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話說我們家搬家以後,對門有一家三口,老夫少妻,小孩四五歲。
先說一點曆史。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個很有分量的人物叫馮雪峰。看誰都不順眼,almost 逮誰滅誰的魯迅大先生跟他關係很鐵。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裏,含蓄地提到馮雪峰,沒說名字,隻說是“走過二萬五千裏的”。我這對門鄰居,現在已經過世的馮伯伯就是馮雪峰的親侄子。這樣說,並不是非要拉大旗做虎皮,和名人扯上關係,其實不論什麽人,特別是上世紀初的,其侄子侄女都可以有很多,多得恐怕他自己都數不過來。
之所以提到鄰居的身份,確實是因為他的命運和馮雪峰關係太大。他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馮雪峰的親弟弟,是被日本人殺害的抗日烈士。他的家裏也一直掛著烈屬的證書。馮雪峰把他一手帶大,也可以算養父。伯父做“養父”,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後來馮雪峰成了大右派,他也連帶倒了黴。
這一倒黴,大約是也成了右派,又是文革,總之是不會好過的,他就和老婆弄了個假離婚。假離婚時間長了,後來變成了真離婚。個中曲折我們知之不多,也不好問,反正他們再也回不去了。馮伯伯後來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老婆,生了個兒子,在我家對門開始了新的人生。
老夫少妻,他自然事事都讓著她。就連獨子的姓,也隨了媽媽。再加上馮先生雖然高大壯實(至於他的外貌,我在網上查到馮雪峰的照片,一看就覺得眼熟),但生性溫和甚至帶著懦弱,就更是在家裏低聲下氣。當然,他的太太也並不是潑婦,隻是因一直當紡織廠女工,說話嗓門大,脾氣爆,但心還是很好的。她也愛讀書,隻是會把名人“傳記”說成“船記”而已。她發起火來經常暴打那個調皮無比的兒子,我們的這個小弟弟總是大喊姑媽(我母親姓馮 )救命,然後跑到我們家來避難。最後一般是他爸爸出麵,用濃重的浙江(經查證為浙江義烏)口音溫柔地喊著他的名字,把他接回去。我那時讀初中,經常逗這個弟弟玩,有一天他反應過來,說,“哥哥喜歡開玩笑。”
馮伯伯一生謹小慎微,感覺有點放不開,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些經曆有關。比如,我們家做了什麽好吃的,分給他們嚐嚐,他一定要做點什麽送回來,就像是...互不相欠的感覺。
故事到這裏還沒有完。
馮伯伯的前妻也生活在這座城市,而且他們之間已經有一個兒子。這個大兒子和小兒子一樣是隨母姓,抑或繼父?總之也不姓馮。性格可能象爸爸,老實,懦弱,甚至帶點窩囊,讀書不怎麽好,在外麵也混不出很大名堂,和弟弟很不一樣。有一段時間去他去報了一個補習班,早已過了中年的馮伯伯為了陪他讀書,幫他學習,竟然自己也去上了這個補習班。
補習班這事讓我們覺得馮伯伯的善良和慈愛已經有點誇張了,但是他的內心對大兒子肯定有種愧疚,而這種內疚驅使他盡一切可能照顧他。其實想來,當年的離婚更多是國家和社會的悲劇,他是無可奈何的。但是,在中國,又有多少政治悲劇不是最終落到市井小民頭上去承受呢?大人物自然也有大人物的悲劇,但不同的是,他們的幾年悲劇可以用一切媒體和宣傳機器去渲染上幾十年,還可以得到百倍千倍的補償。
馮伯伯要照顧前妻和大兒子,必定引起後妻的不滿和委屈,她經常會來我家發牢騷,而且兩人之間也經常為此吵架。照顧大兒子猶可,後妻最恨的是他和前妻藕斷絲連。這也是人之常情,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畢竟,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去感受和看待問題的。如果要這個男人完全放棄照顧前妻和大兒子,我覺得以他的心軟而又想麵麵俱到的個性來說,實在又做不到。但是他若都想做到,要完全做好,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唯一的,沒有選擇的選擇就是,處在兩個女人的夾縫中,一邊做,一邊挨罵,罵完又做,含辛茹苦,俯首甘為,蠟炬成灰。
所以,這裏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對和錯,隻有一種怎麽做都可能錯的兩難困境。
當然,人的性格就是命運,刻薄點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如果他以曆史悲劇,自身能力有限為由,對前妻和大兒子完全不管,會少很多的麻煩。如果他更成功,更英雄,也許能把大家都理順…可是現實中的男人大都難以完美,三頭六臂的蓋世英雄寥若晨星…所以說,做男人也難,做一個善良認真的男人難上加難,做一個無名無權無錢又有良心的男人,難於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