今天的這座精神泰山給婦女帶來的精神壓力。恐怕婦女再大的悲哀也莫過於此了。一些女人非要裝出比男人還要剛強的麵相,其實內心究竟有多麽的脆弱也隻有她自己才能體會得到。盡管如此,可惜又沒有哪個女人能真正承認自己致命的弱點。其實女主內男主外,女人在家相夫教子,男人在外挑梁拚搏是最好的社會分工,我從來就不以為那些女權運動,會給婦女帶來什麽樣的好處。靜茹今天除了感激落淚,恐怕也難免女人那種普遍不甘示弱心態的悲哀在作祟。”她剖析得好不理智,也自然停止了眼淚的流淌。

        “其實女人就是這麽一個怪物。”李天驕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麽,“幾乎沒有女人不明白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弱點,但又沒有一個女人不被自己的虛榮所驅使而絕不甘心被男人擺布的淪落。爭強好勝不甘示弱幾乎成了女人與男人爭奪的心態。好像男女之間隻有並駕齊驅方為匹配,惟有比翼齊飛才會融洽。這使得本來就競爭激烈的男人的狹小舞台與空間又多了許多花木蘭與穆桂英似的巾幗英雄。細想一下,女人的這種在社會上被趕著鴨子上轎的趨之若鶩的勢態,根本就不可能給女人本身帶來什麽好處。可不無遺憾的是,社會上就是鮮有幾個女人真正意識或甘心承認這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女人的悲哀。”她也羞愧自慚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當今社會,即使所有的女人都有那種不甘示弱的心態,也鮮有幾個女人能像你那樣的被幸運地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大多數女人還是被遺忘,被排擠,被錯過的。因而難免她們內心的失寵與失落。你既然成了時代的寵兒又何不為新的女性瀟灑一回倜儻一把呢?雖然我跟其他女人一樣也具有強烈的與生俱來的嫉妒本性,但從內心說我還是衷心地希望你能成為英國華埠商界的佼佼者。”思雅望著天驕的目光與眼神都是充滿支持與鼓勵的。

        “思雅,”李天驕笑眯眯的,“可千萬不要給我灌迷魂湯了。應當說,在

我們彼此之間該嫉妒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其實,做生意的人是很容易大起大落的。別忘了生意人雖然可以一夜暴富,但也可能在一夜間傾家蕩產一無所有。當你這位中醫婦科大師在臨床上積累了一座如金山一樣的寶貴經驗的時候,那種呼之欲出的留名青史的大作,還不像東漢醫家張仲景一樣的赫赫有名青史永垂。在後人眼裏,像我這樣的人也隻不過是張仲景筆下,在其《傷寒雜病論》的序言裏唾罵的那種,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的曆史上的小醜罷了。現在東方神醫公司的上上下下都傳誦著你這位陳大夫的神醫故事。人家已經把你就像觀世音一樣的推到了神龕上供奉了起來,你可不要還不知道自己處在了一個什麽樣的神聖位置。”她最後給陳思雅還遞了個鬼臉。

        他們姐妹倆相互調侃都笑到了一堆了。在漂泊英倫的三年裏她們真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的開心過。或許在腰麻清醒狀態下做剖腹產手術的靜茹都能清楚地聽到她們爽朗的笑聲也未可知。她們倆還在走廊裏聊了一陣在英國所見所聞的奇聞軼事,便聽到了手術室裏傳出的嬰兒的聲聲啼哭。

 

        在產科病房裏,天驕與思雅先後愛不釋手地抱著孩子。這個長著黑頭發,藍眼睛,高鼻梁,紅臉蛋取名叫喬治的混血男嬰可把她們倆美死了。在她們看來這是她們三個姐妹漂泊英倫以來第一個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果。哪怕她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在英國或突發橫財一夜暴富,或聲名鵲起名揚歐洲,又怎麽能比靜茹喜得貴子更值得驕傲呢?布朗在當地的一家中餐外賣店買來了幾碟佳肴珍饈,他們就像慶祝她們姐妹三個的其中一人贏得了著名達喀爾汽車拉力賽冠軍一樣的開啟了他們早已準備好的香檳酒。在舉杯痛飲之時,她們姐妹三人都暢快地流下了她們感激的熱淚。真是人生如夢呀!在她們讀大學,上研究所,甚至是在一起教書共事的時候,誰也不會夢想到她們會有今天這樣的在異國他鄉別開生麵另有風情的慶祝活動。特別是當天驕將她在倫敦購買的一箱子的歐洲名牌嬰兒衣物用品交給靜茹,當思雅將她一針一線一編一織的兩套嬰兒的毛線衣庫鞋襪帽子手套遞到靜茹的床頭,並將她親手燉的雞湯一口一口地喂到靜茹嘴裏的時候,雖然靜茹並沒有說出半句感激的話語,但她卻忍不住的淚如湧泉滴滴流淌。可以說她喝進了多少雞湯便流下了幾多眼淚。沒有任何語言不在這動情感激的熱淚麵前顯得蒼白無力多此一舉。她們還是原來的三劍客呀!無論在她們之間彼此走出了多麽不同的人生道路,無論這個世界是怎樣的滄海桑田海枯石爛,她們都友誼地久天長,姐妹情深似海。

 

        黃大俠的種植和販賣大麻的生意可是靜悄悄的紅火了起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當今世界上竟然還會有這麽輕鬆的活路,而且財源滾滾。他種植大麻既不要土地,也不要園子,隻要在他租用的屋子裏,就像在盆子裏種草栽花一樣,雇傭兩個工人施肥、灑水、照光、打理,那大麻的苗子兒就會枝繁葉茂花開花落。他這一向可是跟一個活神仙一樣的興高采烈神清氣爽。他再也沒有那種囊中羞澀直不起腰昂不起頭的感覺了,更無需再去躲避追債者的目光和眼神。最近他可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了倫敦華埠的大街小巷。那幫福建老鄉看到他時,他總是高興得眉毛翹到腦門心上去了,笑著的嘴角更咧到了耳後根。他還常常就像當年當龍鳳閣的老板一樣,出沒在廚房與酒窖,不但言傳身教而且還幫著小李子打理著餐館裏的生意。

        最近倫敦華埠瘋傳的一條福建難民被遣送回國的消息,確實震撼了黃大俠的靈魂。讓他好不容易如蜜甜像酒醉一樣的心情又重新的煩亂了起來。

        一個跟黃大俠齊名而且是與他同一個年頭登陸英國的李大個子,即便是同樣有著在英國的十幾年的漂泊生涯,他也沒有像黃大俠那樣的幸運拿到英國的永久居留身份。他起先是任勞任怨起早貪黑,不賭博,不嫖妓,把所有賺下的錢財都一分一厘地寄給了家鄉的妻兒。可憐年輕力壯身材魁梧的他,在性欲強烈欲火衝天的時候,也隻能在被窩裏自助手淫跑馬溜溜。當他聽到國內父老傳出她老婆紅杏出牆家養小白臉的時候,他也曾經無所寄托在賭場爛賭如泥揮金如土。後來因為聽到老婆又回心轉意看護孩子的時候,他又戒賭歸正,還是將攢下的錢財一分一厘的匯回家中。他可是一個重情義負責任的男人呀!當他看到部分同期漂泊英倫的福建老鄉紛紛拿到英國永久居留身份的時候,他就是再怎樣的花錢請律師搞上訴都是泥牛入海杳無音訊。加之他原來每天晨起那象征著男人相火魅力的宗筋勃起,也不知不覺地就像太監一樣的成了他奢侈的期待與焦慮。他再看不到自己在英國的前程究竟在哪裏。就連自己都完全喪失了一個男人絕不應當喪失的男人本色。他多次打電話給自己的妻子,打算回歸故裏頤養天年,可他的妻子總是以種種理由和借口要求他在英國再幹幾年多賺些養老的錢財。一個走運的人常常會錦上添花道路越走越寬廣。一個晦氣的人也常常是屋漏又遭連夜雨,災難不斷道路越走越漆黑。在一次英國移民官員突擊搜查的時候,他終於作為黑工被抓了起來,並遣送到了福建長樂。當他真正走入自己熟悉的家門的時候,從屋子裏走出來的卻是另外的主人。他在一陣愕然中聆聽著那家主人有關這幢房子異主的故事。

        前個兩年,當李大個子打電話要回來的時候,他的老婆便與再度偷情的小白臉商量著如何從他的袋子裏掏出更多的錢來,並以孩子上學為由要求他在英國再苦幹那麽幾年。當這兩個月看到他沒有匯錢杳無音訊的時候,她和小白臉便偷偷地賣掉這幢高達百萬之巨的房產而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一陣子投靠親戚無門,又一時找不到工作的大塊頭的他,也隻好行乞街頭,露宿巷尾了。

        這條在中國人圈子裏已不是什麽新聞的新聞,卻不斷地撞擊和刺傷著黃大俠的靈魂。這可是他的前車之鑒呀!其實,黃大俠可是一個大方開放之人。闖蕩了那麽多年,見了那麽多的世麵,連鬼他都見過不少,更何況是形形色色的人呢。他的心胸也可謂是海納百川,無限寬廣了。又有什麽事情他不能理解,不能寬容,不能饒恕呢?隻要妻子過得好,她願意怎麽過就怎麽過,對於他根本就沒有什麽妨礙呀!現在的大陸,許多人觀念的更新程度已經讓這些出國的人都無法接受了。就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夫妻之間常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更何況他們夫妻之間已經十幾年的相隔了一個地球,就是睜大了眼睛也看不到,豎起了耳朵也聽不見,也絕沒有人說他是瞎子和聾子。那又有什麽好關心的呢?加上這麽多年了一直就連她的一張相片都沒有見到過,他早就覺得了自己妻子的遙遠與生疏。妻子究竟生活得怎樣,臉兒變成了什麽樣子,他真的一無所知呀!他常常為自己一直沒有呆在妻子的身邊,讓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撫養著孩子照顧著老人而感到歉疚。他真的不願意關心妻子的個人生活,平常他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她與同村的風流好色的叔叔輩的男人來往甚密。要不是那一檔子新聞提醒他的舊痛,他早就把它忘到了九霄雲外去了。一個男人真的不必活得那麽的較真呀!否則除了自討沒趣,又能怎樣了呢?這可是他們這幫偷渡客普遍存在的悲哀呀!一個村子的青壯年男人都走光了,隻剩下一些老男人和青中年婦女,如果那些老男人不為這些婦女忙得團團轉,那就真的奇怪了。

        就連大聖人孔子都說“性乃食也”。那幫在英國的福建老鄉的性生活可成了他們這一群體的最大的生活難題。也許,他們初來乍到的一年半載的無性生活還可以忍受,但很難想象他們又怎麽忍受得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無性的憋屈。他們同樣是人,而且有的還真是高大魁梧的大男人呀!他們同樣應當有性的要求,同樣需要一個發泄的管道。在這方麵,雖然他們通過無奇不有的方式得到了滿足,但這又包含多少悲傷的淚水。有的人每周一拿到薪水,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華埠樓上某個特定的房間裏,在某個靚女的幫助下發泄放炮,以解除一周以來無性的饑荒與憋屈。有的害羞的男人隻敢躲在被窩裏自娛自樂自陶自醉,把自己送上雲端,頂上青天。當這些人偶爾打牙祭似的跑到妓院,真正麵對著女人的時候,他們又陽痿早泄,完全喪失了一個男人絕對不應當喪失的英雄本色。可有那麽一種方式是最高雅、最含蓄、最忠貞的。他們在性玩具店裏買來了模仿著名男女影星的電動塑料性器官,把仿造男影星的那個性器官寄給自己的嬌妻,每周於特定時段的國際長途的電話裏,想象著對方,將彼此性的感受推到最高境界。之所以說這種方式是最高雅、最含蓄、最忠貞的,是因為當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與他的情人萊溫斯基,在條件不允許他們相約的時候,他們也無數次地在電話裏說淫話做淫事,把彼此頂上了青天,衝到了霄漢。

 

        盡管黃大俠怎樣的裝出一副臉不變色心不跳的樣子,但倫敦華埠的如雷貫耳的議論聲,著實使他心慌意亂,甚至有被挖空了的感覺。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到倫敦華埠的大街小巷晃來晃去了。那些如雷貫耳的議論就好像一記一記的耳光扇在了所有福建同胞的臉上。尤其那些人議論此事時看著福建老鄉的譏諷的目光,輕蔑的眼神,調侃的語調,奚落的口氣,著實讓黃大俠無法忍受。好像他們那些議論的中國人有意在揭他的傷疤一樣。那天下午他一個人悶悶不樂地駕著車來到了葬有五十八個福建老鄉的無名的山崗上。他一眼望去隻見那墓地雜草叢生荊棘遍野一片荒蕪。在蕭瑟凜冽的寒風中,在苦澀淒涼的細雨裏,黃大俠就像這五十八個孤魂野鬼的領路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了墳頭。他不知道應當要向這些陰魂交代一些什麽。他的臉上也不知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反正流之不盡,淌之不絕。也許,他的眼淚已經清楚地對他們傾訴了他內心的苦楚與淒涼。他們不應該整村整村的男人大逃亡,將整村整村的孀居寡婦留在家裏,讓她們就像庵子裏的尼姑一樣,獨守青燈,孤伴古佛,獨自傷心,孤身淌淚。黃大俠靜靜地走到每一個墳頭,將李天驕插上的但已經東倒西斜的塑料墳牌一一拾起,凝望一陣,沉思一會,然後端端的又插在了墳頭上。每當他拿起一塊塑料墳牌,看到上麵熟悉的名字,他便能想起那一張親切的麵容,浮現他的嬌妻容顏。他甚至幻覺那張淒苦的臉,那雙哀求的眼在深切地向他詢問“家裏的孀妻寡婦又出嫁了嗎?他們孤兒寡母究竟又過得怎樣呢?”可惜,他黃大俠也無言以對呀!就是那幫還活著的福建老鄉對自己的妻子都是鞭長莫及愛莫能助,又哪裏顧得著那些死難同胞的寡婦孀妻呢?他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呀!即便是有朝一日有福建人在英國發了橫財,成立一個福建死難者遺孀撫恤基金會,能一時半會地解決她們的經濟困難,又哪裏能夠解決她們孤獨寂寥的百無聊奈呢?她們依舊會長夜難眠,孤寂難熬,隻有伴著哀傷的月色垂下她們滴滴的淚水。

        夜幕已至,可黃大俠依然呆呆的站在墓地裏。不知真相路過那裏的人們,還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墓人,還到底是掘墓者,因為他已經沒有了眼淚,更沒有了悲哭。也許,那蕭瑟的寒風,那淒苦的雨水,才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他內心的淒涼與孤寒。或許,靜靜地躺在墓塚裏的那五十八個逝去的陰魂,壓根兒就沒有領會到他的憂傷。也隻有那墓地裏的荒草枯葉,才真正地理解了此時此刻黃大俠的與它們完全一樣荒蕪的心情。真可謂:

                 

        死鬼飲恨黃泉下,活人疾首塵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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