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亂彈 — 第五十九回 美與醜

紅樓亂彈 —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　絳雲軒裏召將飛符

 

美與醜

 

常常驚歎於《紅樓夢》蘊含了如此豐富的主題思想，以致於她在人們的眼裏千變萬化——“經學家看到易，道學家看到淫，才子看到纏綿，革命家看到排滿，流言家看到宮闈秘事……”我想這也是《紅樓夢》經久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吧。當然，華美的文筆也是其廣受歡迎的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所謂“言而無文，行之不遠。”

 

隨手翻開《紅樓夢》，隻要你留心，都會發現一些精美的，令人怦然心動的句子。那種感覺仿如每年看到第一場雪，有如相戀的人久別重逢，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欣喜和愉悅。

 

讓我們來看看這一回裏的一些文字——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見園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

 

“土潤苔青”、“幾點微雨”，一股春天的清新氣息迎麵撲來！哪怕身處暴風雪肆虐的三九嚴冬，也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勃勃的生命力！ 曹公短短的半句話，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那些優美的詩句——

 

“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這樣的意境真令人陶醉！柳樹，作為春天到來的象征，曆來為文人所吟詠。最著名的莫過賀知章的“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當然，韓愈的“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也不錯，隻是多了些熱鬧和喧囂。李白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就不用說了，更多的是一種誘惑和奢靡，用紅樓裏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烈火烹油”之勢。

 

曹公自然也不會放過柳樹這一美學元素，且看他老人家是如何施展魔幻大法的——

 

“二人你言我語，一麵行走，一麵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麽東西？’鶯兒道：‘什麽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個花籃兒，采了各色花放在裏頭，才是好頑呢。’說著，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頑。’說著，來至瀟湘館中。”

 

從字裏行間，我們不難看出曹公對自然之美的熱愛和讚歎。同樣，也間接地體現其對人世的熱愛和期望。我相信正是源於這種炙烈的愛，他才能在衣食無著的情況下傾注全部的心血去著述《紅樓夢》！因為他依舊對這人世充滿了期待、希望和關愛，否則，早就心灰意冷，出家作和尚去了。所謂“哀莫大於心死”！

 

當然，曹公並不是一味地通過讚美自然來美化人世。他總是很冷靜地將人世的美與醜、真與假明明白白地擺放在我們麵前，讓讀者自己去感受和領悟。

 

這一回，就在他著力構建了一個鳥語花香、碧水悠悠、清新脫俗的人間仙境後，卻給讀者展示了事物的另一麵。

 

小丫頭春燕的姑媽和老媽因看到丫頭們在“糟蹋”自己“責任田”裏的花草，心裏很“不受用”，加上前些天因為芳官的事心裏正鬱悶著呢，於是就植桑罵槐地將藕官、蕊官、鶯兒、春燕等人辱罵了一番，還給春燕一頓“狂扁”。看曹公是怎麽描寫這些婆子們的——

 

“那婆子本是愚頑之輩，兼之年近昏耄，惟利是命，一概情麵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以老賣老，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上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著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的牙根癢癢，要撕你的肉吃呢。你還來和我強梆子似的。’”

 

“他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耳刮子，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麽就管不得你們了？幹的我管不得，你是我BI(上屍下穴，沒辦法是禁字！很遺憾！) 屄裏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裏伺候，又跑出來浪漢。’一麵又抓起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作什麽？這編的是你娘的BI屄！’鶯兒忙道：‘那是我們編的，你老別指桑罵槐。’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幹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幹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眾，複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怒氣。”

 

這就是真實的現實！正如丫頭春燕所說的那樣——

 

“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麽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別人不知道，隻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姊妹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

 

其實何止女子？須眉也不例外！為了一點點的利益，所有的臉麵，所有的友情，所有的親情，所有的……都可以拋棄！這幾乎是一條千古不變的真理。有關子孫不孝，為老不尊的傳說與新聞太多了，無須例證。當然，也有例外的，也無須例證！這也是我認可那句所謂的“名言”——“隻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友情”，但，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把它當作真理的緣故。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我看來就是他不僅僅寫出了華美無比的文字，更重要的是他用這令人心醉的文字，準確地描述了事物的全貌，揭示了很多亙古不變的道理。而不象一些文筆華美，內容空泛、蒼白，形同僵屍的文章！這一回，若用老子的一句話來詮釋，那就是——“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

 

 

 

12/2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