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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荒唐歲月之不受待見的朋友

(2016-03-21 09:45:50) 下一個

我有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朋友,當然也說不上特別密切,但他始終是一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並讓我覺得獲得教益的人。不過,每當我向其他朋友提到他,聽到的總是負麵的評價,這些評價來自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側麵,有時真讓我疑惑,我認識的,和他們接觸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我當然明白,人是多側麵的,而每個側麵都可以是真實的,或許隻是我沒有接觸過別人了解的那些令人發指的側麵,然而我所接觸的,又的確是很真切的。它們包括下麵幾件事情:

他來自一個農村的家庭,家裏好幾個兄弟姐妹,少時生活貧苦,但似乎兄弟姐妹都很有出息,因為他們都愛讀書。他曾經無意中提到,他少年時代每天走山路去上學,一路走,一路背英語單詞,直到他考上了上海外語學院。一個清晨在窮山惡水的小道上背單詞的鄉村少年,在我的腦海裏又形成一禎畫麵,很美。可能他後來在工作中有過諸多讓人不滿,令人發指的行為,但他的確曾經是這樣一個上進的少年。

當他工作以後,對於鄉間和他有類似命運的孩子,總是充滿一種同理心。他很善待他們,和他們做朋友。有一次,有這樣一個來自貧困山鄉的少年進城裏來找到他,不知是求學,打工,還是別的原因。他告訴我,他特地把少年請進一家比較上檔次的本地餐館,很正式地請他吃飯。這朋友說,少年那明顯來自鄉村的打扮,讓其他食客都側目: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客人進來?但是他說,他特地堅持要這樣請這位少年,就是因為,他就想讓他體驗一下,在自己日常生活的貧瘠困窘之外,還是有一種更為美好的生活是值得去追求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他說的這句話,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其實很難說,你把一位貧困少年請進一個高級餐館吃飯,是否能到達增強人生信心的目的,但我可以肯定,這位朋友的用心是善良的,是尊重的,絕不是為了炫耀什麽。他的尊重和不敷衍,也必定能被這位少年感受到。不論這位少年將來是否成功,出人頭地,或許不複當年的單純,但曾經的一頓很像樣的款待應該是個美好的記憶,代表這個世界至少有人曾經是善待過他的,會激發出人性中更有希望的一麵。

另一件事情是,有一次,他邀我一起去農村一天。他所在的旅行社組織了一些北京使館區外國使節的孩子去參訪市郊高山上的一個苗族村寨。這些小孩和村子裏小孩度過了很快樂的幾天,他們回北京以後,就買了很多禮物寄到他這裏,由他轉交給苗寨裏的小孩。我和他的任務,就是一起把這箱子東西,送到村子裏去。當然,這個部分其實已經超過了他常規意義上的服務範圍,成為我們的一種誌願者行動了。不過,他很開心,我也一樣。

那是深冬,我們自己搭班車一圈圈繞上了山頂上的苗寨。可能事先也沒有專門通知村裏的人(反正總是找得到人的),所以我們突然的出現和來意讓村裏的負責人非常高興,甚至還很感動。

他們一定要留下我們吃飯。去過真正的貴州少數民族鄉村的人一定知道,村民,特別是在冬天,招待客人最常吃的就是火鍋,因為很方便,不需要什麽烹調技術,而且大家圍著火塘吃起來,既熱鬧,又驅寒。我們就坐下來,看他們放辣椒,豬油,蔬菜,在黑乎乎的房間裏,碰上什麽就煮什麽。苗族人是好客而又好酒的,米酒當然少不了。喝,誰怕誰啊。我們邊喝邊聊,歡聲笑語,真不知今昔何昔。村長可能喝醉了,因為他說他要出門幹什麽,結果醉醺醺地一出門就摔跤,而且還受了點小傷,流了血。不過他笑嘻嘻地回來,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這顛覆了我對苗人擅長豪飲的印象,原來他們也有不怎麽能喝酒的人。

到後來,我自己也喝多了,大家都知道米酒後勁大。他們覺得我作為一個客人應該去床上睡覺,但我已經不想起身,或者想起也起不來了。人早暈了,迷迷糊糊隻想倒在那又黑又潮的泥地上,直接睡著算了,反正還靠近火塘…管他什麽床不床的,管他什麽時候起來。

這樣,我們當天也回不去了,到底怎麽睡的也全忘了。直到第二天早飯後,才下山去搭車。清晨,滿山遍野都下起了雪,在那種“千山鳥飛絕”的氣氛中,寨子裏的一個半大小孩陪著我們順著公路往下走,也不急著搭車,其間經過一個工棚,還進去坐著聊了一陣,算是休息。雪景難得,大家還站在路邊合影一張,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

多年後,我第一次回國在北京和這位朋友重逢。他告訴了我他新的人生故事:他後來去了西藏工作,後來獨自一人探險,差點把命丟了,在可能即將丟命的那一瞬間,有了某種人生頓悟,發下了若是老子今日大難不死,定將如何如何的毒誓。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告訴我,他結了婚,而且有了一個女兒,可是,這個女兒在出生的時候,被醫生的產鉗夾成了腦癱。他平淡地說,聽說那醫生後來也患癌症死了。聽口氣,似乎也有種解氣的感覺。醫生不是神,會失誤,然而他也不是聖人,多少總會記恨。接下來,自然說說如何安排照顧女兒。老婆,親戚如何分工。總之,他很不容易,但是,又總說不上多麽成功。

人的命運,真的就是這樣七彎八拐,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麽想的。

在我們談話的多數時候,他會認真講述自己的很多關於工作的新點子和理念,給我很多啟迪,而且這些點子,沒有一條和賺錢有關。他甚至時常會亢奮起來,然後發牢騷,罵 “那些酒囊飯袋”,我也興致勃勃,一起罵 “那些酒囊飯袋”,同時感覺他的鬱悶和挫敗…我當然也不隻是為了附和他,而是向來就認為,這個世界充斥著形形色色的酒囊飯袋。當我後來遇到其他人,提到他的時候,發現別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他不滿,對他嗤之以鼻。再後來,聽說他又有了一個兒子,這種情況,政策當然是允許的。我為他高興。

他不是完人,我相信他的內心有深藏的暗礁和黑洞,相信他一定有過很多獨自舔舐傷口的時刻,也相信每一個鄙視他的人都有對他不屑的理由。我和這些人也可以是朋友,而且從不為他辯解,但絕不會作出“原來他是這樣”的樣子。其實假如他們要鄙視我而且有充足的理由,我也沒有辦法,隻能表示尊重,然後走開。要找我的毛病,別說不需要放大鏡,連眼鏡都不用。因為我也清楚地知道,他除了暗礁和黑洞,還有堅韌和溫暖。我在和他的短暫平淡的相處中,的確有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但對我來說非常真實的,有意義的經曆和感受。這是很足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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