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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

(2007-03-15 17:46:00)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
  眾將見範薑如此,越發口水橫流,注目貪看。忽聽唐狡笑道:“我不能呆在這裏了,還是等大王給我找個老婆,打打底再來看罷。”其餘諸將都是哈哈大笑。一人道:“唐小子,你也太衰了罷?那要是小姐出來露一麵,你還不得魂飛魄散,認不得娘親?”旁邊之人都是笑罵一片。唐狡雖是自己先開始自嘲的,但還是被罵得臉上掛不住,怒道:“那個不一定。許多大戶人家其實是丫環比小姐漂亮,我這才是激流勇退,恰到好處。”養由基捶了他一拳,笑道:“酸,酸死了!”眾人都哈哈大笑。

  忽然又一人大叫道:“有什麽酸的?我也覺得這乃是極有可能。”眾人一望,卻見正是潘黨在向大家眨眼。眾人會意,都是大叫道:“不錯,確實大有可能。”一人道:“她如此不肯出來,這可能便是越來越大了。”還有人道:“這大到一定程度,便是一定的了。萬一此後宋文昌鬱悶無限,才氣盡失,做不出文章來,那可怎麽辦?”又一人笑道:“放心,俺們的宋文昌怎麽會沒文章呢?光這陪嫁的侍女,也是足夠讓他佳話頻傳的了。”

  本來範薑雖然明知沒人聽自己的,但還在那裏苦口婆心卻又徒勞地解釋;忽然聽到這話都說出來了,更是臉上紅雲層疊,隱隱約約都快泛出惱意了。她再也抵受不住,隻好返身奔回繡帳之內。

  眾將忽然見她被逼回帳,看之不著,人人惋惜之下,不免又大罵那說最後一句話之人,怪他沒長腦子,激將法用得太過火。那人急忙辯解道:“世人但知美人笑,卻不知美人之怒的好處。如今我們既見了美人之笑,又見了美人之怒,這難道不是我的功勞嗎!”

  眾將聽他居然敢辯解,自然又是亂罵一片。要知這裏雖也有幾個小兵幫忙巡視,其實已可說是軍營之外了。昭元又有言在先,隻嚴管營內喧嘩,不禁營外,眾將便都是頗為放縱。過不多時,裏麵忽然傳出來一個少女的尖叫聲,正是儀薑:“別吵了!再吵我們回家去!”

  眾將嚇了一跳,滿場居然立刻就是鴉雀無聲。一人忽道:“莫非就是小姐的聲音?”但過不一會,旁邊之人覺出這不過是對方威嚇之言,也就慢慢又放將開來,接茬再笑。忽聽一人遠遠道:“算了算了,既然人家不肯出來,你們也就不要勉強了。你們又不是沒見過美人,至於這樣嗎?沒的大丟麵子。”

  眾將回頭一看,卻見是中軍老將虞丘聞聲趕來。虞丘皺眉訓道:“你們中也有幾人見過靈公主、琴公主的,還有許多見過夏姬的,不也沒死嗎?怎麽現在就這個樣子?也不怕人家笑話。”卻聽一人道:“我們現在可也沒死啊。”哄笑聲又是一片。

  虞丘皺眉道:“你們這樣子,也好意思說沒死?”一片笑聲中有人答道:“若是能如此死而複活,活而再死,實是人生之大願。令尹要不要也死去活來幾把?”

  虞丘見眾將硬是喜皮笑臉不聽己言,氣得胡子都抖起來了,道:“你們這要求本來就是非份,人家特地派侍女出來讓你們看看,其實就已是給你們麵子了,做人也當知道進退。你們怎麽不敢在王大人還在的時候就這樣?你看看你們這樣子,要是真小姐出來,你們還不得一個個成什麽樣子?那樣人家還看得起楚國嗎?先文王桃花夫人就已經豔絕天下,現在大王幾個妹妹,還有許昭儀,也都是無雙的美女。可你們還這樣象八百年沒見過美女的,丟人不丟人啊?”

  眾將見虞大人確實大大生氣了,也就老實了一些。不過說實在的,他們雖是大半都見過許姬和夏姬,見過冰靈和琴兒的可實在沒幾個。就這麽區區幾個“打了底”的人,自然是無法對抗好色者之大流的。再說了,夏姬乃是妖豔勾魂,雖然媚入人骨,卻畢竟與出來的這個漂亮侍女之美截然不同。許姬燈月賜酒之美雖已深入人心,可範薑畢竟還隻是侍女,眾人思維習慣上,自然是覺得小姐應該更美。再說這男人一但紮堆、開始讚歎別人美麗的時候,便容易犯一種毛病,就是喜歡彼此攀比,而且完全不顧原則體麵。如今範薑的確是漂亮非常,大出想象之外,引發這一眾男人攀比起來,自然導致人人表現都大為誇張。

  虞丘見眾人老實了些,不滿稍平。他排開眾人,直立帳口道:“我方將士大都年輕魯莽,做事無腦,失禮之處,還請陳夫人千萬不要見怪。”那裏麵果然傳出陳夫人的聲音:“虞老將軍言重了。小女得他們如此抬舉,說起來也是我陳家榮幸。況且慕美之心人皆有之,各位將軍乃是心懷坦蕩,才敢直言無諱,妾身又怎會見怪?隻是現在即將行禮,小女有微恙,各位又是這麽熱情,拋頭露麵有些不太合宜。但妾身還是知道當入鄉隨俗的古語的。各位若是實在要見,妾身亦可從後帳喚出小女來,與各位見上一見,也未為不可。阿雲,你出來……”

  虞丘大是尷尬,忙道:“夫人且莫誤會,我楚地絕無此俗。”說著轉身對諸將喝道:“你們這些人當著陳夫人的麵自己說,我們楚地有無此俗?”眾將見他臉色越來越是嚴厲,不敢再行狡辯,都是低頭道:“我等知錯了。” 虞丘哼了一聲,道:“那你們還要不要勉強啊?”

  眾將都是垂頭喪氣,各自就要散開。忽一人路過那帳口時,朝裏麵偷偷看了一眼,立刻退開。頓時,無數人都也立刻扭頭朝裏麵看去,卻被裏麵極速打下的簾幕給遮了個嚴嚴實實。那一眼看著的人,自然是立刻便成了所有人的核心,人人都逼他趕快說出裏麵怎麽樣。那人卻忽而賣起了關子,故意慢悠悠地跟眾人瞎扯。

  眾人越聽越覺不對,忽然疑他也是根本就什麽也沒看著,所說的不過就是對範薑的再描述。吵嚷一番,沒有結果,眾人便也隻能各自垂頭喪氣地散了。

  虞丘看他們都已走開,才搖搖頭,甩身欲去。昭元慢慢轉出,喊住他道:“虞愛卿。”虞丘吃了一驚,一見是他,忙道:“臣不知大王在此,有罪有罪。剛才之事……”

  昭元慢慢道:“這等之事不可再發生。從今天起,巡邏加倍。最起碼不能讓他們靠近帳篷,免得這些人又來丟臉。”虞丘道:“是。大王要見陳夫人麽?”昭元點了點頭,道:“王孫滿已去,寡人自然還是當來一見陳夫人,詢問所需。”

  巡邏軍士先行傳呼,陳夫人親自出帳道:“大王親自駕臨,有失遠迎。”說著就要施禮。昭元搖手止住,道:“陳夫人不必多禮。今日隻敘國婚嫁娶,不敘君臣上下,請以主客之禮相見。”那陳夫人也並不推辭。

  三人入前帳坐定,昭元掃了一眼四周,卻見並無服侍者,連範薑她們也一絲未見,心下也不知是什麽感受。他略一沉吟,道:“王大人有事先走,隻能請夫人代勞。此舉有擾夫人遊賞雅興,寡人和王大人都是好生過意不去。等小姐成婚後,寡人當遣人好好侍奉夫人遊玩楚地河山,略作補償。”陳夫人道:“大王言重了。大王當初體恤小婿,許他出使時來定親,從而得與小女太華山一敘,並最終定下洛水之緣,令當年婚戲從此成真。說起來,大王乃是此婚姻之月老冰人,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麽承受得了如此之言?”

  昭元心頭木然,隻是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便欲告辭而去。陳夫人忽然道:“小女薄有微名,先前蒙各位將軍抬愛,卻是因為人太多嘈雜,實在不好相見。如今大王和虞令尹都是老成君子,大王又是月老媒人,論情論理,乃是該當命小女出來相謝。大王稍待,容妾身喚出小女與大王一見。”昭元忙道:“不用了。令愛有小恙再身,寡人也還有要事,夫人更需休息。還是就此告辭罷。請。”陳夫人見他急於要走,也就並不阻攔。

  昭元回到帳中,立刻發下將令,命令全軍拔營,即刻啟程回郢都。同時,他也特意加派親兵,巡視於隨行的送親隊伍之旁。幸好那些將領自討了個沒趣後,也都老實了許多,並無人再故意想靠過去。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護送喜隊,倒也真算是古今奇觀。

  昭元知道自己絕不能停下來,心中簡直恨不得連晚上也自行進,但卻也不得不按照常規夜間紮營休息。到當晚歇息的時候,他掐指一算,今天雖然走得算快,卻連百裏還沒行到。昭元生怕自己又入魔瞎想,早早便想去睡覺,可是卻偏偏翻來覆去更加睡不著。他心下一歎,隻得還是起來信步巡營。

  營盤團團而布,昭元轉來轉去,卻忽然發覺,自己其實是在不由自主地朝那安置送親之隊的地方行去。他歎了口氣,想要回去,卻又覺那腿如灌了鉛一般,怎麽也難以舉步。他呆呆地立著,忽然打定了一個主意:“王孫滿托我多多擔待,我怎可不多加注意?再說,我還要還給她一樣東西呢。”這一理由起來,立刻便是身輕如燕,直朝那裏行去。但才一靠近,他卻忽然又不知為什麽,翻出幾塊黑布罩住自己身上亮色部位,如賊一般悄悄挨過去。

  那送親之營雖小,卻也有十好幾座帳篷,但昭元還是一下子就看出了那主要的幾座。他轉了幾轉,終於還是悄悄附在一處裏麵燈火通明,隱隱約約還似有少女們歡聲笑語傳出的帳篷邊。昭元側耳聽了幾句,發現果然是範薑她們的聲音,頓時心頭一陣狂跳,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他悄無聲息地劃開一絲極細的縫,就要朝裏麵看去。

  隻見紅燭高燒之下,一群少女正各自攏著大紅吉服圍著一位小姐,侍奉她試穿。那小姐欣然而試,眾少女都是不住嘖嘖稱美。那小姐甚是得意,慢慢轉過身來,果然就是那令昭元魂思夢繞的宮雲兮。隻見她身披新娘吉服,滿臉都充滿了幸福的微笑,雖然跟以前總是穿白大不相同,卻都是一樣的美麗,一樣地令昭元無法抗拒,一樣地令昭元悔恨無已。

  昭元望著她那歡樂待嫁的笑厴,心頭越來越痛。他本來是信誓旦旦要當麵把那方自己拋不棄、撕不爛、擺不拖、玷不汙的絲巾,很有風度地還給宮雲兮的,而且也是這信念支持著自己前來,更加支持著自己終於敢再看她一眼。可是宮雲兮那幸福的笑容,卻如鋼針一般,深深地紮刺著他的心,幾乎完全讓他喪失了勇氣。昭元拚命地想要在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勉強來,似乎隻需要有那麽一絲半毫,自己的一生就得到了肯定,自己也就從此能保有一點點自尊。可是無論他怎麽看,看到的卻始終隻是發自內心的歡樂、幸福和喜悅。

  昭元既不去挑明要還君絲巾,也不扭頭離去、永不在來,隻是呆呆地附在那裏,既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麽。範薑笑吟吟地對宮雲兮道:“小姐,你穿這套禮服真是美麗極了,那宋文昌一定……一定把小姐當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樣珍愛。”宮雲兮大羞,斥道:“你胡說些什麽?”眾侍女笑得前俯後仰。

  隻聽儀薑笑道:“小姐,你害範薑姐姐白天被那幫家夥給羞了,人家心中懷恨,是想來報複小姐的。”範薑臉上也是一紅,道:“哼,你怎麽老提那事?那些人……那些人真是……真是沒見過世麵。”華薑忽然正麵抱住她,正看著她臉笑道:“說實在的,範薑姐姐,我真佩服你呀,在那麽多男人麵前居然那麽久才臉紅。這裏呀,一定好厚好厚哦……”

  範薑大恨,仰手欲打,華薑卻咯地一笑,早已逃開,邊扮鬼臉邊道:“嘻嘻,人家是真心佩服嘛,你不肯教人家就算了,幹嘛要打人家啊?”範薑臉上更加掛不住,急忙就要追打。但眾少女都是惟恐天下不亂的主兒,自然是一個個前堵後截,人人生怕華薑被她捉到,帳裏已是鬧成一團。

  儀薑邊攔便笑道:“說起來,我們的範薑姐姐出去的時候還特地打扮了一下呢,可惜還是把那些家夥給迷成了這個樣子。因此呢,這是自作孽,誰讓你打扮得不夠啊?這可怪不得小姐要你出去,也怪不得他們那麽死死盯著你看,更加怪不得我們的華薑妹妹說實話。”

  範薑見人人都針對自己,臉上越來越掛不住,連撲了幾下撲不住,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宮雲兮連忙道:“好了好了,不要再難為她了。說起來是她替你們擋了一下,不然出去的可就是你們了。你們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怎麽還來欺負她?”眾人這才笑嘻嘻地過來陪不是。範薑正要趁勢下台反唇相譏,忽聽一少女笑道:“其實呢,她們是嫉妒啦。你看,今天看傻的可不隻是那群人,還有那個躲在角落裏的人也這樣呢,可見範薑姐姐實在不簡單。”

  昭元吃了一驚,暗想:“我看傻了麽?好象沒有啊。”但裏麵卻早已是笑成一團。範薑連忙扳起臉哼了一聲道:“那小子忘恩負義,刻薄寡情,竟然敢不服於小姐之美,乃是罪大惡極之至。他也能算有眼睛?既沒眼睛,又怎麽能看得見什麽?”

  

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二)

  
  儀薑笑道:“本來呢,他要是知道討好小姐,我們的範薑姐姐還是會陪嫁給他的,那小子也不用如此這般急色。可是現在,他知道範薑姐姐八成是也不會理他了,自然就舍不得了,隻好搶在這個時候多看看。對不對呀?”

  範薑見她們老是圍攻自己,更是羞惱交加,忽對儀薑道:“這家夥舍不得的是你。你不記得你定要他在你房間裏睡的事了嗎?”儀薑臉上頓時通紅,急忙道:“當時我們以為他還沒瞎眼,自然便抬舉他一下。可是後來,我們既然知道他完全沒長眼睛,跟宋文昌簡直沒法比,自然就一切都不同了。範薑姐姐,你去看過宋文昌幾次,說說情形給小姐聽聽。”

  範薑見她急忙轉移話題,正要緊抓不放,出出怨氣,但想了想,似也有些怕多說這個又會波及自己,於是也就接下來道:“那宋文昌麽,實是天下間少有的才貌雙全的好男兒。當時我偷偷去他那裏時,偷看了他一卷書帛,隻見裏麵寫的全是對小姐的傾慕之詞。唉呀呀,那可真的是又有文采又癡情,沒法再好了。小姐要是不信,洞房花燭夜時,就可以先逼他拿出來,然後再許他近身,他一定就乖乖去拿回來了。那時候小姐就知道我說的不假了。”

  華薑皺眉道:“天下間好文采的人多的是,我們關心的是他配不配得上小姐。”範薑呶呶嘴道:“這個嘛,就要問小姐自己了。你們是沒見過,小姐自己可已經偷偷跑過去見過好幾回了呢。嘿嘿,你看看小姐的樣子就知道了。”眾女急忙回過頭來看宮雲兮,果見她滿臉羞喜之意,拚命要躲,顯然是對範薑所言大為默認。

  眾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神往之色。隻聽儀薑道:“小姐能親自看得上眼,那的確是不簡單。我說小姐怎麽能在把那小子耍得團團轉的時候,還那麽把持得住,原來早就心中有了真正的情郎了。隻不知這一次是不是也還要先耍宋姑爺一把?不知宋姑爺會不會也上當?”說著便笑吟吟地先躲了開來。宮雲兮正要揪她,範薑已自先揪住了儀薑的衣角笑道:“胡說八道,小姐要讓人上當,誰敢不上當?誰能不上當?你怎麽越來越笨了?都快趕上那大笨蛋了。”

  儀薑忙道:“是啊是啊,小姐出馬,除了笨蛋之外,誰敢不服?不過我們的範薑姐姐出馬,怎麽連那個大笨蛋都象要服了誒。這是怎麽回事?”範薑大羞,立刻就跟她鬧成一團。

  昭元聽著她們笑鬧之聲,心頭就如同萬箭穿心,因為她們的每一下笑鬧,都是在戳向自己最痛的地方。他甚至懷疑她們根本就早已發現了自己在偷聽偷看,故意要讓自己難過,以報複自己的“罪大惡極”。

  過了一會,忽聽華薑道:“伴娘來了,肯定又罵我們太吵,大家怎麽對付她呀?”話未說完,屏風外果然又進來一名少女。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邊少女,竟然就是那個在蓮花村要選男美人的元小姐!難道她跟宮雲兮根本就是一夥的?

  那少女微微轉過來,果然是美麗非凡,難以形容。昭元想起那天偷看她沐足卻被擒的情形,頓時一陣麵紅耳赤。他連忙極力壓抑心神,但心下卻還是忍不住感歎:“這姑娘確實也是隻能做宮雲兮的伴娘,別人隻怕連請都不敢請她。他們陳家居然能找到這麽多美麗少女?就算洛水專出美人,那也不至於這樣啊?……嗯,宮雲兮實有公主之封,可能這些都是周王宮中的公主或是妃嬪,或者是與陳家交好的累世巨宦家的小姐。可這也實在太多了啊……難道這些年周地忽然大出美人,其他如齊、秦、鄭、陳等,都已比不上了?”

  那少女進來掃了兩眼,果然沒好氣地道:“夫人都已經睡了,你們幾個怎麽還在胡鬧啊?既然沒睡意,那你們就該服侍小姐快些試衣呀,免得到時候又是趕忙。唉,夫人都急壞了……”

  範薑和儀薑停止了打鬧,卻同時對這名少女道:“要是試不好,夫人埋怨的是虞小姐你呀,關我們什麽事?”那少女氣道:“別以為隻有我做伴娘當頭挨罵,你們也跑不了的!你們就喜歡跟小姐吵鬧,要是耽誤了大事,你看夫人會怪誰。我可兜不住這麽大的責任。”

  範薑等聽她這麽一說,也就漸漸停了下來。昭元心想:“她到底姓虞,還是姓元?怎麽回事?不會是念偏了吧?”這名少女轉到宮雲兮身旁,看了看她吉服穿戴,微微皺了皺秀眉,道:“小姐,還是別理她們,專心試衣吧。今天還有要事要講呢。”

  這時笑鬧漸停,各人又捧出禮服請宮雲兮一件件批上相試。宮雲兮才換上一件,那伴娘就不厭其煩地跟她說這說那,要她這小心那小心。宮雲兮似乎漸漸有些不耐,道:“太麻煩了,不是說你們會帶我進洞房的嗎?那時候再說罷。”

  那伴娘失笑道:“小姐,這可是洞房花燭夜啊,哪有三個人的道理?我隻是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先在裏麵為你們準備交杯酒宴,指揮小丫環們辦這辦那。等你們一進來,我祝上兩句自然就得出去了,誰還能呆在裏麵?現在要你先試試,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這禮服自然是極盡美麗,可也導致了難穿難脫。你若是不學熟練,到時候卸不下來可怎麽辦?”

  宮雲兮臉色羞紅,啐道:“胡說八道!”那伴娘卻笑吟吟道:“夫人和嬤嬤們可是特地說過的,這新房之中那可一切都不同,是以一切都要先準備好。尤其是小姐你這麽美……”宮雲兮急要製住她小嘴,眾女卻又已是笑成一團。範薑也嘻嘻笑道:“說的也是啊,小姐這麽美,這交杯酒隻怕都來不及喝,你也就不用講什麽交杯酒的禮節了。……還有啊,我們的伴娘這麽漂亮,看來也得出去快一點,不然……嘻嘻……”

  忽然又一名少女吃吃笑道:“不行啊,虞小姐一天到晚就念叨什麽包辦婚姻就是好,但姐妹們這麽笑她,她肯定心底裏還是有些發虛的。我猜呀,她這下肯定會偷偷藏起來,偷看我們小姐這包辦婚姻究竟怎麽樣……小姐,你可要好好給人家信心喲……”

  宮雲兮見她們此起彼伏,心下更羞,氣道:“你們再吵,我今天就不試了。”眾女見她確實已經太過難堪,這才慢慢鬆她下來,卻又集中起來笑那虞小姐。一名少女拍手笑道:“虞小姐,虞小姐,選男美,擇俊傑。倒轉乾坤誰堪比?天下誰人應此解?”那虞小姐頓時粉臉飛紅,羞道:“你們這些嘴巴呀,真是沒治了。我哪算最野的?還不快給你們小姐換衣?”

  華薑端過一幅吉服,微一躬身,怪笑道:“小姐,請試易穿易卸……不,是難穿難卸的洞房禮服。”眾人哄笑聲中,宮雲兮勉強哼了一聲,伸出纖纖玉手接過,便又在眾人的服侍下,鳳冠霞帔一件件開始穿戴。

  少女們吵累了,居然老老實實地侍奉她穿戴了起來,裏麵也終於靜了下來。昭元默默地聽著,默默地看著,雖然裏麵已經沒有特別刺激他的言行了,可是他心頭卻反而更是難過。

  他不知為什麽,總是寧願相信她們先前那些話是因為知道自己在旁邊,從而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那些先前的痛苦,也是所愛的人故意為了氣自己的。盡管他始終沒有發現宮雲兮有半絲勉強的神情,最終也不得不確認她先前的快樂的確是真心快樂,可是他卻還是願意相信,宮雲兮隻不過是故意要在自己麵前,故意張揚這種快樂。

  無論如何,隻要她是在跟自己鬥氣,隻要她希望自己不快樂,那麽起碼她還在重視自己,自己似乎還能有一絲慰籍。可現在的冷落,卻是她們壓根連理都懶得理自己了。自己是不是快樂,自己是不是因此而受傷害,已經完全與她們無關……這卻是怎樣的一種悲哀?

  昭元默默地纂著手心的絲巾,忽然覺得自己實是說不出的可笑。他心頭不住地問自己:“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的言行,也看見了……看見了是她。我還需要去還給她麽?我難道還以為她會在意這個?我以為我是誰?我以為這絲巾能代表什麽?我以為她是什麽意思?”他忽然一陣憤怒:“這本來就不過是她的一方沐足巾而已,根本就是下賤之物的代表,她讓我拿著,本來就是要一生侮辱我。我怎麽就這麽賤,居然能被它弄得神魂顛倒,還遐想連翩?”

  昭元滿頭青筋暴起,幾乎就要將這絲巾踹在腳下狠狠地踩它。可是他手才一動,那絲巾上溫柔的感覺卻絲絲傳來,竟然又讓他全身發軟,根本無可扔下。他苦苦地望著它,憤怒、恐懼、企求、厭惡、絕望、向往、崇拜、逃避全都湧了上來,無數情感都在瘋狂地攪動著他的心海。自己為什麽不能拋棄這萬惡之源?自己為什麽不能跟它永遠一刀兩斷?

  昭元冷冷地望著那絲巾,那絲巾也似在冷冷地望著他。他輕輕托起那絲巾,那絲巾似乎也在輕輕包圍著他。他狠狠撕扯著那絲巾,那絲巾也似在狠狠穿刺著他的心靈。他默默望著,默默地托著,默默地撫摸著,默默地體味著,隻覺那絲巾既似虛無縹緲,有無可捉摸之輕,卻又同時又似覆壓天地,挾無可承受之重。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恢恢天網麽?

  昭元忽然發覺自己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也什麽都不在乎了,因為周圍的萬物,乃至自己的靈魂,都似已被隔絕不見。他苦苦想笑,卻忽然幽幽歎了口氣,那聲音竟然大到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地步。

  暖帳裏麵立刻傳出好幾名少女的驚叫聲:“誰?”燭影搖晃之下,更顯露出少女們的驚慌和合圍之速。嘩地一下,昭元麵前帳布已被範薑和儀薑寶劍劃開,二人劍鋒竟已離昭元鼻尖不足一寸。眾少女一見是他,同時驚問道:“是你?”

  昭元見她們象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麵色驚疑不定,勉強一笑,道:“是我。”儀薑冷笑一聲,橫劍虛空一劃,道:“你還來做什麽?還想見小姐麽?”昭元慢慢道:“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還給小姐。”忽然厲聲對後麵巡聲奔來的士兵道:“寡人有要事,閑人走開!”

  那些軍兵見是大王深夜異服現身,雖然驚異萬分,但還是遠遠退開,不敢靠近。昭元閃身而入,揮手拉上了那被劃開的帳布,卻根本不敢看宮雲兮。他動了動唇,似乎想要說什麽話,卻又說不出來。他咬了咬牙,終於還是抬起頭來,麵對被少女們擁簇著的宮雲兮。宮雲兮微微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故人來訪。不知故人有何物要來賜還?”

  昭元用盡全身力氣,一揚本來別在身後的絲巾,緩緩道:“月氏一會,小姐失落絲巾,幸為在下所拾,今日特來奉還。”宮雲兮麵色微變,淺淺笑道:“有這回事麽?我倒還真忘了。”說著抿嘴一笑,眾女也是齊聲嘻嘻而笑。

  昭元隻覺心頭如萬箭穿心,咬牙道:“小姐貴人多忘事,自然是不記得。隻是在下也曾忘記多時,今日方才記起需當奉還,還請小姐莫怪。”

  宮雲兮見他麵色甚是平靜,說話也極平和,哼了一聲,並不接話,隻是又輕輕攏了攏嫁衣。範薑看了看宮雲兮臉色,忽然冷冷對昭元道:“真是難得你有好記性啊。不過這方絲巾不是小姐遺失的,乃是我們失落的。其實呢,我們早就為小姐準備了好多方了,誰也沒去管它到底是怎麽樣了。”昭元聽她語氣極為輕蔑,心下更是翻江倒海,慢慢道:“既然是姑娘失落,便請姑娘收回。此事一了,從此各無幹戈,天涯各行其是。”說著慢慢揚起那絲巾。

  範薑卻是遲疑了一下,並沒有伸出手,隻是轉過頭去望著宮雲兮。昭元忽然冷笑道:“姑娘為什麽不接?莫非這根本就隻是野女村婦所失,在下根本就是還錯了?”範薑臉上頓現羞惱之色,怒道:“你……可要想清楚你這是什麽意思。”昭元忽然仰天笑道:“在下早已經想得不能再清楚了,這就是姑娘的絲巾。在下雖誤拾,卻也知錯奉還。莫非姑娘還要見怪?”

  範薑氣得粉臉煞白,幾乎就要伸手接過,卻終於還是伸不出手來。儀薑忽然冷笑道:“這麽一方絲巾,無論是不是我們所失,都是早已無足輕重。你忽然如此鄭重其事,莫非是別有所圖?此例一開,以後是不是又有絕多毫不相幹之物要被你拿來,硬說是要歸還?”

  昭元冷冷道:“姑娘多慮了。在下一是一,二是二,絕不做拖泥帶水之事。在下身上隻此一物與各位有關,奉還之後,便是再無瓜葛。從今爾後,在下即便是再見到姑娘們的物事,也絕然不會再拾,甚至連麵也不會再見,又何來它事?姑娘拒不接納,莫非也是心有所圖?”

  儀薑見他居然倒打一耙,又覺出他話中的輕蔑之意,氣得一跺腳轉過身去,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忽聽那名伴娘道:“大王亦是寬廣胸懷之人,何必對此一事如此介懷?一方絲巾,不過是尋常已極之物,便留作紀念,亦足風雅。莫非以大王胸懷之寬,也依然容不下擔不起區區一方絲巾?”昭元心頭大痛,冷冷道:“姑娘責在下心胸之窄,在下實在愧不敢當。在下亦不過是行一還物之實,何以各位如此推拒?莫非各位心胸更窄?”

  那做伴娘的虞小姐氣得說不出話來。昭元咬了咬牙道:“在下敢來還,各位卻不肯接,想來各位之意,似是此巾經在下碰過,早已沾染了塵俗之氣,不屑於再入姑娘們之手。在下既知此意,自然不再勉強,願奉之尊帳地麵,惟各位姑娘處置。各位以為如何?”他連問數聲,眾女卻是無人答應,隻是人人都冷冷地望著他。忽聽華薑笑道:“你扔啊?怎麽不扔啊?”

  

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三)

  
  昭元隻覺熱血一陣上湧,幾乎就似要衝破天靈蓋一般,全都似乎顫抖了起來。他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將這令他無法解脫的天網永遠拋棄,卻忽聽宮雲兮幽幽歎道:“也罷。有道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今緣分已盡,勢成水火,又何必定要留什麽記憶?”範薑儀薑等都是急道:“小姐,你……”

  宮雲兮並不理會,隻是慢慢走過來道:“這方絲巾的確是我等遺失。今日蒙大王不棄,當麵賜還,妾身實在感銘於心。大王此行,足見乃是至誠君子。大王今日親顯高風亮節,拿得起放得下,妾身佩服。妾身本就將為人婦,受此所感,更當從此謹守婦道,以光夫家母家。這方絲巾,即請賜還。”

  昭元的牙齒都已咬出了血,卻依然還是顫抖著要將絲巾向她的玉手遞過去。範薑一下攔住宮雲兮,道:“小姐,你可要想清楚。這可太過火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宮雲兮隻是淺淺一笑,推開她的阻攔,繼續慢慢向昭元行來。

  儀薑忽然狠狠一腳踢在昭元腿彎處,恨聲道:“你快滾!這裏不歡迎你!”可是昭元竟然紋絲不動,依然如木石之人一般,僵硬地將那絲巾慢慢遞過。儀薑心頭大恨,一劍就要橫架他頸,卻被他忽然伸指輕輕一彈。儀薑纖手立刻酸麻,那劍也立刻劇顫起來,再也遞不過來。眼看昭元和宮雲兮越來越近,範薑忽然一把抓向那絲巾,道:“這絲巾是我給你的,自然也該我收回。你可以滾回去了。”宮雲兮忽然冷聲道:“範薑,你走開。”

  範薑從來沒有見小姐這樣說過她,又見她和昭元二人情形,心頭委屈痛苦無可解脫,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道:“小姐,你知不知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真的是想清楚了麽?你真的一定要這樣麽?”儀薑等也都是淚光隱現。一名少女忽然跑過來,狠狠打了昭元一個耳光,悲聲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不肯投降一點點麽?”

  昭元隻覺自己整個人都似已被捆在了鐵架上,在火山的怒吼噴發中,忍受那凶猛的灼熱和烈焰。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擺脫這天網的唯一機會:隻有在這種瘋狂猛烈的灼烤之下,隻有頭腦被狂熱徹底昏迷之下,他才能夠讓它離開自己。他似乎已經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歡樂和痛苦,他隻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

  宮雲兮的纖手已經越來越近了,可在昭元的眼中,她的身影卻是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因為不知什麽時候起,自己眼中已滿是晃動著的淚花。他的手在劇烈顫抖著,似乎宮雲兮纖指的每一絲接近,都是如兩麵狼牙釘板在狠狠夾搓著自己的心靈。她的纖指究竟挨到了絲巾沒有?自己為什麽要如此劇烈的顫抖?是為了在她靠近的時候更加離遠一些麽?

  宮雲兮的手伸得很慢很慢,可是昭元卻覺得時間奔得風馳電掣一般,無法給其以絲毫凝滯。他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迎著宮雲兮身上的嫁衣紅妝,仿佛是自己身上的血肉白骨在同時殘忍裸露。他已經完全看不見宮雲兮的纖手了,而他自己的神智和靈魂,也似已經完全消逝——他甚至都已經看不見自己那緩緩伸過去的手了。忽然,他的手指無力地鬆開了。所有人的淚光中,那絲巾如同一片輕絮,輕輕地飄落在了宮雲兮的手中。

  昭元的心忽然無比的空虛,整個心靈和軀殼內都是空蕩蕩的,似乎什麽也沒有。先前他總是覺得它就象萬鈞巨石一樣,讓自己無法容納,更無法承擔其重,可是現在它終於離去了,留給自己的,卻是那更可怕的空虛。是的,自己是把它放到了虛空之中。宮雲兮也沒有從他手中接過,而隻是從虛空中得到的它。可是……可是自己終於還是失去了這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不動了,帳中平靜得能夠彼此聽見所有人的心跳,無力,絕望,虛幻,更無奈。昭元喉頭動了動,澀聲道:“告……辭。”整個身體慢慢轉過身去,徑直在眾少女的癡癡注視中,從那寶劍劃開的帳縫一步步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走得如此緩慢,他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走得如此緩慢,可他卻知道,無論多麽緩慢,他終於還是不得不走出來,也終於還是走了出來。

  夜風輕輕地拂著昭元的衣襟,微微帶著涼意,似乎要撫慰他這個徹底破碎的心靈。是啊,已經是秋天了,已經是秋天了!一切的結局都在秋天,一切的果實都在秋天,豐收在秋天,肅殺也一樣在秋天。經曆了冬天的孕育,春天的萌發,夏天的顛狂,終於還是逃不過秋天的冷酷。自己種下的是苦澀的種子,那麽又怎麽能逃得過秋天到來的苦果?

  可是……可是對宋文昌來說,對治下萬民來說,對望帝、狐邱老丈來說,秋天卻是收獲的季節,是歡樂的季節,因為帶給自己痛苦和帶給他們歡樂的果實,根本就是同一顆。既然萬物本來就是此理,自己又為何總是不肯大徹大悟呢?

  昭元忽然嘿嘿地冷笑了起來,因為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成佛戒律的用意。燃燈的麵容重新在他麵前浮現了起來,清晰,深遠,也祥和。自己本來就該去那裏的,不是麽?自己這一誤歸塵網,本來就是一個極嚴重的錯誤,為什麽自己就是如此不肯明白?

  他的頭腦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起來,腳步竟然也輕快了許多,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離那帳篷不過數尺。他冷冷笑著,猛地捶了自己天靈蓋一拳,大步流星地行了出去。因為現在,他眼前空蕩蕩的,心中也空蕩蕩的,再也沒有絲毫障礙。

  黑夜過去,還有明天;秋天過去,又是周而複始的下一次美麗、也許是前一次的美麗。這一切本來就不該自己所有,那麽為什麽不回去尋找以前的美麗呢?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空空蕩蕩,還有什麽能阻礙自己邁向光明的明天?

  昭元不住嘿嘿冷笑著,眼淚已是落滿了衣襟。他既沒有象以前心情激憤時那樣奮力飛奔,也沒象剛出帳時那樣慢如蝸牛,隻是以驚人的恒速在走著。不錯,他是在“走”著。這還不是進步麽?前麵似乎不是回中軍大營的路,然而那裏的黑暗,卻正是他的向往之處。

  忽然,昭元似乎聽到後麵範薑的聲音喊過來:“你……這白癡!”他霍然停住,待要回首,卻又拚命忍住,繼續朝前走著。範薑果然跟了上來,小臉上依然是淚痕未幹,橫身攔住他道:“你……真的就這麽笨麽?小姐馬上就真的要成為別人的妻子了,這是最後讓她回心轉意的機會,你怎麽還這樣?”昭元冷冷道:“姑娘,絲巾已然奉還,在下自然謹守諾言,你我各不相幹。”

  範薑狠狠瞪著昭元,忽然伸手就要打他,卻被他橫臂攔住一把甩開,繼續而行。範薑眼淚嘩嘩而下,道:“你知不知道,小姐是為了你,才不肯見那些將軍的?現在他們還不知道是哪一個侍女真正來嫁,你還有最後的機會,你知道不知道?”

  昭元心頭如受巨錘狠狠捶了一下,腦中又是一片混亂,腳步卻立刻停了下來。範薑拉住他的手,扳過他的身體,輕輕道:“我們姐妹中,雖然大都是對你有些好感,但要做宋文昌的正夫人,實在也沒什麽不好。姐妹中隻要任何一個不化妝就出去,一定能讓所有人都傾倒歎服,絕對沒有人懷疑不是真小姐的。小姐在生你的氣,我們也是在故意說話讓你難受。可你不是不知道啊,為什麽你還是定要將她往宋文昌身上推?你知不知道你已經真的把她氣絕了?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不能委屈一點點麽?你不是投降別人,是安慰小姐啊!”

  昭元渾身熱血已如潮湧,眼神也重新又呆滯起來。範薑望著他的眼睛,似乎又多了幾分希望,道:“小姐現在處於真正的路口,偏過去一分就從此永遠是那邊,偏過來一分就從此永遠是這邊。隻需要一點點力,一點點來自於你的心力,就能讓她原諒你,從此一生共效於飛,永結同心。你忘了你在太華山的‘願言德配’麽?”

  昭元根本不知道答什麽好,那本已費盡千辛萬苦才驅除的天網糾纏,竟然似又要回來。範薑的聲音越來越溫柔親切:“男子漢大丈夫,雖然是要剛強,但有時候投降一下,哄哄女孩子,也一樣需要勇氣和胸懷。你已經這麽大了,為什麽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你聽我話,現在回去向小姐請罪,說所有的一切都錯了,你最看重的就是她,她就會……”

  昭元忽然全身如同爆炸一般難受,冷冷道:“你錯了,我根本就沒有投降的資格,我最看重的也不是她。我是一個很世俗、很可惡、很勢利的人,我最看重的是手中的權力,是國民的安居樂業。”

  範薑又氣又急,道:“我知道你不是勢利的人,小姐也不是不肯理解你不能放棄國家,可是你難道就不能在她耳邊說上一句話,哄哄她,讓她能開心開心?你先前不是也曾經謊話連篇麽?為什麽在最需要說謊的時候,你卻退縮了?你心中究竟是怎樣想的?難道小姐這樣的仙姿神儀,還對你青眼有加,都不能博你屈身嗬護一下?小姐就這麽被你輕視麽?”

  昭元悠悠歎了口氣,癡癡地望著遠方,慢慢道:“我沒有輕視她,也沒有人能輕視她。你想不想知道我心中究竟是怎樣想的?”範薑點了點頭。昭元慢慢道:“在我心中,她介於國家和我中間。我不能為她放棄國家和萬民,卻可以為她放棄我一生的快樂。”

  他說完這句話,心頭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似乎這連自己也從來都沒有明白過的事,終於還是被自己明白無誤地說了出來。範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範薑,忽然苦笑了一聲,道:“你是不是不相信?不要說你不相信,便是我自己,也是難以相信自己。”

  範薑卻點了點頭,道:“不,我相信你。可是我相信你沒用,要小姐相信你才有用。你這句話要到小姐那裏去說,隻要你誠心誠意地說出來,小姐就真的是你的妻子了。我回去說,小姐又怎麽肯相信?你知不知道,她需要的就是你到她麵前去求她,親自對她說給她看讓她罵?不要以為這隻是一點點差別,你知不知道,現在就隻差這一點點啊!有了這一點點,你就將得到這本來就該屬於你的快樂,你將快樂終生。錯過這一點點,所有你的一切都將失去,你將後悔一輩子。可是你看看你,現在簡直就是把小姐硬往宋文昌家裏趕,你知不知道?”

  昭元忽然冷冷道:“一點點?一點點?有了這一點點,我才會真正終生後悔!有了這一點點,我便會鑄成真正的大錯,有了這一點點,我國中將會多多少戰爭,多少人流離失所?況且她當初本來就是要試驗我是不是將她看得比國事重,如今我明確無誤地告訴她,國事比她重要,她又怎麽好裝模樣來原諒我?還說什麽本該屬於我的?這快樂是本該屬於宋文昌的,我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又有什麽臉能夠這樣?”

  範薑急得簡直就要哭出來,道:“小姐其實並不是最在意她跟國事比誰重,她真正在意的,是她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比任何人都重,最重要的是不是比你自己重。你做過大祭師,又能夠說出這話來,那自然還是知道這一點的。可你既然知道,那又為什麽不肯去承認服軟一下?你去軟一軟,說不定小姐也會順勢軟一軟,那就前路頓寬,什麽都好解決了。你去說一說,又損失什麽了?況且本來……況且本來以你的手段和小姐的辦法,完全能夠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你為什麽就如此膽小怕事,不敢去試?你……你不知道,其實……其實小姐是非常非常驕傲的,根本就沒有人能替小姐做主,婚約什麽的也根本就不起作用。除了你以外,根本就沒有人能逼小姐嫁別人的……”

  昭元嘿嘿慘笑了一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界上本來就是無數人都以為知道自己隱秘的人不多,可真正知道的人,卻從來都不少。多少人在眼睜睜地瞪著這些事、盼著這些事?隻有天極聖母嗎?隻有君萬壽嗎?便沒有還能造出來,何況還本來就有?”

  範薑道:“可是我們都不會說的,周王也不會說的,泄露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昭元冷冷道:“可能性再小也還是可能,況且已經這麽多人知道,再小的可能性也不小了。我生來世俗,要讓我一人享樂而舉國內戰,國士離心,即使再小的可能,我也實在是不願冒。”

  範薑急道:“難道在女孩子麵前,你也要不惜終生痛苦,去一個勁爭勝?你的胸懷哪裏去了?”昭元心如刀鉸,忽然麵色一端,冷冷道:“你怎麽知道,我如果不娶你們小姐,就會一生痛苦?你也太看高你們小姐了吧?”

  範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昭元冷笑道:“世上美人多的是,我後宮車載鬥量的都是。你不信麽?你自己回去問問你家小姐,問她在周王寢宮看到的我妻子是不是比她差。還有我的妹妹,她敢來見麽?”

  範薑吃驚地看著昭元,似乎極度難以相信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盡管她明明白白知道,昭元多半不過是故意如此說,可畢竟宮雲兮一向是絕美的神靈,便是人再喪心病狂,也絕無可能說出有人比她美的話。可是現在,這些話居然被昭元如此輕蔑地便說了出來,那簡直是無法忍受的侮辱。

  隻聽昭元又冷冷道:“她不肯放棄她的自尊,一定要用誘餌來騙我屈服,可是我偏偏就是要告訴她,我的驕傲比她高貴。她以為她能將我完全踩在腳下麽?嘿嘿,可惜啊可惜,她的一番苦心,終於還是被我在最後關頭堅決地突破了,我終於還是贏了她。”

  

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四)

  
  範薑麵色越來越冷,忽然冷冷笑道:“我真是看錯了你,那宋文昌真的是比你好一百倍,小姐的確是該嫁給他的。”昭元哈哈笑道:“你說的對極了。既然你也知道如此,你還不肯承認,你剛才說的她要我屈服就會嫁我的話,根本就是騙我的嗎?”

  範薑忽然結結實實打了他一個耳光,一言不發便轉身而去。昭元癡癡望著前方,淚水不知何時又充滿了眼眶。

  忽然他急忙轉身,因為他發覺範薑竟然又不知何時已折了回來,已是在冷冷地看著他。昭元背對著她,冷冷道:“你回來做什麽?”範薑嘿嘿一笑,道:“我回來,是忍不住想到了三個字,想要告訴你。你想不想聽?”昭元道:“我很想聽。”範薑悠然道:“這三個字就是:你真蠢。”說著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展開身形直往歸營躍去。

  昭元急忙轉過身來,但見遠方範薑白衣飄飄,輕功展開之下,姿態美麗已極,終於漸漸隱沒在了黑夜之中。他心頭無比的淒涼:“終於一切都結束了。我說我贏了她,可是我真的贏了她麽?嘿嘿,我已經輸得連自己都沒有了,居然還談什麽贏了她?”

  昭元知道,自己死活不肯回去哪怕是說一句話,根本原因就是因為自己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再回去見她一下。否則的話,所有此前的一切都會翻轉過來,自己又將完全淪入她的掌握之中。可是在她的掌握之中,究竟又有什麽不好?多少人希望能被她掌握還得不到呢,自己又為什麽定要畏如蛇蠍?

  昭元呆呆立著,自己初識宮雲兮、被逼沐足的情景又浮現起來。範薑她們說的話,如“服侍小姐不是勞役,是普天下人都想不到的榮幸”、“前程無可限量”等等,慢慢回到了耳邊。他忽然驚覺,急忙狠狠捶了自己一下:“我不是已經拋棄了那方絲巾麽?這明明是賤役,是對男子漢人格的極大侮辱,我心裏卻怎麽還記掛著它?”

  昭元望了望四周,忽然極度害怕這一度令他深深向往的無邊無際之黑暗,就如遇到惡鬼一般,拚命地朝軍營內逃去。守營軍士眼看一條黑影之衝如營,立刻喧嘩起來。他如飛般竄回營中,坐在了中軍大帳中,燈火通明,案邊一卷卷的軍策堆積如山。眾人見大王無恙,也就都紛紛退回本位。一切又跟他出中軍大帳之前一樣平靜,就如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夜色都已深過頭了,昭元卻還一卷一卷地看著,如饑似渴,也根本不知道疲倦。明天還要點兵啟程,還要……還要……還要什麽?好象沒有什麽事了?可是這怎麽行?明天寡人要行獵!什麽?行軍中沒有行獵的先例?寡人偏偏就是要行軍中行獵!

  他嘿嘿冷笑著,取過一卷竹皮,一根根削了又削,一個個地抄上隨行輕騎的名字,似乎明天隻是點名還不夠,非要發給他們每人一個令牌才安心。天色漸漸要亮了,他卻更加興奮,也放鬆下來,好象先前生恐竹皮不夠削似的。終於,軍中響起五鼓了。昭元一刻也無法多待,立刻便命全軍跟往日一樣,在眾將官率領下天明造飯,兼程而行。至於他自己,則專帶了數百輕騎,大開寨門出外射獵,說是晚間自然會趕上大隊。

  這一天他忙得暈頭轉向,精疲力竭,幸而射獵甚豐。眾騎歡呼聲中,他似也全然忘記了煩惱。趕到行營中時已是傍晚,眾守門軍士見大王所獲甚豐,獐熊等大獸也是不少,都是歡呼迭起。昭元似乎是從來沒有覺得如此輕鬆,極是得意之下,便命庖人整治,要再來個與軍同樂。他回到軍帳,立刻便要照例分派夜間巡羅令牌和班次,但似乎又覺氣氛有些不對。

  昭元心下奇怪,掃了一眼眾將,卻見他們大都似微有目動神搖之態,象是在回味著什麽。眾將見昭元已經覺察,朝自己等望來,都尷尬地低下了頭。昭元奇道:“今兒個……是什麽事,讓你們如此喜樂啊?”眾將卻都是你推我聳,要對方先答,場麵甚是尷尬。昭元正待發作,虞丘道:“稟報大王,今日那陳家小姐尊體好轉,破例出來與諸將見了一禮。”

  昭元心頭劇震,幾乎暈倒:“她……真的出來了?從此不回頭了?”但他立刻又痛罵自己:“我怎麽又犯賤?”當下冷笑道:“於是你們就都這樣了?”眾將都是臉上微紅。隻聽公子側歎道:“大王也莫要太怪他們。說實在話,臣已中年,可是今天見到那陳家小姐,卻還是覺得光華燦爛,搖魂動魄,頭暈目眩,不得不服。這陳家小姐之美不是夏姬那種媚力,乃是天然的美,不得不服,卻又不得不敬,無人敢於褻瀆。看來那洛水神仙之美譽,還真不是過譽。”他這話一說出,眾將如釋重負一般,齊聲出言附和,都覺他是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昭元慢慢道:“此女寡人實在已是見過,也沒覺便能到顛倒你們至如此的地步啊。你們萬馬軍中從不言怯,卻如此折服於一女子,不覺得太過丟人麽?”公子嬰齊道:“大王有兩位神仙妹妹,又有後宮佳麗無數,自然眼界非凡。隻是臣等水平低微,先前一見那小侍女便已有人忍不住,現在見這位姑娘竟比那天出來的那個小侍女還要漂亮,自然是有些難以自處。”

  昭元看了他們幾眼,見他們都是滿臉神往之色,心頭更加惱怒。但他正要再行訓斥,卻忽見連虞丘的臉居然也微有這等神色,心下不知是什麽滋味,這話竟然也就咽了下去。他沉吟片刻,忽道:“那你們看,這女子是不是配得上我們的宋文昌啊?”

  樂伯立刻答道:“配得上,配得上,便十個也配上了。隻怕是宋文昌還有些慚愧呢。”潘黨怪聲道:“你的意思,莫非是還有九個空額,你要去抵數?小心宋文昌告到大王這裏,你就真要進宮了。”眾將哈哈大笑。

  昭元心頭卻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聽到這些話居然沒有絲毫感覺。蔡鳩居道:“說實在話,開始的時候,我也覺我們十萬大軍護送一支送親隊伍,實在是太抬舉她們了。可今天看了以後我才知道,能護送這幾位姑娘,實在是我們十萬大軍天大的榮幸。”眾將都是紛紛讚同。昭元慢慢道:“你們心願得償了,自然就不可再放肆,免得又丟其醜。”眾將都是齊聲道:“是!”忽聽一人道:“今次野味大宴,不知是否也該送上些熊掌過去?”

  昭元心頭忽然怒極,幾乎忍不住就要發作起來。他暗中咬了咬牙,終於勉強道:“這個當然。虞丘,你領幾個親兵去送給陳夫人一鼎,顯我雖行軍射獵,亦從不忘外禮。”心頭卻一陣淒然:“她露麵了,我也坦然回送禮物了,一切不是都跟想象的一樣了麽?我為什麽還要這樣感受?”他神思飛揚中,親自分派巡夜事宜,卻也還是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不到片刻,眾將已是各自領命下去,帳中終於還是隻剩下了他一人。

  昭元依然沒有絲毫困意,依然如饑似渴地評閱著軍策,一把把削著竹皮。天色漸漸晚了,軍中造飯已起。本來的酒肉加上今日射獵所得,滿營中都是彌漫起了誘人的香氣,可是他卻也沒有半點饑火。軍士端進飯菜了,他心頭煩惱,正要揮手叫他端走,轉念一想,卻又平平靜靜地命他放下。接下來,他正襟危坐,一口口地吃了起來,居然也能和以前一樣。他一麵吃著,一麵不住冷笑:“我還不是一樣活著麽?而且還活得更好?”

  昭元這一次竟然食量大開,連日來的鬱積似乎一掃而空。他放下碗筷後,竟似還是意猶未足,大叫道:“果然美味,庖廚有賞。還有沒有?快去開來!”那衛兵從沒見過昭元如此叫好,大喜過望之下,自然是來去如飛。昭元一碗碗地吃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有如此大的食量。但總之,他心頭有一種空虛,而且是永遠也填不滿、喂不飽的。

  那衛士本來還很歡喜的,但三次送膳過來後,漸漸發覺不對。但他雖想要阻止,卻又不敢阻止,隻好悄悄出去,請來了虞丘和公子側、公子嬰三個老成些的人。昭元這時已是連食道都滿滿是飯,呼吸都困難了起來,可是心頭的空虛卻依然絲毫也填不滿。他歎了一口氣,慢慢放下碗筷,一抬眼,忽然見三人進來。昭元麵色立刻一端,道:“你們來做什麽?有軍情麽?”

  虞丘見他一切如常,隻得道:“臣等擔心大王龍體有恙,特來看望。”昭元道:“你們忠心可嘉,但寡人正一切都好,真正擔心的是你們之事。寡人問你們:你們回書告知了各地官長沒有?還有那些迎軍之事,辦得如何了?”虞丘道:“都辦妥了。隻是有一件事,還想請示大王。我軍十萬若是都入都,恐怕營地一時難以盡納,勢必要中途派回駐防一些。但若歸城之兵太少,則又不顯威儀。”昭元道:“寡人不是說過不喜排場麽?能派回駐防地的都派回去,越多越好。寡人之身邊,隻留些親兵,能跟寡人射獵便足。”

  虞丘等見他應對得體,全無異狀,一時卻也找不到什麽別的話說,隻好告辭。昭元望著他們遠遠消失的背影,嘿嘿冷笑著,忽然胃中一個翻滾,哇地吐出一大口飯菜,接著便是嘔吐連連。眾衛士顯然是早有預料,都要來掃除。昭元厲聲道:“寡人自己來!”一下奪過掃帚,掩住了那其中夾雜的紅絲,自顧自地邊吐邊掃起來。

  中軍大帳的燈光始終沒有熄滅,因為他竟然吐了一整夜,也掃了一整夜。其間似有無數的人來往帳前,可昭元卻隻當完全沒有看見。那些人也似知趣,居然也是當完全沒看見他的情形。他的精神好象永遠也使不盡的,不到五更,又是神采弈弈。他複又召喚親兵出迎射獵,中間似乎看到了一眼儀薑她們,便急忙掉隊繞開,連看她們一眼都不願意多看。

  日子一天天過去,昭元終於還是慢慢恢複了常態,隻是眼神中多了許多的深沉和幽遠。那些將士看見他,臉上也往往露出有些奇怪的神色。軍兵也有時聚集在一起小聲議論,但隻要一見他來,便又是一切如常。昭元不知道他們在議論些什麽,可是這一切都已與他完全無關,因為他已經完全地身正不怕影子斜了。一切自有公論,自己又何必怕人議論?

  終於,一日紮營前,前麵又出現了熟悉的景觀,原來是快到郢都了。又行大半日,郢都的城牆已是在望。城門口已有隊列排開,迎接大軍。昭元首先換上微服,輕車簡從,去參拜了隻願在章華宮清修的祖宗太後,報以平安,才重新換回王服擇時入城。文武百官自然是歌功頌德,士民三呼自然是威武雄壯,昭元的心頭,自然也似是重新充滿了豪情。

  接下來是獻俘太廟。但一來晉楚都是大國,一旦交戰,從來是殺伐慘烈,俘虜反而不多;二來昭元敬荀罃是條好漢,再加上曾經派人與晉約定,彼此都不將俘虜辱於太廟,這一禮便隻是略略重複了一下黃河邊的祭禮。所有禮畢,已是夜幕將至。昭元命人安排好宮雲兮的送親隊伍,自己則回到了宮中。

  昭元才一入宮門,冰靈就衝出來抱住他道:“哥哥,你瘦了啊。”昭元摟住她一笑,道:“哥哥沒有,倒是你才真瘦了。”冰靈輕輕依偎在他身上,輕輕道:“沒有的,沒有的。……可是你在外麵,不要我在旁邊,我真的好擔心。你以後不要再出去,好不好?”

  昭元見她天真秀美的小臉上滿是期望的神色,心下疼愛之意大盛,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笑道:“好,好,小妹求我,我怎麽能不答應呢?”冰靈大喜,正要說話,忽聽樊舜華笑道:“別聽他的,他是騙你的。”冰靈一急,卻也知道他二人都是半真半假,隻好氣道:“你們都在騙我,你們……都不許騙我。”昭元一笑,忽然在她額際上親了一下,道:“胡說。我們怎麽舍得騙你啊?”

  冰靈臉上微紅,羞答答地不說話。琴兒忽然笑道:“大哥,這一次靈妹妹的確是不太想你了,過得還算好的。可是呢,我們不知道你是要怪我們,還是要謝我們。” 昭元一笑,卻聽許姬取出一封小小帛書,笑著遞過來道:“靈公主的媽媽給她來信了,還有給大王的信。”昭元吃了一大驚,奇道:“來信了?她怎麽能來信?她怎麽知道是這裏?”

  隻聽琴兒抿嘴笑道:“你呀,總以為自己做事誰也不知道,其實知道的人總是無數。難道想把靈妹妹藏在深宮裏自己一個人疼,連她媽媽也不讓疼一下麽?”樊舜華忽然道:“其實這也沒錯。俗話說,有了……哥哥,連娘都不要了,靈妹妹本來就不需要嘛。”冰靈大羞,急忙就要胳肢她們二人,立刻便是鬧成一團。昭元甚是尷尬,隻好求助於還算莊重些的許姬。

  許姬道:“大王走後第三天,就有天書夜間從天而降,後來每隔十幾日便有一次。靈公主的回書放在露台上,好象寶相夫人也收到了的。”昭元看了看她們神色,知道是實,心道:“如此說來,天極聖母是知道靈兒在這裏的了,而且對我的行蹤也甚是了解。不過看樣子,她好象也默許了靈兒跟我在一起。難道還真是她疼靈兒疼到這個地步,事事都真的依她?那麽由靈兒去勸她,或許還真的不是那麽全無希望?”

  

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五)

  ”
  昭元想到這裏,心頭居然升起了一絲希望,但旋即知道這隻怕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想當然而已。他略一沉吟,也不再細問,撕開一小小帛書,看了一看。隻見裏麵果然都是些天竺文,也的確是寶相夫人的親筆字跡,乃是寶相夫人說自己不能常來看冰靈,要他一輩子好好照顧她之類的話。下麵還有地藏王的落款。另外一封小的,卻是彌勒、悉達多二人的信,一是說起天竺之事大是安定,連處於禁製中的孔雀明王也似乎有向佛之意,不需太掛念;二則是祝願他入世濟世之心願早日得償,望他擺脫凡俗瑣事,早日大徹大悟,得成大道。

  昭元看了一看,心頭暗自苦笑:“大徹大悟?我不是已經大徹大悟了麽?我要成佛,隻怕就在眼前了。嘿嘿,我的確就是該成佛的,那裏才是我真正的歸宿。”這時候冰靈三人笑鬧已停,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自覺地圍著湊了過來。昭元也不隱瞞,直接遞給她們看,笑道:“蒙兩位師兄提醒,我可能快要成佛了。你們說好不好?”

  冰靈眨了眨眼睛,道:“成佛好不好玩?我也跟你一起去成佛,好不好?”昭元一笑,道:“自然是好玩的,不過你還不大懂,再大一些就明白了。成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要受好多好多苦,等心死而複活,才能真正成佛。”冰靈撅起小嘴道:“可是哥哥你說過,要永遠疼我的。反正我跟著哥哥,一定不會受苦,一定不會心死,但也一定可以成佛。”

  昭元苦苦一笑,道:“其實我也還不知道佛是什麽,說這麽多做什麽?我心是已死得差不多了,可就怕沒有可能再複活了。”樊舜華等見他忽然極是頹廢,也都露出奇異的神情。琴兒卻隻微微一笑,道:“你西行十萬裏,死過那麽多次,後來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麽?怎麽現在這麽灰心喪氣?是不是又有姑娘惹你了啊?”昭元一笑,卻並不答話,隻是道:“我累了,明天還要啟程趕去三峽為宋文昌主婚,今天就早些休息罷。”

  冰靈叫道:“今天晚上哥哥要陪我睡!”樊舜華一把拉過她羞她臉道:“怎麽這麽快就不要姐姐了?這些天姐姐們可都是陪你的。”冰靈臉上一紅,眨了眨眼睛,卻忽然笑道:“也要啊,大家都來陪我一起睡,好不好?”樊舜華等臉上都是一紅,道:“小孩子又胡說。”

  冰靈見她們不再笑自己,也是嘻嘻一笑,不住的拉抱昭元之手之腰,要賴他早點回去休息。昭元知道她很久沒有和自己接觸,便如小兒長期得不到父母親抱一般,皮膚都早已饑餓得不成樣子了。他想起冰靈對自己的依戀之深,以及自己負她之多,心下極是憐惜,便也隻好在樊舜華等的取笑中假裝被她拉走,對她們的嘲笑隻當作什麽都沒聽見。

  冰靈很久沒有得他親呢,自然是死死鑽入他懷裏,比先前更顯親密無間,簡直恨不得整個身體都和他貼緊得不能再緊,要被他擁抱得不留一絲空隙。昭元見她如此,又見她美麗純真攝人心魄,雖是心已如死,竟然也是莫名其妙得幾乎又起一團火焰。幸好他陡然驚覺,吃了一大驚,急忙拚命想自己已是個死人,拚了死命才勉強壓住。

  昭元知冰靈雖然還是一切都出乎天然,但畢竟已是略有情竇乍開之象,便無論如何不敢太過分。好在冰靈年紀尚小,所謂小孩的臉,六月的天,隻求能得他親呢嗬護便心滿意足,很容易便被哄得乖成一隻小貓。昭元知她不喜殺戮,便也不跟她講自己打仗之事,隻是搜腸刮肚想些趣事來哄她以作補償,不多時便已將她哄入了夢鄉。

  昭元見冰靈終於綿綿入夢,輕摟著她嬌嬌軟軟的身軀,望著她那猶帶稚氣卻已愈來愈顯現出美麗無限的小臉,心頭那陣陣久已被壓得死死的暗流,重又悄悄湧動起來。他呆呆望著她,見她依惟在自己懷裏的秀美小臉上滿是幸福的微笑,似乎還在比什麽都有效地引起著自己心靈的共振。

  昭元心下忽然升起一個疑問:“我的心難道真的死了麽?我真的能成佛?”他歎了口氣,又想:“死的定義就是不能複活,那麽死了又怎能複活?難道這世界上本來就一切都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他忽然驚覺自己似乎又在滑向一個新的深淵,急忙就想要捶自己一拳,卻又生怕將夢中的靈妹妹驚醒。無奈之下,他隻好猛地咬舌出血,這才靈台空明起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有半絲神智清明中的空閑,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急忙便要驅使自己入睡。可是他現在心頭正是百念交集之時,這時逼自己入睡,豈不是緣木求魚?

  他歎了口氣,隻好又徒勞地運起了那清涼功法。其實他早已試過,這清涼功法什麽都管用,可就偏偏對由她們引起的情欲之念幾乎沒什麽用。現在如此來運功,也隻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而已。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這一次卻完全不一樣,它居然真的管用了起來,因為他真的睡著了。

  次日一早起來,冰靈心願得償,當真是容光煥發,歡喜得象隻蹦蹦跳跳的小鳥。樊舜華等見她這麽歡快,更顯純美可愛,也都是偷偷而笑。昭元生怕她們又多嘴出來,急忙就以積累政務已多去上朝議事。

  這日的第一大事,本當是虞丘交卸令尹之職,要換被召回都的孫叔敖接任。但昭元事先已經嚴令,不得有人傳送消息,是以孫叔敖來見時,顯然並未被告知要受如此重職。在見他之前,昭元已有特旨,準他先去拜祭雲夫人蘭夫人合葬之陵,以抒哀思。

  昭元見孫叔敖果然比先前起自草莽時氣度更為沉穩,心下先自一喜,便先從他任東州太守開始,慢慢一路問到朝綱大政。孫叔敖漸漸也覺有些不對,似乎猜到了大王有委以重任之意,應對反而有些不自然起來。昭元眉頭一皺,索性直言道:“孫叔敖,虞丘親自推薦你任令尹之職位,你可覺自己是否堪受重任?”孫叔敖奇道:“虞令尹親自推薦微臣?”

  昭元道:“有何奇異之處?”孫叔敖略一猶豫,道:“虞令尹族侄便在東郡,先前隱匿莊丁、阻撓修壩之主腦中便有他。臣已將之……法辦。”昭元沉吟道:“如此說來,虞愛卿是另有深意了?虞丘,你可是聽說你之侄被法辦後,才推薦的孫叔敖?”

  虞丘急忙出列拜倒,道:“稟大王,臣有罪,請大王責罰,然臣確實並無私心。臣之族侄的確曾有無良之聲,臣也因此而特地貶他到邊疆苦窮之地,希望他去受些磨練。沒想到他在東疆苦窮之地,居然變本加厲,做出了這等愈窮愈刮之事來。”

  昭元忽道:“孫叔敖,你法辦虞家族侄,乃是何時?”孫叔敖道:“臣一去便遇鄉老威脅,後來查明是他主使,便擅自赴他之請宴,先假裝約以共同謀利。臣思不可讓他多行布置勢力,便趁他不防時,幹脆於席中親自擒下了他。其時乃是上任第十日。”

  昭元沉吟道:“上任十日,與虞丘之薦,尚隔有大半年。”孫叔敖忽道:“大王千萬勿疑虞令尹。臣擒其後,鄉民不再恐懼,一時告發者無數,但中間也還不斷有人劫獄。臣恐萬一,便日夜理其罪狀,並親自看守,於其被拘的第十七日,即將其斬於市曹了。虞令尹推薦微臣遠在大半年後,自然是已知其侄被斬。因此臣以為,虞大人應該不是要籠絡微臣,從而求微臣寬恕其侄。”

  昭元心想:“母親親手教出來的兒子,果然是文武雙全,能有決斷。”當下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孫叔敖歎道:“臣抄得其巨萬家產充公,發現僅其一人家中,私隱健仆就達一千三百七十二人之多,而且還有私兵編製。當時臣頗為慶幸當時是臣在宴席上擒的他,不然後果真是堪憂。其餘之戶聞他被扣之訊,都來紛紛大獻家財家丁,以至數日之間,東郡竟多出四萬餘丁和數百萬錢糧來。此外,臣等還拿獲了六名勾結獄吏、蠱惑人心的巫師妖人,放出了數千苦力。這些說起來都是築壩迅速之因。隻是臣先前張榜時曾許諾那些經年豪霸,若是主動投誠,坦白其事,則不深究前事,隻按其前所隱匿人口、所瞞錢糧各從輕而發。因此,他們目前大都隻是入獄若幹年月。真正被處斬之富戶,目前還僅此一人。時人亦有議臣不公者,臣也知有失草率,這些案卷尚在,以備大王和令尹之查。臣此次被令尹急速召來,其實還是有先向令尹陪罪之意的,心頭尚有惶恐不安之處。”

  昭元微笑道:“好,好!寡人果然沒看錯虞丘,虞丘也沒看錯你,你們都是令尹的好人選。”要知先前孫叔敖侃侃而談,大有不懼之色,後來猜到無甚危險而且還有重職相委,反而慌亂起來,這自然也是一根硬骨頭。再說了,孫叔敖既已發現並拿獲了巫師,那麽說明他的確已摸到了當地症結的很深層麵。隻是若其要真正掌握控大局,畢竟還稍需曆練幾日。

  這時群臣也都議論漸息。昭元道:“虞丘,你能如此,足見你為國為民,不袒己族,是為國之棟梁。你推薦的人,寡人信得過。你今日可正式告老,增封五百戶食邑,伴卿終老。但望你先暫住郢都些時日,讓孫叔敖等有事還可請教。”

  虞丘道:“臣謝大王。”昭元道:“孫叔敖,你自今日暫接令尹之職。這等豪強欺上霸下之事,寡人也遇見過不少,知道處理的難處。主事者若無霹靂手段,根本就不能令他們懾服。你那些舉措即使有些不當之處,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並無大錯。在此事上,你不為罪。你先前卷宗調來與寡人慢慢抽閱。若是無大錯,這令尹之職,就正式是你的了。”

  孫叔敖道:“臣起自草莽,忽然騰升,已是難服眾人,又如何好任令尹高位?”昭元笑道:“莫要小看自己,也莫要小看他人。你難道也信不過虞丘老臣的眼光麽?今次勝晉大功,亦有大半是於你年紀資曆差不多之人所建,你不必妄自菲薄。另外,寡人特命虞丘先多待些時日,難道也是白命的麽?你才華已顯,膽略已具,若隻轄東郡,則隻福東郡。但若能任令尹,你則可造福全楚之人,而不光是東郡。為男兒者,當仁不讓,既能兼濟天下,自當義不相辭。你忘了你所受之教麽?”

  孫叔敖心頭一凜,道:“是。不過芍波河事尚隻粗定,臣盼能先回去再交代一下。”昭元道:“這個自然。”他頓了頓,忽又道:“各位愛卿,對孫叔敖任國相一事,可有異議?”眾卿齊聲道:“暫無。”公子側道:“雖未必是百好,至少是比我們這一群人要好些罷。臣好酒難製,自己也有自知之明,那實在是不能擔此任的。”眾臣都不住點頭。孫叔敖見眾臣大都表示了讚同,也就不再推辭,當庭接受了令尹的節旌和內閣寶印等等,向眾人答謝。

  昭元見他現在坦然接受,而且也是一派平和,心頭忽起一念:“對呀,他也是母後之子,說起來也可算是宗室。我心已死,雪山一會,隻怕身也有死之可能。若是果真如此,這大位要是能由他接,說不定比別人都好。”

  但昭元轉念一想,卻又覺孫叔敖畢竟根基太淺,若是突然入宗,隻怕得不到宗室支持。況且羋宗各支姓中,盼著這王位的宗室之人,簡直可說是無數,怎能容得他入宗?若是勉強,隻怕又會是一場大戰,那便是事與願違了。昭元想到這裏,也就隻能暗暗歎氣。

  昭元又裁定了幾件事,終於還是到了不得不處理的那一件事來了。虞丘道:“據司禮卿報,宋文昌已領了花紅彩物,備花船於三峽,等候大王親自主婚。隻是周室陳家嫁妝豐厚,遠過尋常。司禮卿為了平衡,已在準備補送聘禮。”

  昭元平靜地點了點頭,道:“八月十五,乃是最好。今日已是八月初八,我們需得趕早,才不會誤了才子佳人的佳期。犒賞三軍之宴雖然已行過,但三軍勞苦,又逢朝庭得新令尹,寡人思還是再賜一賞。此事煩由虞丘、孫叔敖代寡人以行。其餘諸卿暫無職司者,可與寡人同行以做證婚之人。我君臣共同見證佳期,成一段佳話,也不負天下所望和周室隆重之禮。”

  眾人哄然而應,便是亂糟糟地去準備。昭元發下當天下午就出發的命令,心情出奇的平靜,回宮之後也是主動說起此事。果然不出所料,冰靈一聽之下立刻吵著要去,說是要去看新娘子,並拉著琴兒要一起去。昭元知道隻有她去,自己才能平靜過完全場,心頭早有此意,自然一口答允。但樊舜華畢竟是中宮之主,後宮需人主事,也就準備暫留都中。

  這次不再是三軍隨行,行進自然快了一些。不到三日,一行人已是到了岸邊行宮歇宿,準備明日再行出發,上船駛往三峽。這是因為,若再一路前行,三峽地勢險峻,陸路反而遠不如水路易通。因此,眾人要取水路,也不光是純因風雅。

  昭元知道早出發一日的宮雲兮之隊也已先住過了這裏,而且正是自己和冰靈住的房間,這一夜間更是百感交集。他雖然還是跟往常一樣,悉心哄冰靈入睡,心頭卻更是輾轉難眠。這一路上,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宮雲兮,甚至還特地帶上了冰靈來撫慰自己的心靈,可是隨著離那時那地的一天天臨近,他心的最深處還是越來越痛了起來。

  百官中,顯然已有人對自己和新娘子的關係有了懷疑。自己這次特地命百官同來,根本用意其實也是要讓他們親眼看一看,親眼目睹自己平和主婚,從而消除疑念。可是自己這次真的能夠平平和和地主婚麽?百官真的能夠在那一天、那一夜後消除疑念麽?

  

萬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萬箭穿心人無憶(六)

  
  那一天、那一夜會怎麽樣?自己會怎麽樣?她們會怎麽樣?她會怎麽樣?室中的幽香陣陣襲來,昭元的心在一下下地湧血,越來越痛,也越來越麻木。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又會無法阻止她的影子出現,忽然悄無聲息地爬起來,擺開帛幅墨硯,一筆一筆地畫了起來。

  望帝曾經說過,當思緒半實半虛、實在無法自控的時候,不如幹脆將它寫畫下來,將其徹底變“實”。如此一來,往往反能有奇效,從此可以如釋重負,再不去想。宮雲兮是神仙般的人,而自己畫功實在是不能說很好,那麽由自己來畫,一定會畫得很難看。那樣難看的人,自己還會想她嗎?

  昭元越想越有道理,手中的筆也是越來越是流暢,一點也不擔心將她畫得不好看。他終於畫完了一幅,扔下手中之筆,心頭如釋重負一般,似乎自己完成了一件什麽大事。他冷眼看著那畫上的人物,正要輕蔑,正要貶斥,卻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夠,狠狠兩筆在其麵上加劃了一個大黑叉。

  昭元得意地笑著,可是又忽然覺得不對:這個人雖然也算端正美麗,可是畢竟這等美麗在自己眼中實在太過普通,完全對應不到她的身上來。自己即使能貶斥這個畫上的人,即使能夠戒絕這畫上的人,又怎麽能夠算得上是在貶斥她?

  昭元心頭忽然一陣氣惱:自己這明明就是想要找到再畫一幅的借口,為什麽就是不覺悟?可他雖正在罵著自己,手卻已經不聽使喚,一把已將那帛畫拉過一邊,下麵又是一幅潔白的帛幅。下麵為什麽偏偏還有?那自然是他自己準備的,無論如何也怪不得別人。

  昭元慢慢潤筆揮毫,一筆筆地畫著,一麵告訴自己要將她畫得難看,一麵又告訴自己要將她畫的相象。到頭來,簡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畫成了什麽樣子。然而他還是堅定地在每一幅畫上狠狠地劃上一個大墨叉,似乎這就是自己的印章一般。

  小窗之外的景色似乎知道佳期將至,輕風陣陣,雲意微微,竹影珊珊,星光閃閃,說不出的恬淡宜人。小窗之內,也是一個年輕人在一次又一次地癡癡畫著,似乎是要畫成一幅永遠也畫不成的心畫。而唯一與此不相符合的,就是這個年輕人每一次癡情潑墨之後,都要呆呆地凝視一番那畫上的美人人像,然後瘋狂地劃上一個醜陋的大墨叉。

  昭元一遍遍地畫著,用手畫著,用心畫著。那畫上的人兒越來越美麗動人了,可是他卻總是能堅持一份自尊,總能狠狠地在最後畫上一個堅強的大墨叉。他不知疲倦地畫著,每畫一遍,那個畫上的人兒就多一分神韻;而自己最後劃上的那個大墨叉,也就更有尊嚴和驕傲。那帛幅圖卷似乎總也不竭,因為他的身邊還有許多許多。

  要畫到什麽時候才是止境?難道要畫到她從圖上走出來,自己驕傲地在她臉上畫個驕傲的大墨叉,那才是盡頭嗎?昭元根本不思索,根本不回答,也根本沒有精力和心神去思索和回答,因為他畫宮雲兮時,已經畫入了自己的全副精神,沒有給自己剩下哪怕是一丁點。

  夜露一滴滴地從小窗外滾落,竹影一遍遍地輕拂他的臉頰,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可是昭元根本沒有感覺,他心中的空虛需要有物來彌補,他輸得精光的自尊和驕傲需要恢複,他的肉體更需要新的靈魂來支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他都驕傲地在那越來越象她的人兒臉上劃上墨叉,可是那失卻的靈魂卻始終沒有能再回來。它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自己什麽時候才能複活?這又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終於,昭元完全地呆住了,手中的筆已經完完全全地劃不下去了,因為畫上的人兒,終於重新帶來了他的靈魂。畫上的人兒肌膚勝雪,儀態萬方,眼波欲流,似嗔似怨,那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她麽?那不也就是自己狠狠地要畫上大墨叉的她麽?自己不是要靈魂麽?可是為什麽帶來它的,卻偏偏就是她?自己需要的,究竟是怎麽樣一個靈魂?

  昭元癡癡地望著,那畫上的人兒也在癡癡地望著他,眼中充滿了幽怨和淒婉,似乎在責怪他,責怪他為什麽一定要將自己推往別人的懷抱。昭元想要閉上眼睛,可是眼睛卻依然頑強地睜著,似乎它是在被畫上人兒的纖手輕輕撫摸,舒服得無論如何不肯閉上。

  輕輕而又美好之極的撫摸,已經徹底地征服了心靈的小窗;小窗裏麵那些風起雲湧著的念頭,也已經惶恐無限。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它們知道,它們已經完全沒有容身之地,下一個將被征服的,就是自己。

  心靈的窗戶在那纖指的撫摸下越來越撒嬌起來,它頑皮而又放肆地望向撫摸它的人的全身,似乎要將她整個永遠關入自己的懷抱裏,永遠讓她撫摸自己,陪伴自己。這畫上的人兒為什麽會輕輕拿著一方絲巾?而且為什麽拿的就是那……那被這個心靈的主人視為萬惡之源的那一方?

  心靈的衛士急忙地跑了過來,想要掩住心靈的窗戶,避免它漏過來太多的溫柔和美好。然而那絲巾的溫柔,正是心靈本身所苦苦等待、也苦苦期盼的。心靈的衛士要這樣做,注定隻能是徒勞的,因為當它這樣做的時候,它就已經被心靈拋棄了。

  昭元癡癡地望著畫上的人兒,簡直覺得自己才是身處畫中,被那人兒在細細端詳著。他曾經想要畫出宮雲兮的神韻來,想要在這個時候驕傲地顯示出自己的蔑視,可是當他真正用心靈畫出來的時候,他卻又無論如何下不了手。自己一遍遍地在前麵畫著墨叉,究竟是因為自己想要蔑視她,褻瀆她,還是怕自己的拙劣之畫流傳下來,以至於褻瀆了她?

  一滴滴的心露消逝在了那絲巾上,似乎那絲巾就是早已為他這心露準備好了似的。宮雲兮似乎正在溫柔地為自己輕輕擦去心露,她正在軟軟地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的最後機會,求自己不要把她推向別人。她眼神是那麽的幽美,她的聲音是那麽的輕柔,她的暗示更是那麽的強大和無可抵禦。

  昭元忽然畏若蛇蠍一般,狠狠地將那幅畫抓起,要將她撕碎。可是畫上的她卻又是那樣的剛強,那樣的神聖,那樣的不可褻瀆,那樣的不可摧毀。昭元忽然更加凶狠地將那幅可怕的魔畫卷起,從靠江的小窗處狠命拋了出去,立刻便如畏魔鬼一般關緊小窗,連它的落影都不敢看上一眼。就讓它永遠消失罷,浩浩西江之水,奔流入海不回,一定能將它被衝走,永遠不再回來。那樣才是最好,那樣才最幹淨,對不對?

  昭元就象虛脫一樣頹然躺在座椅上,額際都隱隱滲出微微的冷汗,似乎自己終於擺脫了某種魔咒。可是這扔掉的真是魔咒麽?他呆呆地望著那緊閉的小窗,忽然又是一陣極度痛楚和追悔:自己思念的是瑤姑娘,自己畫的也是瑤姑娘,為什麽要扔掉它?

  昭元發瘋似地又推開小窗,拚命地縱出窗外,極力要尋找那幅畫的蹤影。可是那烏沉沉江水和黑漆漆的夜色,卻無情地告訴他,它們早已幫他吞沒了一切;他自己選擇了拋棄的東西,將永遠也得不回來。

  昭元癡癡地望著那滔滔而逝的江水,心頭的痛苦無可名狀:為什麽自己真的要親手葬送這最後的一絲希望?為什麽自己真的要如此決絕,不給自己留半絲活路?

  有一個聲音似乎不斷地責備他:你一開始就愛錯了人,為什麽現在還要做錯事?昭元的眼中滾動著淚水,他的心頭也充滿了交戰和懺悔。他心頭不斷有一個聲音在警醒自己,自己其實是在以瑤姑娘為借口,企圖掩飾內心的醜陋和怯懦。可是,他心頭卻也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安慰著自己,告訴自己,自己所愛的,的確隻是那本來就一直藏在夢中最深處的瑤姑娘。宮雲兮不過是現實中對瑤姑娘的一個單薄想象而已,兩者又怎麽能混為一談?

  這兩股念頭互相反駁著,互相交戰著,也互相滲透著,讓他無所適從。究竟誰更加正確?昭元完全不能決斷,因為不論在夢還是在現實麵前,他都已經完全喪失了尊嚴和智慧,完全拜倒在了她們的眼神之下。自己已經輸得這麽慘了,為什麽還是堅決不肯承認呢?

  夜風輕輕地拂著昭元的衣袖,暑熱已漸不在,涼意已然發生。一切都似是在暗示著,這的確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佳期。宋文昌可真會選時間,真不愧是當世才子,昭元心想。可是若不是自己兼程趕將回來,他又怎麽可能能趕在這個時候成婚?自己為什麽不慢慢而行?自己為什麽不永遠不回來?

  昭元忽然發覺,自己早在大地的另外一端的時候,就做了一個無比愚蠢的決定,導致自己本來所選擇的正確的一切,全都徹底地喪失了。自己為什麽要回中土?本來自己曾經發誓不回來的,曾經隻想離中土越遠越好的,可是為什麽偏偏在那裏受到了刺激,非要回來親自掌權?這不是苦苦地自己找罪受麽?自己又為什麽要去愛琴海?自己為什麽不直截了當地拒絕去愛琴海?如果自己隻呆在天竺陪心愛的妹妹,以後的什麽事不就都沒有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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