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頭鳥的文學天地

九頭鳥的個人文集,包括武俠,詩歌,生活隨筆等
正文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

(2007-02-02 15:33:34)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
  眾將麵麵相覷,正要說話,昭元道:“蘇大夫忠心耿耿,生死不懼,實是國之棟梁。不過鬥越椒雖然謀反,但依然不失豪氣,未必便會擅殺來使。”樂伯道:“鬥越椒說過無數次為大王盡忠,如今還不是一樣謀反?況且蘇大夫雖是文臣,然鐵血之氣卻是令我等汗顏,若是真被鬥越椒所殺,損失實重於失一樂伯。臣以為,對這種人但派一小卒去即可,何須大臣?”

  蘇從道:“不然。我等是人,小卒亦是人,不可太過輕賤。況且大王乃是誠心誠意望鬥越椒回頭,若不派大臣,怎顯誠意?”樂伯還要說話,昭元已點頭道:“蘇大夫乃能辯之士,又是文臣,前去反而危險小些。寡人主意已決,就由蘇大夫前去。若是鬥越椒連這都不顧,寡人決為蘇大夫興複此仇,絕不赦免鬥越椒。那時蘇大夫之家小,當封以三千戶。”

  蘇從道:“謝大王。”昭元手書一旨,蓋上玉印,遞給他道:“寡人已親自赦免他謀反之罪以及擅殺司馬之過,但具體如何,卻還需你隨機應變。若其顏色過厲,全無悔意,不可與他強辯,當早些回來。”蘇從道:“臣不知他反應如何,但自問能知隨機應變。”說著便接過該旨,領過使者用的節杖而去。

  昭元掃了一眼眾將,道:“大司馬亦是赤膽忠臣,其死實令寡人心痛萬分。但寡人赦鬥越椒擅殺司馬之罪,實是為了能避免再死更多荊楚兒郎。司馬後人,自有大封。此中抉擇之困難,還望諸卿明白。”眾將雖也都明白這也確實是不得已,但還是禁不住有些傷感。

  這一日全軍前行五十裏,等前哨探馬回報說登高已看見鬥家軍,便停下紮營,厲兵秣馬,以備其戰。到得深夜,忽聽夜色中似有什麽響聲,緊接著便有兩乘狂奔著的烈馬朝昭元營中衝來,其上卻無人騎乘。昭元極是奇怪,急忙命人四麵搜尋三十裏,但卻依然是什麽都沒有。

  等蘇從飛馬趕回,幾乎已是淩晨。蘇從麵色沮喪之極,秘告昭元道:“臣遇鬥越椒於行軍之中。他說他興舉義兵,就是為了扶正……那個假楚王,並說大王能戰則來,不能戰就自己退位,還說他還能保大王一條性命。臣勸了他許久,說大王知道他是被那謠言逼的,不會深究此事,他依然絲毫不理。他們這一日怕已經行了百裏有餘。”

  昭元歎道:“看來他是真的不肯回頭了。難道他就這麽有把握麽?還是真的隻是野心太大?”蘇從道:“臣也有疑,想要多偷看他營中,卻被他急忙驅回。他說他已奉立真王,軍陣歸心,不日就要全勝。”

  昭元沉吟道:“莫非……”但立刻住口,道:“你出去罷,寡人已知道了。”蘇從正欲躬身而退,忽然又道:“大王,臣觀鬥家軍威勢極盛,遠過於我們先前所想。”昭元沉吟道:“莫非他是故意示強於你?”蘇從搖頭道:“臣雖是文臣,亦多知軍旅。依臣看來,似乎不是故意。其連兵十餘裏,營盤密布,極可能兵力比我方多一倍還不止。”

  昭元眉頭深鎖,沉吟不答。蘇從低聲道:“臣以為,他殺了大司馬,說不定也已經拿到了調兵令符。再加上他散布謠言,極能蠱惑人心。”昭元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以司馬為賈之智,尚來不及毀去虎符?鬥越椒竟如此智勇麽?”二人相視一眼,都是暗暗心驚。

  蘇從道:“他之誌自然不隻是要重新擅權。隻是依此來看,他若得手,隻怕那假王的旗號也堅持不了一年。日後或許還會有王族外兵與鬥氏來一場真正全國大戰,無處能避免,後果不堪設想。”昭元點了點頭,道:“寡人決不能讓他得逞。你先退下。”

  蘇從走後,昭元越來越覺得鬥越椒勢力之大,遠超自己之想象,也更覺他隱藏之深令自己恐懼。如此說來,自己先前曾以為他未必真正細想過謀反,還是太過幼稚了些。如今他虎符在手,又有妖言惑眾,本身鬥家軍也肯定都是他長期暗中選去的精銳中堅,肯定是極難對付。而且要命的是,無論誰勝誰敗,楚軍兒郎定然戰死無數。楚地雖肥沃,但開發畢竟尚晚,至今依然是地廣人稀。因此,曆代楚王都極重視盡力繁衍民口、傳播華夏禮儀之國策。若是硬是要有這麽一場毫無意義的大內耗,那可絕對會是極大的損失。

  昭元忽然心頭甚是惱怒:“鬥越椒若能再行大大鼓動也罷,索性全國兵馬都入他手,那便日後不會再有正式奪位時的大對抗。那樣的話,我便直接命軍投降又如何?我自己要走,諒他也擒不住我。那樣的話,我反而能從此逍遙世間,恣我所欲,真正體會人生快樂。嘿嘿,他還以為我稀罕這個王位麽?”

  昭元腦中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個影子,不,是兩個遠在天涯的影子,心頭更是一片淒然:“她們兩個一個不能娶,一個不能放膽去找,不就是因為這個王位麽?嘿嘿,我不當這個大王,隻怕一生反而要自由得多,更要快樂得多。”他想到這裏,更是對鬥越椒恨之入骨:“要反就等你有了絕對優勢再反,要麽就別反,卻怎麽非要這麽不上不下的時候來反?”

  昭元自己其實也不是不知道,鬥越椒之反,被謠言催逼之因素肯定也是極大,未必便能由鬥越椒完全作主。但無論如何。他終於還是反了,而且還讓自己也跟他一樣來個不上不下,隻能選擇與之對耗。這怎麽能不讓自己切齒痛恨?

  昭元呆呆出了一會神,終於歎了口氣,不再去想私人愛恨。他老老實實估算起自己暗中調兵等等之事,自思隻要那些兵都能回來,自己便還是可以與鬥越椒硬決勝負的。但是否還要再多等些時日,多起江漢之兵,以增勝券?那樣會不會又有可能導致錯失良機?鬥越椒會不會也去搶先蠱惑外兵?

  昭元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明後日先戰上一場,測其虛實再說。至於後方營寨,則要好好堅固守衛,以備隨時大軍退守。此雖非什麽好策,但畢竟大略已定,反而微覺輕鬆。忽然間他又想起:“要說能讓人心全定,難道他真的是將那藏在樊家的假楚王拉來了?那樊舜華之父是降了他呢,還是已經被殺了?”他想到這裏,自己都吃了一驚,總覺樊舜華之父不會一點都不知道這事,鬥越椒也不可能容他裝作不知道。那自己應不應該告訴樊舜華?如果她父親真的降了鬥越椒,自己又該怎麽對待她?

  昭元心頭陣陣波瀾,不知不覺間已到了王後之帳。冰靈迎上來悄悄道:“哥哥,要打仗了麽?”昭元點了點頭,柔聲道:“別怕,也別多問。哥哥有辦法保護你們的。”冰靈輕輕依偎在他懷中道:“有哥哥在,我一點也不怕的。”

  昭元歎了口氣,拉她坐下,輕輕撫摸她柔軟的秀發,輕輕道:“小妹,你好好睡吧。”冰靈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昭元伸手點了她睡穴,悄悄附耳對樊舜華道:“你馬上帶領她們到皇滸後寨。靈兒若是不聽話,還望你多教導些。”

  樊舜華知戰爭已是迫在眉睫,自己等若在這裏隨軍,隻會讓軍中分心照顧,便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該怎麽做。你安心而戰就好了。”昭元看了看琴兒和許姬,見她們都點了點頭,顯然都明白現在的處境。他微覺放心,輕聲道:“對不起你們了,但現在實在不得不如此。舜華,你是將軍世家,知道軍事。這是我的隨身令牌,以及詔書,命你暫時協理監控後寨之防務。你們去後寨後,一定要加強防守,我們可能要在那裏堅守待援。”

  三人都點了點頭。樊舜華取出一幅明光細甲,道:“將軍世家,我知道怎麽做。你去做你的事罷。”昭元微覺吃驚,但見琴兒許姬也都各自取出軟甲穿戴起來,才知她們也都是有所準備。等見她們披甲佩劍,都是一幅美麗和堅強並具的英姿颯爽模樣。昭元微笑道:“好,很好。你們都能如此,我輩男兒若不鐵血一場,實在無顏活在世上。”三人聽他恭維,都是一笑。樊舜華卻道:“誰信你呀?你不能活在世上的理由多了,還不是好好活著?”

  昭元一笑,自行回營徹夜苦研圖籍、軍冊,直至雞鳴二遍,才略略休息了一下。這自是他有極高武功的好處,可以在需要時強行透支體力精力,以應非常之變,而且第二天依然還能精力充沛。諸將雖然也都體魄健壯,常常能熬夜,但畢竟難以如此隨意。

  雞鳴三遍,探馬來報,說是鬥越椒軍已擊鼓求戰。昭元起來,傳令各營戰將齊集,擺陣出迎。兩軍相去兩箭之地站定,鬥越椒躍馬橫弓,跨劍挺戟,來回奔於陣勢前,當真是人強馬壯,威風凜凜。昭元這邊兵卒久聞令尹大名,今日見其戎裝之下,威風至此,又見敵軍勢大,且都軍容嚴整,衣甲鮮明,許多人都已隱隱起了些懼意。

  昭元親自披甲於戰車之上,厲聲道:“寡人遠征陸渾之戎,中原問鼎,期揚楚國之威。可是令尹卻趁此之機策動內亂,負寡人之托,難道心頭不覺愧疚麽?”鬥越椒哈哈大笑道:“亂臣賊子,居然還如此義正詞嚴!你謀害先王和太子,直至冒認太子之位,實已是罪大惡極。可笑我當初雖然有疑,卻直到今日真太子九死一生來闡明真相,才知你不過是一個狼心狗肺心狠手辣的賊子。我今興發義師,匡伏正義,為太子殿下奪回大位,乃天地之正理,人間之大義,必能得道多助,勢如破竹。你若是識相,就早些投降,或許還可饒你一條狗命。”

  大將樂伯屹立戰車之上,厲聲對軍眾喝道:“你如此妖言惑眾,扶立個假王出來,其實根本就是想自己當大王,篡大楚三千裏錦繡河山。凡我大楚男兒,誰不知你心頭所想?你居然還敢恬不知恥,妄稱正義?”

  對麵鬥旗忽然躍馬出陣道:“當真是愚者無畏,白癡反笑智者愚,連自己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你那邊乃是假王一名,真正的先王龍種乃是在我軍中!你既不到黃河心不死,今日就讓你好好一見。”說著忽然一揮手,身後軍陣一分,一群衛士擁簇著一位身著王服、相貌跟昭元甚為相似的楚王緩緩出來。

  鬥旗忽然厲聲道:“大王在此,三軍何不參見?”話音剛落,鬥家軍已是齊刷刷地大行軍禮,昭元這邊卻是毫無動靜。公子側哈哈笑道:“就此人也敢冒充大王?此人雖然麵貌有似,可惜神光卻半點不似。他雖竭力裝出英挺之氣,卻根本掩飾不住心頭懦弱和受人挾持的驚懼,哪裏有半點大王的英雄豪氣?這種人要做楚王,隻怕楚國上下都會變得跟他一樣萎靡不振。鬥越椒,你便要造假,也當有些水平罷?如此一人,你也好意思拿將出來?”

  王軍這邊眾將都是齊聲大笑,其聲直傳對方軍陣。鬥越椒冷笑道:“太子殿下英華內斂,謙恭篤厚,乃是百年難見的仁愛之君,豈是你這等淺薄之人能看將出來的?你們所奉的這亂臣賊子卻是大大不同:那貽笑千古的‘敢諫者死無赦’出於他之手,這可當真是空前絕後,便夏桀商紂亦是不及。如今他雖然一時收斂,其實卻正是日後要更瘋狂恣欲之前兆。可笑你們被蒙在鼓裏,居然還敢笑別人?”說著身後三軍一起大笑,其聲更大過這邊好幾倍。

  昭元這邊眾將都是麵色一變,諸軍士卒麵色上也似有猶疑之象,幾乎就要交頭接耳私相議論。眾將正自急忙約束間,那邊鬥越椒已厲聲喝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們那亂臣賊子能騙過一時,還怎麽能騙得過一世?如今太後親自駕臨,要揭穿你的真麵目,我倒要看看你們還要怎樣拚命強辯?”

  他這話一出,這邊王軍頓時一片大嘩。昭元隻覺腦中轟然一聲:“難道母後真的是被鬥賁皇回來,又給劫走了?他不會是在詐我罷?”正尋思間,擁簇著那邊楚王的甲士們已行至中間,忽然隊形一分,一個台架已抬起了一個太後服飾的人,正是雲夫人。

  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定了定神,卻終於還是認得清清楚楚那正是雲夫人。他心頭一痛,脫口大聲道:“母後,真的是你?您……您真的認為兒臣不配做楚王麽?” 雲夫人麵無表情,道:“你難道不認得娘麽?還問甚麽?”昭元這邊之人本來還心有微疑,但現在見自己這邊大王已親口承認那就是太後,所有人都是更加不知所措,隻是來回觀望。鬥越椒哈哈大笑,道:“太後聖駕親臨,連這賊子自己都承認了,諸軍誰還敢不承認?”

  鬥旗忽然單膝跪地,大喝道:“臣等參見太後,願太後萬安!”這一聲大喝之下,兩邊將士都情不自禁地半跪請安,便連樂伯、蘇從、潘庭等也不由自主地隨大流而跪。昭元心頭劇痛,眼前隻覺金星亂舞,竟然絲毫不覺軍心動蕩的危急狀況,隻是喃喃道:“母後,您真的不認我為兒子了麽?我……終於還是不是……不是……?”刹那間,他隻覺自己長久以來將雲夫人奉為母親、期望填補心中空白的幻想完全破滅了。難道自己真的從來就是一廂情願?

  鬥越椒遠遠見他神情,又見台架上的雲夫人身形巍然屹立,更是得意非凡,厲聲道:“亂臣賊子隱藏多年,今日終於天理昭彰,得以現形。臣等恭請太後親自正本清源,光耀龍種,絕賊子之望,令敵眾歸心,讓我大楚兒郎免受無謂傷損!”隻見雲夫人朝旁邊的楚王招了招手,旁邊諸衛士又慢慢抬起那楚王跟她並列。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二)

  
  樂伯已從潛意識的下跪中起來,忽然奮身橫弓當胸,附耳對昭元道:“大王,太後可能受人挾製,若是說出不當之語,後果實在不堪設想。小將願奮身以救太後出火坑。”

  昭元忽然一把揪住他胸甲,厲聲道:“你是不是要殺她?你是不是要借機殺她?”樂伯臉色煞白,道:“臣死罪!臣死罪!”昭元一把扔開他,深深吸了口氣,冷冷道:“任何人都不準擅自發箭。寡人倒要看看,她心頭究竟有沒有過將我當過孩兒。”

  兩邊近十萬雙眼睛注視之下,十裏戰場竟然鴉雀無聲。雲夫人伸手搭住那楚王之肩,微微轉身掃了掃兩邊黑壓壓或跪或立的將士,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用盡全身氣力,一把將那楚王推得翻滾下台,厲聲道:“這個人不是我的兒子!那個問鼎歸來的楚王才是我的親生兒子!”這話一出,兩邊將士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得反了。就連昭元和鬥越椒,也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更加半句話都問不出來。

  眾人驚呆之中,隻聽雲夫人嘶聲道:“我的兒子日月照耀,百靈拜服,是英雄中的英雄,王者中的王者!他是大楚的希望,他是為娘心頭的支柱,豈能是我身邊的這一個齷齪小人?我親自哺育我的兒子,知子莫如母,我比誰都更清楚誰是我的兒子!令尹自想謀反,夥同這個卑鄙小人來欺騙世人,諸軍將士定要除此奸賊,正本……”

  忽然一箭飛來,直穿她腹,將她射得滾落地上。原來鬥越椒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見己軍心已大亂,心頭恨極,發箭殺人。昭元隻覺全身熱血上湧,整個身體都如同不是自己的一樣,猛然奪過禦車人手中的僵繩,瘋狂喊著飛車直衝雲夫人。樂伯厲聲道:“鬥越椒挾假王,害太後,罪無可赦!國家有難,勇士當前!”楚軍大呼起來,都是奮勇當先,直衝敵營。

  兩軍這時都是一片混亂,便連同那在戰陣中間的一大群衛士,也一時間六神無主,四下亂奔。昭元飛車而去,勢如瘋虎,衝散敵人,一把將在地上幾乎不能動彈的太後軀體提上戰車。忽然一箭飛來,正中王車楚王輝蓋,力大箭猛之下,竟然將那輝蓋之鐵杆硬生生射斷。

  昭元一聽那箭來勢,就知必是鬥越椒親自發箭,再一看鬥越椒果已是遠遠躍馬而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昭元怒吼一聲,猛然就要驅車迎上。但旁邊卻忽然竄過一車橫在側前,正是樂伯。隻聽他急道:“大王速退,敵軍已重整隊形了!”昭元紅著眼厲聲道:“滾開!寡人要親手砍下鬥越椒的人頭來祭太後之靈!”正說話間,忽然又是一箭飛來,卻是啪地一下正中車上鼓架,所過一片鮮血紅光。顯然,此箭在飛來之前,已然穿過了一人身體,但卻依然淩厲無比。

  樂伯見昭元狀態若瘋狂,心頭大急,忽然厲聲道:“大王,太後還未死,大王速回營中救治!”昭元被他這一喝,心頭一震,雖然立刻明白樂伯未必知道太後生死,不過是要自己退回之計,但卻依然提醒了自己:“對呀,或許母後沒死呢?我要殺鬥越椒有的是機會,怎麽能為這一時而耽誤了太後鑄成大錯?”立刻便是回車飛弛回營。樂伯、潘庭飛車迎上,各率手下斷後,敵住重整而來的鬥越椒軍。二人見鬥越椒軍竟然在受了如此大的打擊之下,居然還能如此迅速地重定軍心,重整隊形,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正自力戰間,前麵一將殺來,正是鬥越椒之子鬥賁皇。樂伯厲聲道:“無恥之賊,身受洪恩,卻竟敢冒挾假王,殺害太後!還不納命來?”鬥賁皇雙目血紅,哈哈大笑道:“太後的確是出乎意料,可是她卻也沒想到我軍都是我鬥家親衛之軍!我鬥家精英誓死追隨於我,豈會因為她妄指一言而反叛?不光是她,便是你們每一個人都小看了我鬥家!今日便先殺你等,再擒那色魔千刀萬剮,讓你們看看我鬥家群雄!”

  二人飛車交錯,生死力搏,那邊鬥旗亦衝馬過來和潘庭大戰。兩邊軍士都是生死用力,血戰沙場;鬥越椒卻是飛馬要追昭元去了。樂伯和潘庭見敵軍勢大,層層壓將上來,自己一方已漸漸居於弱勢,而後麵之路竟然也已被堵。二人互望一眼,都是萌生了戰死沙場之意,更加狠命而搏。正在這時,忽然楚軍後營金聲大作,正是退兵之號。潘庭見無退路,厲聲道:“大丈夫生死由天,豈可讓人看輕?樂伯,你可敢與我比試誰在死前賺得多?”

  樂伯哈哈笑道:“有甚麽不敢?你我且在地府再細數勝負!”二人精神益長,傷損不裹,飛車弛馬,全無退意。手下軍將見後路被截,又見主將用命,雖見外麵敵軍越圍越重,卻無一人膽怯氣餒,人人都是誓死而搏。

  忽然後麵敵軍紛紛大亂,原來是中軍旗令官見二人無法退回,特命公子側和和公子嬰齊率軍來救。但二人現在已是殺紅了眼,幾乎將公子側認作敵軍搏殺。四人之軍一合,終於衝出敵圍回到中軍。中軍強弩群發之下,鬥軍稍稍後退。

  四人回營奔到中軍主帳,見昭元正自含淚,拚命對雲夫人輸送真氣,但雲夫人卻依然是絲毫不醒。昭元見四人歸來,人人都是浴血戰袍,神情激奮,知道現在情勢緊急,不容自己全力救治。他隻得咬了咬牙,先用龜息之法穩住太後傷勢,問了幾句情況。

  公子側道:“大王,鬥家軍都是精銳,而且居然迅速便能恢複軍心,實在不易對付。僅次一戰,我軍傷亡便已達七千之眾。”公子嬰齊道:“幸虧太後不顧生死,親自發話,敵營中有一萬多軍歸依。但鬥家軍剩下的都是他們長期暗中訓練的精銳,隻怕急切間難以降伏,更難以鼓動。臣以為,此寨太小,不足以守,不如趁其還未準備好攻城器具時,就先退至皇滸大營。”昭元點了點頭,傳下令去。三軍馬不停蹄,立刻拔寨而起。

  這一日深夜,終於到了皇滸。昭元已是迫不及待先行飛車入營,直衝內營將雲夫人放好。他一路上雖一直沒有停止補充元氣,但覺雲夫人的身體雖在龜息之下不再滲血,但依然有越來越冷之勢。顯然,其生機已極其渺茫。昭元心頭急得幾乎吐出血來,神智已如完全糊塗,隻是不顧一切催動真氣,幾近偏執和瘋狂。

  樊舜華等見雲夫人如此,也都是悲痛莫名,冰靈幾乎就大哭起來。但樊舜華見昭元神色肅穆全力運功,連跟自己搭話都沒有,知道時間緊迫,根本不容自己來問。因此,她也就隻好拚命叫大家都盡量忍住,並極力準備箭傷之藥和熱水等物。

  昭元頭上漸漸冒出白氣,臉色卻越來越青,顯然已將自己的全副真氣都搭了進去,完全不計後患。樊舜華雖然知曉,但卻也根本不敢勸阻。等再細看雲夫人傷勢,隻見那鬥越椒那一箭已然將她中腹洞穿,五髒都險些流出,連血都滲不出什麽了。顯然,這等傷勢之下,那是無論如何也救不回來性命了。樊舜華想起自己和她那晚母女深談的情景,眼淚已是再也忍受不住,更別談去開導冰靈、琴兒和許姬她們了。整個帳營之中,早已哭聲一片。

  良久良久,雲夫人麵色忽然紅潤了起來,竟然微微眨了眨眼。昭元大喜之下,隻覺頭一暈,自己也險些暈過去,但卻急忙道:“媽,媽,媽!”樊舜華知道這其實隻是回光返照而已,但依然含淚微斜扶起雲夫人上半身。雲夫人終於睜開了眼睛,似乎用盡全力想要看一眼周圍的人,卻又連眼珠轉動都費力無比。冰靈、琴兒和許姬都自己轉到她眼睛正前麵。樊舜華哭道:“娘,我們都在這裏。您有話就說罷。”昭元更是眼淚漣漣,無可抑製。

  雲夫人癡癡望著昭元,喃喃道:“孩子,娘對不起你,娘心裏麵其實一直念著……念著他,從來也沒能把你當真正的兒子。娘……真是對不起你。”昭元垂淚道:“娘兩度活命之恩,天地難及。孩兒……孩兒其實更加對不起娘,因為孩兒心裏麵也一直念著當年的母親。”

  雲夫人忽然流下淚來,癡癡道:“為娘真的很喜歡你,很想有你這樣一個真正的兒子,可是卻一直都做不到。你心裏做不到,為娘心裏麵,也做不到……”

  昭元忽然顫聲道:“不,不,孩兒從今以後就能做到了。娘,您也可以做到的。您好好堅持下去,活下去,我們……從此就做真正的母子好不好?好不好?”雲夫人眼淚刷唰而流,柔聲道:“娘快要死了,可是娘很想再多聽你叫娘。你好好叫幾聲,好不好?”

  昭元眼中血絲密布,幾乎就要說“娘,你不會死的,我們以後慢慢叫,天天叫”。但他的本能終於還是告訴了自己,因為他知道,如果現在再不叫,隻怕她永遠都不能再聽見了。昭元終於雙目蘊淚,輕輕將雲夫人的手托得按在自己胸前,咬牙顫聲道:“娘,我的心裏,真的是將您當真正的媽媽了。您能感覺到麽?”

  雲夫人的手顫一顫,臉上終於露出了滿足的微笑,卻又流下淚來:“別哭,別哭,娘知道,娘能感覺到的。娘現在也能真的把你當親生兒子了。我們都該高興才是,你怎麽哭了?”昭元忽然雙膝跪下,抖抖地從懷中摸出了一樣東西,卻是一個美麗至極、閃著奇光的神奇寶盒。他遞到雲夫人麵前,顫聲道:“孩兒有一樣東西,想送給媽媽。本來孩兒要送給娘的,是一條和靈妹妹一樣的天鏈,可是終於失去了。這是傳說中萬神之母的天盒,包容萬神,現在孩兒把它獻給娘……它本來也當是屬於娘的。娘……您喜歡不喜歡?”

  雲夫人無神的眼睛似乎也被這天盒感染了,竟然也隨之煥發出了一絲神采。她癡癡地看著,顫抖著接過了這天盒,卻忽然握住了樊舜華的手,似是要把這天盒交到她手上。樊舜華輕輕要抽回手道:“娘,這裏麵裝的是他真正作為兒子的赤子真心,說明……”雲夫人癡癡望著她,慢慢道:“從今以後,它就屬於你了。你一定要拿著它,管住他。你……不肯要麽?”

  樊舜華臉色微紅,眼淚卻是流個不住,隻是道:“娘還有千秋萬歲,孩兒……”雲夫人搖頭道:“孩子,你還記得那天娘跟你說的話麽?今天娘把它親手交給你,你為什麽又不要?你讓娘放心地去好麽?不要讓娘失望好麽?”眾人的眼光都定定注視著樊舜華和這天盒,卻無人能有一語。

  樊舜華終於含淚接過,顫聲道:“娘,孩兒聽您的話。”雲夫人見她終於接下了,似乎放下了一件莫大之事一般,輕輕籲了口氣,道:“這是為娘親自傳給你的,你要替為娘看著他,還有她們,為娘九泉之下也好瞑目。為娘把一切都傳給你,誰也不能搶走,你知道麽?”

  樊舜華點了點頭,貼在她耳邊道:“孩兒知道了,娘放心。”雲夫人輕輕拉過她的手,似乎要在懷裏麵摸什麽東西,樊舜華連忙順著她的手,從裏麵摸出了幾幅細細疊好的小兒肚兜,臉上頓時一紅,心頭卻是更為悲酸。

  雲夫人慢慢道:“孩子,這個也給你,給你們的孩子穿,就象為娘給他穿一樣,好不好?”樊舜華見她終於還是明白說出,臉上更是紅雲陣陣,低低道:“嗯。”雲夫人輕輕拉過冰靈的手,無限愛憐地輕輕撫摸她的小手小臉色和柔發,輕輕道:“乖靈兒,娘不在了,你要聽哥哥姐姐的話,尤其是樊姐姐的話,好麽?”冰靈哭道:“靈兒知道的,靈兒以後一定好好聽話,再也不要別人擔心。”

  雲夫人一笑,看了看昭元、琴兒和許姬,似乎想要伸伸手,可是卻已經伸不動了。昭元忍住淚水,將手放在她手上,又拉過冰靈的小手一起,輕聲道:“娘,孩兒在這裏。”琴兒和許姬也都含淚將手放在雲夫人手上。雲夫人滿足地一笑,顫抖著拉過樊舜華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對樊舜華道:“孩子,天盒雖有上下兩半,可……可娘……娘就要走了,已經不能再幫你關他們了。娘……娘今天……今天隻能把他……他……還有……她們全都交給你了,你要……要……好……好……關……管……”說著頭一歪,已是氣絕。

  一個和自己無限親近的人就此永遠離自己而去,昭元隻覺整個人都已經完全麻木了,竟然連悲傷都已經感覺不到了,良久都哭不出聲來。樊舜華自己已是眼淚橫飛,一麵卻還是注意到了他的情形,連忙到他身邊道:“你……”她話未說完,昭元已是淚下如雨,隻是癡癡道:“我再也沒有娘了?我再也沒有娘了?我終於還是個沒娘的孩子?”他忽然狂笑著要奔出去,卻一跤絆在地上,雙手抱頭吞聲痛哭。冰靈等更是哭成了淚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昭元的眼淚才終於流幹。等他回頭,卻見樊舜華等都默默坐在自己旁邊,雲夫人的軀體也已經被包斂好,停放在帳正中央。五人相對默默無言,良久,才聽樊舜華輕輕道:“娘走了,大家都很難過。但是隻要我們還活著,娘就還在心中沒有全逝。”昭元幽幽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該怎麽做。大軍壓前,我身為中軍主將,豈能不負全責?”

  樊順華見他居然答得如此平靜清明,心頭反而有些害怕,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恢複了過來,但卻又不敢問。冰靈輕輕倚過來,癡癡道:“哥哥,我以後會聽話的,會很乖很乖地,好不好?”昭元望著她那稚氣卻已帶上了滄桑的臉,心頭之痛再也隱忍不住,竟然又已是淚流滿麵。他忽然間張開雙臂,將樊舜華、琴兒還有許姬都同時抱在一起,顫聲道:“娘走了,我們都沒娘了,我們都沒娘了,因為娘不在了,是不是?是不是?”

  眾人見他語無倫次,舉止失常,都是更加傷感,也更加擔心。樊舜華剛要說話,昭元卻咬了咬牙,放開了手,還猛力甩了甩頭,閉上了眼睛,臉上居然也漸漸平靜下來。樊舜華等都不敢說話。許久之後,昭元終於幽幽歎了口氣,緩緩睜開眼睛,看了她們一眼,慢慢道:“我沒事的。”

  樊舜華仔細看了看他神色,知道無可勸諫,歎了口氣道:“你知道就好。現在我們一起動手,先整理一下娘的遺物,以備日後發喪。”昭元點了點頭,卻沒有說出話來。樊舜華望了望他,小心翼翼又道:“娘去了,可是娘希望我們好好活著,更放心不下大楚萬民。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盼你暫時節哀。”昭元又木然點了點頭,卻依然沒有說話。

  琴兒等都是臉色大變,人人心頭都越來越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樊舜華淚光盈然,忽然狠狠一掌搧在昭元臉上。一記耳光聲之後,一切都似乎凝固了,就連昭元,也如同被凍住了一般。樊舜華全身顫抖,嘶聲道:“娘的國喪當在平鬥越椒之後,不然也沒法讓娘哀榮天下!你知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輕重緩急?”說著自己也已熱淚盈眶。

  昭元的臉色劇烈變幻,淚水終於嘩嘩而下,良久才漸漸止住。他捂著那被打了半邊臉頰,喃喃道:“不錯,娘待我恩重如山,我若不能讓娘生榮死哀,我還算是個什麽?娘,鬥越椒竟敢殺害您,我說什麽也要用鬥越椒的人頭來祭您的英靈。”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三)

  
  樊舜華輕輕撫摸他那被打的臉頰,輕輕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昭元喃喃道:“沒事的,我太笨了,我是該打。我從小就吃過無數苦,我不是那種受不得半點委屈的人。嘿嘿,況且這又怎麽能算是我的委屈?”樊舜華幽幽歎了口氣,似乎想要說什麽,卻終於沒有說出來。但那早已滾來滾去的淚水,終於還是撲嗽嗽地掉了下來。

  昭元默默望著她,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輕輕道:“對不起,我太自私,完全沒有想到你心裏的難過。”樊舜華哭道:“我爹爹他……他……”昭元道:“我還沒有得知確切消息,希望他沒事。”樊舜華幾乎不敢想那些可怕的情景,隻是垂淚道:“你們……都要保重。我……我……冒犯了你,我……我……”

  昭元忽然雙手扳過她肩頭,慢慢道:“我沒生氣,我是該打的。是我傷了你的心,也傷了娘的心,我……我真心實意請求你原諒我的無知。你……你是承兩位母親的訓示的,你可以打我,罵我,教訓我,跟媽媽一樣,真的。我是說真的,我發誓……我……”

  樊舜華見他神智上終於緩過勁來,心下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卻忽聽琴兒道:“還要疼你。但這個卻不能太一樣,對麽?”昭元和樊舜華不明白她為何在這個時候開玩笑,雖都是臉上一紅,卻又都是傷感無限。琴兒道:“大哥,外麵有人等你呢。”

  昭元望了望外麵,果見外麵似乎有一名將軍在等候自己,這才明白琴兒忽然故意打渾的原因。他感激地一笑,道:“我是太過因私忘公了。”他回頭呆呆望了雲夫人軀體一眼,雙手猛地攥拳出血,一字一頓地道:“母親,孩兒誓要為您報仇!”

  昭元隨那名將軍來到中軍主帳,知自己派去征召遠近軍將的幾名將軍已經回來了,其中兩名已領回了八千人馬。但還有養由基等三人,卻到現在還未能回來。幸喜軍中糧草尚足,而且新來之軍也都有糧草源源不斷運來,這皇滸大營應該可以長期堅守。

  昭元心頭恨極,一心瘋狂地要報仇,但他也知道,這仇若是要報得痛快,那便絲毫急不得。因此,他頭腦反而出奇的清醒,麵上也極是冷靜,絲毫不急不躁。他當下隻是命人先全理各營,挑選精兵鐵馬重組備用,準備應對其攻營。同時,自己則精研附近山川地勢,估算周圍各鎮守軍之態度,以定何者當防,何者當調,何者當倚重。

  正在這時,樂伯和潘庭急忙來見,一進門就急道:“大王,軍心有些不定,士卒皆有懼色。”昭元奇道:“昨天我們軍兵少,又無堅營,反而不懼怕,現在怎麽會懼了?”潘庭道:“收拾大王車架時,大家發現了那兩支鬥越椒的利箭。眾軍見其極是威猛,立刻便開始轟傳各營,人人皆有懼色。”說著遞上兩隻長箭。

  昭元接過一看,隻見那箭之長幾倍半於它箭,鸛翎為羽,豹齒為簇,威武非常。昭元暗暗心驚,不由得歎道:“看來鬥越椒藏得可真是深哪。當初峽江關一役,他之用箭雖然奇異些,但也不算太奇特,卻沒想到他真正所用之箭,竟是這等神物。”

  公子側忽然上前道:“如此說來,這鬥越椒那日射不死袁文紹,或許根本就是早有勾結。”昭元想起太後極可能是被神鷹劫走,點了點頭道:“有此可能,但也未必一定如此。但不管怎麽樣,現在軍心浮動,乃是當務之急,實在耽誤不得。你們可有什麽良策?”眾將都是麵麵相覷,搖頭不已。樂伯道:“臣也曾約束本部,但無論如何終難消其恐懼之心。”

  昭元默默不語,忽然道:“寡人有一策,但需你們都來配合。記住,務要人人都說得十成十為真,不可泄露半點風聲。”許堰道:“不知何策?”昭元道:“我們不妨對眾軍說,先文王在位時,聞戎蠻造箭最利,使人恩威以向。戎蠻乃獻神箭二支為樣,名為‘透骨風’,藏於太廟。鬥越椒謀叛,雖然竊得了此箭,但卻已經盡於這兩射,以後自然不必畏懼了。”

  眾將大喜,齊齊出去宣揚此言,果然軍心大定。這一日昭元居然老老實實睡了一覺,精力頓時恢複了不少。他甚至沒有去看雲夫人之遺體,因為他非常怕自己的心情又會被擾動,怕一個失策之下,反而會讓鬥越椒得逞,或者失策之下,雖然平了此亂卻抓不住鬥越椒本人。

  次日一早,外麵鬥家軍營中已是鼓聲大震,聲威極壯,昭元急率眾將登營中土台而望。隻見對方又有一隊甲士緩緩而出,擁著一根甚高之竿,上麵幾個大字赫然:“楚王無道,當立旁支”。同時,還似有一樣黃黃的絹書在那正中間,隻是距離尚遠,看不清楚。

  那一夥人行至離皇滸大營一箭之地,中間忙亂起來,似乎要抬起兩名被捆的人。昭元和眾將正自奇怪,忽聽那邊鬥越椒吼聲如雷:“楚自成王以來,君上無道……”樂伯大聲笑道:“鬥大人,你現在怎麽不敢再說我們大王是假的了?”眾將齊聲大笑。

  鬥越椒冷笑一聲,繼續厲聲道:“……政令朝令夕改,國人苦不堪言,民怨沸騰,而昏君卻隻知自己安逸享樂。昔文王之時,更擅自為桃花夫人興兵,惹天下恥笑我楚人好色……”

  潘庭大笑道:“令尹拿別的事來汙蔑也就算了,這事卻是申蔡二國自己互相報複而起的。天下人雖然也有笑楚,但卻也頗多羨慕,更多的乃是笑他二國自己愚蠢。此事可是楚史從不避忌之事,本來就是任人評說。令尹現在忽然要拿來汙蔑大王,難道不覺得自己會先被天下人笑麽?”鬥越椒不為所動,依然道:“……至成王之世,更是昏主一名……”

  昭元忽然冷笑道:“你忘了你族兄子文,便是依先成王而名揚天下的麽?莫非你也要宣稱他們是主昏臣愚?”鬥越椒厲聲道:“先族兄掌政時,成王還有些收斂。及先族兄年老,成王立刻恣意享樂,置國家安危於不顧。其對外大敗於晉,令社稷蒙羞,對內更是禽獸一名,竟然以舅父身份,強納自己的親外甥女為後妃,令人發指。你那父親,還有你,這幾個昏君全都是這等禽獸配合而生出來的孽種!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場中的是誰!”

  這言一出,更是兩軍皆驚,人人都是心神大震。昭元更是大吃一驚,再看那場中已被抬高得清清楚楚的兩個人,忽然腦中大震:“這不就是自己在雲夢澤兩頭蛇處落水時,那曾經要來救自己的兩名老婦人麽?”刹那間,他頓覺整個身體都似乎凝固了,想起那時這兩名老婦人麵對自己時的種種情形,心頭幾乎已十成十地相信了鬥越椒之所指。

  要知昭元自己本來也是知道有這麽一宗傳說的,隻是一直以為是有人故意散布來汙蔑楚成王,因此從未當真。這傳說是楚成王曾命成得臣大敗宋襄公的“仁義”之師,鄭文公帶同夫人還有兩位公主前來犒賞討好。之所以要帶夫人前來,乃是因為夫人文羋乃是楚成王親妹妹。不料楚成王看上了兩位外甥女的美貌,竟然動了邪念,便要求妹妹和二甥送自己一程。

  鄭文公和文羋不敢不從,隻好答應。結果到了楚營之中,楚成王便大露本來麵目,大宴之後假裝大醉,硬將二位甥女拉入寢帳成歡。後來,其更是直接將她們帶回楚國,藏於後宮。文羋受其威勢所迫,根本不敢阻攔。此事本來甚是離奇,讓人難信,可是現在看來,這兩位卻極有可能就是那兩位傳說中的鄭國公主。

  昭元正尋思間,鬥越椒已哈哈笑道:“怎麽現在你們不敢反駁了?成王那老賊成有禽獸之行,以舅納甥,後又行禽獸之事,欲埋殺於外。可惜啊可惜,其所派之人,卻偏偏也是我家手下。哈哈,哈哈!”

  一名叫潘黨的將軍怒喝道:“胡說八道!”鬥旗大笑道:“連那個孽種自己都不敢否認,你怎麽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小心你家大王治你個不認太皇太後之罪哩!”

  潘黨正要再行回罵,但看了看昭元神色,那話立刻便是中氣不足,喊不出來。鬥越椒冷笑道:“先成王在位四十餘年,臨死時二子卻才二十多歲。成王先前無一兒一女,其後竟也無一兒一女,可見後宮無用。推算起來,這二子不是這等禽獸之行的孽種,還能是誰?”

  鬥旗大笑道:“那昏君荒淫無度,身體淘空,宮人無數,卻偏偏就是沒人能給他生個兒女。其偶爾行軍之中個把月沒有女色,忽然得近二女,總算能生出子嗣,卻偏偏又是禽獸之行。這不是天欲亡其枝,又是為何?孽行必生孽種,於是穆王悍然弑父殺弟,自然也就絲毫不奇怪。這其中的奧妙,隻怕比普通人要知道的複雜得多。”鬥越椒嘿嘿接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大大公開公開,以明世人之疑?”

  樂伯急道:“大王,臣等出去衝殺一陣,省得他妖言惑眾!”昭元搖頭道:“他就是要引我們出去。離開堅營,於你們不利。寡人寧可自己多受汙蔑,也決不能輕賤我將士熱血性命。”樂伯還要再請,昭元搖頭道:“援軍未足,輕出不祥。寡人主意已定,絕不輕易更改。況且寡人倒要看看他還能汙出什麽來。”正說話間那邊鬥旗已哈哈笑道:“莫非是心中發虛,要出來殺人滅口?小心殺了你家大王的親祖母!”鬥家軍都是哈哈大笑,其聲震天。

  鬥旗待笑聲稍平,大聲道:“這旗杆上還懸有一幅成王當年的傳位詔書,乃是要傳位於景子職的。商臣預先得知此事,立刻搶先殺父逼弟,自為穆王,當真是如假包換的孽種心性。若是有人不信,不妨自己來近處看這詔書真假。楚成王真是昏饋透頂,如此一來,既沒能傳位成功,又導致自己殺身之禍,更還惹世人恥笑,不是昏主又是什麽?如今萬事清楚,穆王自己之王位便已得來不正,又何況被你們奉為大王的這個小孽種?”

  潘庭大笑道:“你前日不還是極力想要宣稱,說我們大王不是先穆王之子麽?怎麽這麽快就變了?莫非跟令尹效忠許恩的諾言一樣善變?”

  昭元這邊眾將也是哈哈大笑。公子嬰齊大聲道:“太子策立,乃國之根本,當開大典,行朝禮,拜太廟,銘金鍾。就算先成王有廢立之詔,但既然尚未行此大典,那便並未成禮。先穆王自然也就是當然的大王,我家大王自然也是當然的子承父位。這又何能有疑?”公子側冷笑道:“你不知道,他接下來說不定又要大談他鬥家也是羋姓之支,甚至他自己要成文王的私生子,鬥賁皇也要成穆王的私生子了。”昭元這邊眾軍都是轟然大笑。

  鬥越椒麵色一變,厲聲道:“國安當循常理,國危當取非常。如今這孽種繼承了禽獸之劣根,竟然數年不理朝政,還親自手書‘敢諫者死無赦’,實是我楚國千古奇恥大辱。當今之計,自然當廢了此賊,另於羋姓旁支中擇人而立。二位公子也是羋姓之後,身家清白,說起也在被立之列,又何必定要追隨這個數世都做出禽獸之行的孽種?”

  公子側大笑道:“國有危難是不錯,隻不過這危難,卻是來自於令尹。”公子嬰齊也哈哈笑道:“我身邊這麽多人,說起來人人與羋姓沾親帶故,不知是否都在當立之列?我身後三軍上下數萬將士,是不是也有被立之望?我嬰齊萬一被立,這現在還清白無瑕的身世,是不是不幾天就又要跟大王一樣,被令尹說得五彩繽紛,動人心魄?”

  昭元手下眾將都是高聲大笑。鬥旗大怒,道:“死到臨頭,尚不知悔改!前軍撤回,準備攻城!”營中鼓聲立刻大震,那些衛士又將那兩名老婦人帶回營中。接下來,一隊隊重甲之士從後隊中源源而出,或拉強弓,或持硬弩,或操金戈,或推撞車,已在營外排成隊列。

  樂伯等見敵人排陣甚是迅速,卻又絲毫不亂,實遠勝於自己手下之兵,都是暗暗敬畏:“鬥越椒潛伏這麽多年,原來一直在實實在在地準備。這一國精銳,幾乎大半都已被他暗中網羅了。”

  過不多時,鬥家軍營中呐喊突起,無數甲士奮身衝營。昭元這邊眾將早已各就各位,待敵人近到射程之內,立刻矢石大發;一時間場麵極度緊張,但也並無慌亂。兩邊軍將都是自覺有理,這一番廝殺直殺得天昏地暗,幾度反複。但皇滸畢竟是大營,矢石充足,地勢也不差。一個時辰下來,營外已是屍積如山,大營卻依然是屹立不動。鬥越椒不願精銳太耗,見勢不妙之下立刻收兵,已折損了幾千人馬。但幸好實力並未大損。

  這一戰雖然戰果不大,卻是大大壯了王軍聲威,眾軍對鬥家軍精銳之師的畏懼之意都是大減。屈蕩等都是大喜,但要出兵決戰,昭元卻依然不允。到得晚間,養由基回來,卻未帶得一兵一卒,甚是匆忙。原來那統兵主官竟然心存觀望,推以兵員散至各地,不肯出兵,還暗中將他看管了起來。養由基驚疑不已,連忙趁隙逃出回報。

  眾將都是大怒,正自商討如何對付的時候,又回來了一名征兵之將,而且更是狼狽。原來他一去征召,那地方主軍之官便欣然答應,卻又不讓他立刻回報。他大急之下,起了疑心,等私下偷聽,卻發現那主軍之官竟然在跟另外一名使者詳談,正準備如何先假做勤王,再於中反之。他大驚之下,急忙逃回報告。那主軍之官慌忙派人追殺,但終於沒能追上。

  眾將都是大罵:“豈有此理!關鍵時刻見人心,此人竟然如此觀望?”昭元眉頭深鎖,緩緩道:“還有彭名,現在還沒能回來,隻怕已是凶多吉少。這三處都在我營背後,若是與鬥家軍形成合圍,四麵攻擊,隻怕我們是守不住的。”樂伯道:“皇滸營寨堅固,應該不是那麽容易被攻破。”昭元道:“他們未必需要攻破,隻需放出消息來我們被圍在皇滸,不能跟外界通以消息,便會有更多人心懷觀望,甚至也隨之起舞。”

  蘇從道:“大王有退意?”昭元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正是。”蘇從急道:“強敵在側,一退必為所趁,其勢危險之極。大王,千萬不可輕退啊!”昭元道:“可若是不退,則會失去與別地之兵的聯係,反而大不智。寡人主意已決,當先退一步,而後盡起江漢之兵,親自與鬥氏一決勝負。”蘇從還待再言,昭元喝道:“大局之下,這是軍令!你們退下!”

  蘇從等無奈,隻好退下,路遇公子側,道:“大王僅憑一己之猜便要棄此大寨、冒此大險,是不是有些憂心過度了?”公子側低聲道:“或許大王是謬言來迷惑我們中細作的。我們倆晚上偷偷去見,或許又有不同。”蘇從大喜,依言到晚上抱了一卷軍冊,自稱要去商量退軍斷後之事,來到內帳。不料他才一進去,卻見公子側、潘黨、樂伯、潘庭、公子嬰齊、伍參都已在內。蘇從暗叫一聲慚愧,急忙湊席坐定,道:“莫非奸細就在不來的裏麵?”

  昭元搖頭笑道:“你們這一群中,不管來還是不來,都不大可能有奸細。寡人是要當眾傳大令,令營中小奸細知道,而暗中再給你們幾個乖覺些的傳小令。想來你們應該能猜到這些,自然也就少露了些痕跡。”眾將都是嘻嘻而笑,但都不敢大聲。昭元便一一與他們論了分兵之策,令他們各自小心從事,但又要知道隨機應變。眾將都是心領神會而去。

  次日一早,果然旌旗依舊招展於營間,大軍卻已開始急退。鬥越椒自然早已知道了消息,待再探得確是如此,笑道:“腹背受敵,便想遁走,哪有這麽便宜的事?這等之計,也好意思用旌旗緩我之兵?”鬥旗道:“未必是緩兵,乃是為了他自己加速行軍。或許其中還有許多錙重未帶。”

  鬥越椒笑道:“不錯。不過要是任由他們帶走自己想要帶走的,那也不好。你馬上先行攻城,讓他們連糧食都帶不了幾天的。”鬥旗領命而去,果然營內幾無抵抗,一進營中錙重無數,但大都已被故意砸毀,卻也沒什麽油水。鬥旗笑道:“如此吝嗇麽?”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四)

  
  回報鬥越椒後,前麵那地方兩軍要來助鬥越椒的消息也得到了確實。鬥越椒大喜,立刻便親引鬥家軍中精銳追趕王軍。楚王軍兼程而走,一日一夜間竟已過竟陵以北,眼看就要突開那兩地方軍之合圍處。鬥越椒知道機不可失,仗著自己是精銳之軍,也是拚命疾行,一日一夜間便行了二百餘裏。

  鬥家軍到清河橋時,遠遠已望見王軍在橋那邊晨炊。王軍一見追軍到來,慌亂之下立刻棄炊而走。鬥家眾軍苦苦奔行一日一夜,此時聞到那飯食之氣,腹中頓時大饑起來,皆是大有饞色。鬥越椒道:“擒了那孽種方許就餐。早擒早食,晚擒晚食。”

  眾軍隻好忍著饑餓,勉強前進。但那飯食之香已入腦海,與腹中饑餓交互激勵之下,卻是說什麽也忘不掉。因此,人人都是拚命想著“早擒早食”那句話,這才勉強支持住。果然,才又追了一個多時辰,便追到了潘庭的後隊之軍。

  鬥越椒正要與之大戰,卻見其兵不多,最多乃是斷後疑兵。潘庭遠遠大聲道:“我奉王命而守,令尹若要害大王,就要先戰我。”鬥越椒見他色厲內荏,士卒比自己的還要饑困,疑他也已有觀望自全之意,隻不過不肯落下把柄,以防萬一。鬥越椒當下冷笑一聲,道:“看來若是能擒了楚王,將軍也是有功啊。”便直接揮軍續進。潘庭對他話中的諷刺隻當未聞,卻也不敢追擊。

  鬥越椒這一路上經常遠遠望見前麵煙塵隱隱,明顯似是王軍,可是一連苦追六十裏,卻還是怎麽也追不上。盡管自己也明明覺得,前麵王軍其實比自己之軍還要疲憊掙命,可他們卻始終沒有放慢。鬥越椒軍中忽然一名俾將叫道:“磨刀不誤砍柴功,又何必定要此一時?我軍都是精銳,兩軍都飽食之下,我軍占優更大。”這話一出,諸軍都是群起而應。

  鬥越椒見軍力確實已大有透支之態,怕再逼生變,便也順水推舟,命眾軍火速治飯就餐。但相約其後要兼程而行,彌補所緩。

  眾軍見主將終於鬆口,都是歡聲雷動,歡天喜地去燒火造飯。不料正在將熟未熟之際,公子側和公子嬰齊二人領軍衝殺過來,其勢勇不可擋。鬥越椒軍饑困之下,根本無可抵抗,隻得棄了米炊,拚命往回而逃。其逃命之下竟也跑得甚快,公子側等居然一時還追不上。

  但鬥越椒軍才回到清河橋,卻見橋已被拆斷,隔河一人正遠遠立於戰車之上大喝:“鬥越椒,你已山窮水盡,還不快快投降!”原來是昭元前晚便已先命諸乖覺些的將領,命他們各領親信人馬先行,以惑鬥越椒。至於自己,卻親領大軍潛伏於清河橋側,直等鬥越椒過去,便拆斷橋梁,阻其歸路。

  鬥越椒大怒,急命人測水深淺,便要強行渡河。忽聽隔河又是一票人馬衝來,喊聲震天,卻是奉命拆另外一處橋梁的樂伯已領兵回來,正自大叫:“鬥越椒下馬受死!”鬥越椒更是暴怒連天,命諸軍隔河放箭,自己也親自挽弓再射。他親自發箭,果然又是威風凜凜,王軍不敢過分逼近河岸。眾軍見他已形同甕中之鱉,雖然現在已知那什麽“透骨風”之說顯已被戳破,但既然不怎麽畏懼了,自也無人去想深究什麽。

  鬥越椒見對岸敵兵勢洶湧,而且似有久困之誌,心中大急。他忽然想起自己乃是專選精銳士卒來追的,尚且累得半死,所追之王軍又怎麽可能行得那麽快?肯定隔河的楚王所率才是主力,前麵的公子側和公子嬰齊所率之軍,隻怕就是多展旌旗、迷惑恐嚇自己而已。

  他想到這裏,立刻命令諸軍停箭,厲聲道:“楚王困住我等,意欲要將諸軍盡行屠殺。現在後橋已斷,唯有向前才是活路。諸軍何不奮勇向前,與那公子側公子嬰齊決一死戰?”昭元厲聲喝道:“鬥越椒謀反,罪在一人,餘者不究!凡能手刃鬥越椒者,封萬戶侯!”鬥越椒怒道:“此賊言而無信,諸軍世受我鬥氏之恩,先前一戰太後尚且不能惑動我等軍心,他又豈能對我等放心?若有為其所欺、願自為魚肉者留下,凡勇士者,隨我向前!”

  那諸軍本來都是鬥氏暗選精銳,再一聽又大都似覺有理,頓時齊聲發一聲喊“願隨令尹,誓死相搏!”吼聲震天中,鬥越椒全軍反而煥起鬥誌,猛然朝逼過來的公子側、公子嬰齊二人迎去。他們雖為了行軍之速,未多帶戰車衝鋒,但此時人人搏命之下,聲勢依然極壯。公子側、公子嬰齊二人本來就是兵少旗多,這下立刻抵敵不住,險象環生。

  昭元倒吸一口冷氣:“鬥家軍心防如此之嚴麽?困獸猶鬥,何況是鬥越椒這數萬精銳?”樂伯急道:“大王,可要臣急搭浮橋,渡河去接應二位公子?”昭元搖了搖頭,道:“那樣易為其所趁。”他縱身躍上戰車之頂,猛然向二位公子揮舞帥旗,厲聲道:“側、嬰齊二人聽令:立刻回軍而奔,隻不讓其追及即可。敵追則退,敵歇則擾,萬不能讓敵停下用飯!”

  公子側和公子嬰齊望見帥旗揮舞,已明昭元意願。當下他們立刻不再抵擋,命令諸軍全棄旌旗,分兩路而急奔。鬥越椒恨得牙齒發癢,怒吼聲中,拚命驅兵向前。忽然再遠處正迎向公子側的方向,竟然又有一路煙塵滾滾而來。

  公子側大驚,厲聲道:“來者何人?”那煙塵之下卻絲毫不答。鬥越椒忽然急速奔前,拚命喊道:“王軍已敗,將軍助我擒了這賊,與將軍共享富貴!”公子側厲聲道:“鬥越椒已是困獸猶鬥,斃命就在今日。將軍親手而刃之,便是將軍封侯之時!”

  那煙塵越來越近,忽然一箭飛出,直朝鬥越椒射來。那箭極是凶猛突然,饒是鬥越椒天生精通箭道,亦被啪地一下射落頭盔,滿頭之發大半批散。隻見一將已自煙塵中躍馬騰身,飛速朝鬥越椒逼來,厲聲道:“彭名在此,鬥越椒納命來!”

  公子側等都是大喜。他們雖來不及問其中原委,但知彭名其實也還不是鬥越椒對手,連忙也自回馬,與其合戰鬥越椒,生怕鬥越椒得空發箭。鬥賁皇從旁邊衝了過來,要接下公子側,不料卻被從側麵趕來的公子嬰齊之軍敵住,一時竟無法近其父之身。

  鬥越椒厲聲道:“賁皇,不要糾纏,立刻逃走!”公子側大笑道:“原來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鬥賁皇急道:“爹!孩兒……”鬥越椒嘶聲道:“若我鬥家絕後,你是千古罪人!”鬥賁皇熱淚盈眶,猛然虛晃一招,連隨從也不帶,拚命向北飛馳而去。公子嬰齊正要追趕,但見鬥越椒精神陡漲,大發神威,將公子側和彭名二人殺得幾乎墜馬墮車,連忙極力揮戈而上,三戰鬥越椒。鬥越椒哈哈大笑,一人力敵三員大將,竟然全不落下風。

  昭元登高而望,見三將已勉強敵住鬥越椒,兩邊兵卒也已混戰在一起,知道機不可失,立刻下定決心便要渡河夾攻。正在這時,忽然前麵遠方又是一票煙塵衝來,其中一麵“王”字甚是顯眼。鬥越椒大聲道:“王將軍,你來的正是時候,擒了楚王,你我共享江山!”那王將軍厲聲道:“胡說!我姓王的世代忠良,豈會為你蠱惑?今日便是你之死期!”

  鬥越椒嘶聲道:“你明明已與我通了款曲,現在難道也要言而無信麽?”那王將軍大怒道:“死到臨頭,還要汙蔑!”鬥越椒哈哈笑道:“想要牆倒眾人推?你以為大王不知道麽?你既沒能擒下養由基,還以為你能活命麽?”

  公子嬰齊大聲道:“王將軍不過是故意迷惑你,我等皆可以作證。你以為大王跟你一般糊塗麽?”彭名和公子側齊聲道:“我等都當在大王麵前為王將軍力陳冤情,如違此誓,天地不容!”那王將軍精神頓漲,厲聲道:“逆賊納命來!”

  鬥越椒仰天長歎一聲,忽然縱馬退出圈外,猛力一聲嘬哨,鬥家軍都是拚命而回。彭名等跨下之馬皆不如鬥越椒的騏驥名駒,根本追之不上,又深恐他放箭回射,隻能急忙退回自己軍中,遠遠約束士卒疊盾而防。鬥越椒冷笑一聲,忽然將弓虛空一晃。王軍都是一陣嘩然,大有驚慌之意。鬥越椒哈哈大笑,猛然率軍再往河邊而去,厲聲道:“我鬥氏英雄,決不死於犬馬之手!諸軍還有熱血的便隨我來,我們與那賊子生死一搏!”

  眾軍現已殺紅了眼,都知死在頃刻,潛能勃發,呐喊之下,都隨鬥越椒飛馬而回。昭元急忙一麵命人再次拆斷那就要搭成的浮橋,一麵以軍旗命公子側等不要過分逼近,要他們嚴整擺好陣勢,隻需守好便是大功。鬥越椒既是一路急行軍,並未攜帶足量戰車,那麽肯定難以衝得動擺好的陣勢。

  鬥越椒來到河邊躍馬飛馳,隔河楚軍都不自覺地隨他來往而前擁後退,顯然都甚畏他神箭之威。鬥越椒仰天長笑道:“賊子畢竟是賊子,上不得台麵。萬千兒郎中,竟無一人敢與我鬥氏英雄對手相搏!”樂伯等都是大怒,知這話就是要激怒昭元,急忙望向昭元,要他莫要受激:“鬥越椒陰狠狡詐,或許先還藏過私,大王絕不可輕易出戰!”

  昭元揮了揮手,厲聲道:“寡人與令尹仇深似海,令尹要與寡軍對決,寡人卻也正有此意。不如你我便都攜佩劍,親至中水,生死一決。你意下如何?”鬥越椒哈哈笑道:“行軍大將,弓馬戈戟為本;豈能效野老書生,爭風吃醋之下,花劍相搏?”他猛然回過頭來,對部下喝道:“這就是他們所吹噓的大王,可惜卻隻拿得起軟劍!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鬥家軍人人都是用盡力氣,極力哈哈大笑,王軍軍將皆是大怒。昭元心頭亦是極為惱怒,正要說話,忽然身邊一人道:“大王,末將願代大王與令尹一較高下!”昭元一回頭,卻見正是養由基,皺眉道:“你歸途之傷好了麽?”養由基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這些皮肉之傷算得了什麽?大王放心,末將能行!”旁邊眾將雖都知,養由基的確是唯一能與鬥越椒神箭相較之人,但現在他乃是帶傷出戰,讚成和反對聲都是大作。

  養由基厲聲道:“我養由基自知不過是一悍卒,非統帥大軍之才。然身蒙大王恩遇,得與眾位將軍同列,卻也要在危難之際為我軍做得些事情,才有臉再呆下去。如今鬥逆困獸猶鬥,辱及大王三軍社稷,直令人以為我大楚江山都是依靠他鬥家才得。他視我三軍將士如同豬狗,若是我三軍中竟無一人敢出戰,縱然困死了他,我萬千勇士鐵血又將何在?養由基食祿數月,卻還未建一功,直如廢人,今日正是養某顯己所能之時,各位還請放行!”

  眾將見他激昂若此,大都不好再行勸阻。隻有蘇從道:“養將軍神箭自然天下聞名,但畢竟有傷未愈。況且鬥越椒掩藏極深,以前之箭術,怕還不是他的全力。若是將軍有失,隻怕更墮我軍聲威……”養由基怒道:“他有潛力,我難道便無麽?當初避禍軍中,不敢太揚名,如今正是我正名之時!我養某決不會輸!蘇大夫是不是信不過我?”

  蘇從一時語塞,無法答話。昭元沉聲道:“養由基,寡人好好問你一句話。你有信心麽?”養由基慨然道:“有!”昭元猛然一拍他肩頭,大聲道:“好!男兒出戰,有信心便是英雄。寡人今天定能親見鬥越椒授首!”養由基大喜,似告別一般朝眾人團團一禮,卻並不待眾人回禮便徑直出陣,厲聲道:“某養由基,乃是楚中公認與令尹之箭不相下者,可惜今日卻不在令尹軍中,遂至為令尹之言所辱。如今養某願以平生所善,與令尹一決生死!”

  鬥越椒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不過是那雲夢澤小校而已。難道你們的將軍都死絕了,要派亡命小卒來耗我之箭?”養由基大怒,更不答話,彎弓搭箭猛然一箭而去。鬥越椒初還托大,但見其來勢凶猛,大驚之下急忙而閃。那箭正正插在他原先所站正中後的斜坡上,箭杆竟然絲毫不顫,顯見其手勁極是穩準。

  鬥越椒一見,便知來了平生真正的對手,再也不敢托大。他正要說話,卻聽養由基笑道:“可惜啊可惜,我軍中一小卒便能令令尹狼狽如此。想來令尹不會再覺得,我軍中小卒們看我的眼光不如令尹了罷?”楚王軍都是哈哈大笑。

  鬥越椒大怒,厲聲道:“我見你是無名小輩,隨手讓你一箭,你卻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如此托大。你要比麽?我便跟你好好來上一場!”養由基笑道:“好極了。卻不知令尹是文比,還是武比?”鬥越椒冷笑道:“生死之下,各盡所能,還管什麽文比武比?”養由基笑道:“好,好,好!那我們便在二百步外各對對方連射三箭,生死由命。我先已射了你一箭,便腳不挪位,讓你先射三箭如何?”鬥越椒見他竟然如此輕視自己,怒極反笑,嘿嘿道:“好小子,今日我若讓你在我手下走得了三箭,我便也不用姓鬥了。你準備好了沒有?”

  養由基見他心頭已然火發,乃是高手比箭之大忌,心下大喜,麵上卻絲毫不露,依然輕蔑道:“我是隨時都已準備好,就怕令尹需要十天十夜準備。”鬥越椒嘿嘿冷笑,從身後箭囊中取出一隻“透骨風”,搭上那強弓。養由基身後楚軍都不約而同地舉起了盾牌退後。鬥越椒冷笑道:“你為那賊子而死,也算是忠心可嘉。要什麽身後賞賜,這便是最後機會。”

  養由基笑道:“待三箭之後,再要不遲,何必急在這一時?”話未說完,鬥越椒已是神箭突發,瞬息便已經離養由基之身不過數丈。但養由基將心比心,卻是早有防備,那本來似乎甚是僵硬的身體忽然變得比什麽都靈活。其長弓撥擋的同時,身體也在間不容發之際堪堪避過。但鬥越椒神箭名震天下,刹那間依然貫破養由基側衣,同時噗地一聲,似還微微挾有金鐵交錯之聲。養由基本能地就要回頭察看,忽覺又有一箭正對將要偏頭之處飛來,急忙生生止住。電光石火間,那第二箭已自他額際擦著油皮飛過。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五)

  
  兩邊之軍都是大聲呐喊起來。鬥越椒這兩箭威猛絕倫,竟然二百步外依然能紮入青銅厚盾不掉,自然兩邊將士無法不佩服。養由基心頭甚驚,但麵上依然是一幅輕蔑的神氣,笑道:“令尹再來一箭,我便可以向大王討賞了。”鬥越椒見這兩箭居然不中,也是心下甚驚,麵上卻已自冷笑起來:“隻怕你是沒機會了。”養由基大笑道:“恐怕不是罷?”

  話未說完,忽然見鬥越椒疾若虛影般地三箭同時而至,直取左右三路。養由基大吃一驚,厲喝一聲,猛然張口鋼牙硬咬中間那支,雙手卻猛然將長弓一掰兩半,各自撥向那邊上兩支。眾人驚呼聲中,養由基已大笑道:“令尹三箭已畢,還又多了兩箭。論情論理,是否該當輪到養某來射了?”

  鬥越椒見他竟然連這樣的三箭都避過了,心下發虛。但他聽養由基說話之際,顯已是直漏風,知道自己雖然三箭分散了力量,但還是不知生生帶落了他幾枚牙齒。同時,更重要的是逼他自斷了慣用長弓。

  鬥越椒一念及此,頓時放下一半心來:“高手對射,其實便是毫厘之差而決勝負。你慣手的長弓已斷了,我不信你就精通百弓、用別人普通之弓也能得心應手?我能射得你吐血,你卻隻怕連我皮毛都粘不著。”當下他大聲道:“學箭之士,一箭乃指一射。同發一箭是一射,同發三箭亦是一射。你若有能,便同發十箭百箭,我依然當你是一射。”

  昭元這邊諸將大都也是箭中會家子,自然也都憂心忡忡。昭元忽然大聲道:“比箭之事,便算平局。養將軍帶傷之下,依然智勇過人,寡人將有大封。鬥越椒,你已窮途末路,死在傾刻,又何必累你手下萬千勇士同死?”

  鬥越椒哈哈大笑道:“這麽急著要找台階下?莫非是怕連我的皮毛都粘不著麽?鬥某今日雖死,卻也要留萬世英雄之氣,激勵我大楚後人一樣勇烈,人人皆為雄獅。今日若降而得生,必成百代奴才榜樣,引無數後人模仿,消磨全體英烈之氣。或許千百年後,大楚人人都不過是豚鼠心氣而已,那樣人再多又有何用?今日若降你這鼠輩,於國於民,都是遺害至遠!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我軍中勇士寧為玉碎,決不瓦全!我萬千勇士更都是真正的勇士,誰人會為一條性命,而降於你們這一群不敢單挑之懦夫?”王軍都是大怒。公子嬰齊厲聲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若不是養將軍神弓已斷,你還能挺過他半箭麽?”

  昭元厲聲道:“鬥越椒,你之所言雖然慷慨義烈,然過猶不及,亦是常理。英烈之氣,雖由死士所啟,但也同樣需要活人來傳承。你手下勇士今日歸順,絕非投降,而是棄暗投明,更還能為天下保留了英烈之氣。”鬥越椒根本不理他,隻是冷笑道:“學箭之士,心中自有弓箭,隨手一弓一箭,調得幾下,便當得心應手。你們如此恐懼,莫非這小卒不是學箭之士,而隻是學閃之士?”鬥家軍立刻轟然大笑。

  養由基道:“誰人借我一弓,讓我試上一試再說。”樂伯取出自己隨身之弓,遠遠拋了過去,道:“二百斤!”這自是說自己這弓拉滿約需二百斤手勁。養由基伸手接過,試著拉了一個滿,笑道:“不錯。”忽然比劃著從箭囊過了一下,對著那邊一彈弓弦,立刻收弓而立。

  那邊鬥越椒正是精神高度集中、高度緊張之時,一見他似乎是發箭動作,立刻本能地就是一閃。養由基哈哈大笑道:“令尹之膽,便止一虛射麽?”鬥越椒大怒,道:“敵人動弦,心中接箭,乃是常理,有何可笑?你如此而試,莫非是自己想找個台階下,以免受真箭連皮毛都擦不住之辱麽?”他身後立刻有人大叫道:“一箭矣!”這邊樂伯、公子側等都厲聲回喝道:“箭都未搭,怎算一箭?”兩邊之軍都是大聲朝對方喝罵,極力要壓倒對方。

  養由基麵色略變,但又立刻恢複常態,道:“想不到令尹如此斤斤計較。也罷,便算你一箭,也還有兩箭。隻是這下調弓,卻不能對著你們調了。”說著微微側身,又試著拉了一個滿弓。潘黨故意大叫道:“兩箭矣!令尹可滿意否?”王軍都是哈哈大笑。鬥越椒益發憤怒,道:“你們便都是一群隻會耍嘴皮子的人麽?可還有會射箭的人活著?”

  養由基大怒,厲聲道:“你自取滅亡,可別怪我。”鬥越椒見他拚命威脅恐嚇,更是打心底裏麵蔑視他,狂笑道:“你不是隻有兩箭,你還有三箭,三十箭,三百箭!”養由基厲聲道:“有更硬的弓沒有?”屈蕩應聲道:“有!”一把將自己車中之弓舉起,道:“二百二十斤。但弓形過大,需要配我之箭。”

  養由基轉身麵向伸手道:“拿來!”一把將手中之弓拋向樂伯。屈蕩連弓身帶箭囊,一起拋將過去。不料就在這時,養由基整個身體猛然似是轉了一轉,衣側隱隱露出一張甚小的黑弓,那邊鬥越椒卻已是一聲慘叫。眾人急忙看時,隻見一隻毫不起眼的烏黑小箭,已正正紮入了鬥越椒前額正中。他嘴張了幾張,終於整個人無聲無息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場中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竟然無一人出聲喝彩。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再看養由基,卻見他還是神定氣閑地站在那裏,身上套著屈蕩剛剛拋過來的弓,完全又象是什麽都沒帶,根本身無長物一般。震天價的彩聲轟鳴起來,一時竟無一人想起應該趁此時機揮軍大進。

  潘黨猛然從車上奔下,衝過去狠狠捶了養由基前胸一拳,惡狠狠地笑道:“好小子,竟然把我們全都耍了。哈哈,哈哈!”不料養由基被他這一拳捶得麵露痛苦之色,雖是張口勉強想笑,但胸際似已有鮮血之滲。潘黨這才想起養由基胸口還有外傷未完全愈合,頓時嚇了一大跳,連忙抽回手臂,不知如何是好。眾將哈哈大笑聲中,都亂遭遭地圍了上去,要將養由基拋向天上。隻有襄老還算老成些,大叫:“快讓他療傷,快讓他療傷!”

  但眾將激動萬分,哪裏顧得了這些?直到連拋了十幾拋,昭元近身,才將他勉強放了下來。昭元看了看養由基氣色,知道其實無大恙,當下道:“他沒事。”眾人更是歡喜,人人都道:“神箭養叔,果然名不虛傳!” 那邊鬥越椒諸軍,卻是直到現在才現出片片哭聲。

  隻聽數將道:“大王,敵酋已死,正是群龍無首、我方大軍掩殺之際。請大王發令!”昭元還未答話,養由基忽然厲聲道:“不可!”說著掙紮著排開眾人,大聲道:“鬥氏子弟英勇無畏,乃是我楚中鐵血男兒之翹楚,今不過誤從匪人,才為叛逆。臣請大王施恩,大赦眾軍,許其戴罪立功。如此一來,日後鬥門男兒,定能為我大楚揚威天下。”他這話一出,立刻也有幾名將軍響應。

  一名將軍道:“臣非不知體恤,隻是鬥越椒禦下恩威並重,其手下從逆戰鬥力驚人,人心亦極是頑固死忠,便雷電之下,軍心亦難撼動。先前即使蒙太後親自辟謠,其猶能軍陣不亂,便是一證。其家族經營日久,其內關係盤根錯節,難以盡辨盡除。大家可看見對岸諸軍的神情麽?今日若不趁此機會徹底消滅,恐怕異日依然為患。”

  他這話一出,眾人想起當時鬥家軍的強悍嚴整和應變之速,都是暗暗心驚。再看對岸,隻見敵軍哭聲雖漸熄,卻竟然無一人跪地請降,而且人人臉上都已滿是悲憤和仇恨之色。眾將情不自禁地暗吸一口冷氣,附和殺敵之聲立刻大了起來。

  養由基忽然跪地不起,大聲道:“英雄惜英雄,臣自愧不是英雄,卻也知道這世上慵懶之勢易盛,鐵血之氣卻極是難得。臣願以一身而請大王,為天下多留幾許慷慨男兒。臣知各位將軍所議亦是正理,臣之所求實為非常之請,乃是強大王所難。然臣願信大王乃非常之人,有非常之量,盼大王能容非常之變,行非常之事,赦非常之人,成非常之功。他們雖是非常之頑,然大王若施以非常之恩,又何愁不能獲他們非常之心,得他們非常之力?臣雖有一箭微功,然不敢有望封賞,願從此位同軍隸,以白身衛大王終生。臣以此而請諸軍之赦,許其從此將功補過,成大王之名和臣之私願。望大王和各位將軍成全臣之一請!”

  眾將軍見他言辭懇切,形容激動處,已帶動傷處,隱隱滲血,都不禁心下感動。但再一轉眼看那邊,卻見鬥家諸軍早已是人人紅了眼睛,死死瞪視自己這邊,又不禁猶豫起來。一時間,人人都扭過頭來望著昭元,要聽他最終裁決。

  昭元略一沉吟,忽然一縱身躍回車頂,遠遠朝對麵厲聲喝道:“主逆已死,餘軍不罪!寡人有旨,凡投降者一概免死,赦罪不究!”養由基大喜,正要說話,卻聽那邊一人冷笑道:“我等都是鬥家男兒,若敖氏之子孫,從不知投降為何物。我等今與家主同生共死!”說著一聲怒吼,無數敵軍竟然瘋狂殺回那公子側、彭名等人之軍。

  昭元這邊眾將都是吃驚不已,人人都是倒吸冷氣,急忙就要過去增援。好在公子嬰齊他們也知鬥家軍現在已是紅了眼,現在絕對是以守為上,都是堅盾利矛強弓硬弩拚死硬守。鬥家軍沒帶幾輛兵車,現在又是無人指揮,隻是憑借一股血勇之氣要來拚命,頓時一排排倒下。但眾軍卻依然前赴後繼,人人英勇無懼,公子嬰齊等已快支持不住。

  昭元這邊人人都是心驚不已,急著要過去增援。但問題是拆橋容易搭橋難,這橋急切間卻還搭不起來。眼見這無數精銳就要耗光,人人都禁不住扼腕長歎,卻又不得不服鬥越椒禦下之威。昭元忽然厲聲道:“一麵造浮橋,一麵造飯!”眾將一驚,但立刻也明白,這雖然未必有多大效,但畢竟也是死馬當活馬醫的唯一之策略。火速之下眾人根本來不及埋鍋造飯,隻是盡取營中酒肉置於火上相烤。那邊公子側等人亦叫諸軍大嚷:“降者酒肉犒賞!”

  這時那些最為忠心悍勇之士已經死傷過半,剩下之人雖然也甚英勇,意誌畢竟不如。這一下聞到酒肉之香,鬥家軍頓時人人腹中加倍饑餓起來,不免想起自己已差不多兩日一夜沒好好吃飯了,怎麽還能有力氣打仗?轉眼之間,便有人禁不住誘惑而要回頭。

  這軍中之氣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往往隻需一個極小的因頭啟動,便立刻能無聲地帶動無數人。於是立刻無數人都紛紛不再朝死亡之路猛衝,而反過頭來拚命又朝河邊湧去。

  昭元見此計居然也有幾分成效,心下大喜,生怕他們又有反複,立刻命手下加力齊呼:“降者無罪,犒以酒肉!”其實那些人現在已是被本能驅使,早已勝過對鬥越椒忠心的百倍,壓根就沒幾人聽見他又在喊些什麽。現在的眾人,已人人都在拚命朝著“酒肉”這一低俗目標衝去,但其勢卻竟然絲毫不弱於先前的亡命衝殺。浮橋雖還未好,但已有無數人等之不及,拋去鐵甲直竄水中,爭遊過來。

  眾將見情勢終於已定,都大大舒了一口氣。蘇從感慨道:“看來人之衣食本性,畢竟還是人之根本,別的甚麽都難相比。”昭元等都是一笑,再看那邊公子側、公子嬰齊等也已不失時機,正在將防線悄悄跟著前移,心下更是高興。

  昭元回想這其中的危險奔波,再對比現在的一切大定,真是恍如夢幻。他見眾將都很明白接下來該怎麽做,也就不再繼續費力指揮,幾乎就想自己單騎飛馬前去,告訴那藏在數十裏外的樊舜華一行人。但他也知這畢竟還未完結,自己還有這些降卒要看管改編,還有那皇滸大營要收複,還有鬥氏餘黨要驅除。這等等等等的事,簡直無一事不需自己來最終定奪,自己又如何能走得開?他無奈之下,隻得歎了口氣,默默坐在車頂看降卒們爭搶酒食。

  這時浮橋已漸漸搭好,湧過來的降卒更是洶湧。王軍這邊則已有將官命手下大量開灶,先好好讓這些幾如餓牢中放出來的降卒大飽一頓再說。昭元見他們都甚會變通,甚至這個時候也沒忘了警衛內外,心下甚喜,但多看眾軍大飲大嚼之下,居然自己也莫名其妙腹中饑餓起來。養由基和諸將等先在這邊忙亂指揮,後來見諸軍漸漸就食,也都過來聚集在昭元身旁,居高臨下以看周圍之勢。

  養由基道:“謝大王許諸軍戴罪立功,成千古仁名。”昭元微微一笑,道:“你們說的都很對,這些都是好男兒,不過就是難以控製一些。隻是好男兒也有弱點,一樣可製。寡人既然已知其弱點,又怎麽能不饒他們?”眾將軍都是哈哈大笑。

  昭元待他們笑聲略停,卻忽道:“隻是養由基說寡人要許他們戴罪立功,卻是不當。”養由基吃了一驚,道:“大王要飯後算賬?”昭元搖頭道:“非也。世上有言,‘家臣者,隻知有家,不敢知有國’,便如‘軍中隻奉將軍令,不聞君王詔’一般。此話是否恰當,且另當別論,但既有此一說,他們是鬥家私臣,忠於主上,甚至主將身死也依然不懼,卻是忠烈可嘉。他們何罪之有?既然無罪,又何來戴罪立功之說?”眾將都是大笑。樂伯道:“難得大王如此胸懷。昔日他們雖曾為私臣,但從今之後,必然為大王公臣,為大王效死。”

  昭元歎了口氣,道:“既然要令他們為公臣,欲得其全心全力,自然應該一視同仁,免他們受到有罪在身的歧視。他們脊梁上都是鐵血男兒,與小人不同。因此,對待他們,自然也應不同。他們曾經從逆,得蒙赦免,自然心中就已有感恩之愧。若是能人人都當他無過一般,他們必然更無法心安,立求表現以使己心相安。反之,若是天天強調他們曾經有過,則反而易生怨恨乃至怠惰。是以寡人既然要赦免他們,那就幹脆赦免得幹淨徹底,希望能令他們自己難以赦免自己,從而大效死力。你們也當約束士卒,不得歧視這些投降軍兵將校。你們心中當然不可無防備,但口頭上絕不可日日提及此事。寡人的心意,你們可明白?”眾將都道:“大王謀慮深遠,臣等敢不遵從?”

  

萬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風雲萬幻母亦娘(六)

  
  養由基忽然回頭大喝道:“大王有令:今日所有曾從逆之將士,不過是服從將令,一慨是根本無罪,而非免罪。諸軍一概免提此事,違者軍法伺候。”眾降軍先是一怔,隨即明白大王確實是赦免得幹幹淨淨,那原來還有的絲絲後悔後怕之心,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繼而還爆發出陣陣歡呼。昭元立身戰車上揮手示意認同,諸軍更是歡喜。

  昭元見降眾軍心大定,這才重新坐下,微笑對養由基道:“你其實不用這麽急,寡人並沒有想後悔。”眾人都是大笑。養由基臉上微紅,道:“臣鼠目寸光,實是有罪。”

  昭元道:“你無罪有功,為我大楚全了不少英烈骨血。”忽然一笑道:“這座橋,是不是叫清河橋?”諸將一怔,不明白其話之意,都是扭頭看過去。隻見濁水滾滾間,上麵原橋早已沒了影蹤,隻有勉強新架的浮橋還在搖晃。

  昭元笑道:“大家看這橋是不是名不副實?這水如此之渾,也還好叫‘清河’麽?”眾將都覺此言有理,但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昭元忽然正色對諸軍道:“既然名不副實,遇上了寡人,便借其諧音和今天養由基之語,重新命名。寡人今命此橋為請和橋,以為養由基之第一賞。”

  眾將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都是一陣歡呼:“大王將此橋封給養由基,乃是正理。”昭元甚是得意,正要再開幾句玩笑,忽然兩名小校抬著一人之屍近前道:“啟稟大王,此假冒大王之人已在亂軍中被殺死。大王……如何處置?”

  昭元仔細看了看那人,見其雖然在諸軍踩踏、誤傷之下,幾乎已是身首不全,但依然可以認出,其就是樊舜華找來冒充自己的假王。他回想此人長期冒充之下,已然頗有風度,當日是何等的鎮定自若,高貴優雅?可是轉眼間的現在,他卻已死得這麽平凡、窩囊乃至淒慘,世事之弄人,何過於此?

  那軍明知其已死,但還這樣問,自是因為此等冒充大王之事乃是族誅大罪,未必能因其一身之死就得免。但他似乎也知道,昭元可能不願多殺人,是以在此事的請示上,口氣顯得有些畏縮。昭元想起自己這王位其實也是假冒來的,便道:“此人有功有罪,但今日既然已死,寡人也就不願再究其前過。其家屬俱無罪,同時賞銀一千給其父母,謝其前功。”

  看著眾軍搶食,昭元尋思既然精銳盡出如此,那麽皇滸大營肯定甚是空虛,自然更是大大放心。但忽然間他腦中一個念頭驚起,立刻整個人彈簧一般地跳了起來,厲聲叫道:“樂伯、潘庭、屈蕩都跟寡人來,這裏隻留襄老率一軍主事!彭名他們過河後,也叫他們馬上趕往皇滸大營!”眾人不明他為何忽然如此急迫,但見他聲色俱厲,便也都急忙招呼部屬隨行。昭元飛馳之際,眼前幾乎陣陣發黑,心頭隻是一個念頭:“她們……怎麽樣了?”

  原來他所憂所想的,正是那兩位老婦人。要知鬥越椒的那番話在別人聽來,肯定未必相信,可是自己卻遠在這之前就見過那兩位老婆婆,而且自己當時就有懷疑,覺得這兩位老婦人可能與楚之王族有莫大關係。難道……難道她們之中,真有自己的親祖母在內?如果不是,自己該怎麽辦?如果是,自己又該如何稱呼她們?如何對待她們?

  這些問題一個也無法回答,但無論如何,她們可都是自己的尊長,而且還曾有意要救自己性命,自己說什麽也不能讓她們受敵脅迫威逼。昭元想起她們可能的身份,更是整個身體都熱血洶湧起來:她們際遇之慘實是駭人聽聞,若是五六十歲還受此等脅迫,天理何在?

  一路急行軍之下,足足奔至深夜,直到眾軍太過勞累、實在走不動了才止。昭元自己恨不得插翅而先飛臨,但他也知自己若是一個光竿前去,不但救不了她們,反而會打草驚蛇,給她們的生命造成更大危險。因此,他雖是極其擔心,但卻也無可奈何,這一夜根本沒法入眠。他正輾轉反側,忽然探馬來報:“前麵二十裏處有軍夜行,敵我尚待辨。”

  昭元連忙整軍備戰。不一會,探馬漸漸回報,說是極似是那調不動兵、腳踩兩隻船的陳姓將軍之軍,但卻似還押著俘虜。昭元又驚又疑。又過一氣,前麵卻又有一乘非本營之探馬過來,直接要報大王。

  昭元升帳,那探馬道:“陳將軍已經突然從內占了皇滸大營,鬥家眾將除鬥旗等人逃了之外,屍體已帶來。還有老弱俘虜許多。”昭元一喜,歎道:“我說他怎麽能那麽輕易讓那家夥逃回來呢,居然連傷都沒受一點,比養由基幸運那麽多。原來果是有蹊蹺。”

  昭元想了想,忽然急道:“俘虜在哪裏?”探馬道:“陳將軍忍辱負重,但怕大王和各位將軍誤會太深,已將俘虜親自全數解來。其中有兩名……有兩名……”說到這裏卻偷偷望了一眼昭元,似乎想說又不敢說。

  昭元厲聲道:“馬上帶寡人去見她們!”那探馬忙道:“是!”屈蕩道:“大王還需小心。臣願提一旅隨行。”昭元知他是慮這其中還可能有詐,點了點頭道:“隻帶輕騎,人馬不用多。樂伯,你們幾個好好守營,以備非常。”眾將轟然應命。昭元和屈蕩自率五百輕騎迅速出發,不多時便已趕上迎來的陳部。那陳將軍已拜於路左等候,口稱:“臣擅作主張,私自假裝應允鬥越椒,罪該萬死。幸得入鬥旗之營,突然發難,盡沒其軍。乞大王明察。”

  昭元仔細看了看其軍形勢,確認其不似是騙自己,便道:“你無罪有功,平身。那兩名……兩名……何在?”陳將軍似也明白其中的尷尬,急忙躍起道:“大王請隨臣來。”屈蕩等策馬緊緊圍住昭元。一行人徑直來到後隊,果見那兩名老婦人正單獨坐於一車之上,身上已沒有綁縛。她們見到昭元到來,都如同根本沒看見一樣,完全理也不理。但全軍上下,卻也無人敢喝她們向昭元行禮。

  昭元見她們神色枯槁,憔悴無比,眼中更似沒有半分對任何事物注意的神采,顯是受了無數的打擊之後,人早已完全麻木了。他歎了口氣,心頭悲傷愧疚無限,忽然整了整衣衫,端端正正對那破車拜了一拜道:“後輩小子拜見二位……尊親。請二位尊親隨小子回大迎,而後好行大禮。”

  那兩名老婦人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他,一名忽然冷冷道:“你還不把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徹底殺滅,以掩這醜事麽?難道還要留我們在這世上,給你羋家丟人現眼?”聲音正和那日自己在雲夢澤落水時所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昭元心頭難過,站起身道:“無論如何,錯在先王。二位尊親實是無辜。小子願竭盡所能,略事補償。”那名老婦人好象還要說什麽,另外一名卻道:“妹妹,這裏人多,他帶我們回營,才好行事行得不留痕跡。人人都笑我們,都罵我們,都恨我們,說我們丟了醜,早就該死去才好。既然我們也已打定主意要一死,又何必在手段上難為他?”

  那妹妹哼了一聲,再不理會昭元,二人都是默默閉目獨坐。昭元心下黯然,但知現在倉促之間不是解釋行禮之所,便命隊伍繼續前進,先至樂伯大營再說。一路車馬默默而行,快到樂伯大營的時候,樂伯等已自迎了上來,同來的還有彭名、公子側,以及“關鍵時刻”來的王將軍等人。

  彭名滾鞍下馬,拜道:“末將擅自主張,殺了那不肯發兵之官,親自帶兵前來,請大王治臣擅殺之罪。”昭元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宜行事乃是理所當然。你做得對,不但無罪,還有封賞。”說著掃了一眼,那王將軍急忙低頭道:“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昭元歎了口氣,悠然道:“本來,寡人是要殺你以明軍法的。你坐懷觀望,兩邊騎牆,乃是軍兵大忌。但你畢竟最終還是站對了邊,又有人為你求情……”說著看了看公子側等人,公子側麵等也都低下頭不敢答話。昭元勉強一笑,道:“……那麽就還是要饒你一條性命。”公子嬰齊垂頭道:“臣等當初也是逼不得以,勉強為之。大王其實……其實……。”

  昭元搖手止住了他,道:“不管怎麽說,我大楚軍將,當言而有信。既然你們三員大將親口說了要替他擔保,寡人怎麽也要考慮,決不能輕易讓你們受食言之報。”公子側等都是大喜,齊道:“謝大王體諒臣等。”

  昭元對王將軍道:“你危急中來,雖是騎牆取巧,但畢竟也是救了寡人三員愛將,有不小的功勞。你先行免去軍職,隨在樂伯帳下看管,但每日酒食不會廢缺。你從此不能再任職了,受三百鞭後,可以退為財主。你之家屬親友,亦皆不罪。”王將軍大喜,磕頭道:“臣謝大王不殺之恩。臣實罪該萬死,日後當結草以報。”

  潘廷上前道:“襄老已有飛馬來報,說是降卒收編已經基本完畢,即將帶來與我們會合。還有王後一行也已收到消息,正自歸來。”昭元道:“郢都被據,可有新軍情?”潘廷道:“隻知占據郢都的好象是鬥章,但現在還無新消息。不過令尹乃是新敗,其想還未得知消息來降。鬥越椒既先曾想另立假王以收買人心,想來宗廟社稷和黎民百姓應該還無恙。”

  昭元點了點頭,想起虞丘被圍已多日,不知是生是死,不由得歎了口氣。他想了想道:“樂伯,你和屈蕩帶王將軍率主力臨郢都,務要軍威嚴整。界時你們告以鬥越椒伏誅之事,或可令其自降。若是賊人有自降之意,則傳寡人旨意,其為首之將隻鞭五百,免軍職,但留性命,退為財主。餘者不究。”又看了看那王將軍道:“你若能以身作樣,說其自降,鞭可減一百,加賞財帛一車。”王將軍磕頭道:“大王之恩天高地厚,臣敢不盡力?”

  昭元心中難過,不願再多糾纏這些事,即於車上親自寫下詔書,付於樂伯等,自己則率兵車而入內營。隨行軍將都很知趣地退了開去。昭元心頭千回百轉,難以定奪,向那二位老婦人躬身道:“請二位尊親下車入帳。”那名姐姐淒然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你沒看見周圍已經沒有人了麽?”

  昭元歎道:“小子決非想要加害二位尊親,二位尊親千萬不要誤會。”那姐姐癡癡看著他,終於還是慢慢道:“你放心,我們不是你的祖母,你不用擔心你是孽種,更加不用擔心你是在弑祖殺宗。”說著已是淚流滿麵,那無限滄桑的枯黃麵色上戚光盈然。

  昭元見她神色激動,雖是親耳聽她說不是,心頭卻反而更加難以確定,她們到底是是,還是不是,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那妹妹見他神色,忽然冷笑道:“你還不肯相信麽?我們的存在早已給你羋家抹了無數的黑,你還不把我們幹淨利落地殺掉,給世間多留一分純潔麽?現在知道你是……是……的事的人雖已不少,但隻要能早些殺了我們,也總算能亡羊補牢,來個死無對證。那樣的話,你也就依然是一個高潔無比的出身源流。……姐姐,我們數十年苟活的希望,不正是希望看看這一天是什麽樣的麽?”說著已是淚如泉湧。

  昭元呆呆望著她們,心頭越來越是難過。他隻覺這兩位老婦人的模樣,跟雲夫人在雲夢澤初見自己時的神情比起來,既似完全不同,可又似是完全相通,而且一樣地能隱隱牽起自己心底最深處的天然本性。而她們在雲夢澤中空守數十年的孤寂痛苦,以及她們苦苦背負的世人那些少有同情、多挾怪異的目光,其苦其痛,難道還不是遠在雲夫人之上?昭元想著想著,心下忽然狂嘲洶湧,同病相憐之感大起,幾乎就要忍不住流出淚來。

  昭元極力抑製住情感,慢慢道:“孩兒本來就是不清不楚的人,又何必定要去問祖父祖母?孩兒自小孤苦,顛沛留離,九死一生之下,嚐盡了人間悲歡離合,早已對這個人私譽毫無計較,行事隻求心安而已。孩兒知二位尊親不相信孩兒,不肯告訴孩兒真情。但無論二位尊親是不是孩兒祖母,孩兒定以祖母事之,並當明白告以天下,決不掩飾。”

  那二名老婦人見他說的鄭重誠肯,慢慢抬起頭來望向他。二人見他那年輕的眼中,的確深深藏著與他年紀極不相稱的無盡滄桑,都開始情不自禁地身形微微顫抖,顯已有些為他所感。昭元道:“孩兒接二位尊親前來,也是想一贖先王罪孽……”

  那妹妹忽然嘶聲道:“贖先王罪孽?我們被所有人遺棄,被所有人鄙視,被所有人憎惡,這四十餘年的罪孽你怎麽贖?怎麽贖?”昭元默默不答。那姐姐歎了口氣,幽幽道:“妹妹,畢竟他……他……”說著已是哽咽不能語。

  昭元待其稍平,慢慢又道:“天下棄二位尊親,然孩兒不棄;天下絕二位尊親,然孩兒不絕。二位尊親母家不願認,羋……羋家亦不認,然而孩兒認,因為孩兒……也已不姓羋。孩兒父親的眼裏……眼裏……總之,孩兒從來就隻有兩位母親和兩位祖母。”說著淚光盈然,下麵的話已說不下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