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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欲死

(2006-10-07 09:35:42)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欲死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
  昭元想拉她卻又不敢拉,隻好任由她去,自己趕忙梳洗好見人。又過一會,儀薑紅著臉端著早茶進來,卻是根本不敢看他,隻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就跑了。昭元連想跟她解釋的機會都沒有,隻好胡亂用了些茶點,便故作鎮定地踱了出來。可是在門前院中轉了幾回,卻是一個人也沒出現,似乎人人都藏在門裏麵要看他笑話。昭元無奈,想了想,便去敲範薑的門,道:“儀薑姑娘,在下……要離莊去了,請即賜還佩劍。”

  不料門一開,出來的卻是範薑,對自己笑道:“你還真是記她記得這麽清楚啊。她跟小姐在廳中等你呢。”昭元臉上一紅,道:“在廳中?”範薑忍住笑道:“是啊。現在人人都知道是你在求小姐,難道你還想讓小姐再來這裏見你麽?還愣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去?”

  昭元無奈,隻好徑自前去。走了幾步,他卻又覺範薑緊跟在自己後麵,似乎便是在押送自己前往一般。昭元心下頗覺尷尬,卻也沒有辦法。待到了正廳,果見儀薑和那幾個侍女花團錦簇一般,都擁簇著坐在檀香桌旁的宮雲兮嘻笑。眾少女一見他進來,人人都是臉上露出極古怪的神情望向他。

  昭元心頭打鼓,但卻已無退路,隻好上前道:“各位早了。”那名早上第一個來看他的侍女忽然道:“我們是早啊,你為什麽這麽晚呢?”昭元忙道:“昨夜有些不習慣,所以晚了些。”那侍女道:“為什麽不習慣呀?”說著眾女齊聲而笑。昭元漲紅了臉,道:“在下昨日和衣而坐,所以不甚習慣。”那侍女道:“你簡直就是睜著眼睛撒謊。我明明看到你脫了衣裳在儀薑姐姐的被子裏睡的。”昭元急道:“你明明是看見我在椅子上的。”

  那侍女笑道:“你要真在椅子上睡,現在臉上會成豬肝嗎?現在我都在你麵前跟你對質,你都還敢狡辯?大家說,是信他還是信我呀?”眾女齊聲道:“當然信我們自己的姐妹了。”一名侍女道:“你看看他那樣子,一幅被人戳穿後作賊心虛的樣子,誰會信他?小姐說該怎麽罰他呀?”又一名侍女道:“小姐當然要罰,儀薑姐姐也要罰他,不能不罰。不然就是共犯,我們就也罰儀薑姐姐。”眾女嘻笑聲中都是點頭稱是,儀薑和宮雲兮都是羞紅無限。

  昭元見她們如此唱和,便如自己十成十真那樣了一宿,自己卻全無分辨之法。他心下又羞又惱,卻又實在沒有辦法:原來造謠的最高境界乃是“當麵造謠”,一旦造得好,那可實在是威力無窮,讓人全無反抗之力。

  本來呢,造謠大都是背後來造。但背地裏說人壞話,聽者也大都有心理準備,很難讓人全信。可若是能當著被造謠人的麵,硬將他的某一件確實不是完全沒有的事添油加醋大說特說,隻在關鍵處加上一些歪曲誇張,說得其人一時難以辯駁或是辯駁不力,那麽立刻所有人都會覺得千真萬確就是這樣。從這以後。那人也就再也難以澄清。

  昭元雖然明知此等謠言的威力,但現下這種情形,擺明了就是她們要來取笑自己的,自己隻能是越辯越醜,還不如老起臉皮,幹脆來個徹底裝傻。眾女笑了一氣,見他臉上窘迫之色居然不但不漲,反而見消,不免都是頗覺驚異。大家既然知他臉皮終於過關,已是刀槍不入、水火不傷,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便也隻好漸漸停了下來。昭元道:“在下……在下蒙小姐和姑娘們盛情款待,不勝感謝。今日雪已停了,還請賜還佩劍,讓在下下山。”

  範薑道:“就這麽就完了?一點實際感謝都沒有?”昭元道:“日後在下當然會再登門相謝。”範薑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今兒個不幸得很,裏麵雪停了,外麵雪卻也停了。因此,你是不得不走了,可莫怪我們不留你。隻是你的佩劍被我們一個姐妹藏在一個地方,我們都不知道,便儀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呢,你求我們也是沒用的。”說著抿嘴而笑。

  昭元心下一奇,道:“請問是哪位姑娘所為?”範薑搖頭道:“這個……不能告訴你。你自己去猜,猜到了才能全身而走,不落一物。猜不到嘛……嘻嘻。”一名侍女嬌笑著接口道:“猜不到嘛,那就太笨啦!”

  昭元想來想去,漸漸覺得八成是那位大肆當麵造謠中傷自己的少女所為,而且還肯定是藏得極讓人難以自處。既然如此,那麽她很可能就趁自己和宮雲兮出去的時候,將劍藏在了儀薑的被中。不然的話,她應該不能那麽肯定自己確實是在椅子上講究了一夜,而後卻又如此起勁地來大造自己之謠。可要是自己去求她,她要為難自己的話,肯定隻說地方,就是不肯替自己去拿。那樣的話還是需要自己去翻儀薑的被子,自然又是替她不自覺地圓了些謊,日後更容易被她搶白。

  昭元心頭雖然這樣想,但眼神已經不自覺地望向那名少女。眾多少女自然也都明白他的確已經猜到了,都忍住笑,隨著他眼光看向那位少女。

  那侍女見他猜到,反而引得自己成了眾人注意的對象,立刻凶他道:“你看我幹嘛?又不在我身上。”昭元道:“還請姑娘賜還,在下感激不盡。”那侍女道:“我沒有藏啊,你怎麽就硬要說我藏呢?再說你說我能藏在哪裏?”昭元道:“定是在那被中。姑娘要耍在下,日後……”範薑忽然輕笑道:“日後有的是機會?”昭元大窘,道:“還請姑娘賜還。”

  那少女被範薑一句話說得滿臉通紅,一肚子的氣都要發在昭元身上,忽然眼珠一轉,道:“姐妹們,我確實是藏在儀薑姐姐的被中了。可是你們能猜到嗎?”那些少女一笑,都道:“猜不到。”那少女笑嘻嘻道:“我們都是好姐妹,彼此尚且還猜不到,他卻怎麽猜得到?顯然嘛,根本就不是猜的,而是他本來就翻看過一晚上了。要不然的話,怎麽能說上一個‘定’字?大家說是嗎?”眾少女都是笑絕。

  不料儀薑忽道:“不對不對。最值得懷疑的事是,這小子猜的本事就算是奇佳,卻怎麽偏偏猜中的是你所想所做,而不是別人所做所想呢?按照你的想法,八成是你自己就告訴……”那少女一把掩住了她嘴,兩下裏頓時鬧作一團,反而將昭元完全冷落一旁。

  良久,她們才鬧得略停了停。昭元硬著頭皮道:“在下的佩劍,還請賜還。”範薑道:“你既然猜到了,那就自己去拿。要是想讓人家給你拿回來,怎麽說人家也是藏了一場,你也該求求人家才對,怎麽能這樣直通通就要呢?我們隻聽小姐的,你可管不住我們。”昭元無奈,隻得道:“在下求姑娘……”範薑笑道:“她叫華薑。”儀薑道:“她呢,因為年紀最小,老是隻能叫別人姐姐,從沒人叫她姐姐。因此呢,她是最最盼望能有人叫她姐姐了。”

  昭元眼見華薑甚小,行事也是一派小孩脾氣,要叫這姐姐,未免實在肉麻。他臉雖已漲得通紅,但卻還是知道別的討好肯定更請不動,終於還是呐呐道:“請華薑姊姊賜還佩劍。”眾女都是哄笑一片。華薑又是得意,又是羞澀,早已跑出廳去了。

  範薑鄙夷道:“你這人就是總是不老實,什麽都要鑽空子。讓你叫姐姐,你偏要叫姊姊,簡直就象這樣就有了麵子一樣。其實還不是一樣?還有當初死活都堅持隻肯給小姐沐……”說到這裏忽然掩口一笑,卻不再說。昭元正在心神蕩漾,那華薑已如飛般跑了回來,把劍朝桌上一扔,已是藏身到了宮雲兮身後。

  昭元拿起佩劍,道:“在下……在下告辭。”但口中說是告辭,腳下卻沒有動。眾女也都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都不說話。一名少女抿嘴道:“你不是要走嗎?現在又沒人留你,怎麽不走啊?”說著湊近宮雲兮和眾女耳邊,似是悄悄說了句什麽,眾女更是笑得前俯後仰。昭元實在無奈,隻好道:“在下……不知小姐父母是城中哪一家宮大人?”

  範薑忽然扳起臉道:“你想幹嘛?”昭元一呆,答不出來,呐呐道:“在下……想日後登門拜謝。”儀薑笑嘻嘻道:“這可是你說的啊,隻許拜謝,別的什麽也不許說。”昭元臉上一紅,望向宮雲兮,卻見她本來一直是在笑吟吟地看自己窘態的,可現在小臉上也微微返起了羞色。隻聽她輕輕道:“你……先去辦你的事,我這兩天就自然會見你,告訴你我家的。”

  昭元一聽,大是放心,心頭幻想著自己再見她並且去拜見她父母的情景,險些又是失態。他連忙拱手道:“多謝小姐和各位姑娘款待,在下感激不盡,日後當再見以報。”說著又深深望了宮雲兮一眼,似乎便想將她的容貌和風儀深深藏於心中,讓自己這兩日間能有一絲心靈慰籍。宮雲兮見他如此看自己,簡直就象要把自己整個人都帶走似的,也不自禁臉兒更紅。儀薑忍住笑道:“不許這樣賊眼兮兮地偷看。把小姐看跑了可怎麽辦?你賠得起麽?”

  昭元不敢回答,隻得轉身便行,前麵廳外已有好些嬤嬤在等候送他。他才一出廳門,便覺這廳內廳外實是兩個世界,那些嬤嬤冷冷的目光投在他身上,立刻就令他全身發冷,渾身不自在起來。他微微一歎,隻覺心頭的那些綺念刹那間煙消雲散,便如同春夢乍醒一般難受。但他卻也沒有辦法,隻能收攝起心神,擺出先前的端方模樣來,一步步走了出去。那些老嬤嬤倒也是一言不發,雙方配合得一句也不需多說。不多時,他便已出了山莊之門。

  昭元一聽身後腳步聲退回去了,立刻長長籲了一口氣,似乎擺脫這些老嬤嬤的目送,實在是說不出的痛快和輕鬆。他想起這一日一夜的欹旎風光,實在是感慨莫名,忽然忍不住一轉身,似乎想要再看一看這個廳內廳外簡直如同冰火兩重的神秘山莊。盡管這座山莊依然透著難以言傳的神秘,但宮雲兮的絕世美麗,眾侍女的美麗、聰慧、刁鑽和可愛,以及老嬤嬤們那冷峻如刀的目光,都已從此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歎了口氣,知道自己人雖然是出來了,可心卻根本就還在裏麵,而且也許真的就永遠也不可能再遊出來了。

  雪是真的停了,但外麵依然無絲毫人跡,似是厚厚的積雪在維持著這座山莊的神秘。昭元一步步地走下山去,可是腦中卻依然無法完全清醒過來。這所有的一切,簡直便如做了一場千秋大夢:夢中的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那麽的隨心,那麽地貼近自己的本性,簡直都美好得自己有些不敢相信它是真的。當然,這與那怪誕的瑤宮之夢迥然不同,昭元自然還是分得清的。最起碼,這是自己實實在在可以企及,馬上就能得到的。而那個怪夢,永遠也隻不過是自己的幻想升華凝華而已。

  這整整一日一夜,昭元都生活在頭暈目眩之中,腦中一幕幕場景始終盤旋不去。她們的美麗和聰慧,體貼和任性,全都已深深印入了自己腦海之中,完完全全地控製了他。從今以後,隻怕根本不再需要任何迷魂術,自己就已經被迷得無法自拔了。

  下山的路隻是一段並不太長的路,但在昭元看來卻是無比地難走,因為這畢竟是遠離那些美麗的行程。他足足費了大半天的時間,才又回到了城中。到得館內,從人們卻也並未驚慌。這自然也是因為他臨走時,總是會留書一封,先為下人們安排好。

  從人們見他終於回來,便都慫恿他再去那陳太史家。但昭元見今天已至下午,實在並不方便,也就說明天再去。這些仆人之所以如此起勁,自然是因為陳家極講門麵,甚是重視這個“姑爺”。因此,陳家對昭元帶來的下人甚是客氣優待,除了紅包之外,還管吃管喝管雜耍。這些仆人在那裏不但不需服侍昭元,反而自己也如被服侍一般,如何不樂?在他們看來,簡直就應該每天都去那裏賴上大半天才對。

  這一夜昭元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睡著,而且居然還夢見自己是在儀薑的香莟中溫軟而眠,醒來之後自然更是臉上陣陣發燒。但那些仆人卻已容不得他再睡,不住地來稟報,說是昨天下午已又去送拜帖了,今日當早去為好。

  昭元見他們居然自己就去送拜帖,自然也知他們用意,卻也並不生氣。反正宮雲兮說會來找自己,自己這兩日間又不好再去太華山莊,那便也正好做做“正事”。況且說起來,這真宋文昌和陳夫人都是對自己此行之獲大大有功的,便沒有先前的盡量多來探望的話,自己也當去感謝。自己如果不去把這事辦得圓通些,那又怎麽好安心?

  當下昭元備齊車馬,衣冠楚楚,便又去拜見那位“丈母娘”。但還在門口的時候,他便看出來陳太史多半依然未歸,不免有些失望。但兩邊的下人們卻都是喜不自禁,因為每來一次,雙方的下人就都能得些好處。若按他們的想法,最好這陳太史永遠別回來,讓他們天天有便宜占。昭元見陳夫人又已迎出廳外,連忙展身再拜,口稱“嶽母吉祥”。他這次實在是誠心誠意、感激涕零,自然也是拜得殷勤無比,全無半點上次的心頭勉強、口是心非。

  陳夫人見他時時而來,明顯是重視自家小女,甚顯誠心城意,當然也心中高興。待二人又入廳中坐定,昭元便問:“不知嶽父大人回來沒有?”陳夫人道:“說來慚愧,還是沒有,讓賢婿你久等了。”昭元雖然早已猜了出來,但卻也不得不作出失望的樣子來,口中道:“嶽母大人快別這麽說,小婿承擔不起。”陳夫人笑道:“不過你本是一家人,既然來了,那便也不用客氣。你今日就在這裏陪我用膳罷,順便見見小女。”

  昭元吃了一驚,道:“女公子的病好了?眼下將近隆冬,還是當靜養為上。小婿還有些事情要料理,就不敢打擾嶽母大人了。”陳夫人道:“無妨。她那點病,說有也是有,說沒有也沒有。再說都這麽長時間了,怎麽也習慣了。你們十幾年不見,這下馬上就要成夫妻了,先見上一見也好。你來一趟不容易,老頭子不在,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也就不用太守那什麽古禮。你還有什麽事啊?能大過這裏之事麽?”

  

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二)

  
  昭元一時語塞,隻得道:“謹尊嶽母大人吩咐。小婿雖然有些事,但自然沒什麽能大過嶽母大人吩咐了。小婿遵命就是。”心想:“我本來就和真宋文昌甚象,我這易容術也不是吃素的,連聲音也好好注意過。我隻記住少說話少接觸,應當不至於出什麽差錯。”

  昭元想到這裏,也即坦然。那陳夫人陪他閑聊了幾句,終於還是問到他最怕的地方來:“賢婿可曾去那太華山?”昭元忙道:“嶽母大人吩咐指引,小婿自然不敢不尊。前日和昨日,小婿就……已經遊過了。”他本想說“就在太華山”,但心中有鬼,如此說怕她知道自己是在太華山過夜。要知瞧宮雲兮的氣派,宮家也必是王庭重臣,說不定陳夫人還能知道那上麵隻有宮小姐一處莊院,而且不留外客。她要一時間心下奇怪,問將起來,那可就不好辦了。

  陳夫人點了點頭,笑道:“賢婿,這太華山之行當是不虛此行罷?”昭元連連用力點頭,道:“實在是不虛此行。嶽母大人曾說小婿不去的話會後悔終身,小婿一去之後,才知當真是所言絲毫無虛。說起來小婿真是不知該怎麽感謝嶽母大人。”

  陳夫人笑道:“賢婿大有才名,可有名篇傳世?”昭元雖然早已有備,但還是禁不住心頭一慌,忙道:“說來慚愧,小婿才疏學淺,實是慚愧之至。當時但見眼前美景無限,心曠神怡之下,竟然絲毫也無才思。”

  昭元知自己的那首《鳳求凰》確實意境高遠,若是現在吟將出來,定能博“丈母娘”之讚歎,日後也必定能享千古之名。隻是此詩實在並非宋文昌所作,萬一日後穿幫可怎麽辦?再說了,這首詩他甚是得意,即使能不穿幫,也不願意讓宋文昌平白享此大名。

  陳夫人似乎微微意外,但立刻又道:“哪裏哪裏。世間名篇,大都得於不經意間,若是專門搜求佳句,反而失之下乘了。現在下午膳尚早,你便先去見見小女罷。”昭元道:“女公子既然身體不適,小婿身為未來之夫,自當愛惜。依小婿看,就不用太去驚動,隻需午膳時見上一見,也就是了。”陳夫人道:“賢婿不必客氣。她如此嬌慣任性,又怎麽好去做夫人?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太慣了她。你有為夫之道,她也該有些為妻之道才對。”

  昭元見其勢不能相避,隻得道:“是。”心中卻想:“但願他們從小沒什麽印象深刻之事,不然可就麻煩了。”但轉念一想,卻又覺應當沒事:自己畢竟曾為大祭師,算命指運本來便是自己的老本行,那些隱密無限含糊莫名、既可正解又可反解的話,自己最是在行。就算那小姐問起什麽,自己一概來個含糊以對就是。

  再說了,他們當年見麵還不過是學步娃娃,能記得什麽?即使能記得些,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不再清楚也實在是很可能。隻是這陳小姐的芳名卻是一大難題。昭元想了想,道:“不知女公子後來可改名沒有?現在可叫什麽?”

  陳夫人笑道:“賢婿何以有如此一問?這改名之事,若是有之,我早就告訴你了。你直呼她本名就是了,也不用太拘束。”昭元無奈,道:“乳名畢竟是小時所呼,現在彼此都大了,未必還好。夫人平日最喜歡喚她甚麽?”那陳夫人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隻是也不用太拘束了。要說我喚的,不過是‘孩子’‘兒啊’之類,你卻怎麽喚得?你還是喚她正名罷。”

  昭元暗暗叫苦,但卻一時不敢再問,想了想又道:“女公子蘭心智慧,心靈手巧,想來定有些刺繡珍品,不知可否賜小婿一觀?這樣一來,小婿也好在見到她前,先知道些她之喜好。”他思很多小姐刺繡之後,會一並刺上自己閨名落款,隻是從來不給外人看的。但自己馬上就是她丈夫了,這樣要求,雖然突兀了些,卻也不能說過分。不料陳夫人笑道:“賢婿太過用心了。其實以賢婿才名,就算小女有天大的喜好,賢婿難道還能不知曉應對?”

  昭元心頭越來越苦,卻也是毫無辦法:“難道我一見麵就叫‘你’,或者‘夫人’,或者‘小姐’不成?這些都實在不象是未婚夫妻間的叫法啊。”忽然又是腦中一亮:“也罷。人都說薑是老的辣,從陳夫人那裏撈不到真名,難道還對付不了小丫頭一個麽?我先這樣勉強叫上一聲,施些手段,怎麽也能在十句話內套出她真名來。”

  一念未已,那天接那燈籠給小姐的垂髫小環過來稟報:“稟夫人:小姐就要去後花園等候宋姑爺了。”陳夫人點了點頭,對昭元笑道:“你先去罷。你們年輕人之間好說話,我就先不去了。隻是午膳已是將近,你們兩個莫要讓我還特地再派人去叫。”

  昭元唯唯稱是,隨那小丫環朝後花園走去。他現在更擔心的反而不是那名字,而是這小姐試過自己的猜謎本事,這下萬一一開始就看不起自己,墮了宋文昌的名聲,那可如何是好?那樣的話,豈不是楚國也跟著蒙羞了麽?

  那小環將他帶到到假山碧池之旁,那裏早有幾名丫環候著,都是道:“姑爺請稍待,我家小姐一會就過來。”她一說完,便和那些僮仆都退出園外,隻留下來幾名丫環。

  昭元隨意看了看周圍風景,隻見這後花園雖小,但也甚是別致,可說是頗有書香大家之氣象。他自從瑤宮一夢和太華之行後,對這些自然早已看不上眼,但現在火燒眉毛,畢竟不敢有絲毫怠慢。因此,他一麵繼續思考該當如何對付這位小姐,一麵樣樣細心留意周圍,以便找好話題,爭取主動,免得一會說話時慌亂無度。

  過不多時,身邊一個丫環忽指著一處他並沒在意的小徑,輕輕一聲道:“到了。”昭元吃了一驚,連忙定睛看去,卻見一群侍女擁簇著一位小姐分花拂柳,冉冉而來。昭元一見那小姐之麵,不禁心跳加速,口舌幹燥,站起身來顫聲道:“你……怎麽也來了?”

  原來來人正是宮雲兮和範薑、儀薑、華薑等一眾侍女。宮雲兮微微一笑,盈盈坐下,卻不說話。範薑笑道:“我們小姐馬上就是你的夫人了,今天奉母親大人之命來見你,怎麽能不來?”昭元但覺整個人都跌入了冰窖,渾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你就是陳家小姐?”

  隻聽儀薑笑道:“怎麽?不相信麽?你呀,自以為狡猾,可偏偏就是隻有你自己還蒙在鼓裏。”說著抿嘴而笑。昭元之頭似在給人用千斤重錘一下下猛砸,恍惚中直似有金星亂舞,眼前的一切已是根本無可讓他相信。

  昭元忽然極力定了定神,慢慢坐了下來,緩緩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姓宮,怎麽會是陳家小姐?”華薑嘻嘻一笑,道:“你呀,真是井底之蛙一隻,連改姓都不知道?上古之時天下才有幾個姓?當今天下又有多少姓?說起來其中十成倒有九成是更改而來。要非改姓,哪裏來的這麽多姓氏?便你楚國好幾支王姓,還不是出於上古一姓?你敢說你這個姓不是別的姓改過來的麽?”說著一雙妙目滿是笑意。

  昭元冷汗涔涔直接冒,根本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宮雲兮輕啟櫻唇,微微笑道:“你們就留點口德罷。姑爺麵前,還是該有個樣子。公……夫君,這也難怪你會覺得奇怪。本來我是陳家,但小時爹爹媽媽曾因竹書一案受冤,我便跟了一位姓宮的德高望重的親戚好多年。因此,他老人家實在可說是我的救命恩人兼授業恩師。後來爹爹媽媽又平凡昭雪,我才回來。隻是在當時,我已改不過口來,也就幹脆姓宮了。不過……不過不管我怎麽改,以後都是跟你姓的了。”說著臉已微紅,嬌羞不勝。

  範薑見他滿臉都是震驚和不敢相信之色,似乎覺得這下戲耍才真正夠狠,得意地道:“我們家小姐的授業之師,說出來都能嚇你一跳。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宮之奇宮老太爺。”昭元心頭越來越冷,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在晉借道伐虢時,勸虞君未果,就舉族隱居了麽?”

  儀薑笑道:“隱居當然是不錯,但卻是隱在周都,而且我們小姐當時也是跟著他隱居啊。宮太老爺的名諱中有一個‘奇’字,自然是出你意料了。要不然還能叫這個名字嗎?”

  昭元隻覺心頭越來越是絕望,心頭如有千萬把刀在割,片片入肉,絲絲浸血。數十年前的這一故事,本來便是晉文公之父晉獻公企圖滅掉一個近鄰虢國,但由於虢國和虞國“唇齒相依”,互相幫助,又互相守衛要害,一時不好動手。晉獻公打聽到虞君貪財,就先派人送了玉壁和寶馬,說是要借道伐虢。

  虞君果然受不得誘惑,就要答應。但當時宮之奇在虞國為官,就說虞國和虢國之間的關係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若是虢國被滅,虞國也必定被滅。但虞君終於還是太貪財,又自以為自己和晉國本都是姬姓之國,關係也不差,晉不會伐滅自己,就拒絕了宮之奇的建議。宮之奇還要再諫,但聽過百裏奚的保身建議後,就不再勸諫,舉家避禍,不知去向。

  後來晉國借道滅掉了虢國後,果然回過頭來把虞國也給滅了,世人皆歎宮之奇之智和虞君之愚。再後來百裏奚輾轉到了秦國,被秦穆公拜相,而宮之奇卻不知所終。若是按照她們的說法,那便是實際上到了東周。天下列國征戰,但百年來從無人戰周,的確是隻有東周王城一帶是淨土。宮之奇既然在東周有親,又要長避戰禍,的確也是以東周為佳。

  宮雲兮微笑道:“範薑儀薑,你們兩個說話也要有個收斂樣子。不然將來陪嫁過去後,你們可怎麽麵對他呀?”範薑和儀薑都是臉上羞紅。

  忽聽一名侍女笑道:“說起來這姻緣還真是天定的呀,擺都擺不脫。這不但本來就是從小定下的親事,後來竟還能在萬裏之外的月氏就相識,再後來呢,居然還能在太華山莊再度定情。而且呀,這小子的爹明明是文官,他卻到處瞎跑;我們老爺也是文官,我們的小姐居然也到處瞎跑。在月氏時這小子用假名,小姐就也用假姓;現在他用回真名,小姐也就把自己最認同、最親的真名告訴了他。不過按照這小子自己所說,他小時候曾與父失散,的確也是叫昭元叫過幾天的,倒也不算是欺騙小姐。可是呢,小姐在家裏的小名雖然是雲兒,但在宮老太爺那裏卻總是喊玉兒的,也剛好跟這小子那個半假不假的名字對上了。嘻嘻,一切都能對的這麽巧,還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緣分。”

  另一名侍女道:“這姻緣簡直已不能用千裏姻緣一線牽來形容了,乃是萬裏姻緣一線牽。”又一名侍女插口道:“不對不對,一線怎麽牽得住他?這次是一巾牽來的。你們想,要織小姐的絲巾可需多少線呀?”

  一名侍女輕輕歎道:“範薑姐姐有贈巾之德,儀薑姐姐有留宿之義,就連最小的華薑妹妹也有藏劍之行,自然是都陪嫁了。小姐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宮雲兮微笑道:“你們也都有插嘴之功啊。我們是好姐妹嘛,隻要你們願意,自然也都跟我陪嫁了。哼,我們都不分開,以後要欺負他,也好人多勢眾大,怎麽也讓他還不了嘴。”那些侍女都是粉麵生羞,齊齊躬身道:“謝小姐。”

  宮雲兮扳起臉道:“我們自家姐妹,就不謝了。隻是你們要討好他,不然他不要你們,那就沒辦法了。唉,真是便宜了他。”那些侍女全不理呆若木雞的昭元,都嘻嘻笑道:“才不用討好他呢。他要敢不要我們,我們就不放小姐給他,讓他難受死。”

  又一名侍女道:“其實呢,他也該感謝我們才對。月氏那次要不是我們幫腔,小姐當時一時嘴軟,李嬤嬤他們就真的要閹掉他了。……嗯,真是天意啊,幸虧小姐當時堅持下來,要不然小姐可就……”說著齊地格格嬌笑起來。

  宮雲兮滿臉通紅。儀薑笑道:“他當然不會這麽傻的,你們這麽多美人,那是不要白不要。你們都是看準了他好色,才敢這麽放肆,卻偏偏要拿小姐說事邀功。”範薑一笑,道:“這小子來提親,居然還又想娶小姐,不過小姐當初跟他本有指腹之約,卻還是贈了絲巾給他,那就也算扯直了。小姐的確是事事都有先見之明。當初說要抓回著名逃跑的姬妾,如今果然乖乖送上名份來了。看來真是天定的緣分,他天生就是要嫁給小姐的,怎麽跑也跑不掉。”

  華薑笑道:“你也有先見之明啊。當初你要他留下絲巾,簡直就象定定地知道他就要一輩子給小姐沐足一樣。”範薑羞道:“你瞧他那個樣子,臉都拉得這樣了,還真是開不起玩笑。哼,他也不想想,當初在月氏時他是多麽放肆?他對小姐那麽冒犯,小姐都保住了他,現在他才讓小姐小小戲耍戲耍,小出點氣,就這樣受不了。”

  儀薑笑道:“再用句範薑姐姐的話來說,這小子什麽都好,就是有些不老實,居然連來見丈母娘也塗脂抹粉。不過呢,這也算是想討好小姐和丈母娘大人的一片心了。再說了,他雖然猜謎的本事差了些,不過作詩的本事卻又超乎想象,也算取平了。”

  一名侍女嘻嘻笑道:“這次雖然夫人是許了婚,但小姐自己不親自試試怎麽行?他嘛,要配小姐,自然是差了點。但實在架不住他運氣好,居然也還是能討好了小姐,得到了小姐首肯,這可就隻能算他造化了。再說了,小姐自從一見他之後,就恨得牙癢癢地,一定要抓回這名逃妾,我們總不能讓小姐出不了這口氣,對吧?”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簡直就似根本沒把昭元放在眼裏。昭元的心在滴血,他隻覺得自己已一腳跌入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巨大錯誤,自己的一切未來,一切的希望,都已經全然幻滅。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隻知道自己整個身體都在發冷,可是心卻早已更冷,再也沒有絲毫熱力能從其中發出來。他心頭所有那些曾經軟綿綿的粉紅色夢想,忽然間全都變成了麵目猙獰的惡魔,正在腦海中張牙舞爪地對著他獰笑。

  

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三)

  
  她們後來在說什麽,笑什麽,昭元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隻是呆呆地坐著,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雕的一般,眼前一片黑暗,心中更是無邊的黑暗,黑暗中的黑暗。他忽然一字一頓,極慢極慢地對宮雲兮道:“你真的是陳家小姐?”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孩子,你怎麽這樣說話?我還會騙你麽?”昭元不用回頭,已知是陳夫人來了。宮雲兮看了看昭元臉上神色,撅起小嘴撒嬌道:“母親,他好象不喜歡我。”陳夫人攬著她笑道:“乖孩子,別瞎想。娘看他是喜歡你喜歡得入了神,才會傻成這樣。有你這樣的妻子,誰能不歡喜?若真不歡喜,那種眼光就根本不配和咱們家結親,娘說什麽也不把你嫁出去。他又不是那種沒有眼光的人,怎麽能不喜歡娘的寶貝掌上明珠?”

  昭元眼睛已經完全轉不動了,眼前的一幕已經讓他的最後希望徹底斷絕。本來他還存有萬一的希望,因為宮雲兮氣質高雅無比,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屬於塵世的感覺,而陳家雖然是公卿大家,但要培養出這樣的女兒,也不那麽容易。因此,他心中其實還存有一絲她是陳家親戚,這此不過是來串門、開自己玩笑的希望。

  可眼前的這一切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昭元,宮雲兮就是陳家小姐。陳家世代清高,氣質傳承非常不凡,再加上宮雲兮從小就隨著隱居世外的宮之奇生活,她能有這麽一種超然風華,自然順理成章。再說陳家本來就是巨富,很多人還傳說,現在的陳老爺本身也是以燕渤巨富身份入贅的,那麽養出這等比公主還要高貴、還要養尊處優的小姐來,實在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宮雲兮的家教、風範和眼光,她怎麽可能在明知她自己已訂有親事的情形下,還在太華山莊那樣親密地接待自己,而且還坦然接受自己的愛意?這一切實在已經明白無疑地告訴了自己,她是預先就知道了許多的。可自己……為什麽就是一點也不肯去想?

  昭元隻覺自己之愚實是天下無人能及。為什麽自己偏偏就要假扮宋文昌前來?為什麽宋文昌訂下的親偏偏就是她?為什麽那天燈謎之時,自己就偏偏止步在了她閨房之外?隻要自己稍稍能偷看一下她的樣子,無論如何自己也會小心在意的,絕對不會去碰那不能確定是不是她的女子。宮雲兮雖然美麗無雙,但自己定力也不是不堪一擊,隻要自己先有警惕,那便絕不可能對她產生這樣深得無法收拾的愛意。可為什麽這些多機會,全都被自己錯過?

  昭元呆呆地坐在那裏,陳夫人和宮雲兮以及那些侍女丫環都是望著他,漸漸臉上也開始露出吃驚的神色。陳夫人奇道:“賢婿,你真的不喜歡雲兒麽?”昭元卻隻是癡癡而望,眼中早已全無神采,似乎完全沒聽見。

  陳夫人冷冷道:“賢侄,你真的不喜歡雲兒麽?”這聲音雖然不大,但稱呼卻已從“賢婿”改成了“賢侄”,其中之意已是不言自明。昭元心頭一震,慘然道:“喜歡,當然喜歡。”他心頭本已經完全絕望,隻恨不得轉身就跑,此後永遠也不再見這一家人;可是陳夫人的這一句話,卻又驚醒了他。他心頭陡然起了一個念頭:我自作自受,怎麽能讓別人去承受?宋文昌肯將身份借於我,我若是現在就走,豈非將他的好事也破滅了?這不是恩將仇報麽?

  宮雲兮和眾侍女許多雙妙目都是緊緊盯著他,可他心頭卻忽然出奇的平靜,臉上居然也回複了那消失了許久的堅定神情。眼前的一切本來就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經曆了數日錯亂後,終於又回到了正常,自己又有什麽好埋怨?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埋怨?自己之心根本已死,又有什麽必要去埋怨?

  昭元忽然緩緩道:“雲兮小姐天姿玉容,冰雪聰明,戲耍小婿絲毫不落痕跡,小婿怎麽會不盼寶之愛之?說來慚愧,小婿實在是在太華之行即已傾倒,隻是當時還心念自己身屬陳家小姐,未敢直言,到底還是傾慕無限。今日小婿發覺禮法與傾慕一致,能同偕所願,狂喜之下,竟致失態,卻讓嶽母大人和雲兮小姐見笑了。慚愧之下,小婿先自罰一杯為謝罪。”說著他坦然舉起茶杯,向陳夫人和宮雲兮奉了一奉,一飲而盡。

  宮雲兮和範薑等見他忽然恢複常態,與剛才那幅震驚之極的神態迥然不同,頓時一雙雙美目都更驚奇地緊緊盯著他,似要猜透他為什麽轉變得這麽快。昭元坦然回視,全無所避,更再無絲毫失禮之處。範薑期期艾艾地道:“你……現在真的是這樣想的嗎?”昭元微微一笑,道:“小姐如此安排,雖然有些突兀,但畢竟也顯冰雪聰明。有此一雅,足顯小姐無論才貌都是舉世無雙,在下安有不喜之理?姑娘有此一問,在下反而覺得詫異了。”

  範薑仔細看他神情,竟然看不出半絲作假,微哼了一聲,卻不答話。一時間,場麵反而有些靜了下來。陳夫人鬆了口氣,道:“賢婿,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先前我見你那個樣子,還以為你忽然愛起麵子來,連小女的一個小小胡鬧都容不得。當時啊,我倒還真有些不敢放心把她交給你。現在知道你其實並不那麽小氣,我也就放心了。”

  忽聽儀薑道:“隻怕夫人放心得或許還早了些。他明知自己已和陳家結親,這妻還沒娶,就又在太華山莊被另外一個姑娘傾倒,隻怕是有花心之嫌。”宮雲兮忽然微微一笑,輕輕道:“算了。雖然他先前失態了點,但你們也別得勢不饒人。這對他也是兩難,怪不得他。再說這件事早過去了,你們就不要再挖苦他了。”

  陳夫人道:“是啊。說起來這太華山是雲兒相信自己的才貌,死活吵鬧故意要擺出的陣勢,我們也都是不得不由她。他要是在那裏全不傾倒,雲兒定然不開心,憤憤不平之下又要為難他,說什麽也要讓他傾倒才甘心。要說他全然不能自製,卻又有失先妻後妾之禮,雲兒肯定又會不開心,不知又會去怎麽整他。這次他在太華山莊神魂傾倒之際,還能想到自己有未婚妻,能夠堅持以其為先,不肯直接表露,已是於禮於情都不違了。你們將心比心,也替他想想才是。”範薑等都是口中唯唯,臉上卻依然大有不以為然的神氣。

  昭元臉上卻是平靜如水,道:“雲兮小姐願配小婿,實在是小婿的畢生之福。小婿當早些回楚,好生打點,或許還能請動蔽國大王親自賜婚。總之,此親定要風風光光地迎娶,才成體統。雲兮小姐的才貌,小婿永銘於心,當寶之愛之,不負嶽母大人之托。現下天時已不早,小婿還是早些回館準備的好。”宮雲兮忽道:“說好要共用午膳的,你怎麽現在就走?”昭元想了想,道:“也好。小婿就檀越一回,先行侍奉嶽母大人和雲兮小姐了。”

  說話間三人漸次起身,又朝正廳行去。昭元此刻心如止水,無論答話舉步,處處都極顯風範,便似自己真的已經對這一切都不再在乎了一樣。他甚至都主動找宮雲兮攀談,言笑也絲毫不拘,全無半點禁忌。

  待到了正廳,下人們穿梭般地呈上菜來,許多菜的風味自然是和太華山莊頗有相似之處。昭元吃在嘴裏,坦然相評,嚐一道,讚一道,竟然思如泉湧,妙語連珠,卻又不失風雅。三人席中,除了宮雲兮被逗得不住格格嬌笑外,連陳夫人也不時微露笑意,隻是她自重長輩身份,不願跟他二人糾纏。範薑儀薑等都是立在宮雲兮身後伺候。

  這一頓飯,竟然似是昭元有生以來吃得最為暢快的一頓。到得最後散席時,昭元已是微有醉態,但卻依然絲毫不失風度。午茶之後,昭元起身告辭。陳夫人和宮雲兮也不再挽留,隻是囑他早日再來。

  昭元道:“若要早日來,便當早日回去備辦。嶽父大人看來一時難歸,但小婿親眼已見仙儀,極盼能早日永結同心,卻是要迫不及待地回去準備了。如此一來,隻要嶽父嶽母大人一定下婚期,派人通報,家父和小婿立刻便可具彩禮迎娶,不會有半點遲誤。”

  說話間眾人相揖而別。昭元端坐華服馬車之中,隻覺自己片片肝腸都已碎裂,整個腹中腦中早已是混沌一片。但他麵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既不故示風度和愛意而慢走,也並不催促快行,隻是頭也不回地癡癡坐在車上,僵屍一般回到自己之館。入了館中,他冷靜地吩咐下人去給周司禮卿衙門等處送上離境之帖,又命下人都去采辦遠路物事,以備明日或是後日離境。那些下人雖不甚願意這麽快就走,但卻也沒有辦法,都去各自采辦。

  昭元諸事吩咐妥當,慢慢步入自己房中。才一進門,他便忽然如要發泄什麽似的,猛地反腿將門踢上,整個人發瘋般撲入床中,瞬間便已淚流滿麵。他似乎還拚命想告誡自己不要放聲而哭,可是方才自己的那些強顏歡笑,早已是用盡了自己的全部意誌和心神。現在的自己,已是根本再無理智可製,隻能以被蒙頭,盡情地痛哭。

  宮雲兮的笑厴在他腦海中驅之不去,一遍遍地回翔著,淺笑著,令昭元的神智之防完全破碎無存;恍惚中的他,更如覺天地間的一切都似是在嘲笑著自己。他不住地質問著自己:自己為什麽什麽身份都不借,偏偏就要用這宋文昌的身份?她又為什麽偏偏是陳家的小姐?為什麽陳家不是與自己有親,而是和宋家有親?自己為什麽要在月氏伸出那隻該死的手?自己又為什麽非要那麽聽話,稀裏糊塗就去上那太華山?自己又為什麽時時刻刻都忘記不了那個荒誕不經的怪夢?自己為什麽沒有突然間瞎了這雙眼?

  昭元隻覺自己一個也答不上來,痛悔和憤恨在胸中悶得便如要爆炸一般。一股腥腥的、甜甜的感覺慢慢現在喉頭,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鮮血,可卻根本就懶得去注意。他的眼前,更是一片從未有過的漆黑,以至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看見東西。他狠狠地捶打著自己,似乎要將自己打成一團肉醬,什麽都感覺不到,才能免除自己的痛苦。

  外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外麵似是有人敲門,他怒喝一聲:“滾出去!”那聲音立刻便消失了,接著好長好長時間再也沒有人來打擾。

  夜色越來越深了,忽然卻又有聲音敲門。昭元心頭莫名其妙地一陣狂怒,一把衝過去拉開房門,卻見外麵幾位仆人端著飯菜和所為他準備的衣物。眾仆人一見到他的神情臉色,都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害怕的神情,幾乎就想要轉身逃走。那食盤也噹地一下翻落地上,飯菜灑了一地。那名端食盤的下人立刻嚇得跪地磕頭。

  昭元本來恨不得將他們抓來發脾氣的,但一見他們這個模樣,心頭卻忽然間又是一陣淒涼:我自作孽,卻關他們什麽事?要拿他們發脾氣,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他知自己現在的樣子定然極是可怕,歎了口氣,定了定神,極力柔聲道:“你們不用送飯過來了。我現在不想用飯,我想休息一陣。”可是聲音一出,卻連他自己都禁不住嚇了一跳,知這等語氣在他們聽起來,一定沒有絲毫溫和之意味。一名仆人垂頭道:“是。公子似乎吐血了,不知是否要請個大夫來?”

  昭元忽然暴怒道:“不用!”那剩下幾人都嚇得團團而跪。昭元極怕自己會忍不住衝出去拿他們出氣,狠狠又關上房門,那似乎流幹了的眼淚卻又是嘩嘩而下。他跌跌撞撞又挨到床邊,頹然趟倒在床上,心中說不出的悲涼:“我也能算男子漢大丈夫?我如此拿不起放不下,哪有半點鐵血男兒的樣子,居然也好意思自居男子漢大丈夫?”

  他極力平抑著自己的心情,可是卻又怎麽都無法平抑。自己今天不是表現得很好麽?自己在得知真相之後,立刻便決定了遵循禮法,由自己去承受一切後果,不是做的非常得體麽?宋文昌的名頭一點也沒有損失,隻要自己關照一下宋文昌,他們婚後一定會很快樂,自己也算是沒有破壞這兒一對天成佳偶。

  宋文昌是楚國年輕一輩有名的青年才俊,雖然武功差了些,但文才相貌無不是上上之選,又沒什麽紈絝子弟的習氣,列國無不傳誦。可以說,他早就是無數少女心中的夢中良人了。宮雲兮美麗無雙,若以郎才女貌而論,實在是天下絕配,天成佳偶。自己不過是一勇之夫,而且還被功利禮法和壓在自己肩頭的國之大運所製,全然動彈不得,又怎麽能配得上宮雲兮這樣的仙靈超脫之氣?

  

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四)

  
  昭元想到這裏,心頭更是一陣陣的痛。恍惚間,他似覺有一個極微弱的聲音在說,宮雲兮也許還是更喜歡自己的,可他立刻便又知道這是多麽的可笑。

  自己和她的真正定情乃是在太華山莊,之前不過是自己的臆測妄想而已。可自己還沒去太華山莊時,宮雲兮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是她丈夫。她隻不過是要故意設局,想讓自己首先折服於她的風采之下,從而在婚後自己心理上自然便要低她半籌,對她寵愛乃至敬畏。因此,可以說實際上她是看在“自己”是她夫婿的份上,心中先已少了許多防備和禁忌,才肯和自己那樣親密的。若是本來就知自己不過是一野人,她隻怕立刻就要趕自己下山,怎麽還可能要自己留宿於她的太華山莊?

  昭元越來越是後悔,也越來越是心痛。他多麽希望能夠視這一切為一場大夢,醒來之後便能一笑置之啊,可是宮雲兮的美麗和溫柔親密,今天陳府那殘忍的事實,卻又讓他無論如何無法視其為一場大夢。夢幻都是美麗的,隻有現實才是殘忍的。這一切既然如此殘忍,那又怎麽可能不是現實?

  他心痛已極,竟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和宮雲兮的親密情形。月氏之時自己一失手,終於惹下了這千古之恨。自己就是因為這一手而和她糾纏起來了,從開始對她的厭惡可鄙視,到後來得知她為女兒身。那個時候,自己在巨大的反差和愧疚下,老老實實放低身段,企圖讓她心平氣和些。可是後來竟然一不小心被製,被逼為她沐足。從那以後,自己夢中就再也少不了她,乃至幾乎走火入魔,硬是出了個瑤宮幻夢。再到後來,太華山的心心相映,每一幕都讓自己心跳,每一幕又都讓自己既後悔又不後悔。

  自己為什麽會既後悔又不後悔?是還希望再來一次麽?是啊,自己多麽希望永遠一遍遍的重來啊,永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卻總知道她和自己的心靈。

  忽然間昭元腦中一閃,一個從未有過、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念頭驟然間起了來。宋文昌和宮雲兮隻是幾歲時有過幾麵之緣,至今沒有見過真正待嫁的宮雲兮。若是自己能想個辦法,自己就真娶了宮雲兮,而另外找個美人冒充宮雲兮,讓她嫁給宋文昌,那不就兩全其美了嗎?隻要掩飾得好,即使發覺,也必然在多年以後。那時候木已成舟,宋文昌和宮雲兮自然也就已經沒有辦法了。自己隻要好好待宮雲兮,疼她愛她,不就好極?

  這個念頭實可說是無恥已極,可是昭元竟然一時無法拒絕。他知以自己的地位、手段和心計,若是真的用心去做這件事,不要說讓他們一時難以發現嫁娶錯了人,隻怕都很可能做到讓他們一輩子、甚至幾輩子都發現不了。即使萬一發現了,宋文昌乃是自己之臣,君要製臣,那簡直是再也方便不過。

  而且宋文昌定然也是明白人,他一旦發現此事,反而會幫助自己掩蓋,極力辟“謠”。陳夫人那邊更是根本不是問題:花轎中途調換,完全能夠不落痕跡。難道多少年後,彼此都已兒女成群,誰還能再翻出前事來,哭著喊著非要改嫁不成?

  昭元明知此行無異於禽獸,但默默想了許久,竟然依然無法放棄。他無可抗拒之下,腦中忽然回想起公孫賢、望帝、燃燈、荷馬等人,以及自己那六位生死與共、同度劫難的好兄弟,心頭頓時又升起了正念:“我昭元一生能結識這麽多的英雄好漢,怎麽居然連這一點英雄之氣都沒有?英雄或可寂寞一世,但卻要留下英雄之氣於世間;豈能效那些庸碌過客,生死德操都是一般無痕?論扮假,我等都無忌諱,但從來都是為國為民,而非圖害國利己。可我今天所想的假冒,卻是天底下最明顯不過的害國利己禽獸之行。我怎麽還能算是人?”

  每當昭元難以取舍之際,就會本能地想起這些英雄,因為以他們來幫助警惕自己,乃是他的不二法寶。果然,這想法立刻便發生奇效。昭元立刻便出了一身冷汗,腦中也立刻清醒了許多,那一幕幕若是如此就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都浮現在麵前。

  古禮有雲:“君不見臣妻”,本來就是警戒君王也當知趨避。現在看來,這一告誡實在是再正確不過了。君奪臣妻,乃是古今大忌,若是此行敗露,哪怕是在百年之後,也必然極大地傷害全國之士對王室和臣民間基本規範的信心,導致全國君臣間出現真正的互信危機。王室權威毀於一旦,無數戰亂自然將起,人人都可能企圖取代原來的王室。自己若是還沒死,受此難也是罪有應得;可全國萬民遭受戰亂,他們又有何罪,卻要替自己受過?

  昭元甚至發覺,自己這情形和魏顆父子之間的情形,竟然是驚人地相似:君為父,臣為子,父子爭妻,不是完全一樣麽?魏顆和魏頡乃是親父子,都能為這一件事而產生那麽大的隔閡,自己還怎麽能期待臣民心頭全無介蒂?

  然而,更相似的卻還是姬黑臀和魏頡。姬黑臀、魏頡還有自己,本來都是三個能交心的朋友,可是為了一個琴兒,三人竟然彼此間都已完全反目。這種傷害,該是多麽的大?

  昭元忽然非常非常理解姬黑臀的心情,那先前對姬黑臀所曾有的一絲厭惡,已經完全消失得幹幹淨淨。姬黑臀的痛苦,乃至他的遲疑,他的反抗,他的自製,都在昭元麵前翻翻滾滾;甚至他說的那句“我一定要比他強”,也明白無誤地響在了昭元耳邊。

  昭元心頭滴滴沁血:他……終於還是抑製住了,他……至少已立於不敗之地了。自己真的是比他差麽?自己真的需要去和他比麽?這種事為什麽要比?自己能不能不和他比?

  昭元咬著牙想著,可卻終於不得不絕望地麵對現實,那就是這根本不是能不能比的問題。從小到大自己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別人早就已經為自己選擇好了一切,那所謂的選擇,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麽選擇。自己除了去接受、去麵對之外,還能怎麽樣?所有的人都羨慕為君者的自由,可是又有誰知道,要不做一個昏君,該是多麽的痛苦?該是多麽的無可選擇?姬黑臀比自己年紀幾乎大一倍,連他都隻能無奈地退縮,自己又能去企圖什麽?

  昭元呆呆地想著,心地簡直就已經如同死了一樣。那不屈死去的董狐,似乎又回到了他眼前,而董狐那些勸告姬黑臀的話,更如萬把鋼刀般在他心頭亂攪。自己也許不怕別人,自己也許不怕任何人,可是自己卻真的是很怕董狐,真的非常非常怕這類人。他們的存在,簡直就象是時刻懸在自己頭頂的利劍,有些時候甚至比百萬之師的威懾還要大,還要深。如果自己是那天的姬黑臀,自己是會選擇殺董狐,還是也隻能跟姬黑臀一樣,選擇黯然離去?

  昭元回想姬黑臀最後在太後、在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阻止下完全絕望的樣子,心頭更是無限悲哀。他更想起宮雲兮那曲《鳳求凰》沒有結尾的結尾,更覺得冥冥之中,天意無處不在。不論天道人理,都已注定隻有一個方向,自己為什麽還要如此不甘?

  他癡癡想要回答這個問題,可卻每一次都被姬黑臀、魏顆、魏頡、燕家兄弟、靈毅等等的淒涼景象擋了回來。癡癡的想中,癡癡的痛中,他心下實是說不出的悲哀。

  忽然,昭元心中一動:宮雲兮難道也是故意來挑撥自己君臣關係的?可是轉念一想,卻又知道這種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實在並不高明。自己複位沒幾天就來此地,一切都隻有樊舜華一人知曉全情,便連宋文昌也隻是被告知其身份有人要用,並不知道具體什麽。況且自己在月氏遇宮雲兮之時,根本王位還沒一撇,彼此全不知道身份,而兩人那個時候便有情誼。後來她知道“自己”是她未婚夫婿,心奇這巧遇,自然就會想來戲耍一下自己。因此,真要說起來,人家從頭到尾可是絲毫也沒變過心,人家一直喜歡的就是宋文昌。而真正心懷鬼胎、意圖欺騙的,根本就是自己,又哪裏能和宮雲兮扯上關係?

  這根本就是自己的假冒插入而導致的問題,自己怎麽能如此厚顏無恥,居然還想去用這來怪別人?況且魏家確實是有些兵權,如能離間君臣關係、讓姬黑臀陷害魏家,還能起些作用。可宋家卻是半點實權也不沾邊。要說激國君殺掉宋文昌能有什麽立竿見影的效果,那簡直是連自己都沒法相信。

  昭元歎了口氣,知如果硬要用這來作為借口報複宮雲兮和宋文昌,首先自己在良心上便過不去。可難道就眼睜睜地看他們成親麽?難道就一定不能避免那些可怕的後果麽?

  雖然昭元也知道,如果自己用換人之術的話,這些後果並非那麽容易發生,甚至此事極可能永遠湮沒於曆史之中,根本就不為人知。可姬黑臀母親那句“你以為知道的人真的很少麽?你知道有多少人盼著你做出來?”,卻又著實令昭元打了個寒戰。

  況且即使沒有別人發現,自己如此癡迷於宮雲兮,若是得到了她,不還是會蹈夏桀、商紂、周幽之禍?他們這些還都是明明白白選進宮的呢,可說是心安理得,就其事本身來說,沒對君臣關係有什麽損害。可是無可抑製的沉迷和溺愛,依然消磨了君王誌氣,導致了無法想象的昏庸;賢才一個個地離去乃至反叛,終於導致他們亡了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紅顏是不是禍水,紅顏引發並導致了禍水,實在是一點都不假。宮雲兮起碼比她們還要美十倍百倍,自己現在還沒得到就已經這樣,何談成親之後?自己是不是會給每位大臣,都發上一道“敢諫者滅族”的聖旨?自己還奮什麽起來,談什麽一鳴驚人?楚國諸臣還有希望在朝政上見到自己嗎?

  古今中外,凡是大仗,擁有美女的一方總是失敗者,最終也根本保不住美女。人們往往希望男子地位高,女子美貌,才是絕配。可是世界本來就不完美,又怎麽會容許絕對完美之事出現?猛獸不群,猛禽不雙,也許世界上本來就該是最好的配次好的才對,本來就不允許一個最好配另外一個最美的。即使跟別人相比有無數缺點,但每一個男人都潛意識裏希望自己是“綜合起來”最好的男人,就跟每一個女子都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是“綜合起來”最美的女人一樣。宋文昌文采與自己相當,雖然俊美,但武功跟自己差的遠,地位更是遠沒自己高。若以自己看男人的標準來說,顯然不能說最強的。可也正因為如此,隻有他娶了宮雲兮,才能既不虧待了宮雲兮,又避免了為國家惹下大禍。他不過是一名才子文人,不掌實權,便沉溺一些,又有何害?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安排的,自己又為什麽一定要去破壞?

  昭元想到這裏,不禁又是一陣苦澀:原來這個世界上,強的並不一定就是好的。自己比宋文昌不知尊榮威風多少倍,可自己卻偏偏不能如他那樣盡情追求人生快樂。可自己要是不能得到最好的生活,那麽自己一心要最強又有什麽意義?自己並不醉心權術,並非那種一觸大印就渾身激動、比得到什麽都快意百倍之人,那麽要這楚王尊位,不是自尋煩惱麽?

  可杜先生告誡過自己無數遍,自己就算再勉為其難,也應該去當權,至少絕對不能讓那種權欲過分熏心之人執掌大權。因為這種人之所以如此快意,正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一旦執掌大權,就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因此,他們一旦大權在握,立刻便會荒淫無度。如今杜宇是逝去了,可自己難道就可以以這為理由,堂而皇之地把他的話忘個精光?

  昭元雙目無神望向梁上,隻覺這個世界真是無比的諷刺:許許多多的事,最想得到的人,卻根本就不能讓他得到。自己既然覺得那些人不應該得到權力,那麽自己卻也不應該得到宮雲兮。這雖然諷刺,但卻似乎也極是公平。

  唯一能夠打破這個平衡的,就是自己真的就去荒淫無度。這樣的話,這一切的禁忌,就都不再是禁忌了。可是自己這破家後的幾次重生,已經完全改變了自己的心神,自己又怎麽可能再去隻思行樂,全無顧忌?

  昭元越來越覺,這世界根本就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矛盾,而自己不但無法左右逢源,反而還受到矛盾兩方麵的同時夾攻。自己既受了日日苦思要保住權力的苦,卻又沒有得到,也更加不敢去得到權力所能給所有者帶來的享受。那麽自己究竟能得到什麽?一個千百年後的虛名?不,自己連這個都得不到,因為這件事自己根本連公開都不敢公開。那麽自己生在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就是為了自己受苦,別人受樂麽?是隻為了做好人而死時,那最後一刻的心態安詳麽?

  昭元忽然心頭一陣鬱悶,幾乎無可忍受。他堅信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自己過得能好些,若說絕對沒有,必然是無比的虛偽和無恥。他自己,更是一向也不忌諱直言於此。可是如今自己身在大位,正是最有能力讓自己過得無比之好的時候,卻又為什麽不能麵對一下自己的私心?難道自己隻為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觀念,就親手去放棄一生中可為自己帶來無窮快樂的宮雲兮?自己難道真是犯賤?

  昭元呆呆想著,癡癡望著,就象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白癡。終於,他還是做了那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決定,即將重新回歸那雖然痛苦、但卻光明的一麵。

  

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五)

  
  他忽然一拳砸在床上,咯喇一聲脆響,床上立刻現出一個大洞。床上之被被他內力震裂,已是片片飛散,滿室飛舞。他忽然瘋狂地將整張床都擊成粉碎,將那些團團飛舞的木片布片抓起又撕扯得更是細碎,撕了又扔,扔了又撕。他每一下都用了全力,每扔一下,身體都被自己的去勢帶得要打旋,似乎全身有無窮的精力需要發泄似的。為什麽要這樣?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現在的無邊痛苦,必須要用這種方式才能稍稍宣泄。

  良久,空中已經不再有能被撕成更小的碎片了,地麵上更是落滿了細細的木屑和布片。昭元呆呆地站在屋中,忽然間想放聲大哭三聲,卻又想放聲大笑三聲。他慢慢坐到一個角落裏的幸存下來的一把椅子上麵,隻覺自己心中,終於已呈現出了漸漸平靜下來的趨勢。

  昭元是大祭師出身,對這心理把握乃是受過極深熏陶的。他曾經蒙杜宇專門傳授過極秘密的“大祭師遺忘法”,知道在這種極度悲傷和鬱悶的情形下,能夠盡力宣泄,就是平息心靈的無比重要的第一步。因此,他雖然人已幾近瘋狂,卻還是能本能地尋找宣泄對象,同時又不毀房砸窗。他的心情果然慢慢在回複,那些先前就象是要炸裂開來的痛苦,現在已經漸漸消失於無形,甚至都有些可笑:是啊,沒有了宮雲兮,自己難道就不是自己了麽?

  可是一想到這個名字,昭元就又立刻心頭一陣翻湧;那好不容易就要消失的情緒也突然間起來,幾乎就要壓製不住。他不敢再想這個名字,心頭隻是以“那人”來代替,慢慢按照望帝所傳之大祭師遺忘法,再次一點一點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漸漸的,昭元腦中出奇的空明起來,因為他已經新進了一層境界。現在的他,已經能一點點地刮去“那人”在自己心中留下的痕跡了。本來心情之事最是無可捉摸,談不上“刮”什麽。但大祭師遺忘法確實神妙,昭元自己又是心誌堅毅之人,現在更已是心冷如死人,自然完全不同。因此,他竟然真的能如同刮去實物一般,一點點地抹去那些記憶。

  昭元腦中慢慢轉動,極力回想起已經被眼前“那人”的影子,掩蓋了太久太久的伊絲卡和冰靈。果然,他心情更是平靜起來,抹去“那人”的努力也變得越來越實在起來。隻是,現在的每一抹,也更加令他心痛。

  為了抹得幹淨徹底,昭元忍住心頭的隱痛,半點都不漏下。他一點一點,一幕一幕,仔細回想自己和“那人”從第一次相遇,到今天分別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絲心情,甚至有些平時自己並沒想到、也很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的細節,也通通不放過。他冷冷地告訴自己,她與自己所有的關係,其實都是她與宋文昌的關係;她對自己所有的感覺,更都是對那宋文昌的感覺。因為隻有這樣,才最能有助於刮除心靈記憶。

  他生怕有一絲漏下,生怕日後反噬己心,隻求其細,不求其快。因此,無論他是多麽迫切地想要擺脫一切,他也依然隻是一點一點慢慢地來,半絲也不掉以輕心。直到外麵忽然敲了二鼓,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想了一個多時辰。他歎了口氣:沒想到“那人”的痕跡這麽多,也這麽深,這麽隱秘。自己到底要想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所有潛藏,永遠擺脫?

  昭元忽然驚覺,知這其實是情思的某種反撲,要讓自己喪失勇氣。若是不能一次性、而且幹淨徹底地盡快擺脫這種畏難思維,長期這樣想,反而會加深自己的思念,以至入狂。

  他當下不再這般細想,而隻是先想大事,從上而下一層層來翦除。凡遇到模糊處,就先除容易想到的要害,日後再行慢慢壓服那些隱藏的微微情思。這等辦法本來也是可行,隻是不如一次性全不細細搜出來得幹淨徹底,還需日後長時間提防,而且一遇異常,便仍然可能死灰複燃。但現在身處兩害之間,燃眉之急就在眼前,卻也隻好先顧眼前再說。

  不料他這方法正正擊中了要害。正所謂主幹一去,其枝自散;那些本來紛繁雜亂的思緒,為了避免長久之後的散落命運,居然都主動跳出來垂死抗拒。這樣一來,倒省得他再去一點點苦苦尋覓了。

  等到夜至三鼓的時候,昭元心頭終於完全平靜。他已經不再懼怕腦海中出現“宮雲兮”三個字了,因為這三個字隻要一起,自己立刻就會想到她是宋夫人。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自己心中已經全無吃醋和感傷之意了。

  遙想當年,樊舜華不過是喜歡一個已經逝去的影子,自己就已經無可抑製心中的激憤,甚至拋家去國。那個時候,自己的自製力實在不值一提。可是如今,這個比樊舜華還要美麗得多的宮雲兮,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實實在在要做臣子的夫人了,其刺激的程度豈是當年能比?可自己卻居然能在半日之內就將其徹底刮除,甚至連發泄的過程也還是受到了自己潛意識中的控製,這從定力上來說,實在不可謂不是極大進步。

  昭元淡然一笑,知道自己無論是功力還是心力,都已比三年前有天壤之別了。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自己都的的確確已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了,而且是一位經過了生死心靈洗禮的英雄……當然,也許還將是一位一生寂寞而又孤苦的英雄。

  昭元忽然哈哈一笑,似乎在笑自己迂腐。她宮雲兮再怎麽美麗,也不過就是一女子而已。自己身為楚王,後宮多少美色相伴,自己豈能說得上什麽寂寞和孤苦?自己這就回去先趁這名聲好好荒淫幾天,然後再行真正振作。那時地位美色均有,又有什麽可遺憾的?

  娶了她又有什麽好?難道自己還真的去為她天天沐足麽?那種事不是英雄做的,那種事隻有宋文昌那般的無壯烈之血,隻知風花雪月的文人才能做得出來。自己是什麽人?自己是大祭師出身!自己怎麽能與這等人為伍?

  昭元心目中,宋文昌和宮雲兮的形象忽然又低了下來,與他先前所想截然不同。他根本不去想這其中的矛盾可笑之處,隻覺自己似已突然間看清楚了兩個人的真麵目,心頭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感。

  昭元慢慢打開房門,自行到從人之處叫醒他們,命他們給自己準備好靜室、熱水和新換的衣服,同時,也替自己去收拾一下那已經一團糟的房間。他慢慢洗浴著身體,隻覺洗掉的不僅僅是自己口邊的血跡,更多的是自己這一切的荒唐過去。他從仆人們戰戰驚驚呈上的衣服中,選了一套最為豪華、甚至都有些俗氣的衣服穿上,回頭一看那洗過的水,忽然心中說不出的厭惡。

  昭元立刻便起身回到了自己之房間,隻見房中已經是幹幹淨淨,並且重新擺好了床被之物。房中除了什麽都燦然一新之外,簡直就象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他若無其事地想要解衣就寢,可是不知怎麽地忽然害怕起那被褥來了,以至於連束發金冠都不卸,直接就全幅衣冠不倫不類地平躺床中。自己為什麽不敢脫衣?他完全不知道,隻是心頭浮想連翩。但無論如何,自己真的已擺脫了對宮雲兮的刻骨思念,卻是毫無疑義的。

  他忽然一陣氣盛:我卻怎麽如此害怕?若是真正害怕,那反而顯得是沒有忘記了。君子坦蕩蕩,我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不要說有時想起她,便是再麵見她又怎麽樣?我難道就不敢明天直接再去她家,好好地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忘了她?

  昭元一想到這裏,頓時雄心萬丈,隻覺自己連這樣的事都能毫不避忌地想將出來,那她的確是再也不能影響自己了。可話是如此,自己到底明天去不去呢?按說自己隻是向東周的公事衙門告別,並未正式向她們告別,臨行再去正式告別一下,也是應有之義。可不知道為什麽,這事一時間就是難以拿定主意。

  昭元想了許久,終於拿定主意:“我既然能如此快意地想起這個,說明我已確實忘了。既然都已經這樣了,我又何必去多此一舉?國內還有多少事等著我去處理,我怎麽能因私廢公?再不回去,隻怕樊舜華都快要撐不住了,那可怎麽辦?”想到這裏,立刻便是心安理得,也不去想想樊舜華三年都挺過來了,為什麽就挺不過這個把兩個月。相反,他隻覺樊舜華那裏,實在是非常非常需要自己照顧,少了自己還真不行。

  昭元現在心情平靜,忽然想起自己回到後宮後,立刻先真正荒淫幾天的想法,不免又有些慚愧:自己要是真想趁機和後宮姬人來真的,樊舜華可會怎麽看?又會怎麽想?

  昭元不知道為什麽,竟然非常在乎她的想法。他雖然離宮三年,見事無數,但樊舜華的言行舉止,卻依然對他有著難以言傳的影響力。而且這種影響,似乎光用姐妹的感覺還說還不能完全解釋,因為即使心靈上更親密得多的琴兒,對自己也沒有那種力量。

  昭元腦中轉了幾轉,方才明白過來。雖然琴兒也曾很象自己之姐姐,但畢竟自己還是比她大點,心理上就先沒輸。後來再見琴兒時,自己身心俱長,自然對她就隻有親愛之心,並無敬畏之感。可樊舜華卻是實實在在比自己年長的,而且自己先就是因為她而離宮的,心理上就先已輸的一榻糊塗,自是敬畏有加了。即使是現在,她也依然是餘威尚在。至於還有沒有別的原因,昭元一時想不到,卻也不願去想。他腦中現在充斥著楚宮中情形,便仿佛自己已經回到了楚國一般,而且越思越順,先前的各種擔憂都不再成為擔憂了。

  忽然窗外傳來幾聲畢剝的敲擊聲,在靜靜的夜中顯得極是清晰,顯然就是要故意引自己注意。昭元微覺奇怪:“這周王城中,能有誰夜行來找自己?”但心中並無懼意,懶洋洋地便走到窗邊拉起弦窗。弦窗翻出,一個淺淺微笑、清麗絕俗的身影現在麵前,正是宮雲兮。

  昭元眼珠都要掉出來了,幾乎就要反手將窗拉上。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動手,隻微微笑道:“雲兮小姐怎麽晚上還有空出來?”宮雲兮嘻嘻一笑,道:“你出來,出來我告訴你。”昭元打了個嗬欠,道:“已經很晚了,你還是回去睡吧。”宮雲兮道:“就是因為很晚了,我才要你送我回家啊。”

  昭元無奈,隻好打開窗戶,躍出牆外站定,道:“你……怎麽這麽晚還出來呢?她……她們呢?”宮雲兮道:“不是這麽晚出來,而是這麽晚回去。我下午出來的,沒帶什麽人,不料後來看燈都看得流連忘返,那幾個丫頭早不知散到哪去了。”

  昭元道:“你……怎麽知道我就住這裏,而且還住這間?”宮雲兮道:“哼,我那麽多侍女婆子都是吃白飯的?”昭元道:“現在夜太深了,而且……”宮雲兮輕輕嗬了口氣,道:“而且還很冷,我都不大想走了。你要是不想送,那你出來挨凍,我進去休息,怎麽樣?”

  昭元皺眉道:“你我雖然是未婚夫妻,不用太避忌,但也不能這樣隨便。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能這樣任性?”宮雲兮笑道:“才這一點就受不了啦?那以後任性的日子還多著呢,你可怎麽辦?你不先練練,那以後就有得苦頭吃了。”

  昭元見她跟在太華山莊時的神態大不相同,完全沒有半點羞怯之態,反而大顯刁鑽習氣,心下更是反感,道:“那也是以後的事了。現在夜色已深,你既然能夜來,必然也是夜中能走。你我這等相處,容易惹人閑話,還請自便。”

  宮雲兮嗔道:“都跟你說了我是下午來逛的,看燈看晚的,你怎麽不相信?你在太華山莊的時候怎麽不嫌晚呀?在太華山莊我待你多好,你卻這麽狼心狗肺。”昭元不願跟她多說,道:“好象沒有燈會能到三更之後的。”

  宮雲兮俏臉一扳,道:“那你是以為我在撒謊了?你莫以為你和我爹媽訂下了婚事,我便一定是你的妻子。你要是敢對我不好,我說什麽也不當宋夫人。廢話少說,你送不送?”昭元歎了口氣,道:“送,送,哪敢不送?”宮雲兮得意地一笑,道:“早這樣不就成了?非要先驕傲一下,來來不情願,真是……”忽然住口不言,隻是笑嘻嘻地盯著他。

  昭元被她看得不自在,道:“雲兮小姐,走吧。”宮雲兮扳起臉道:“對待夫人,要恭恭敬敬地說請。”昭元拂然道:“你我還不是夫妻。再說就算是夫妻了,也沒聽說過夫妻之間還要說請的。”宮雲兮俏臉一揚,哼道:“我規定的,從今以後你就要這樣。你聽不聽啊?你不聽我就……”昭元歎了口氣,道:“聽,聽。”

  宮雲兮格格嬌笑,道:“這還差不多。還不快說請?”昭元愁眉苦臉道:“雲兮小姐,請隨在下回府。”宮雲兮紗袖微抖,伸出了一隻纖纖素手,笑道:“對待夫人,要以手相扶,在旁領路。要小心伺候,才成體統。”

  這話若是在昨日,昭元簡直就會覺得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他整日裏朝思暮想的,就是怎麽樣能碰觸到宮雲兮的玉體,便沒機會也要挖空心思去創造機會,哪裏還用得著宮雲兮去提醒?但現在的昭元卻已是心如止水,對她直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眼不見為淨,因此反而覺得半點吸引力也沒有。況且這種扶小姐夫人走路,本來是丫環婆子之任。她以前也似沒見要人扶持,現在忽然非要自己扶,乃是擺明了要耍自己。

  

萬王之王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六)

  
  昭元心下極不願意去碰她,道:“這等規矩若定下,那夫妻還能是夫妻麽?”宮雲兮見他居然推推阻阻,嗔道:“這等規矩若不定下,那夫妻還能成夫妻麽?你要娶我當夫人,就得老老實實這樣。你聽不聽?”

  昭元見她今晚換了一身衣裙,雖然亦是一身雪裝,但卻跟前麵的大不相同,夜色中顯得更是超凡脫俗,美麗無比。她輕嗔薄怒之下,櫻唇微翹,笑語盈盈,三分嗔意,卻又顯七分喜歡,當真是對自己說不出的親近,正是自己昨天以前夢寐以求的情形。

  昭元呆呆看著,禁不住有些微微出神,忽然間心下極深處一動,那好不容易沉靜下來的心神幾乎就要全盤傾覆。他嚇了一大跳,急忙提醒自己“我是假裝的宋文昌,跟他們可不能再有關係”,這才平靜了下來,但心底卻依然狂跳不已,連臉上也不自覺地有些發燒。

  宮雲兮見他神情,似乎微覺奇怪,但又立刻臉現羞色,低頭輕輕道:“你聽不聽?”昭元忍不住暗想:原來她畢竟還是刁蠻多些,看來還是在月氏時,才是她的本性。太華山上的文靜羞澀,隻怕是她故意裝作,要專門引我上當,好來扁我笑我。這些規矩太也不象話,自己倒是臉皮已厚,可以勉強遵循,可日後要是宋文昌無法遵循,那可怎麽辦?

  再說了,以前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她是宋夫人,沐足貼手也就罷了。可現在自己已經知道了,要是還和她如此親密,就算宋文昌知道了不介意,自己也無法向自己交代。嗯,對了,據說是婚後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裏,誰要是占了優勢,那麽以後便成習慣,另外一方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這宮雲兮,肯定也是打這主意。如今自己要是隻顧眼前,身段放得太低,那宋文昌以後豈不是被她呼來喝去當奴仆使喚,可怎麽做人?隻怕全楚之人都覺麵上無光啊。宋文昌若實在硬氣不肯,說不定矛盾一大,一時沒注意幫自己掩蓋,那便立成極大麻煩了。

  昭元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不能無原則地大讓其步,怎麽也要為宋文昌和天下男子爭點自尊回來,最起碼也為自己穩住心態。他想了想,當下道:“雖然是未婚夫妻,但畢竟未婚,這等過於親密之事,還是要小心些。你不是也說你未必就是我夫人麽?這種事你還是小心些的好。”

  宮雲兮笑嘻嘻道:“那你是說你不想娶我當妻子了?你要是現在不肯,那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哦。”她如此滿不在乎而言,顯然是對自己風采極具信心,根本就吃準了眼前這位“宋文昌”心中必是千肯萬肯,所以一定要先把“他”的自尊心徹底打掉。

  昭元威脅無效,甚是喪氣,隻得道:“我當然是巴不得了。隻是你我都是世家大族,怎麽也要有個樣子。”宮雲兮嫣然一笑,微微轉了轉身,裙帶風起,縷縷幽香直撲他鼻畔,道:“樣子?嘻嘻,這個就是婚後的樣子。現在就是要讓你學著點,再決定敢不敢娶我回家,免得到時候你後悔莫及。你要是真想娶我,當然就要好好努力了。”

  昭元覺她步步緊逼,心頭越來越是難以回答,忽道:“你就算是天仙下凡,我……卻也是貌……相不差,頗有聲名,並非庸碌之輩。我配你乃是甚當,並非高攀,你不能這般使喚於我。”宮雲兮似乎極為驚異他居然敢反口,反問道:“那你是說,你也是天仙下凡了?”

  昭元臉上一紅,忽到:“天仙下凡倒是未必,不過我卻自問可說上一句話:凡是錯過我的人都會後悔。”宮雲兮眨了眨那雙美目,忽然笑道:“你真狡猾呀,這句話初聽起來氣勢無比,仔細一想,卻是人人都可以說的萬無一失的話。若不後悔,怎能叫錯過?你是有了結果才有反過來說,當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了。……嗯,不行不行,你這麽狡猾,那我就更要讓你現在做好樣子,以後一體遵從,免得被你騙了還不知道。”說著盈盈一笑,小手幾乎都要主動伸過來拉住昭元之手,同時滿臉中更都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緊緊盯著他。

  昭元見自己的詭計又被她識破,再加上聽她說防止“被騙了還不知道”,心下更是陣陣發虛。他一時無奈,忽然顧不得許多,發起狠道:“我們中華女子曆來以溫婉可親為傳統,你要這樣,實在是喪失了這一光榮傳統,絕不可縱容。萬一遺禍千年,後世女子都來學樣,必然後患無窮,後世人肯定都來罵我……罵我姓宋的。這我可擔當不起。”

  宮雲兮盈盈一笑,挨近了他,忽然湊在他耳邊吹了口氣,道:“你自己說,我不溫婉可親嗎?”昭元料不到她如此,立刻麵紅耳赤,體念到她吹過來的口氣甜香,幾乎立刻就險些翻盤。宮雲兮見他樣子,笑吟吟地道:“做男子漢可不能沒有良心。你明明這樣喜歡我,卻偏偏口是心非,硬要說不喜歡,這可實在不能算大丈夫。”

  她這樣雖然也不是什麽“溫婉可親”,但實在也令人神魂顛倒,無可抗拒。昭元費了無數氣力想直接說個不字,可就是怎麽說不出來。他歎了口氣,勉強轉移話題道:“男子漢大丈夫,生來便是支撐這個世界的,乃是創造這個世界,掌握這個世界的。男子總在外麵操勞,回到妻子家人麵前,自然也就該輕鬆輕鬆。因此不是我服侍你,而是你服侍我才對。”

  宮雲兮眨了眨眼睛,嗔道:“哼,女孩子天生就是來享受世界的!包括你在內,都是本來就該被我享受的。你說什麽男子理所當然,我就更加理所當然。再說男子掌握了世界,沒人掌握得住男子,那世界不是亂套了?女孩子天生就是來掌握男人的。”

  昭元見自己開始白扯,她也開始白扯,居然還絲毫不落下風,心頭頗覺不甘,又道:“男子也是歸男子管的。你看那朝堂上一級一級,管人的人和被管的人都是男子。而女子就該在家中好好服侍男子,任勞任怨……”

  宮雲兮忽然手一伸,便如在月氏時一樣,極熟練極自然地就揪住了他一隻耳朵,手上用力一拉,已將他拉得彎腰下來,笑嘻嘻地歪著頭對他道:“就算你說的對,可是最高的那一級不還是沒人管了嗎?那就隻好讓本姑娘管了,對不對?”

  昭元上次吃過一回虧,知道她武功雖然差得可憐,可這伸手揪耳實是一絕,便如天生就會一般,本來還一直在小心戒備。不料她忽然又使出這一模一樣的招數,自己居然還是被捉住,一樣的全無反抗之能,簡直就象是天生被她這一招克住了一樣。昭元又氣又急,道:“你……你……”但卻也還是不敢出手相抗。

  宮雲兮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他還有任何反抗之能,隻是眨眨眼睛,得意地道:“嘻嘻,媽媽說過了,越是厲害的男人,就越怕這一招,而且女孩子都是天生就會,學都不用學的。我先還不信,不料一試就靈,再試再靈,簡直連我自己都不敢不相信我就是來管你的。你看看你這樣子,你自己說,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來管你的呀?”說著忍不住又笑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你們會盟之時經常要搶著什麽什麽‘執牛耳’。原來再強的大蠻牛,被揪住耳朵後就老實得象隻小老鼠,隻會眨著賊眼亂轉。”

  昭元覺她玉手頗有越扯越低之象,忙道:“你先放手,我才好說話。”宮雲兮道:“你認輸了嗎?”昭元道:“認輸了。”宮雲兮一笑,正要放手,忽見他眼珠連轉,忙一把又揪緊了些,道:“哼,我發現我越來越不相信你了。”

  昭元道:“我是確實願意認輸,隻是你實在太強詞奪理,讓我沒有辦法。你想想,這世界本來就是以男子為主,怎麽也該有些尊嚴。你看你的姓不就是跟你爹爹的嗎?而且你自己也說出嫁後跟我,你怎麽能……”

  宮雲兮聽他居然還敢反口,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在他耳朵上掐了一下,哼道:“你真笨。你知道不知道‘姓’從何來?‘姓’這個字本來就是‘女生’,乃是強調女子生下來之意,‘氏’才是源自父係。還有‘妙’字拆開就是‘女少’,‘好’字拆開就‘女子’,自然就是說女子就是好,少女就是妙。你想想看,有什麽字這樣稱讚過男人的?天底下哪一個好字好詞不是強調源於女子啊?”

  昭元一時無可反駁,隻得道:“你也很狡猾,既然先咬定了‘好’字是源於女子,天底下的‘好’字‘好’詞當然也都是源於女子了。這不根本就是萬無一失麽?”宮雲兮先是一怔,繼而笑道:“你知道就好。那還敢不對夫人我心悅誠服?”

  昭元心頭苦笑:“服?你有什麽理,我又有什麽可服的?”心頭鬱悶之下,麵上已愁眉苦臉道:“我還知道一件事。”宮雲兮微奇,道:“什麽事?”昭元道:“那便是我隻要和你爭,你若有理我就得服你,可你若沒理,那麽你就不跟我講理了,我還是沒有辦法。”

  宮雲兮嘻嘻笑道:“看來大事上你倒也不糊塗嘛。記住,這才象個當丈夫的樣子。太華山莊那一回,是看你有沒有資格來定親。這一次呢,是要看你有沒有資格來迎娶,當然要你我先扮上一扮夫妻之相了。你可記住,要扮龍象龍,扮鳳象鳳哦。”

  昭元心中一動,卻也無遐多想,但覺她似乎對揪自己耳朵頗為享受一般,而且竟似全無鬆手之意,忙道:“你……揪得太低了,我受不了。”宮雲兮哼了一聲道:“要做我的丈夫,當然要姿態放低一點才行了,你這都受不了……”昭元道:“你把我揪得都快靠近你腰間了。”

  宮雲兮臉一紅,縮回纖手,卻又微微伸出,羞道:“快來扶我。不許胡思亂想。”昭元揉了揉耳朵,隻覺她揪起來竟似是用了全力一般,毫不顧惜。若非自己耳朵結實,加上她武功差勁,隻怕早已給她拉傷。

  昭元越想越後怕,心頭暗罵:“這丫頭可真夠狠的。”但撫摸一氣,疼痛漸忘,卻又覺自己之手撫上去,遠不如給她揪著時的那種柔滑感覺,竟還有些懷念起來。他忽然驚覺,心下暗罵自己無恥,連忙定下神來,忽然間又心頭一動:“我自身有絕世武功,方可勉強承受;若是真宋文昌,被她這樣揪上幾下,那還了得?”想到這裏忙道:“我自聽話就是,但你以後可也得輕著點。你我說什麽也是夫妻,拉得狠了,我成了聾子丈夫,你就不心疼麽?”

  宮雲兮似笑非笑道:“我心疼什麽?我巴不得你聾些傻些,少些狡辯和投機取巧,一輩子都一心一意乖乖給我……”說到這裏忽然臉上微紅,道:“反正你要是老老實實聽我使喚,我自不會為難你。但你若是有了反抗之心,那便揪耳朵家法伺候。嘻嘻,宮爺爺總說我不好好學武,我卻隻認準媽媽的話,女孩子隻需好好學會這一招就行了。再說了,我會看你反應收發手力的,你怕什麽?”

  昭元歎了口氣,心道:“她這般軟硬不吃,這下回去還得給宋文昌好好關照關照,叫她對以後老婆要畢恭畢敬,起碼要有個心理準備。這要不先打點好,那可麻煩無數。”

  宮雲兮嗔道:“你賊眼亂轉什麽呢?還不快來扶我?”昭元實在無法,隻好輕輕托住她小手,隻覺她小手似乎微微一縮,但還是讓自己握住。自己和她肌膚一碰,立刻又是一股溫柔傳遍全身,說不出的舒服。昭元忙極力收懾心神,緩緩道:“我們走吧。”

  宮雲兮見他滿臉極勉強極委屈的樣子,笑道:“你不要這個樣子嘛。俗話說龍從雲,虎從風,風雲現,龍虎行。你自命人中之龍,可是我叫雲兮,你本來就該從我……跟從我的了。”說到這裏忽然似乎微有害羞之意,幾乎就要抽回小手。昭元聽她話中有話,麵上嬌羞和得意之色並呈,美麗無限,簡直大有自己生來就是被她享受一般的神氣,也是心頭一動。但這次卻居然不是反感,而是絲絲甜密意。宮雲兮小手一縮之際,昭元居然也是本能地握緊,沒放她縮回。

  宮雲兮抽不回手,也就隻好任昭元握著。她那粉琢玉雕般的小臉也轉了過去,似乎是不想看他,又似乎不願意被他看。昭元定了定神,忽然心中又充滿了對偷偷親近別人妻子之心理的憎惡感,幾乎就要回手打自己一個耳光。

  但他終於還是忍住,冷冷道:“雲兮小姐請。”說著自己先走了一步。宮雲兮似乎被他拉著走一般,也隨他前行。昭元心頭翻滾難製,隻盼能早日擺脫此等危險情境,當下慢慢加快步伐,越來越快。宮雲兮先還不覺,但漸漸覺出他乃是故意如此,忽然一甩手,嗔道:“哪有你這樣送的?你這樣快,簡直就是劫持,根本不是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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