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日不落

該博客隻是連載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該小說以生動的筆墨,描寫了漂泊英倫的中醫和福建難民的酸甜苦辣。正如該小說的開場詞所言:滾滾西洋浪滔滔,淘盡千古風騷。鏡花水月後人笑。碧波仍蕩漾,白雲還妖嬈。 一代漂泊英倫僑,至今依舊心焦。把盞問天天未曉
正文

長篇小說《追夢日不落》(一)

(2013-11-13 03:55:09) 下一個

追夢日不落

 

唐金元

 

      滾滾西洋浪滔滔,淘盡千古風騷。鏡花水月後人笑。碧波仍蕩漾,白雲還妖嬈。

        一代漂泊英倫僑,至今依舊心焦。把盞問天天未曉。過往幾多愁,今朝誰憑吊?

                                                                                             

 

 

        公元一九九八年的十月八日,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針灸係的三名中青年女教師,終於登上了從上海虹橋國際機場飛往英國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的中國東方航空公司的5648號航班。盡管這三名靚麗的中年女士往日不知道有多麽強烈的出國願望,簡直可以稱得上出國迷,出國瘋子了。當她們真正就要離開祖國懷抱的時候,心裏不但沒有了往日的激動與興奮,反而顯得了從來就未曾有過的沉悶和抑鬱。尤其當她們登上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以後,舉目掃視整個機艙,看到飛機上除了她們三個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的中國人以外,其他的乘客都是些金發碧眼白皮膚的洋人的時候,她們突然感覺到,她們乘坐的不是飛往英國的班機,而是被外星人挾持綁架上了飛往外星的宇宙飛船。近來在她們心中時常湧動的,顏麵上幾乎無法掩飾的,在學校的同事和同學們麵前的那種無以倫比不可一世的成功者的驕橫傲慢趾高氣昂,頓時就像一縷青煙一樣的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卻是她們從來就未曾有過的焦慮與不安。平常在學校裏她們也號稱是能夠用雙語教學的尖子中青年優秀教師。尤其當她們三者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恨不得徹底忘記自己的祖宗是中國人,當作眾多同事與同學的麵,非得吱吱呀呀說些英語。而且越是旁邊的人群聽不懂,她們就越說得起勁,而且非得表現出眉飛色舞忘乎所以。又哪裏還會丁點的顧及旁人的感受?好像不這樣的話,則不能體現她們幾乎是語言上的混血兒似的。似乎她們雖然外表上還完全是一個中國人,但骨子裏卻沒少洋爹或洋媽給她們留下來的基因遺傳。可惜,當機艙的喇叭裏傳來乘務長給所有的乘客致歡迎辭的時候,她們除了聽懂了Ladies and GentlemenGood afternoon!(女士們先生們,下午好!)以外,其他的就好像聽天書一樣。她們這才真正的意識到,她們出生在黃土地,不但臉麵是黃色的,就連她們的語言也遺憾的沒有擺脫黃色的根基,而且並沒有打上半點白色的烙印。骨子裏並沒有流淌半滴洋人的血。她們終於羞愧地感到,平常在學校裏表現出來的那種用說英語來傲視群倫的不可一世的趾高氣昂是何等的幼稚,多麽的可笑。

        當飛機飛到了萬米之巔的時候,如果飛機的舷窗能打開的話,她們便可以將手伸出窗外,摘下一顆星星,收下一片雲彩,甚至是翻雲覆雨,畫出彩虹,也好灑脫一回,奇妙一次,免得這一輩子冤枉坐了一次飛機。她們坐在飛機上還真的具有了失重的感覺,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好像一片羽毛一樣的在天上飄著。此時此刻,她們真的不知道,擺在她們眼前的究竟是一條金光大道,還是一座獨木險橋?是一條幸福之路,還是一道不歸之途?

 

        在她們中間有一個頭留齊肩短發,眼戴金絲鏡片,臉泛三月桃紅,眉展得意喜訊,目放智慧光芒,靨溢陳酒飄香,看上去還頗有幾分姿色,特別在洋人眼裏更具東方典雅之美的李天驕。她雖然教學頗有建樹,科研頗有成就,醫療頗受追捧,但就是在競爭係主任的仕途中慘遭落敗。一氣之下的她,這才選擇了出國追夢。當她麵對著人生轉折關頭的內心感受,還真想記錄下來自己有生以來不曾有過的窘態。此時此刻,如果有攝影記者將她們這三劍客的滿麵愁容都拍攝下來並公之於眾,她是不會有半點介意的。畢竟這反映了她們生活中的鮮為人知的真實一麵。多少年了,她每天都堅持在電腦上用英文日記的形式寫下她當天最深刻的感受。今天這種雖然不是什麽觸目驚心的感受但也是她永生難忘的記憶。她還是從電腦包裏取出了她最得意的TOSHIBA筆記本電腦,如行雲流水般地記錄了她那震撼靈魂的感受。

        李天驕旁座的一位頗為帥氣的英國老先生,看到她打字的熟練程度簡直比他當年的女秘書還要好上許多倍,一分鍾恨不得能打出一千個字母來的速度,他便相信了她的英語的絕妙,不禁開始用英語妙語連珠地恭維攀談起來:“You tap very well Madam ……”(夫人,您打字的指法非常精彩!…… )老人家非常紳士熱情地望著這個陌生的東方女士打著手勢說了一大通的恭維和調侃的話兒。

        李天驕意會到了他是對她英文打字熟練指法的恭維,因為在學校即便是學校那麽多的英語教師也對她的打字指法頗為嫉妒,哪怕她許多的洋學生也難得幸免一指禪的蹩腳手法。她非常客套地對他微笑了一番。但由於除了隻聽懂You(您)和Madam(夫人)兩個詞,其他仍然宛如天書一樣。盡管她心裏是怎樣癢癢地想著是驢子是馬得拿出來遛遛,但她還是怯生生的不敢與之攀談。因為她實在是沒有底氣,以往在同事同學麵前的那種不可一世的自傲早就被乘務長一席聽不懂的英語問候一掃而光,又哪裏還殘存著丁點的自信?她生怕暴露自己在洋人麵前說英語的結巴與憋腳,就好像舊時的大家閨秀在男人麵前生怕暴露出了自己長期裹著的醜陋的小腳一樣。

 

        劉靜茹是一個恬靜賢淑的女子,她身材窈窕,眉清目秀,臉泛紅霞,全身都透露出賢妻良母相夫教子的內秀氣質。靜茹一上飛機就後悔她錯誤的人生的開始。她在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七七級的女生中可有校花的美譽。盡管她也羨慕別的同學留學歐美,闖蕩國外,但她還是眷戀自己那個溫馨的小家,眷戀自己的聰明伶俐的寶貝兒子——張子洋。雖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張偉岸在上海市衛生局副局長的寶座上,官運亨通春風得意。他的年輕女秘書在他身邊也是嬌滴滴小鳥依人。她不該為了係裏一位主任申請的科研課題到市衛生局的自己丈夫的辦公室裏,無意中看到了她不該看到的那一幕呀!她這次出國在別人眼裏是行大運發大財,但就她本人來說則大有灰溜溜的不得已而為之的感覺。與其說她是在出國尋求發展,倒不如說她是在躲避那段表麵上她與丈夫是夫妻恩愛家庭幸福,但暗地裏卻是暗潮洶湧危機四伏的婚姻。她眼睛裏根本容不得她蠻以為他們純潔而神聖婚姻裏的那點瑕疵呀!

        其實,靜茹的丈夫對她還是蠻好的,還沒有到達老婆基本不碰的地步。不過,自從丈夫做了科技副縣長回來,提升到衛生局副局長的位置以後,在家裏跟她體己的話兒就越來越少。原來還帶著她在重要的社交場合去露露臉兒,讓她也不時風光一下,長臉一回,感受一把夫貴妻榮的尊貴。幾乎每天就是再晚他也要趕回家來跟老婆孩子共進晚餐。在那個時候他還以自己年輕漂亮的老婆為榮呀!現在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越來越大,丈夫的官位也越來越高,他的應酬也越來越多,好像那個家成了他的旅館,隻留下了一張睡覺的床,有時幹脆就連床都沒有留下似的,又哪裏記得還有老婆孩子的存在。他經常不回家來睡覺,即使是偶爾回來也是酒喝得醉醺醺的,一躺在床上便酣睡如泥。等了好幾個晚上才等到丈夫回來的靜茹,隻能聽到丈夫酣睡的鼻息和鼾聲,又哪裏還有什麽夫妻的恩愛纏綿龍鳳媾歡呢?她實在沒有想到要舍棄自己的孩子,離開自己的丈夫,到國外去受那份洋罪。但她在家裏已完全不是什麽丈夫的嬌小女人了呀!她隻是一個丈夫在官場上還沒有拋妻別子的惡名,永遠不失他能夠青雲直上爵祿高登的基本競爭的小小籌碼。她沒有想到生活會悲哀到這樣的地步。又有多少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天上彎彎的月亮懶洋洋地從雲縫裏析出淡淡哀怨的月色,早就想一走了之削發為尼的她,實在是不忍丟下年幼的兒子,而剝奪了他的母愛。這一次她偶爾得到去英國發展的機會,靜茹並沒有真正的想離開,而僅僅是想試探一下丈夫的口風。可她還沒有把事情的原委說完,丈夫就極力的迫不及待地讚同了她的出國。他是怕她猶豫不決徘徊不前而反悔呀!其實,她多麽希望丈夫能夠真正一往情深地挽留她呀!就好像他們上大學時他對她的追逐一樣。可恨的是,她不但沒有得到他的挽留,反而他還順著她的慣性還使勁地推了一把,踢了一腳。她多麽希望丈夫在局裏永遠隻是一個科級幹事,但在家裏則始終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呀!但這個也隻是她一廂情願的奢侈美夢罷了。她曾經不止一次地為他們夫妻之間的漸漸生疏格格不入而暗暗地傷過心,悄悄地流過淚。甚至當著丈夫的麵也沒有能夠掩飾自己真情的流露。可不無遺憾的是,她那滴滴的眼淚並沒有撼動丈夫的靈魂,更沒有博得他丁點的同情。她得離開這個真正寂靜得就要窒息甚至已經僵死的婚姻呀!

        機艙裏,飛機發動機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掩蓋了靜茹暗暗的嗚咽與哭泣。雖然她閉著眼簾,但怎麽樣也阻止不了如湧泉般的淚水撲簌簌地流淌了下來。

        “怎麽啦?”李天驕一聲驚愕與垂憐, “才離開家裏僅僅幾個小時就思念起老公和孩子來了。趁著飛機還在中國的上空,趕快叫機長找個機場迫降,讓你打道回府得了!”她還真不喜歡女人婆婆媽媽的性格,不過她還是遞過紙巾給靜茹擦拭眼淚。

        “我原本並沒有那麽強烈的出國願望,隻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在辦這次出國手續,沒想到這麽快就踏上了這條不歸之途。一個女人出了國當然能滿足一定程度的一時虛榮。但丟失了婚姻,失去了家庭,沒有了親情,沒有了恩愛,不能不說是我們這幫出國女人的悲哀。”靜茹更加嗚咽了起來,頭也倒在了天驕的肩上。

        “哎呀!你就是一個小鳥依人,什麽時候都不能真正離開自己的丈夫。”天驕幫她揩著眼淚,“實際上也沒有像你那樣說得那麽的玄乎。現代通訊和交通的發達,東西半球的飛機也是夕發朝至非常便利。如果沒有人為的阻隔屏障,往返探親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你呀,永遠不會有成熟的心態。”她就像哄孩子一樣哄著靜茹。

        其實,天驕怎會知道靜茹內心的苦楚。靜茹早就處在了這種失落的狀態,靈魂深處已經長時間空落落的了。隻是飛機把她懸在了半空中,在失重的狀態下,還真的加劇了她的失落輕飄的感覺。她本來是想就此逃避她那可悲的婚姻的有形鐵鐐,但她卻沒有料想到這麽快就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無形的精神桎梏。而且這個無形的桎梏比那有形的鐵鐐來得更沉重,更殘酷,更要命。靜茹這一輩子很可能就要與這個無形的桎梏相伴,忍受著它的折磨,承受著它的煎熬。

 

        坐在另一排座位上的陳思雅,看上去她還真像一個剛結婚的少婦一樣,雖然她已經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了。她臉潤潤的,眉翠翠的,發黑黑的,唇紅紅的。雙眼放射出來的目光好像特別的深沉。咋一看她好像在思索著什麽到國外發展的宏偉藍圖,放飛著她的理想哩。實際上在她的腦子裏,除了飛機發動機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就是一片蒼白。好像她過去根本就不曾有過躊躇滿誌信心百倍一樣。可她視線中分明流露出來的那種蒼涼哀傷的眼神卻一覽無遺。

 

        人生往往就是這樣的可悲。人們總是在孜孜不倦地追求那些為之傾倒而虛無縹緲的東西。有的人甚至會付出畢生的精力,有的人更會因為終生不能如願而飲恨黃泉。當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真正在人們麵前浮現端倪甚至隻手可得的時候,除了短暫的興奮與得意,並沒有真正的滿足。因為當人們真正沉寂下來靜靜的思索默默地聯想的時候,才會遺憾地發現那並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東西。因而人們又開始了另外一種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追求。恐怕人類永遠是在用一種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虛幻來構築自己的理想,就好像人類理想中的烏托邦一樣。然而人們悲慘的命運和殘酷的現實總在無情地報複和懲罰人類那些杳無止境的貪婪與欲壑。可當這些虛幻一個接著一個地破滅的時候,人們才發現自己已經垂垂老矣,甚至已經可悲地走在了黃泉路上。每當這個時候,人們才驀然回首如煙的往事,當然已是悔之晚矣不亦悲乎。

 

        經過十一二個小時的長途頂風飛行,飛機終於從雲上沐著的晚霞,漸漸地減低了高度淹沒在厚厚的雲層中。當飛機從雲層中再度出來,李天驕透過飛機舷窗看到英格蘭南部就好像漂泊在大西洋的一艘巨輪的船頭,大有頂著風雨,披波斬浪,緩慢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之中的感覺。

        飛機著陸了。第一次踏足於大不列顛國土的三個女人,雖然沒有像登上月球宇航員一樣失重的感覺,但她們還是敏感覺察到了這個不同國度的地球引力微妙差異。順著出艙乘客的人流,來到出關大廳的三個中國女人倒是成為了海關大廳的一個亮點。許多洋人都翹首以望這三個從一個神秘國度到訪的女人給海關大廳帶來的異樣的光彩。仿佛這個國家從此就再也不乏東方女人的典雅與美麗似的。

        麵對著各種口音的英國人和外國人說著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英語,三個女人才真正地覺得自己平常所學的英語隻是一隻籠子裏的鸚鵡學舌而已。充其量,她們也隻是幾個僅僅能看到一片小小天空的井底之蛙。

        三個中國女人不管是用結結巴巴的英語也好,或是以各種各樣的肢體語言和麵部表情也罷,總算蒙混過了海關移民官員的審查。雖然她們是這麽糊裏糊塗地過來的,但卻得到了大英帝國國門對英國內務部發放的工作許可證持有者的肯定與認可。

 

        本來想三個一同來到英國的女人在一塊工作就能像姐妹一樣有個相互的照應,可誰想到她們三人在機場就被前來接應的老板分道揚鑣了。李天驕被安排到了倫敦中國城安頓了下來;劉靜茹被送去伯明翰的一家中醫分店工作;陳思雅被派到了曼切斯特中醫店去上班。她們三人在分手的時候還真像舊中國的一個窮苦人家裏的三個分別被賤賣的女孩,個個淚流滿麵,人人泣不成聲。看來,從今以後這三個女人就要開始她們八仙飄海,各顯神通,各人賭注各自的命運了。

 

        倫敦中國城,夜裏燈火通明,一片繁忙,川流不息的人流熙熙攘攘嘈嘈雜雜不舍離去,就好像今夜這條街會有一個重大的慈善派發與捐贈,都在耐心尋找等待著千年難逢一運的好處。幾乎每個商家更是舍不得丟棄半點不夜的街市所帶來的難得商機。

        盡管李天驕是怎樣的忍受著倒時差之苦,但她還是強作精神,坐在她的東方神醫診所裏,等待著願者上鉤的病人前來尋醫問藥把脈看病。她就好像穩坐釣魚台的薑太公一樣,自信大上海的醫學學府專家教授級別的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大學究的名望。她更宛如名寺古刹裏的一尊鎮店的古佛一樣,不怕虔誠的信奉者不前來拜佛燒香祈求神靈。

        果然不一會兒,一個麵帶憂鬱的女患者坐在了李天驕的診桌旁以尋得靈丹妙藥的驅邪趕鬼。盡管有神醫派頭與尊嚴的李天驕對病人的脈象是怎樣的心中了了指下難明,但她還是寸關尺一摸再摸,心肝腎一審再審,以靜候深得要旨頗具真傳的卜卦算命先生的仙氣與靈感。盡管病人的脈象是怎樣的從容和緩來去平滑,並無什麽特殊之處,但她看到病人神情憂鬱,眉頭緊鎖,滿心愁懷,李天驕便蠻有把握地開始了她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診脈心得。

        “小姐為何如此憂鬱?”李天驕扔下一顆試水的石子,“這種脈象多見芳齡女子的失戀之苦。莫非你倍受失戀之煎,而致月事不調,雙乳作脹,神情憂鬱,眼淚欲滴?”她細致地審視著眼前那個小女子的眼神,以免丟失了半點的哪怕是深藏不露的蛛絲馬跡。

        盡管麵對著具李時珍遺風,有張仲景氣概,像華佗一樣神聖的,如此精通脈理,這般料事如神,比當年頗有名望的女巫還要靈驗的神醫聖巫的精準判斷,那個病人盡管心裏是怎樣的為之一震,但她還是神情凝重不露聲色,耐心等待著這位大牌醫學學府裏造就磨礪出來的大學究的更精彩的演繹與推論。

        “如果你的脈象沒有誤導我的話,你一定還忍受著失眠之苦。白日如坐針氈,夜裏如芒在背,身體浮熱,陽不入陰,不得入眠,更難入夢,有時甚至還神情恍惚欲尋短見。”李天驕咄咄逼人地凝望著病人。她就好像一個嚴厲逼供信的法官,不怕任何一個再狡詐的罪犯不從實招來。

        因為李天驕把準了脈象,握定了病情,說得正中要害,讓那位病人真有如遇神醫救命之恩的感覺。她頓時鼻子發酸,眼眶盈淚,滴滴欲墜。

        “你的病當以疏肝解鬱,寧神定誌為法,取丹梔逍遙散與柏子養心丹之精要,相信會藥到病除,不再受憂鬱之苦,使你再度揚起生命的風帆。”李天驕還順手龍飛鳳舞寥寥幾筆心到方成。

        那位病人這才喜得妙手仙方,作揖而退。

 

        到了午夜時分,正當李天驕和她的醫助準備關門謝客的時候,忽然一位個頭高大,身軀魁梧,背闊腰圓,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的,自稱為黃大俠的中年男子前來拜訪。

        “李大教授,久仰!久仰!”黃大俠聲如洪鍾, “早就聽東方神醫公司的肖老板說您這位大牌教授前來坐鎮。歡迎!歡迎!本想早些前來拜訪,但一直看到你們店裏忙碌,所以不敢打擾。現在我特意代表在英的閩南同鄉會邀請你在龍鳳閣同進宵夜,希望賞臉。”他眼放靈光對視著李天驕,希冀看到她至少是默許的眼神。

        “我初來乍到人生地疏,在各個方麵還得仰仗各位同胞的照應。”李天驕羞答答的,似乎沒有十足的底氣,“這麽晚了,加上明天還有工作,今晚就不勞你們費心了。以後來日方長,還怕沒有機會?如果有什麽事情倒是可以現在吩咐。”她顯得尤其的內斂特別的矜持。

        “倫敦,尤其是中國城的華埠,夜晚總是燈火通明一如白晝,人們的夜生活遠遠比白天的更精彩更豐富,不要有什麽安全的顧慮。我跟你們的肖總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就請你放寬心好了!”黃大俠還是在勉為其難。

        “李教授,”診所的醫助曉露開腔了,“人家黃大哥在我們中國城是有名的行俠仗義之人。他請你的客,你就放心去好了。在國外,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像黃大哥這樣的朋友,人家巴結還來不及,您就別猶豫了。”她笑嘻嘻地瞥了李天驕一眼。

        “曉露,你又在瞎吹了。我隻想與李教授相互認識一下。沒準,將來還真能有些照應。”黃大俠還頗有些不好意思。

        “那好吧!您在中國城那麽有人緣,有體麵,我也不能不識抬舉。”李天驕這才尾隨其後。

        盡管已經臨近午夜,龍鳳閣仍舊是人進人出客來客往的。

        當黃大俠帶著李天驕到餐廳的時候,所有的服務小姐和服務小生對黃大俠都是點頭哈腰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黃老板前黃老板後的。李天驕這才相信黃大俠是一個值得交朋樂友的人。

        當他們倆在一個幽靜的小桌旁坐定的時候,一個服務小姐就將黃大俠喜歡的一盅法國白蘭地酒和他喜歡的兩碟小菜送了上來。

        “黃老板,這是您平常最喜歡吃的。不知道這位女士喜歡喝些什麽?吃些什麽?”服務小姐轉過臉來笑眯眯地望著了李天驕。

        “這可是剛從上海黃浦中醫藥大學來的李天驕教授,以後她就是我們這裏的免費常客,你們千萬不能有半點的怠慢!”黃大俠轉過臉來看著李天驕說,“喜歡喝點什麽,吃點什麽,盡管點就是。可千萬不要有任何的客氣和見外!”

        “我就來一杯愛爾蘭黑啤吧,在國內我也經常喝這種啤酒,我還蠻喜歡它那厚重的感覺。菜,我就不點了。因為我已經吃過了晚飯。喝點啤酒,聊聊天兒,比什麽都強。”李天驕大大方方的。

        “那怎麽行!我從來就不敢敷衍我請來的客人,特別是像您這樣我那麽尊敬的教授。我雖是一個沒有讀過幾年書的粗人,但相信您很快就不會懷疑我的豪爽和真誠。”黃大俠轉過臉對著服務小姐輕聲說,“再上一中碟烤鴨,一條清蒸鱸魚,一份蒜蓉芥蘭吧!”

        不一會兒的功夫,那位服務小姐很快就將酒菜全部上齊了。

        “李教授,以後這個餐廳就是您的飯堂,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想吃什麽就點什麽,可千萬不要礙著什麽麵子。”黃大俠再次盡顯豪氣。

        “黃大哥,你這次請我應當是有什麽要緊的話要說。你既然這麽信任我就請務必直截了當。”李天驕還頗有一點敏銳的嗅覺。

        “咱們中國人出門在外,除了見見世麵,當然是要賺點錢回去。你們中醫公司每月發給員工的工資稅前充其量也隻不過是千來英鎊。倫敦消費那麽高,哪還有什麽餘錢剩米?”黃大俠還真有些不好意思說出這些,因為從他的內心裏壓根兒就沒有瞧不起這幫中醫的意思。

        “看來黃大哥是要提供一次難得的發財的機會?”李天驕當然敏覺他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我們中國人是應當相互照應的。我這裏有是有一個機會,不知教授想不

想試上一試。當然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絕不需要您這位高高在上的大教授冒

半點風險。”黃大俠的神情頗為嚴肅。

        “既然是那樣的四平八穩,我為什麽不洗耳恭聽呢?”李天驕倒是有了一點期待。

        “我們閩南同鄉會急需一個辦事穩重牢靠,又懂英語的中年女子幫我們到機場、車站或者是碼頭接人。他們都是些曆盡艱辛不遠萬裏從中國而來尋求發展機會的同胞。在中國城不知道有多少青年男女需要這樣的發財機會,但我又實在不敢把這麽一個重任交給那些毛裏毛躁的小夥子小姑娘去幹,畢竟我們也是受著家鄉父老的重托呀!您今天不要急於給我答複。等您想清楚了,我們不妨試著合作一次。隻要您帶他們坐上地鐵,領著他們到了中國城,交到了我的人的手中,您就能在您中國的賬戶上得到每人三百英鎊的回報。將來您跟我合作了那麽一年兩載,就不要再在中醫公司打工了。以我的名譽給您注冊個中醫公司,相信您是有能力發大財的。公司一切由您經營,而且不用交給我一分錢。相信您是不會欠一大筆債讓我來幫您擦屁股的。”黃大俠可是認真的。

        李天驕雖然沒有窮到乞討的地步,但還是難免有些發財心切。她出國的初

衷隻是來見見世麵而已,但如果有發財機會她自然不會讓它溜走,畢竟上海的房價對於工薪階層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她就連做夢都不敢想象自己家裏有一套高級公寓,更不敢有買下一棟高級別墅的奢望了。當年到美國西部加利福利亞淘金的人哪怕是有丟失性命的危險,仍然有那麽多的人趨之若鶩甚至鋌而走險。她就好像過著艱難困苦生活的人們,因為早起而突然發現了眼前閃亮著一塊金磚似的,是那樣的頗具誘惑令她手癢。但具有起碼知識分子虛榮與清高的她,麵對著一個曾經因為成功偷渡以後,以難民身份才獲取了英國永久居留權而走向發財之路的黃大俠,又羞於暴露她對金錢的渴望與貪婪。可惜,她並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銀行職員,並不具備那種哪怕是走在金庫裏,內心裏仍然是那樣平淡,那樣麻木,不為金錢所惑的心理素質。雖然她內心裏早就潮起了一股一股的熱血,但她還是用她那老於世故的為人,淡薄名利的虛偽,掩飾了視線中對發財機會的那種驚愕、激動、渴望的眼神。可她的麵龐還是難免泛起了一陣又一陣激動的紅暈。就好像當年少女時期的她,第一次遇上了自己心上的白馬王子一樣的不可按捺無法掩蓋。冷靜思索了一陣的她,還是不想讓這次從天而降的發財機會擦肩而過失之交臂。她想,趁著自己年富力強,如果這還不拚搏一把,又更待何時?但她還是不想把自己對金錢渴望心切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得這般的赤裸如此的露骨。也免得人家將來一輩子對她都處以低看的目光,小覷的眼神。否則將來即便是腰纏萬貫,良田萬頃,大廈千間,富甲一方,因為這段不光彩的經曆,也沒有顏麵昂首挺胸去遇見這幫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中國人!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哪!正在她左右為難進退維穀的時候,她還是想出了不失體麵兩全其美的委婉之詞。

        “雖然我對身外之物的錢財並不是那麽的視為糞土,但也不是那麽的來者不拒,更不是那麽的貪得無厭。對合理合法的勞動所得我還是會珍惜的。畢竟現在每個人都活在了商品社會。錢財雖然是萬惡之源,可是沒有錢財仍然是萬惡之源。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也萬萬不能!”李天驕緩了一口氣,“不用那麽的前虎後狼的了,隻要有機會您就通知我,我會盡我所能的。不過絕對不要影響我的本職工作。”她對著他報以了淡淡的一笑。

        黃大俠可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了。他雖然沒有文化,但由於他膽識過人,頗具謀略,也讓那些倫敦華埠的富商們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先是在大陸幫別人做生意起家的。後來又曾經到過日本經營福建土特產。破產了以後,又灰溜溜的回到大陸,積累資本,然後又到俄羅斯闖蕩天下。他用幾年的時間處心積慮廢寢忘食賺到的大筆錢財,一夜之間就被俄羅斯的光頭黨全部索走。一氣之下他才想方設法偷渡到了英國這樣一個資本主義製度幾乎完美無缺競爭有序的社會來發展。世界上他就連畸形怪狀的鬼都見過不少,更何況像李天驕這樣形形色色的人。他知道她和其他的知識分子一樣也難免逃脫既要裏子又要麵子的俗套。說的粗俗一點就是那種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低俗與虛偽。不過他還是秉承了父母給他的待人熱情誠懇的遺傳,對朋友特別是與自己合作的肝膽相照的夥伴,他當然是推心置腹語調委婉赤誠相待。

        “李教授多慮了,言重了。”黃大俠眨了眨眼睛,“人生在世,朋友一場,都是在盡量地幫助別人的同時,得到自己理應得到的一份尊重和回報。這當然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絕對無需那樣的多疑善慮。當我第一眼見到您的時候,就知道您是一位很穩重的人,相信在英國一定會有平穩的發展。即便是我這樣在生意場上曾經幾度大起大落的人,也不曾喪失自己起碼的信念。更何況您這樣的遠見卓識閱曆豐富的大教授呢?等到我有機會的時候,一定不會辜負了您的囑托。”說罷,他還舉杯跟李教授幹下了最後一杯醉人的美酒。畢竟他今天又如願以償地結交了李教授這樣一個的既有學識又見過世麵的好朋友好夥伴。

        如果作為醫學教授的李天驕能開出治愈他大疾小恙的處方讓他病去如抽絲,倒還不如她以未來的精誠合作為靈丹妙藥來徹底治愈他無人合作的心病。畢竟那還是一份有風險的工作,如不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絲風不透的嚴謹,還真會有不少的後患,甚至會醞釀大的危機。

 

        李天驕酒後本來就覺得暈乎乎的了,加上黃大俠振奮人心的發財信息更使得她有了飄飄然的感覺。當她回到這些天來一直讓她感到無比憋屈的,她棲身的診所樓上的小閣樓的時候,心裏感覺到了從來未曾有過的興奮與開朗。似乎那種憋屈的感覺一下子就蕩然無存了似的。盡管她透過閣樓的窗戶看到中天的月牙兒穿過雲層發出吃力暗淡的光芒,路邊的路燈也在迷霧的包裹中變成了灰黃色的燈球兒,但她心裏的那盞明燈確實是透亮透亮的了。盡管黃大俠一沒有文化,二沒有什麽顯赫的社會地位,但在她看來,他對她的賞識並不亞於當年她的碩士導師對她卓越才華的賞識。他對她的認可也不亞於當年大學授予她教授頭銜的認可。也許這個會來的更實惠,更直接,更關鍵。她預感到她的命運正在悄然地發生著轉變,而且是最根本的轉變。

        其實,這人生又何嚐不是賭博。而且這場賭博的輸贏的大小完全取決於賭博者所下賭注的大小。或許,也隻有那些能豁出命來的,有膽量,有氣魄去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人,才能真正徹底擺脫人生呆滯、沉悶、要死不活的命運,因而迎來自己全新的生活方式,得到自己迥然不同的活法。也難怪極具浪漫色彩的大詩人毛澤東,也在極力地鼓吹與頌揚著“無限風光在險峰”哩!恐怕人生還是要有那麽一點賭性的。所謂挑戰自我,博弈人生,臥薪嚐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又何嚐不是賭博呢?要不是毛澤東那一代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賭注,又何能成就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偉業。回顧人類數千年的曆史,古今中外又有哪個仁人誌士不是置自己於死地而後生的呢?又有哪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定主沉浮,一統天下的天子偉人不是在博弈人生,賭注命運呢?

        李天驕就是一個頗有賭性的鐵腕女人。要不她又怎麽會舍棄她在大上海的高等學府裏當作大教授,舒適安逸,高高在上的頗有成就感的日子不過,非得跑到國外來受那份洋罪。也許,她完全厭惡了那種一個教本,一根教鞭,一張嘴皮的生活。她完全是在尋求新的生活方式,找到生活新的起點,踏上人生新的高度。她在出國前,雖然也猶豫了一會,徘徊了一陣,但最終還是在停薪留職與徹底辭職兩者之間選擇了後者。沒有人逼她那樣做。她就是要像鏖戰赤壁的將士一樣,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徹底地斷了自己的後路呀!她這又何嚐不是將自己置於死地而後生呢?

        她透過天窗望著不時撥開雲霧露出半邊臉的黑白相間的彎彎的月亮,不禁有了些許奇妙的遐想。她不是羨慕與嫉妒嫦娥的月寒宮裏孤寂清寒的生活方式,而是想去探究月寒宮裏的奇妙。如果現在就在她的兩肋生出雙翼,她一定會展翅飛翔。如果現在有人在她的身上能裝上一個助推火箭的話,她一定會爬上登月的雲梯。興許,那才真是有價值的人生哩!真可謂:

 

        惟有登巔至險峰,方得風光無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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