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日不落

該博客隻是連載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該小說以生動的筆墨,描寫了漂泊英倫的中醫和福建難民的酸甜苦辣。正如該小說的開場詞所言:滾滾西洋浪滔滔,淘盡千古風騷。鏡花水月後人笑。碧波仍蕩漾,白雲還妖嬈。 一代漂泊英倫僑,至今依舊心焦。把盞問天天未曉
正文

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二十)

(2013-11-13 05:02:03) 下一個

二十

 

        在英國,隻要有什麽突發事件,恐怕職業嗅覺最敏感的當然要數記者和律師了。布朗一生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委托的律師史密斯先生,就在布朗出事的當天夜裏驅車趕赴了出事現場。身為律師又是朋友的史密斯先生,在悲痛之餘還不能忘記了履行自己的職責。不知是上帝早就托夢於布朗,還是他早有先見之明,就在他買了保時捷跑車的第二天,他就在史密斯先生的辦公室裏立下了他那悲壯的遺囑。他和靜茹合購的這一幢別墅樓由布朗的生命保險支付所有的銀行按揭,產權毋庸置疑地屬於靜茹。另外他生前單獨購置的兩處房屋,一處歸他的前妻和大兒子,一處歸靜茹和小兒子。因為布朗是代表利物浦大學中文係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的,他的離世自然屬於工傷。靜茹和小兒子除了一次性得到布朗的兩年的免稅工資十多萬英鎊以外,他們每月還能領到一千多英鎊的撫恤金,另加一千多英鎊的私人退休金。

        靜茹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布朗的離世讓她一夜暴富。其實,這些身外之物對於她來說並沒有那種對那幫貪婪之人的迷人與誘惑。讓她永世都不得安寧的是,這些物資財富竟然是以她最心愛的人的生命為血的代價。她寧願寒窯棲身,粗茶為飲,淡飯為食,一身藍縷,也要跟著她的最愛,共享田園,同沐清風,共迎朝陽,同賞明月。就憑她現有的技能完全足夠維持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平均的正常生活。她從來就未曾滋生過倚仗著男人走向富有的低俗念頭。她最可怕的是那種沒人心疼,沒人憐愛,沒人記掛的精神貧瘠。也正因為這種貧瘠,她才毅然決然走出了國門,漂泊了英倫,企圖找到她的精神家園。可恨命運之神竟然讓她那似蜜甜,如酒醉的精神樂園就這般的曇花一現,如此的逝如流星。使她再度的陷入了貧瘠與荒涼,困惑與無奈的境地。布朗的離世又豈止是帶走了他的身軀,而是將他那對於靜茹來說就好像陽光、空氣和水一樣重要的濃情蜜意蕩然無存。致使那個屋子就如貧瘠沙漠上的真空一樣。不過,靜茹永遠不會感覺布朗走了,因為她永遠有著他那魂魄的貼心陪伴。不知是她的記憶誘導了她的幻覺,還是她的渴望喚回了她的記憶,反正靜茹總覺得此時此刻的布朗在家裏的某個位置,正默默地做著讓她突然感到驚喜的某個事情。她甚至朦朦朧朧地看到他的身影的隱隱約約,聽到他的聲音的委委婉婉,望見他目光的閃閃爍爍。他還是那樣的魁梧與英俊,那樣的靦腆與含蓄。而且,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一股子仙氣,又怎麽是那些凡夫俗子可以比肩的呢?她的布朗永遠是這個屋子裏的主人,他又怎麽會那麽輕易的散去他的陰魂呢?當然,也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屋子裏才會更趨於活躍,畢竟他布朗屬於了另外的世界,在陰氣盛極之時方是他的一片天地。靜茹不但一點都不覺害怕,反而倍感親切。明代昆曲《牡丹亭》裏的柳夢梅,哪怕是麵對著早已死去的杜麗娘的形容肖像,千吟萬唱,千呼萬喚,也要招來心上人半夜三更的人鬼幽會。更何況她的布朗恩愛有加,舊情難忘,重溫舊夢而不請自到呢?靜茹因為布朗也過著了白晝顛倒的生活。在她每夜的春夢裏才有他們彼此擁有的蔚藍的天空,寧靜的夜色,癡心的花燭,醉人的雲雨。假如說這陰陽兩間的隔膜,上下兩界的鴻溝是分離他們這對牛郎織女的銀河的話,那麽這每夜的春夢便是連接他們彼此七夕相會的鵲橋。那癡男醉女也隻有賦予了這美夢的神奇魔力,才能消融陰陽兩間的冰山岩石,熔化上下兩界的銅牆鐵壁,使遠在天邊的彼此近在咫尺,讓互不相容的世界融為一體。現在的靜茹,黑夜倒是成為了她的天堂,白晝卻是她的地獄。因為在夜裏她才像一個墜入愛河的少女,跌入情網的少婦。常常是顏麵紅紅的,心裏癢癢的,肌膚酥酥的,骨骼軟軟的。在白天她才真正時時意識到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還擁有那個該死丈夫的合法妻子名分的“寡婦”。她這才會感覺到已經接近半百人生的自己的容顏蒼老,兩鬢斑白,酥胸塌陷,小溪幹涸。那可是真正的第十八層地獄呀!哪怕旭日東升,霞光萬道,春風送暖,鳥語花香也化解不了她心中的陰霾和抑鬱。由於孤獨的吞噬,寂寞的包裹,無聊的侵襲,整個的天空都變了顏色,大地都失去了生機,空氣都變了芬芳,飲水都變了滋味。那可是真正的煎熬與折磨呀!如果沒有每天夜裏如夢似幻的期待與指望,她寧願了結自己可憐生命的苟延殘喘,而到另外一個世界,與布朗共享天國的美妙。可她又怎忍扔下她年幼的小兒子,何忍再度拋棄她十多年來失而複得的大兒子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就連陰間的布朗也未必就不戳指她的脊梁,而敞開迎接她的雙臂與心扉。她不能放棄自己一個做母親的責任與義務,情懷與關愛,而不顧一切去追求極樂世界的任心適意的窮年皓首。那個極樂世界就未必沒有問罪,沒有懲罰,沒有酷刑,沒有牢獄。那裏恐怕也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呀!哪裏還能躲避償還自己的孽債?

 

        恐怕最了解靜茹心思的人,莫過於她的大兒子了。子洋實在不忍多看一眼母親焦灼的愁容。但他又沒有什麽絕招讓母親從焦灼中解脫出來。他知道她與父親那種極其尷尬,頗為窘迫的關係。過去,父親在大陸官場上是春風得意,爵祿高登,大權在握,當然不少女人纏繞。他又怎麽會冤枉了上帝賜予一個中年男子的英俊與灑脫,風流與倜儻呢?其實,他又何嚐不是逢場作戲。他又什麽時候與那些女人那麽的認真過呢?他的心裏還是一直裝著他的妻子的呀!他也隻是做了一個得意男人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現在他已經退居二線,那些女人還不紛紛棄他而去。他又哪裏還有那種風流韻事呢?他整天練書法,學棋藝,也在想方設法充實自己的日子。靜茹當時出國就是容不得那點瑕疵呀!弄得在英國漂泊的她也不免那麽一段風流曆史。現在好了。他們半斤八兩的老夫老妻,雖然隻是處在了已經僵死的法定的婚姻裏,但他們畢竟還是有感情基礎的呀!如果他們彼此都不計較對方前嫌的話,他們未必就不能破鏡重圓,鴛夢重溫。畢竟少來的夫妻,老來的伴呀!但這個僵局實在是很難打破的,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什麽時候,哪個契機又能引導他們彼此的破冰之旅呢?作為他們唯一感情紐帶的子洋,又能在他們之間扮演什麽樣的角色,起著怎樣的作用呢?子洋雖然是數理化的天才,但麵對著父母紛繁複雜的情感問題他卻不知從何下手。過去,再複雜的平麵幾何,立體幾何,解析幾何的難題從來就未曾難倒過他。但在處理父母人生幾何的難題上,即便是他這麽一個數學神童,也變成了黔驢技窮的弱智癡呆。這可讓子洋大傷了腦筋。這麽一個需要悠悠歲月方能抹去彼此過往恩怨的難題,又怎麽能夠指望眼下這一年半載的飛躍呢?為了這事,子洋又專程從劍橋趕來,與寂寥的母親共度周末。

        在家裏,他們飯後品著茗茶,對麵而坐,終於聊起了那個沉重的話題。

        “媽媽,”子洋還頗為靦腆,“又要接近暑假了。我特別想邀請您和弟弟一道回國一趟。上海的外公外婆,甚至爺爺奶奶們都那麽迫切的希望見到您和我那混血的弟弟。就連我的父親,每次電話也沒少提及此事。”他的眼神殷切,聲音不免顫抖了起來。

        “子洋,”靜茹的聲音有些扭曲,“自從離開上海以後,我就壓根兒沒有回去探望過。那是因為我沒有那個膽量,更沒有那個顏麵。我又何嚐不想回去看看你年邁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甚至你那最早背叛我的父親呢?我都是接近半百的女人了,加上人生如此的坎坷,命運這般的多舛,我哪裏還有什麽本錢和理由來計較他的前嫌?”她的眼眶頓時盈滿了熱淚,“畢竟他現在也是孤身一人,那些曾經在他麵前纏繞過又紛紛棄他而去的女人,又哪裏還會計較他的死活?”她的眼神裏分明飽含著怨恨與無奈。

        “我並不認為父親就是那麽一個沒有良知的負心漢子。”子洋打量了一下母親的表情,“我以為他過去隻是做了一些人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的事情。還望母親對他海涵!”他的眼神也流露出了許多期待。

        “事情都過去了,還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幹什麽?”靜茹眼神尤其的暗淡,“我和你父親,那麽長時間隔著一個地球沒有見麵,別說視頻,就是電話也是極為奢侈的事情。在我和他之間又豈止是宛如隔世。在我們彼此之間,要找到當年的感覺又談何容易。”她沮喪地搖了搖頭,“男女之間的感覺是上帝賜予的。如果上帝沒有恩賜的話,縱然是企盼得躲著哭泣,也未必不是冤枉之事。”說罷,她仰天長籲了一口氣。

        “媽媽,我當然知道,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並不懂得那麽多的人情世故,更談不上什麽男女私情,絕沒有資格在您們二位長輩的情感上評頭品足,說三道四。但我相信,你們彼此如果根本不見上一麵,隻是說說而已,那當然永遠是沒有感覺的紙上談兵。如果,有機會見上一麵,那還不相見如賓。相信你們一定再度會有相見恨晚,邂逅嫌遲,一見如故的感覺,而重新燃起心中的火焰。這麽多年不見,別說你們仍然是夫妻,就是曾經相識的故友也會有無法按捺的百感交集。”子洋說這番話時並不敢直麵他的母親。
       
“其實,我早就有回上海定居的打算。你弟弟是一個英國漢學家的兒子,他是絕對需要漢語教育背景的。否則他又怎麽有能力欣賞他父親的得意作品。考慮到我很難習慣大陸由於過快過大的貧富懸殊,人們物欲橫流拜金至上的追求所帶來的道德淪喪的社會風氣,我和你弟弟也隻能在英國住住,在上海住住了。我正在賣掉那處多餘的房子,並在上海買一套僻靜的公寓。據我的律師說,兩邊的交易都已接近尾聲。相信這次暑假能夠與你同行。”靜茹以非常得意的目光望著子洋。

        “媽媽,” 子洋激動不已,“那我們為什麽不早些確定行程,訂下機票呢?”

        “除非你答應在上海至少讓我安靜十天半月才見你爸爸,否則我是不會與你同行的。”靜茹並不擔心兒子的失望。

        “這出戲,我隻是一個總策劃。至於具體導演,那就隻能就交給您老人家自己了!”子洋興奮得以茶代酒,舉杯慶賀。

 

        由北京中醫藥出版社發起的“陳思雅中醫婦科理論與臨床學術研討會暨《女科金鑒》首發儀式”,終於在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的學術報告廳如期舉行。參加學術研討會開幕式的又何止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中醫婦科的專家教授與大牌名醫,也有中華中醫協會,上海市僑辦,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的頭麵人物。就連李天驕的英國東方醫聖公司也成了該研討會的唯一的無需廣告推銷的讚助商家。

        好久沒有主持這種純中醫的並絲毫不帶商業目的學術研討會的北京中醫藥出版社的楊老總,正式宣布了該學術研討會的開始。他首先以一個中醫藥學術資深編輯,一位中醫藥出版界領軍人物的身份向各位與會者隆重推介了陳思雅的《女科金鑒》這本書的來曆:

        “各位來賓,各位專家,”楊老總心情頗為激動,“我從事中醫藥專業雜誌編輯和書籍出版已經有三十餘年的曆史了。在我一生的中醫藥編輯與出版的生涯中,有編審陳思雅教授的《女科金鑒》這本書的奇特感受,那還是第一次,相信也是最後一次。當我讀完了這本書的序言的時候,就有讀到東漢醫聖張仲景《傷寒雜病論》序的同等的震撼,同等的親切,同等的敬仰。陳思雅教授在英國用了十多年的潛心研究,用自己上萬個典型的中醫婦科臨床案例,深刻剖析中醫婦科的核心與精髓,法則與規律,本質與特色,從而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那金子般的閃光。在那半個月裏,我每天都花上了十幾個小時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拜讀這本書稿。那裏麵的內容實在讓我不忍釋卷哪!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我這個無法擺脫其魔力的鐵屑。我一直覺得我坐著審閱這本書稿都是對它的極大的不恭與不敬。我應當要跪著審閱它方能凸顯我為人品質的高尚與治學態度的嚴謹,才能表達我對這位當代中醫婦科的大臨床家大理論家的無上崇敬。就像日本的世界級著名音樂指揮家小澤征爾,含著熱淚跪著欣賞瞎子阿炳的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一樣的虔誠,一樣的敬仰,一樣的激動。應當說,《女科金鑒》是超越了曆史上所有的中醫婦科的理論與臨床專著的。因為它的係統性,嚴謹性,理論性,實踐性都有一個大大的飛躍,而且是一個質的飛躍。它是上了一個台階的,而且是曆史上所有中醫婦科的大醫家沒有企及的類似於《傷寒雜病論》的台階。它獨樹一幟,自成體係,獨領風騷,別有洞天。如果說《古文觀止》這本書真正地讓讀者觀止了古文,那麽《女科金鑒》則是當代中醫婦科的《女科觀止》了。如果該書的作者陳思雅教授並不那麽介意的話,《女科觀止》當是我作為一個中醫藥編輯與出版的老者送給《女科金鑒》的一個雅號與尊稱。我雖然並不敢斷言這部專著的成就是後無來者,但我卻能斷言它的成就絕對是前無古人的。作為一個有幾十年中醫藥職業編輯與出版的老人,我無法掩飾我內心的真誠。如果我今天不告訴各位與會者我的真實感受與想法,我就難免有嚴重的負罪感。我可不能讓我的良知一輩子都來折磨著我的靈魂。這本書為什麽要采用影印件的方式出版,這是因為我們尊重原稿原封不動的用毛筆小楷恭恭敬敬,嚴嚴謹謹,一絲不苟的藝術價值。也實現了我的一個仿照古人一樣的刻版印刷我們中醫典籍的夢想。我這裏有一本中國檔案館收藏這本書稿的燙金的證書。就連文獻收藏業的老者,都把它當成百年不遇的世紀之作加以收藏。我們之所以要這樣做,除了無愧於這本書的作者陳思雅教授以外,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愧於中醫藥界的後來者。當未來的他們在悉心領略我們這一代人的傳統中醫藥的理論與實踐探索的成就之時,那便是我含笑九泉的日子。因為我問心無愧,做了一個中醫藥編輯和出版人應該要做的事情。”他激動得聲音哽咽,眼角也掛上了幾滴老淚,“這本書和與會通知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寄給了各位專家教授,婦科名醫。如果各位在教學與臨床的百忙之中都能夠擠出時間來細細的研讀,慢慢的咀嚼,深深的體味這本書的學術價值,並用之於臨床實踐與教書育人,那才不枉我們出版社同仁的辛勤勞動。更不枉作者陳思雅教授十幾年的潛心研究,艱難探索,認真總結,努力升華的嚴謹治學,而不至於枉費了她的一片苦心。如果我們每個與會者都能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發表高論,那正是本屆研討會的核心宗旨。如果能通過這次研討會的影響,將這部專著推向全國中醫藥界,並引領與掀起傳統中醫藥的學術研究的治學風尚,那將是我們所有與會者的最大的欣慰。”他略略的停頓了一下,然後清了清嗓門,“下麵有請本次研討會的特約嘉賓陳思雅教授宣講她的《陳思雅中醫婦科的理論與實踐》!”他的話音還未落下,全場便響起了雷鳴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謝謝各位的捧場,更謝謝各位的掌聲。”陳思雅心情激動地站在了講台上,“本來我是抱著向各位專家、教授、名醫來學習的平常心態來參加這次研討會的。經楊老這麽不著邊際的形容與吹噓,這倒使我產生了無地自容的感覺。毫無疑問,我在各位高人麵前仍然是個小學生。隻是這十多年來,我在英國的隻能用純中藥治病的環境裏,堅定了做一個純中醫的信念,也感到了做一個傳統中醫繼承人的自豪與光榮。最初,我也隻是毫無把握,內心忐忑地抱著對一些不孕婦女用中藥治療試試看的心態給她們辨證論治處方用藥。可哪曾想到那些曾經幾年,十幾年,甚至經過英國試管嬰兒治療都宣告失敗了的不孕婦女,經過那麽一到三個月經周期的治療,都喜得身孕。這才使我相信了祖國醫學這個真正的瑰寶。我也不得不潛下心來,努力探尋中醫婦科的理論與實踐。總結自己成功與失敗的經驗與教訓,並逐漸上升到理論的總結,然後回過頭去驗證它的正確性,從而使之得到真正的提高與升華。而且對這種理論,我又反複的加以了實踐的驗證。才有了今天的《女科金鑒》這本沉甸甸的十年一劍的書稿。我過去深受外公的影響,很小就很喜歡文言文的洗練,繁體字的美感,加之我從小就有每天都堅持用毛筆小楷書寫日記的習慣,因此就像寫古書一樣的凝練了我這十多年的臨床體會與心得。雖然我並沒有狂到對白話文不屑一顧的程度,但我總覺得白話文的書稿不應該出自像我這樣的中醫之手。應當說我對文言文的尊嚴與傲骨是情有獨鍾的。又哪裏會萌發用白話文寫作的情趣。”她舒緩停頓了片刻,“其實,我的學習與臨床心得全凝聚在了那本書上。我要是在這裏贅述一遍,豈不照本宣科,多此一舉。隻要大家稍微深究我那本書,就會知道我的根基到底有多麽的膚淺。我今天唯一最想跟大家匯報的,就是我這十多年來對中醫認識的徹底改變。盡管我的外公是位名老中醫,我從小就受著外公的中醫熏陶,但碩士畢業後就留在大學任教,從理論到理論的我,對中醫並沒有足夠的信心。加上現代醫學發展得如此強勢,就莫名其妙地懷疑甚至動搖了自己的中醫根基。在獨具大男子氣味的現代醫學麵前,我這個學了中醫的人,就好像還沒有出閨門就被裹了腳的女人一樣,走起路來都是一瘸一跛一拐的,又哪裏來的昂首挺胸的雄赳赳氣昂昂的氣概?在那幫西醫麵前,仿佛學中醫就成了一個先天不足的侏儒,哪怕是走在矮人國裏,都還嫌自己個子不夠高大。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罪人一樣。”她停頓思索了一下,“就連我這樣從小就受著外公中醫思想的影響與熏陶,又受過八年中醫藥的正規科班教育,還在中醫藥大學晉升了教授的人都對中醫這樣的沒有信心,更何況那幫剛剛畢業的年輕人呢?也難怪他們中間的相當一部分人成了掘祖墳的逆子。中醫為什麽又不風雨飄搖,晃晃欲墜呢?老實說,又有幾個中醫藥大學的高高在上的中醫藥專家教授從內心裏真正的熱愛過中醫,而成為獻身中醫藥的鐵杆呢?好像老祖宗經過幾千年的臨床實踐證實出來的確實行之有效的好東西都不能作數,非得要用那些小白鼠的動物實驗來證實方能算數。如果小白鼠的動物實驗做不出來,那個可悲的小白鼠不點頭,中醫藥就要受到質疑,受到冷眼,受到批判,受到清除。好像那些被現代醫學奉為上帝神靈的小白鼠比老祖宗的身體還要靈驗,還要富有情感,還要卓有權威似的。那是多麽荒謬的無稽之談呀!殊不知,那種貌似科學,似乎先進的現代醫學的那種形而上學的小白鼠實驗的研究方法,帶有多大局限性,盲目性,愚昧性。它又排除了多少人類用現有技術、手段、方法還無法探知的科學王國呢?它又何嚐不是無限未知王國的井底之蛙呢?一些西方國家對沒有動物實驗數據的中成藥實行禁運禁賣,他們分明是尋找一種非關稅壁壘的民族貿易保護主義的口實與托詞,將中醫藥擠出他們的國門。可悲可恨的是,我們民族的敗類竟然也拿著雞毛當利箭,拉著大旗作虎皮,在我們民族內部也開始了不容分說的自相殘殺。就連我們中醫藥大學的專家教授們也沒少跟著起哄的。這是多麽荒唐,何等可笑的事情!”她聲音是悲哀的,眼神是無奈的。“應當說,那些從理論到理論,絲毫沒有將中醫理論付之實踐的人,壓根就沒有資格在中醫藥大學教書。就像我過去沒有資格當教授一樣。可不無遺憾的是,居然我也曾經就是那樣的厚顏無恥濫竽充數。那些從靈魂深處跟中醫沒有絲毫感情,一直懷疑,嫌棄,甚至痛恨中醫的人,更應當自覺退出中醫藥大學這個曆史舞台。否則,培養出那麽多的掘祖墳的逆子,對中醫藥事業又有何益?”她停頓了一陣,“如今在人們的眼裏,甚至許多的業內人士都認為:中醫藥好像隻能碰一些要死不活的慢性疾病。對於急症重症,中醫早就被人遺忘,被人唾棄,甚至被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其實,我們的祖先又何嚐沒有積累許多治療急症重症的行之有效的辦法。我曾經就用大劑量的幹草芍藥湯解除了一病人腹部劇烈攣急絞痛之苦。我也曾經用附子15克(先煎一小時祛毒),生大黃30克(後下),細辛5克,用灌腸導瀉,排便止痛的方法,解除了一位嚴重腸梗阻而劇烈腹痛,又不願接受開腸剖肚手術的病患之苦。著名醫家張景嶽曾言:‘附子,大黃為藥中之良將。我體驗是大症,危症,往往是此二味可收厥功。’真可惜,現代中醫又有幾個記住了張景嶽的這段諄諄教導呢?恕我直言,如果說一個中醫整個一生中,就連那些有治療作用,能收奇功的大黃、附子、川烏、草烏、黃連、生石膏、蜈蚣,全蠍等藥都不曾碰過,甚至根本就不敢去碰的話,那他就有愧於中醫的光榮稱號。一輩子都是四君子湯、四物湯、小柴胡湯的四平八穩,居然還有那個顏麵就像薑太公一樣的穩坐釣魚台?可在中醫的陣營裏這樣的平庸之輩實在是數不勝數呀!又怎麽能希冀中醫藥事業的興旺發達後繼有人呢?那麽多的中醫又沒有真正治好幾個病,又怎麽能不招別人的誹謗呢?中醫又怎麽會不風雨飄搖,晃晃欲墜呢?”她悲痛地仰望著天花板,仿佛要隱退她盈眶的眼淚。“我今天說的可是發自靈魂深處的肺腑之言。如果這些肺腑之言都成了大放厥詞,並且刺傷在坐各位高人的自尊心的話,那還得敬請各位海涵我一個漂泊中醫的真誠與直率。謝謝各位的厚愛與捧場!”說罷,她深鞠一躬,然後迅速衝到廳後的廁所裏,流淌著她那憋屈已久的滾滾淚水。

        陳思雅又何止是因為她漂泊國外十多年,而情感變得十分的脆弱。她而是在為整個漂泊國外的那一代中醫而垂淚,更為整個祖國醫學的風雨飄搖,晃晃欲墜而哭泣。如果他們這一代人不能做好承前啟後的話,她又何顏麵對中華民族的祖先,又如何向後人交代呢?就這樣漂泊英倫,單槍匹馬,她又怎樣形成團隊,而且是一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團隊呢?已經是她告別漂泊生涯的時候了呀!

        當陳思雅鞠躬致謝離開講台的時候,低下的與會者一片沉寂。不知她的一席話,隻是遲來的警鍾,並沒有喚醒沉睡了的人們,還是她的一席話引起了所有與會者靜靜的思索,深深的反省。隔了好大一會才醒過神來的會場才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也正如楊老總的預測一樣,陳思雅的《女科金鑒》獲得了與會者的一致好評。有的專家名醫已經將之應用到了臨床實踐,而且桴鼓相應效果理想。有的院校的教授已經用之於婦科教學,師生們都倍感思路清晰,頗有建樹,而且理論與實踐聯係緊密。

        在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宴請全體與會者的晚宴上,陳思雅與楊老總都被邀就坐於上賓席位。

        “各位嘉賓,”雷校長舉起金樽,“歡迎和感謝你們遠道而來,並帶給了我們求之不得的這麽正宗的中醫學術風氣。”他與各位碰杯飲酒,然後侃侃而談:“在當前物欲橫流,拜金至上,甚至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今天,要重振傳統中醫學術風氣,培養一批承前啟後的正宗中醫大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轉過身來對著楊老總,“楊老,您半年前就發現了思雅這個傑出的人才,也沒有看著您從這裏出去的情分,早早地通報母校,也好讓我們早些邀請陳教授返校講學。”他又轉過身來對著思雅,“陳教授,我們並沒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但校黨委與校行政已經做出了正式邀請您回國定居,返校講學,並高薪聘請您做本校的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的決定。您看意向如何?”他把握十足滿麵春風地微笑著。

        “老校長,”陳思雅頗為靦腆,“本想早些回來與母校的老師同行們好好切磋的,但想到自己積累不夠,氣候未成,又豈敢回校班門弄斧。別說回來講學,就是半年前我拿著書稿到楊老公司門前的時候都是戰戰兢兢的。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個罪人一樣。畢竟傳統中醫藥的理論與實踐的研究,在現代中醫藥界已經完全是一個被打入後院冷宮的醜陋嬪妃了。致使那些真正潛心於傳統中醫藥研究的人們都有自愧不如,無地自容,甚至躲避不及的感覺。”她還是那麽不好意思地望著老校長。

        “陳教授,您漂泊國外靜下心來做了那麽好的學問,怎麽還那麽的沒有底氣。您應當相信自己,相信您的母校。您如果當時把書稿拿到母校,還怕不引起我們的重視。現在招生製度改革了,學校並不缺錢,缺的就是像您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大師級人才。建校這麽多年了,確實沒有一個人拿出了像您的《女科金鑒》這樣的真東西呀!”雷校長還真有些傷感。

        “老校長,感謝您那麽看得起我這個不起眼的純中醫。如果全國每一所中醫藥院校都有像您這樣的遠見卓識的重視傳統中醫研究的領導,引導著一個個的團隊進行地道中醫的科研、教學、醫療的話,那中醫就不會沒有希望。”陳思雅這才有了她應有的底氣。她再也不會發出“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的哀歎了。她也不用過於的為中醫藥的前景感到悲哀。因為時代總會造就一代學習中醫,熱愛中醫,實踐中醫,提高中醫的新人。

        酒宴的最後,則是雷校長舉杯慶祝他們學校回歸的老同事,新大師了。

 

        劉靜茹終於在暑假隨大兒子,攜小兒子,回到了她闊別了十多年的故鄉大上海。

        從虹橋機場出去,自浦東機場回來的她,著實感受到了大上海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在英國的電視節目裏也沒少關注上海一日千裏的變遷,但置身其中卻有不同感觸。尤其她與兒子們慢步在外灘,再度聽到猶如晨鍾暮鼓般的大鍾樓的鍾聲的時候,她的靈魂確實感受到了她有生以來未曾有過的震撼。這個驚雷般的鍾聲似乎喚醒了她的沉夢,而且是一個做了十多年的沉夢!她還真不知道這個沉夢究竟是一個美夢還是噩夢。她也不曉得她應當繼續呆在夢裏,還是應該走出夢中。她更不明白她將進入另外一個夢的美惡吉凶。似乎漫步在黃浦江畔的她,還是煩心依然,愁容依舊,就宛如黃浦江裏的濤聲依舊,波光依然一樣。好像黃浦江兩岸的日新月異的現代化建設,並沒有改變舊上海的成規舊俗。那風馳電掣的現代化的曆史車輪,並沒有耐心地等待上海人那慢慢悠悠的魂魄。她總覺得哪些同樣在江邊漫步的人們,仿佛都清白她的底細一般,對她投射的仍然是藐視的目光,輕蔑的眼神。那黃浦江麵刮來的一股股清爽的江風,也沒有刮淨她一個遊子滿身的塵埃。黃浦江裏流淌的碧綠的江水,也沒有成為洗潔她靈魂的清流。她還是她。一個曾經叛逆過的她,一位以往風流過的她,一個不甘寂寞但又慘遭淪落的她呀!其實,這隻是她自己的思想、觀念、心態、情感仍然停滯在了十多年前她離開的時候。以致她對大上海的精神世界仍然有刻舟求劍之誤,並沉溺於過往的氛圍裏,羈絆在以往的心境中而不能逃逸難以解脫。這不能不說是她與生俱來並隨身而終的精神枷鎖與桎梏。她雖然沒有像布朗一樣的魂去人亡,但她的靈魂之軀卻像耶穌一樣被死死地釘在了那痛苦淒涼的精神十字架上,致使她終生忍受著煎熬與折磨。

 

        靜茹就住在她自己新近購置的上海郊外非常僻靜的公寓樓裏。她偶爾也會去看看思雅,也分享一下思雅身為博士與博士後導師的殊榮。甚至她也非常樂意地在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國際針灸學院兼一些國際班的針灸課。她雖然在大兒子的撮合下,幾次都要下定決心去見見她那該死的丈夫,但她一直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她想關心一下他究竟老到了什麽樣子,但她又不忍看到他那蒼老的容顏。她甚至不敢想象他們彼此再次相遇將會是怎樣的陌生,如何的別扭,怎樣的尷尬,如何的窘迫。她總覺得他們就會像一對強捏的泥塑一樣的木訥,一樣的寡言,一樣的呆滯,一樣的沉寂。又哪裏還能一見便鍾情,回眸生百媚呢?

        這天,靜茹突然接到了她一位最要好的中小學女同學林燕的電話,約她在次日晚上七點在上海錦江飯店的西餐廳會麵。清靜了十多年的靜茹還真有了些期待。她分明預感和懷疑到了裏麵的蹊蹺,但她又不能那樣無禮的婉謝與違約,畢竟她們同窗十年姊妹一場。雖然她並不知道,為誰梳妝為誰豔,但那天下午她還是鬼使神差地幾乎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自己打扮得就像少女的嬌容,宛如少婦的風姿,心裏怎麽也抑製不住七上八下的忐忑,就好像大學時期的她每次與她的男友赴約時的心情一模一樣。此時,如果思雅能做她的伴娘,幫她精心地梳妝打扮一番,她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她多麽希望時光再倒退二十年,回到她那流金的歲月呀!但是,當她在梳妝台的鏡子裏用尖酸的目光望著半老徐娘的自己,用刻薄的眼神蔑視著自己的顏麵不該具有的躁動不安神色的時候,她的內心又感到了不可名狀的怪異,扭曲的靈魂就好像交織扭轉的麻花一樣。可她越是這樣,她的心髒就越是悸動不寧起來。仿佛她那不明真相的老同學就要趕著鴨子上轎,逼著姑娘成婚一般。就好像她這麽一去,她便會重新投入到她那既讓她痛恨,又令她憐憫的丈夫的懷抱,讓她尷尬一世,窘迫終生,使她完全喪失了懷念布朗馳騁思緒的自由時空。她與布朗雖然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但那卻是令她流連忘返樂不思蜀終身沉浸與陶醉的夢呀。盡管這樣,她與丈夫舊情的死灰似乎又在悄悄的複燃,往日逐漸淡忘已經模糊的記憶又在漸漸的清晰,甚至眼前都展現了上大學時經常與他幽會的湖畔柳岸林蔭小道,而讓她又止不住了心猿意馬,心馳神往。

        正當她那不自主的腳步邁進錦江飯店的大門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她熟悉的,哪怕是燒成了灰燼都能辨認的背影。盡管她多次靈魂深處的呼喚已經衝到了嗓門,可都被那已經跳到嗓子眼上來的心給堵了回去。是他!是他!就是那個曾經風流倜儻不可一世,現在又可憐巴巴不忍丟棄的他呀!他老了,他真的老了呀!過去雄赳赳,氣昂昂的勁兒沒了;以往灑灑脫脫,飄飄逸逸味兒飛了!她的眼淚刷的一下,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了下來。而且,那盈滿眼眶的眼淚忽然又使得那個背影變得遙遠、模糊、生疏、怪異,而使她不敢相認,難於啟齒。當她遠遠的望見那個熟悉背影的男人與林燕讓座讓茶的時候,她這才止住了她那怯生生的腳步。她不得不躲在大廳的角落裏,望著窗外,揩拭著她那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究竟是悲傷還是幸福的眼淚。正在她抽泣不停,眼淚不止的時候,她的好友林燕找了過來。窘迫無度的她隻好趕忙拭淚,噓寒問暖。當她尾隨林燕來到餐桌旁的時候,林燕借故有另一個重要商業約會告辭而去。

        當靜茹望著那位離去老友背影的時候,她的靈魂深處好似滋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她覺得林燕就像當年的天使般的紅娘一樣,竟然成了他們之間的無形的橋梁與紐帶。靜茹甚至幻覺出了撮合他們這次見麵的林燕至少受著布朗陰魂的遣使,甚至就是布朗的化身也未可知。

        這對宛如隔世的法定的夫妻,終於又坐在了一起。他們麵麵相覷,彼此的眼神都是凝滯的,呆板的,灰暗的。他們甚至沒有半句的噓寒問暖,就連彼此的呼吸都是屏住的。仿佛他們兩個就像剛出土的青銅器的文物一樣。所不同的是,那兩個宛如青銅雕塑的眼角,卻流下了撲簌簌的滴滴熱淚。盡管如此,他們彼此仍然沒有因此而動容。就在這沉悶的空氣窒息得就要燃燒的時候,一對送花的小生與姑娘彬彬有禮地走了過來。

        “太太,”小生向她鞠了一躬,“這是先生送給您的鮮紅的玫瑰。願您青春常駐,豔比鮮花!敬請賞臉。”他然後將花敬上,款款退下。

        “先生,”姑娘向他鞠了一躬,“這是太太送給您的鮮豔的百合。祝願全家和美,白頭到老!敬請收下。”她隨後將花獻上,靦腆而退。

        他們哪裏還有心思欣賞什麽花兒,隻是雙手發抖,兩眼垂淚,手指手掌都在輕輕的撫摸著花束花瓣,就好像他們彼此都在深情地撫摸著對方的容顏與腮幫一樣。

        “您還好嗎?”靜茹哽咽而抽泣,斷續而細小的沒有底氣的聲音終於打破了他們彼此的沉悶。

        “還行,”他唉聲歎氣的,“退居二線,賦閑在家,還不是整天的琴棋書畫,打發歲月。您呢?孩子呢?你們都還好嗎?”他缺乏勇氣地抬起了頭。

        “人在國外,就像被風刮起的落葉,也似隨波漂浮的浮萍,又哪裏能夠奢望有根有底,有著有落的感覺呢?”靜茹又羞臊地低下了頭,“這不,思雅已經完全回國定居。我也隻能兩邊走動了。我又哪裏能夠奢望像天驕那樣的得意瀟灑,指望如思雅一樣的行時幸運?”她的眼淚似乎又要呼之欲出,滴滴欲墜。

        林燕預訂的玉液瓊漿,珍饈佳肴都上齊了。他們哪裏又有什麽心思來品嚐這些美酒美味呢?他隻要飽餐她美麗的容顏與秀色。她隻需飽覽他滿麵的風霜與滄桑。旁邊的服務小生與小姐自然不知他們關係的微妙。他們可能會猜測:也許,他們倆是曾經的情人;或許,他們倆是以往的戀人;興許,他們倆是 …… 但他們絕對不會想到他們倆還是一對雖然合法但並不合情也不合理的夫妻。其實,他們倆又何嚐不想重溫過去的舊夢呢?他們倆又怎麽不想破鏡重圓呢?他們雖然並沒有像路人一樣的陌生,但他們始終覺得在他們彼此之間存在著那種永遠不可克服的艱澀與夾生。就連說話,竟然也有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感覺。可見,他們的相處要多麽的小心翼翼,何等的謹小慎微。比較那幫先結婚後戀愛的人們,他們更難得培養和滋生感情,畢竟他們的情感生活並不像一張能寫最新最好文字,能畫最亮最美圖畫的白紙。說不清楚,他們彼此凝眸的視線與眼神,究竟有多少艱澀,多少疑惑,多少不安,多少歉疚。特別是當他們的眼眶都情不自禁地盈滿熱淚的時候,他們的視線與眼神又增加了多少朦朧,多少模糊,多少猜測,多少想象。雖然他們彼此並沒有多言多語,但他們的視線卻在傾訴著他們長期以來憋屈在靈魂深處的苦楚,他們的眼神卻在轉達著他們經年月久彼此間的相互牽掛與惦念。雖然通過他們的視線與眼神,他們彼此並不能準確地判斷對方在過往的歲月中對自己是怎樣的日思夜想魂牽夢繞,但他們卻能深深地感知到彼此的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日無寧神,夜不安寢。他們多麽想通過他們彼此那雙就像時空隧道的瞳仁,回到他們曾經擁有的流金歲月,溫習他們難以回複的幸福溫馨。他們更想通過瞳仁走進對方的靈魂深處,去考究自己曾經辛勤耕耘過的一望無際的綠洲,究竟有是多麽的幹涸,何等的荒蕪。可是,他們彼此恐怕最害怕見到的就是對方具有穿透力的視線,最擔心望到的就是對方擁有洞察力的眼神。那視線又何嚐不是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那眼神又怎麽不是灼燒自己靈魂的激光。除了他們彼此的羞臊與愧疚,尷尬與窘迫,又哪裏還殘存一點自在與自如呢?畢竟這十多年來,他們給對方留下的有太多的積怨,太多的愧疚,太多的羞慚。即便他們有著不可想象的魔法,時光是不會倒流的,歲月是不會逆轉的。盡管他們對過往的流金歲月有多麽的奢望,何等的期待,但那畢竟隻是昨天,而且是多麽遙遠的昨天呀!

        就在他們又要各奔東西的時候,他終於大膽地拉住了她的手,交給了她一個珍藏的小布袋:“靜茹,您和孩子多多保重!”靜茹一身麻木,並沒有跟他談情說愛時,他第一次觸碰她的手掌的那種一身麻酥的觸電的感覺。那種感覺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又是多麽的奢侈,何等的難求呀!她呆呆地望著他那遠去的背影,就像她剛進大廳時,望著他背影時一樣的憂傷,一樣的悲切,一樣的垂淚。當他從她視野裏徹底消失的時候,她這才猛醒他告別時留在她手心的小布袋。她打開一看,卻是她離開家時留下來的那把被他磨得錚亮的閃著金子般光芒的黃銅鑰匙。那張被展開的紙條,就像他在大學讀書時第一次約她幽會一樣的洋洋灑灑幾行字:“靜茹,既然回上海了,就請趕快回家吧!您走後,那處小洋樓盡管翻修的好多次,改造了幾多回,但那把讓人安心的門鎖卻永遠沒有換。這把鑰匙我一直以為是你留給我的一個珍貴的不可多得的禮物而珍藏著。我還不時拿出來看看,瞧瞧,聞聞,摸摸。因為它永遠散發著從你褲袋裏帶出來的體香,永遠就像你的眼睛一樣閃耀著金色的光芒。似乎我擁有了它,就擁有了你的一切。失去它,也就會失去你的一切。我一時還找不到恰當的言語來表達我那時的心情。反正那種感覺常常伴我入夢,而且是南柯美夢。這片鑰匙永遠是屬於你的。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更不會有人能夠將它拿去。如果您不再回上海的話,我就會把它帶到我的棺材裏讓它永遠伴著我,讓它使我瞑目安心,含笑長眠。回來吧!靜茹。”當她讀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靜茹仿佛聽到了他那發自靈魂深處的呼喚,而且是聲嘶力竭歇斯底裏的,帶著眼淚滴著心血的呼喚。她又哪裏能忍得住感激淚水的滾滾而下,憂傷眼淚汩汩而淌呢?她站在大廳門外的廣場,向著她丈夫離去的方向遠遠望去,仿佛在她的視野裏永遠有一個不會消失的,就像蚊蟲一般的她丈夫的影子在她的眼前閃耀著,漂浮著。她好像又進入了一個夢境,而且是一個遲來的奇妙的夢境。隻不過,這種夢境來得太虛無,太縹緲,太空洞,太玄幻。

        可不無遺憾的是,靜茹以後幾乎沒有萌發過要見到他的欲望。有時她都為自己這種可悲的心態感到強烈的自責。但她又奈何不得她對他的那種衝動,那種激情,那種欲火的幾乎泯滅。因為兒子的努力,她也偶爾見到過她的丈夫,但他們彼此之間總是過於的彬彬有禮,過於的相互謙讓,過於的謹小慎微,既沒有那種融洽,也沒有那種隨和,更沒有那種親密,又怎麽會燃燒起他們心中的那種激情與火焰呢?好像他們彼此之間並不曾談過戀愛,也不曾擁有婚姻,更不曾有過孩子一樣。恐怕天底下再怎樣的夫妻之間的悲哀與淒涼也莫過於此了。不過,即使他們再度勉強地湊到了一起,他們的婚姻與情感又何嚐不是三更油盡燈,五鼓銜山月。誰又能挽住這東流逝水,日落西山呢?

       

        李天驕讚助研討會後,便把東方醫聖公司分成了兩個子公司,先倒閉了一家,然後又轉賣了另一家。她把剩下來的醫師與醫助全部交給了接手的那家香港大財團以後,她這才覺得了心安理得。因為她不忍心看到為她工作的人們流離失所,無著無落。

        自此,李天驕生活得非常低調。她不太樂意再跟別人談及她人生的得意與敗筆,更不願意提及她個人的風流與隱私。人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後來移到了哪裏,居在了何方。也許,她隱姓埋名過著隱居生活;或許,她背著行囊雲遊天下;興許,她靜坐書齋暢遊書海,潛心學問。幾乎沒有人曉得她的行蹤。不過,有一個英國熟知她的華僑,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下,日內瓦湖邊見到過她與張俊雄。沒準她就在那裏買下了一個莊園,與張俊雄一起常常騎著駿馬,放著牛羊,吹著短笛,唱著牧歌,過著恬靜、安詳、隨和、消停的詩一般日子也未可知。也許,作為母親,她會時刻惦記著她那正在上大學的女兒。但誰又會知道她是否還會在她的靈魂深處裝著她那厚道、平庸、沒有激情,缺乏愛戀的丈夫呢?但這十幾年來有那麽一種情感對於她來說是刻骨銘心永生不忘的。也隻有黃大俠於每年的清明節在葬有五十八個悶死的福建老鄉,和二十一個溺死的福建生靈的那個無名崗上單獨見到她。也許,李天驕擔心飄逸在那裏的幾十個陰魂認不出來,她還是那身打扮。她依舊是盤著頭發,穿著風衣,係著紗巾,戴著墨鏡,在那裏燒紙焚香,祭酒祈禱。她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就好像那個陰司山莊的一座巨大的豐碑一樣矗立著。也隻有她那飄逸的風衣和紗巾,隨著那刮起的一股股微微的陰風而吹起來的嫋嫋升天的一縷縷青煙,輕輕的飄著,靜靜的擺著。又有誰能確定,此時此刻,她那零時脫竅的魂魄沒有伴隨那嫋嫋的青煙而冉冉升天呢?那個山崗寂靜得真像一個死人堆一樣。唯獨她那飄擺的風衣發出的微微窸窣的聲音向靜守在那個山崗的陰魂,轉達她李天驕百年以後也要葬身於此的許願。畢竟她一個懂英文的陰魂與他們相伴,也可以幸免他們的冤魂,因為言語不通而無辜蒙受異國他鄉陰曹地府裏的閻王爪牙與陰司鬼判的欺淩與屈辱。恐怕在她的一生中,不會再有別的任何承諾比這種許諾更哀傷,更淒涼,更悲壯了。也隻有她那不住的淚水與上蒼的天淚共同印證了她那真誠、執著、熾熱、深厚的情感。

 

        本故事在一片淒涼的晚鍾與哀傷的暮鼓中接近了尾聲。不妨以兩首《西江月》的拙詞來結束這部小說:

 

        居家仕途惆悵,出國追夢如狂。縱然一時還興旺,最終企盼渺茫。

        闖蕩英倫彷徨,絕非故國土壤。誰說漂泊不荒唐,飲恨客死他鄉。

 

        創業不易順暢,倒閉難忍淒涼。望洋興歎又何妨,哪怕哭斷肝腸。

        夫妻本來無恙,折騰天各一方。東流逝水好韶光,怎奈問天心傷。

 

 

                                                                                                                二零一一年初冬於

                                                                          England Plym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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