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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

(2006-08-06 05:06:58)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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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振梁似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想了一想,放平聲音道:“姑娘,在下不喜胡攪蠻纏,望姑娘體諒。姑娘所說青鳥之事,在下實在已解釋得明白,在下即使有錯,也絕不致被如此追殺。在下鬥膽請問姑娘這其中的真實原因。”那少女聽他繞回這主旨,冷笑道:“你是男人,打心底裏便輕賤感情,根本就不明白,失去朝夕相處的夥伴是多麽大的打擊。”

  田振梁忽然怒道:“那你想過沒有,我死之後,我的父母,我的師友,我的親人,又是如何的痛心?何況他們還是人,你的青鳥不過是一隻鳥?你姑娘禽獸之道,就不顧念人道?”那少女卻更是憤怒,道:“胡說!男人都是禽獸不如的賤種,怎能比得上我的神鳥?”

  田振梁冷冷望著她,她也冷冷望著田振梁,都是恨不得將對放徹底燒化。過了一氣,田振梁的氣似乎平了,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的確很不聰明,你不肯告訴我,我自然沒有辦法。但是世界上的人不會都象我這樣不聰明。既然姑娘如此蔑視在下,那麽就請姑娘隨我到公堂去一趟,讓大家都來公審。姑娘以為如何?”

  那少女哼了一聲,道:“公堂?就他們也配?”田振梁慢慢道:“不是官府的那群酒囊飯袋,而是洛陽武林之會。”那少女麵色一變,但立刻又恢複常態,冷笑道:“你以為他們是什麽好東西?他們不過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夥,交由他們公審,隻怕人人都會為私。我勢力龐大,隨口指認事實,都可令你身敗名裂。”

  田振梁冷笑道:“在下還真不知有什麽事能令在下身敗名裂?倒是你身份神秘,隻怕比誰都怕被揭穿。說,你究竟是哪個國家的人?是晉、秦、楚,還是別的?”那少女冷冷道:“看來公子對齊國是偏愛得緊哪,莫非想輔作齊君重霸中原?”

  田振梁麵色微變,望了望她,忽然一言不發,轉身觀望那洞內洞外的半枯蔓草。那少女臉上似是又現過一絲驚慌之色。田振梁忽然雙手齊動,將落在洞底的蔓草迅速搓成繩索,又在洞壁上戳土為坎借力,反複連躍數次,已是接近洞頂。

  一切準備好之後,他轉過頭來看了看那少女,良久才道:“姑娘風采不凡,飄然若仙,想來亦不願受世俗沾染。在下知道姑娘之事必然極難對外人提及,在下也實在不想強人所難。但姑娘此事既然涉及在下性命,那麽在下也就實在沒辦法。在下再問姑娘一次:姑娘究竟為何要追殺在下?”

  那少女默然不語。田振梁望著她的神色,道:“荒郊野外,正是彼此說清的最佳之處。外麵可不甚好。”那少女默然良久,似乎在思量著什麽事。田振梁怒色複現,伸手就要用繩捆她。那少女忽然道:“我答應你,從今以後不再追捕你了。”

  田振梁怔了一怔,冷笑道:“沒有讓我信服的原因,就想讓我相信你的承諾?”那少女怒道:“隻有你們男人的承諾才是花言巧語,你不要用來套在我們身上!”田振梁道:“師父說過,世上最善變的動物就是女人。世上更有千古俗語,告誡人們世上萬般毒,最毒婦人心。女人什麽事做不出來?你真實原因不說出,我無法去回避或消除,這承諾便等於沒有。”

  那少女聽他大罵女人,更是氣得花容失色。田振梁也似覺自己說得有些過分,道:“在下言辭過火,還請姑娘見諒。在下實在無意與姑娘為難,此事實在是姑娘在與在下為難。在下為了自保,隻能如此。”說著便又要拿那草繩捆她,準備自己先躍出後,將她拉起來。

  那少女眼見這條髒兮兮的草繩就要捆繞自己腰間,自己的憤怒又是絲毫無果,恨得簡直是咬牙切齒。田振梁似也覺她風采太盛,不甚好如此,這勢雖然做了一會,卻老長時間也沒真正及她身。那少女似乎舒了一口氣,道:“你乖乖放我……”

  田振梁忽然臉現怒色,一把將草繩象套馬索一樣將她套住,甩手就要捆緊。那少女恨極氣極,忽然求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田振梁手上一停,冷冷道:“快說。”那少女猶豫許久,卻總是欲言又止。田振梁怒氣勃發,又要捆她。那少女臉上微紅,忸怩許久,終於輕輕道:“我喜歡你。”

  這話不但令田振梁完全呆住,就連洞外偷聽的昭元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能想到這樣一位美麗如仙、驕傲無比的少女,會從口中直直說出喜歡別人的話?

  田振梁猛力甩了甩頭,忽然暴怒道:“胡說!”伸手就又要捆她。那少女道:“真的,我真的是喜歡上了你。我本來是想要殺你的,但後來……後來……你總是能逃脫,又這麽英俊,一來二去,我……實在沒法不喜歡你。”

  她說這話時滿臉紅暈,眼睛也不敢抬,就真的如思春少女鼓起勇氣第一次向情郎傾訴愛慕,美麗不可方物。即使昭元雖然明知其中可能有鬼,也還是禁不住有些心動,頗覺她所言的確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最起碼來說,田振梁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少女們心底暗暗喜歡,也是順理成章。這少女就算再驕傲,畢竟也還是一個少女。

  田振梁似乎也是看她看得有些呆了,忽然身體退後、似乎要離她遠些,又狠狠連甩了好幾甩頭,這才終於平靜下來。隻聽他冷冷道:“姑娘,你最好還是不要動別的心思。在下希望你我之間能坦誠相待,這樣才能不把彼此都逼到絕路上,對你我都好。”

  那少女泫然欲泣,幽幽道:“你這樣逼我,我都不顧羞恥對你坦誠而言了,你還不相信,那你究竟要我怎麽辦?你是想問我原因,還是隻想我同意你所想的原因?”她說著說著,眼中已是淚意盈盈,委屈無比,當真是可憐萬分,讓人難以下手。昭元心想:“人說女孩子的武器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還當真是天生難以抵擋。我這麽遠都還這麽覺得,這田振梁離她這麽近,人家吐氣如蘭楚楚可憐之下,萬一當場遍體酥麻,那就好看了。”

  果然,那田振梁居然被那少女這幾句話問得啞口無言,反而象是自己理虧一樣。那少女秀眉微蹙,櫻口微張,更是情意款款,惹人心動:“你想一想,我追殺了你這麽久,難道還不明白你是巴不得要避開我的麽?如果我真是有什麽事要殺你,又怎麽能不明白你確實對此事一無所知?那我還何必繼續來苦苦追殺、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若是沒有什麽事,我就更沒必要追捕你了。你隨便想一想,也該明白人家的心意,卻為什麽要這樣逼迫人家?”

  田振梁忽然微微一笑,道:“在下雖然相貌有奇,姑娘卻更是天仙化人。在下得蒙姑娘如此眷顧,實是受寵若驚,不知是榮幸多些,還是惶恐多些。在下學藝未成便被姑娘逼得漂泊南北,本來心頭如死,卻沒想到居然還是這等福緣。在下對姑娘甚是中意,難得姑娘也對在下賞識,那麽我們武林兒女,不妨就此拜做婚姻,從此定盟。姑娘以為如何?”

  那少女喜道:“好啊好啊!不過……不過這婚姻之事,還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好完滿。你我縱無父母在身邊,但亦各有師父,應當先行稟報才是。”田振梁道:“婚姻之事,重在天緣;父母也是為兒女好。隻要我們好,他們怎麽會反對?姑娘天仙化人,我自信我師父絕不會反對。姑娘莫非是擔心姑娘的師父看不上在下?”

  那少女一時語塞,道:“那當然不會。但如先不稟報,乃是極不尊重,日後定有齷齪留下。”田振梁點頭道:“那麽成禮便等到稟報之後罷。不過我們之姻緣實在乃是天定,今天又是如此巧遇於這一洞中,四下無人,正是幕天席地、緣定終生之良機。”

  那少女頓時滿臉飛紅,道:“那怎麽行?……那不行的。”田振梁指了指天和地,道:“此地乃是鄭地,鄭衛風俗,一篇《野有死麋》已有描述。姑娘聰慧絕倫,想來不會不知。上天令我們會於此地,其意可知。你我豈可不順天行事?”說著便要摟過她。那少女大驚,道:“你……”田振梁一笑,道:“姑娘,既然是你說的喜歡我,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一手已碰到她胸前,就要為她寬衣解帶。

  那少女羞驚已極,忽然間眼淚滾滾而下,哭道:“你滾!你滾!誰喜歡你呀?你臭美!” 田振梁之手飛快縮回,道:“姑娘,世上人並非都是傻瓜。所謂事不過三,我沒有耐心看你再來什麽表演。你還是老實說的好。”

  昭元見田振梁縮手極速,心下不免暗笑,先前那還想出手阻止其趁人之危的念頭也就煙消雲散。那少女似也是對田振梁的縮手之速頗為驚訝,看了看他臉上神色,眼淚居然飛快地便止住了。田振梁忽地轉過身去,怒道:“快說!你又在打什麽主意?”

  那少女卻半點也沒害怕的意思,臉上反而浮起了不易覺察的笑容,忽道:“我就是喜歡你呀,可是你太猴急,人家……人家害羞嘛。鄭衛之風,我當然不會不知,怎麽會不肯呢?你不要那麽猴急就好了。現在……現在人家已經不怕了,你還等什麽?”

  田振梁忽然轉過身來又要捆她。那少女一點也不害怕,笑道:“你要背我到哪裏去?你不是說這裏就是最好的麽?”田振梁全身一顫,那繩索竟然拿捏不住。他定了定神,忽然一指點開那女子一臂穴道,飛身連扒帶躍。眨眼間他便已騰身洞外,隻有聲音遠遠傳回:“姑娘今天當知道在下不是好惹的。從今之後,還望姑娘不要再來糾纏。”

  那少女微微一笑,但似又想起了剛才的羞窘,臉上又是不自覺地升起了朵朵紅暈。她活動了一下右臂,似乎還覺無法解開別處穴位,隻能先等待一會,不免恨恨罵道:“你敢這樣困我,總有一天把你抽筋扒皮。……怎麽到現在也還沒個人來幫幫忙?”

  片刻之間,她身形漸活,已在慢慢活動。昭元看看遠方,見田振梁早已遠得不見蹤影,心下一動,就想下去。他一摸臉上,卻覺那蒙麵黑巾早已被悍婦們扯去,甚至連黑衣也被磨出許多破洞,不免大是惱火。再懷裏摸了幾摸,似有一物甚適作蒙麵之巾,正要取出戴上,忽然手頭一顫,避之有若蛇蠍,暗罵自己無恥。

  昭元想了想,還是疑心這少女和那元小姐有關係,不願再以這身形象來見她。於是他便在山蟲雜鳴間悄悄將黑衣脫下,露出裏麵的便服,又隨意弄了點青草和黃土揉捏一番,塗在臉上。這一切雖然還是太過粗陋,但如此荒郊野外,卻已是顧不得了。

  那少女正自躍躍欲試,忽聽一個聲音道:“姑娘你是要人麽?人來了。”她還沒回過神來,上麵已躍下一個身影,自己身形頓時被其點中。昭元笑道:“在下現在也想知道,姑娘究竟是為何而追殺他。想來姑娘總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人罷?”

  那少女花容失色,道:“你……你是什麽人?”昭元道:“一個想知道你身份的人。那田振梁膽怯,不敢背你,我可不是。你要不要我將你背到洛陽啊?”那少女目光閃動,忽道:“你為什麽要知道?此事根本與你無關。”昭元冷冷道:“天下事與天下人相關。姑娘但說便是。”那少女仔細看了看他,卻居然隻深吸了一口氣便閉目調息,根本沒有回答的意思。

  昭元見她居然不理自己,心頭微怒,道:“姑娘,在下沒有耐心,還請不要跟在下閑扯。”那少女忽然睜開眼睛道:“此事與你無關,你不需要知道。你若是想對我不利,需知後果。”昭元道:“在下閑雲野鶴一野人,怕什麽後果?姑娘究竟是什麽人?”

  那少女又閉上雙目不理他。昭元甚是奇怪,忽然厲聲道:“姑娘,你真的要逼我?”那少女微睜雙目,輕輕笑道:“聽說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來背我去洛陽啊。”昭元氣極,但想起當初自己在玉門關外親眼所見,那幾個德高望重的名宿在美色之下的醜態,不免自己就焉了半截。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小弟弟,你太嫩了。你想威脅我,簡直連他都不如。”

  昭元被她一句“小弟弟”叫得麵紅耳赤,要不是臉上還有草汁遮掩,早就恨不得直鑽地縫了。他竭力鎮定了一下心神,道:“此事既然與在下無關,在下也就不管此事了。姑娘,天地寬大,望莫再見。”說著也依樣點開了她一臂穴道,略一抱拳,已是騰躍了出去。

  昭元躍出之際,似乎還聽到了身後少女銀鈴般的嘲笑聲,更是氣得半死。才奔了不到半裏,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忽然鬱悶起來,急忙順著其奔將過去。果然,那裏有猴群儲備的猴兒酒,頓時便被他給先喝了幾南瓜。

  直待稍稍有點暈的時候,昭元才罷手;山風吹了幾吹,讓他清醒了些。他踉踉蹌蹌走了幾步,打了幾個酒嗝,突然想起這裏野獸雖不甚厲害,山賊卻不敢保證。自己給那少女留的能力似乎太少,會不會給她帶來危險?

  昭元想到這裏,忽然又是心頭一動,運起瑜伽功勉強將身體變形,臉上也又塗了幾塗。接著,他又脫下剛剛的那身衣服,胡亂披上那破舊的黑衣,扮作獨眼龍的樣子,還撕下背心一幅布胡亂捆做蒙麵之巾,飛速奔回那裏。果然,那少女還在洞中,沒有完全恢複。

  昭元似是突然發現了那裏居然有個陷阱,有意無意地朝那裏一探,粗聲怪叫道:“他娘的,居然還有個破陷阱。”再一看下麵有美人,頓時更是心花怒放:“他娘的,喝酒之後居然還有小娘兒們?今天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二)

  
  他說著便要爬將下來,不料一腳踩空,居然整個身體轟然砸下,痛得他大叫連聲。那少女警惕地縮在一角望著這個一身酒氣的家夥,但並不說話。昭元罵罵咧咧了一陣,這才緩過勁來,看了看那少女。他一看之下便如傻了一樣,口水都流了出來,連麵巾都給糊住了。

  那少女驚駭起來,忽然一臂伸開擋住他,顫聲道:“你……別過來!”昭元呆呆望著她,忽然一個酒嗝突如其來,竟然嘔吐了起來。雖然有那麵巾阻隔,沒有噴到那少女身上,但滿洞中已都是胃中酸黃水的怪味加上酒臭,極是難聞。昭元一把撕掉麵巾,臉上的粘糊東西抹也不抹,隻是貪婪地看著那少女,看了一氣,忽然怪叫一聲,一頭撲上。

  那少女一聲驚叫,急忙拚命朝旁邊一滾,這才險險避開了他,怒道:“你滾開!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敢惹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昭元一下撲空,撞得鼻青臉腫,卻還是哈哈大笑:“他娘的,老鼠掉進米缸裏,竟然還吃不著米?!”說著又是一下撲了上來。

  那少女這一下未能完全避開,被他一下死死抱住,身上都汙了不少髒物,更是驚恐已極。她一麵要極力避昭元吐得滿地都是的髒物,一麵還要極力要避開他亂湊上來的嘴巴,早已是慌亂無限。她那一隻能活動的手臂雖是極力捶打,但又哪裏敵得過色膽包天之人?。

  昭元心想:“還是扮壞人好。跟她講理她根本就不怕,還被她羞辱,真是鬱悶。”心頭得意之下,更是大叫:“小娘們別躲了!惹得老子性起,先砍你個半死再吃!他娘的,道上規矩,隻認山頭。象你這等沒山頭的娘兒們,那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肥肉,還想老子吐出來?”

  那少女被他粗魯和身上怪味逼得情急無奈,連想戳他眼睛也已不可能,急得哭將出來:“我是……我師父本事大……我師父是山頭的總頭……你敢欺負我我就告……”昭元聽她還不肯說,又聽外麵遠處似乎有些什麽聲音,心頭更急,怒吼道:“他娘的,管你是誰,方圓四十裏,誰不知我黃豹子的本事?除了河東獅王,老子怕過誰?今天你不從老子,明天就把你全村老小都殺光!”那少女情急,嘶聲道:“我是……”

  不料就在這時,外麵忽然似有人喊:“那裏有人!那裏有人!”那少女一聽,立刻閉口不言。昭元氣極,但聽得身後那些聲音中似還有芙蓉山莊的嬤嬤們,頓時心頭大虛,隻好放開她,連爬帶躍衝出洞外逃跑。他總是疑心那山莊的元小姐和這女子有什麽聯係,想起這少女輕功絕倫,生怕她被解開穴道後來追捕自己,這一下跑得簡直比兔子還要快三分。至於身後少女的哭訴怒罵聲,那是早已顧不得了。

  直跑出一二十裏昭元才勉強停了停,卻見自己情急之下,方向都已給跑錯了。他歎了口氣,一麵暗罵那群嬤嬤們的陰魂不散,一麵又繞遠回去。等他回到驛站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幸好眾從人偷懶,多數還未早起,才給他以機會能先偷入換好衣服。

  這裏才稍定,昭元那擔心她們追來盤查的心又吊了起來,急忙去將所有人全都轟醒,命眾人開撥遠行。那些人頭天晚上剛剛徹夜狂賭,雖是在他逼迫下不得不起來,卻一個個都是困得東倒西歪,連趕車都趕得象是醉了酒。昭元氣極,幾乎都恨不得奪過鞭子自己來趕。但他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應當在眾人麵前保持文雅之態,便終於還是忍住。但每當他時時回頭望那後方時,卻總還是心頭大虛。

  一直行出四五十裏,昭元見後麵還是無人追來,這才真正放寬了些心。不料才一平靜下來,便又大是後悔:那些家丁嬤嬤們就算不知道全部,肯定也是知道一點的;自己卻怎麽沒把他們抓上一兩個來好好盤問?他們難道也能有那麽深的心防麽?

  但現在既然已經行得這麽遠,況且這次又知那裏有那個被自己冒犯過的少女,這機會自然也就不用再想了。想到錯過這機會,昭元隻能暗暗苦笑:“我對她們怕得太過厲害,居然忘了她們中也有不行的。唉,積威之下,真是難以自處啊。其實她們究竟有什麽可怕的?難道還能比孔雀明王的龍窟可怕麽?我怎麽怕成這樣?”

  這一路上昭元心頭終是有虛,總是盡量兼程而行。到新鄭時他隻敷衍了一下鄭君,便直朝此行中最重要的晉國出發。晉國地大兵強,卻不是兩三天能穿過的。昭元北渡黃河複又北行,實在可說是一路風塵仆仆。各國的這種巡回通使其實都不過是慣例而行,算是來去一趟,保持一下聯係。而如果真有大事要做,一般都會另派專門的使者。因此,這巡回通使唯一真正有點用的,就是四麵去親眼看看各國大致民生民情。

  這對於昭元這個多年流浪,半真半假的“國君”來說,自然還頗顯重要。他知一進晉國中心之地,那麽一切便都可能被注意,遠不能如前麵那樣自由,是以抓緊這前麵的機會留心路上的情形,特別是姬黑臀即位的具體細節。

  原來晉國先君晉靈公名為夷皋,乃晉襄公幼子。姬黑臀是晉文公之幼子,乃是晉靈公夷皋的親叔叔。當年晉襄公薨後趙盾主持國政,認為列國相爭之下,若立幼君會不利於國家,便不尊晉襄公之遺命,命人去秦國迎立在秦國為質的公子雍為君。不料使節出發後,朝內情形卻起了變化。夷皋之母每天都抱著夷皋在朝堂痛哭,痛斥趙盾違背先君之命。長期如此之下,朝臣漸漸轉向了她這一邊。

  趙盾無奈之下,隻好又改立夷皋為君,並準備發兵截殺公子雍。那派出去的使節和公子雍一路回來,沒有防備之下,半路被晉軍偷襲,結果護送秦軍被殺散,公子雍死於亂軍之中。秦晉也因此喪失了自晉文公、秦穆公以來極好的一次重新結好的機會,怨仇反而更深。

  但夷皋漸漸長大後,卻越來越頑劣。大約就在昭元流浪西方的時候,夷皋也差不多同樣年紀,而且比楚宮裏的那個假昭元更加荒淫。再到後來,夷皋竟然在寵臣屠岸賈的縱容下,發展到以彈弓彈百姓眼珠為樂。於是這兩個少年昏君,遂被兩國人並稱“南北二暴”。

  趙盾得知,便想勸諫,但卻引起了夷皋和屠岸賈的忌恨。一君一臣遂暗中定計,派刺客去殺趙盾。不料刺客感於趙盾為國犯顏直諫的勇氣,不但不肯殺他,反而自殺了。君臣無奈,便命趙盾赴宴,中途要看趙盾的一口寶劍,想引誘他在國君麵前拔劍,從而有格殺借口。不料趙盾隨從勇士提彌明看穿了此計,及時提醒了趙盾。

  夷皋和屠岸賈情急之下,當場撕破了臉,放出一隻極其凶猛的獒犬來咬趙盾。但提彌明雙臂有千鈞之力,硬是徒手殺死了獒犬,掩護趙盾逃跑。夷皋命埋伏的甲士衝出追捕趙盾,但提彌明拚死拖延,竟然還是被趙盾逃脫。提彌明力盡而死。後來一人狂奔尾隨趙盾,趙盾惶惶不安全,那人卻說自己就是曾經被他所設哺饑飯所救的靈輒,特別趕來保護恩人。

  趙盾蒙難之際,許多仆人皆自己逃命,隻有靈輒背起他逃跑。時趙盾之子趙朔率兵來救,才終於保得趙盾性命。趙盾不敢再留都城,逃往首陽山。趙朔、趙穿等暗選心腹,突然在桃園殺死了夷皋,諡號為靈公,迎趙盾回都。趙盾等思本處諸公子關係錯綜複雜,便派人去洛陽迎接姬黑臀即位。說起來,此弑君之事發生於本年七月,其實相隔不甚遠。

  趙盾心頭終還是不安,有一天便向太史令董狐要太史簡看,卻見太史簡上寫著“某年某月,趙盾殺國君於桃園。”趙盾吃了一驚,便申辯說一來國君太過荒淫,二來自己並非並未參與其事,史載不當,要求更改。

  不料董狐卻堅持說:“一事歸一事。國君荒淫是荒淫,殺國君是殺國君,我的職責就是把他們都如實記錄下來,任後人評說。你身為相國,執掌朝政大權,事發時又還在首陽山,並未出境,怎能說沒有責任?況且你又明知是你家人殺了國君,卻不加絲毫之罪,甚至連顏色也沒半點,要說不是你指使,誰能相信?縱然不是直接指使,也是幕後縱容,事後默認。太史簡當從簡,哪有對一件事隻記小嘍羅,而不記主要頭目之人的道理?我既身為太史,便當以旁觀者的身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來記述,絕不會因為你們誰的要求而更改什麽。若定要改史,請先斷我之頭。”趙盾啞口無言。

  昭元聽眾百姓說此說的眉飛色舞,半點也不責備趙盾,知那晉靈公淫暴之下已盡失民心。他想到這裏,自己不免也被嚇出一身冷汗,頗有些後怕。

  除了這等事外,昭元還留心了一些武林之事。原來他三年在外之時,中原一帶武林名宿失蹤之風依然甚是猛烈,而且失蹤者已蔓延到許多並不經常走動江湖的人,如終南樵隱、雷夏雙雄、太湖龍王、通幽靈官等等。昭元雖然對這些都不是很熟,但他們的名聲響度大致還是知道一些的,自然比較明白他們的份量。他知這八成和那玉門關一帶蒙麵色誘敵人的少女有關,是以倒也並不十分驚奇。

  十日之後,昭元已到了晉都。隻見晉都高大宏偉,其民甚眾,風氣也是剽悍之中大有君子之風。說起來,果是北地強國之都的氣象,半點也不差於郢都。昭元暗自感慨:“晉國果然為中原第一大國,地大民多,硬是把秦模公這樣的人物也給阻得絲毫東進不得,隻能自霸西戎。”要知此前秦晉曾世為婚姻,是為“秦晉之好”。但自從秦穆公和晉襄公的殽之戰後,又有幾番大戰,遂成世仇。當然,後來的世人說起“秦晉之好”時,大多已忘了其中深層隱含的殺機。如今楚要得勢,與秦結好,自是上策。這雖是昭元幼年即聽父親說過的天下大勢,但現在到底還是親自感受,可說到現在才真正完全心領神會。

  他這巡回通使雖不是什麽特別正式的大任務,但畢竟晉楚秦齊乃天下四強,時友時敵,彼此之間自然不會輕視任何來往。昭元正式入城時,還是有司禮正卿親自迎接,同時還有大批軍兵前來正式護送入城,以示彼此尊重。這樣一來,昭元最起碼在見晉國國君之前,已沒法再多和百姓攀談了。

  按照禮儀,昭元直入朝堂,見到了初為人君的姬黑臀。為了防備故人相見時情緒太過激動,難以自處,昭元特地還先好好地平抑了一下心情。可真正相見的時候,那當年的情誼卻還是令他幾乎形之於色,險些當場叫出“黑屁股”三個字來。

  姬黑臀雖已貴為君王,但其音容卻無甚改變,依然是那一幅略顯愁苦、若有所思的神態。昭元見他一切如舊,那本來平靜的心頭,反而有些不安起來。但無論如何,他畢竟沒有認出自己,倒也暫時免了些見麵敘舊的尷尬。

  姬黑臀和他例行問候了幾句,便為他略略引見了朝臣中的一般豪傑。趙盾卻是年紀已極老,加上心中不安,身上有病,已多日未能上朝。因此,昭元這次隻見到了其子趙朔、其侄趙穿等。麵見魏頡之父魏顆時,卻見他麵色愁苦,心不在焉。昭元不免心下微微稱奇,但畢竟朝堂之上,不能太多詢問,也就隻能勉強抑製。

  但還有一件令他特別興奮的事,就是見到了那無論是權勢還是請求都無用的董狐。姬黑臀引見後,見他們相處甚歡,想起他們都是文人,就幹脆命董狐退朝後先以文職和楚使正式接談。明日或後日,再由魏顆以武職正式接談。若是再無特別需要盡快裁決之事,便不需再次正式會麵,一切都可由日後的回訪使來做。

  昭元現在被眾司禮之臣陪同,又想反正是要正式見魏顆的,也就先放下心來,專心跟來到國亭驛和董狐宴談。文史不分,董狐精痛於史,引領於文,宴會之際,自然免不了要談些文、論些史。昭元知他也是想看看自己的斤兩,便拿出做大祭師時的玄虛上古祭文來旁征博引,居然也還能對得上路。

  要知他現在乃是頂替以文出名的宋家公子宋文昌,在武事接談上若不甚對路還可理解,這文事上若是接不上號,那可就人丟大了。大國之間的最高層往往有一種避免直接大戰的本能,但爭強好勝,卻又是另外一種本能。兩種妥協之下,當然要有宣泄渠道。其一自然是各自支持些小國,彼此打上幾打,其二便是如這一般,在和氣中暗藏些較量之意。

  董狐見這小子雖然涉獵之廣還遠遠不及自己這一大把年紀的積累,但若論及對這上古諸道的理解,其深其奇卻居然遠在自己之上,不免大為驚異。而且更重要的是,昭元的許多觀點雖然非常奇怪,卻又都能勉強自圓其說。如此一來,他自然是對昭元大是讚賞,連道後生可畏。昭元也對他的精聞廣博和持正風骨非常欽佩。

  二人從一開始的習慣性試探、比試,到宴至中途的隱然推重、漸漸沉迷,再到後來的文事上彼此欽佩、彼此請益,幾乎都已完全忘記了老少之別、敵我之分,旁邊之人簡直都要插不上話。當然,他們都不過是比較偏純文的文臣,很少直接掌握什麽重大的國家機密,因此彼此間能夠更放開一些,也是其中的一因。

  這一午宴直至晚間才結束,彼此都是說多食少,大有意猶未盡之意。董狐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宋公子年紀輕輕,見解便已如此不凡。我那幾位兄弟也都是文道中人,最喜英華後進,想來定也極想一睹公子風采。公子何不先回去稍事休整,晚間再度駕幸蔽宅?”現在二人甚是融洽,正式接談之事也已結束,董狐便不再很正式地稱他為“宋大人”。

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三)

  
  昭元大喜,道:“多謝長者眷顧,小子實是求之不得;至於休整,那卻不必了。小子還在路上時,便聽人道晉國英雄,欽佩不已,如今能有幸拜訪,哪裏能錯過這個機會?有童謠雲:文襄之後怎風流?試看三晉兩班常。董家一門盡學士,滿門仆役皆成章。武有六卿竟英華,更兼百將共奮揚。文武兼備不可數,皓月群星散奇光。”

  董狐微笑道:“宋公子出口成章,語多過譽,實是令人慚愧不已。”昭元麵上一紅,赧然道:“小子今見各位豪傑,心生讚歎,此亦是由衷之語,還請長者甚勿見怪。”董狐笑道:“無妨,無妨。宋公子能如此誇讚蔽國,心胸氣量定非常人,將來必然大放異彩。”

  昭元心頭一驚,忙道:“長者過譽,小子愧不敢當。……要拜見一眾長者,在下不可不敬。在下還請先回館沐浴,然後才好登門拜訪。”董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國宴結束。”又拱手道:“宋大人請。”昭元道:“董大人請。”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離去。

  昭元回到館中,心頭還兀自砰砰亂跳,知道自己忘形之下,已給董狐覺察到了什麽。他想來想去,知他們今晚肯定還要試探自己,但此會又不可不去,不免愁腸百結,這沐浴也未免拖之又拖。但不管怎麽說,這總不能脫至明天吧?該去的還不是得去?

  等昭元來至太史府,已是華燈初上時節。管家通報後,董狐、董德、董悟、董常四兄弟都親自出來迎接。昭元見他們禮甚隆重,心頭越加發虛,後悔不迭,但麵上卻還是客客氣氣,半點也不失禮。待到了迎客廳中,還未坐下,昭元便大發感慨:“尊府有鬆有竹有梅有雪,當真是和貴府之氣極為相配。”這自然是他以攻為守之策,要將今晚之話題主要集中在這四人身上,避免自己成為言談中心。

  董狐微微一笑,道:“宋公子太急了,我等還未奉茶。”昭元麵紅耳赤,忙道:“是,是。小子失禮,多謝長者提醒。”待上茶後,董德道:“我等雖遠在晉國,近幾年來,宋公子的風采才名也已是深入此心。隻是先還以為宋公子風采過人,現在一見,才知宋公子文武全才,實是感慨不已。”

  昭元知他們已看出自己身有武功,忙道:“楚地新辟未久,山林水莽野獸橫行,傳統上武風甚甚。在下雖然偏重於文,但亦自有些家教之學。不過這些乃是小節。武功之硬,又怎及得上風骨之硬?列位風骨,才是在下第一欽佩。”

  這話果然似乎觸動了董狐之心。董狐搖了搖頭,歎道:“俗語有雲,上古競於道德,中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當今之世,單純風骨又算得了什麽?”昭元道:“不然。武力可由更大的強橫壓倒,風骨卻無可被摧折。在下也是因此才以列位為榜樣,更專注於文事。董前輩力拒趙相國之請,光耀千秋,人人敬畏,豈不比什麽武人更要高大?”

  董狐苦笑道:“當年的我,也曾經這樣幼稚,現在雖後悔,卻已來不及了。現在的我,已經隻是一個文人了,所能保留的,也隻有風骨二字。若是連這都沒有了,我也就不是人了。”昭元本來還隻是為了攻守之計而發此言,但一聽他如此感歎,卻情不自禁也起了一陣感慨:“不錯,文人其實是最脆弱的。文人與文狗的區別,也就隻在這兩個字。”

  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董狐說自己無用的話也是太言過其實。他一句堅持的話,令趙盾無言,舉國上下凜然自律,其威實比殺千萬人頭還要重。無論從任何一個方麵來說,董狐都真正是國之棟梁。武人若是沒有風骨,也還不就是一條武狗?難道就比文狗高尚多少?

  昭元想到這裏,對這風骨二字起了更深的敬意。正尋思間,董狐已道:“無論怎麽說,文武都當如公子一樣,不可偏廢,才是最佳。公子家教中有此……”昭元一聽,心頭著忙,連忙道:“長者又是過譽了。在下雖然會幾手三腳貓的劍術,然文不及列位廣博,武不及六卿精深。坦白的說,在下這次以此通使之行為冠劍之遊,便已是文武不通之明證。在這風骨二字上,更是慚愧至極,至今尚無從把握。如此末學後進,實在不敢當各位之譽。”

  宋文昌以出使代替冠劍之禮,乃是凡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董家對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這下見他坦誠直認,也都對他多了些好感。董常歎息道:“我家雖然也還勉強在堅持,但現在已成文人之家,最難堅持此禮。我們這一代後,已是無人能繼續了。公子之家還能如此,實在已是難得,還望公子能夠堅持下去。”

  董狐道:“我等雖然堅信自己還是對國有用,但還是更相信有文無武,無以自存;有武無文,無以教化。這是我們這些老頭子一輩換來的教訓,還請公子不要取笑。公子還年輕,望能以我等前車之鑒,盡早修以文武兼備。”昭元正色道:“多謝長者教誨。小子當永遠謹記。”

  各人都是心頭感觸,場麵一時間反而沉悶起來。直到停了一停,他們才又都醒悟過來,相顧失笑。經過這一番對談,雙方都知無法讓對方太多談論自身之事,都是在白耗力氣,也就幹脆都放下了這份心思,敞開談論文史古籍的淵源本流。

  董家四兄弟中,董狐精於史,董德喜於詩,董悟通於占卜和古董,董常則對醫藥頗有涉獵。昭元偏偏對這四道都是頗有研習,無論如何問答都是合情合拍,完全是內行之象。四人驚歎之餘,幹脆將他拉到自己的儲藏之室來,麵對實物來互相請益。昭元見他們所藏甚豐,也是大開眼界,連說此行不虛。眾人興致勃勃之下,早無人還記得他應該回館休息之事。

  夜色已深,董府乖覺的管家已早早安排好了昭元從人的食宿,昭元等五人也就更加無所顧忌地在內室大侃特侃。夜越來越深,五人卻根本便不知疲倦。就連無一在四十以下的董家四兄弟,也都象是青年人沉迷於賭博一樣,無一人露出絲毫倦意。

  忽然,昭元似乎覺得情形有些不對,雖然麵上還是一派沉迷,心頭卻已大大警覺起來:“難道這董家兄弟也是道貌岸然,要來暗算於我?”但眼看他們如此沉迷,都是好不容易遇到知己、恨不得把一切都倒出來同樂的興奮模樣,卻又實在不象是心懷叵測。

  昭元越來越疑,凝耳細聽那夜行人的身法,猜測他的方位,已是對其武功漸漸有了一些感覺。他心下更是奇怪:“要來殺我,似乎還不夠。要是說是想來殺他們,卻又實在太高。這是個什麽人?這麽高武功的人,莫非其實隻是好奇的江湖豪客,根本不是刺客?”

  昭元正尋思間,燈火突然同時熄滅,那夜行人已猛然竄了出來。昭元一看其身形,心頭忽然一動,又覺其所用功力似隻有兩三成,心頭更是大奇。當下昭元一麵本能地要拔劍對抗,一麵就要作勢大叫。那人飛指一彈,已點了昭元啞穴,接著又點中了他的麻穴和暈穴。

  昭元假裝被他點暈,凝神靜氣細聽。隻聽那人指法翻飛,迅速點中了董家兄弟的麻穴和啞穴。那人低沉粗啞的聲音道:“你們四個,若是知趣,便當知道不高聲叫嚷。”說著便聽董狐一聲輕哼,顯然是他已被解開了啞穴。

  昭元目光漸漸適應黑暗,見他出指如風,已還同時又點了董德、董悟、董常的暈穴,心下暗道:“這人肯定是要分開誘供。嘿嘿,他以為他小心謹慎,其實卻還是低估了我。隻是光線太暗,看不清他具體身形,無法確認什麽。唉,他心思慎密,肯定不會點燈審問。”

  果然,那人並不點燈,就在黑暗中對董狐道:“董大人,你知道我的來意麽?”董狐默然不答。那人慢慢道:“董大人,你與軍政大事無涉,所唯一可能的取禍之道,便是你那強脾氣。這些想來你也明白。”董狐依然是不言不語,隻是極力想看清楚他是誰。

  那人冷笑道:“你不用想看清楚什麽。你活了這麽大一把年紀,為什麽連做人的道理都不知道?俗話說,不聾不啞,不能做家翁。你現在已五十餘歲了,做家翁也不知多少年了,為何還定要事事都看得如此分明?”董狐忽道:“薑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明。”那人道:“既然人是老的明,就該知道該當怎麽做。”董狐慢慢道:“人老了,看得雖是更明白,可是腦子也更愚鈍了,總是轉不過彎來。”

  那人冷冷道:“你當真要什麽都看清?你可知這是什麽後果?”董狐道:“後果就是我被你殺死,我的弟弟也被你殺死,可卻還是會有人看得清。”那人怒道:“你這麽肯定他們幾個也會跟你一樣糊塗?你這麽相信沒人能接替你們董家做太史?”

  董狐淒然一笑,道:“我老董一手把幾個弟妹拉扯大,別的不知道,唯獨這風骨二字,卻是有把握得緊。晉國傳統上多為世卿,我家世代都任太史,從未阿於權貴,才得萬民之信。若是我家突然死絕,再有人來當太史,隻怕名不正,言不順。”

  那人死死瞪著董狐,簡直象是要噴出火來。他慢慢對董狐道:“名不正言不順的事多了,但卻從來都有人做。連先君靈公都有人敢殺,還有什麽事沒人敢做?你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卻還是不懂半點做人的道理,那麽再活下去也無趣味。我要告訴你,我是一個人派來的,你若是知道此人,想來你就應該知道我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董狐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是誰。我活了五十多年,隻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這世界絕不能人人都是瞎子。頭可斷,太史簡絕不可改,不可漏,不可歪。我直接地說,派你來的人絕對不簡單,看得不能說不清楚。無論你是誰,你都應當明白,為了一個清名私利,殺我以嫁禍楚使,實是邪惡之極。若是引發兩國之戰,閣下之行更無異於為一己之私而驅兩國之民於生死,乃是不折不扣的千古罪人。”

  那人身形一顫,似乎被他的話所震撼,厲聲道:“你知道我是誰?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誰?”董狐慢慢道:“宋公子雖然絕非普通文人,但實在沒有殺我們的動機。此等嫁禍之計,不但易引楚國人全體之憤慨,更易讓本國人疑心,實在太過危險。閣下身居重位,大權在握,一舉一動均有關國家氣運,絕不應一時蒙蔽良心,作出無法挽回之事。明臣不懼錚僚,明君才畏忠臣。夏桀商紂之流,根本不懼逆耳之言,視忠臣之項有如草芥,隨手而砍,終於重昏而為亡國昏君。周公吐哺握發,以攝政之尊而恐於一士之不悅,後來恐懼於流言,更絲毫不忌前蒂,終成千古賢明攝政。我耳目清明,不光是為了晉國大勢,也是為了閣下著想。雖然我令閣下一時無法肆權,但長遠看,卻更能幫助閣下成為明臣明君一流,防止閣下失卻這唾手可得的千秋大名。”

  那人呆呆望著他,就象傻了一樣,忽然怒吼道:“你贏了!你贏了!我總是輸,我總是輸!你開心了,是不是?”猛然幾把點開他們幾個的穴道,飛身離去。昭元見他並未點開自己穴道,也就隻能耐心而等。外麵眾仆人忽聽老爺內室傳出咆哮聲,都是慌慌張張進來救護。

  董狐歎了口氣,道:“你們都出去。”那些衣冠不整的仆人都是麵麵相覷,但也隻能退將出去。董狐跟董德等商量了幾句,慢慢由董常在昭元身上按揉了好一氣,將他弄醒。

  昭元奇道:“剛才……剛才是怎麽回事?我記得好象有賊進來……”董狐苦笑道:“剛才是有賊進來要偷古董,不過幸好家人們警覺,將他轟走了。”昭元掃了一眼,慚愧道:“在下武功太差,未必起上半點作用,實是無地自容。萬幸好象沒丟什麽東西。”

  董狐道:“來人武功太高,公子還這麽年輕,自然難是他對手。此事令公子受到了驚嚇,實是我等失禮之至。公子萬勿見怪。”說著四兄弟同時深深一揖。昭元急忙還禮,道:“四位長者說哪裏話?”董悟道:“夜已深了,公子還是回府休息罷。”

  昭元知他們不願自己多留,怕自己看出什麽來,也就不怎麽堅持,隻是道:“既然如此,明日後日有暇,我們再行相會。告辭。”四人將他送出門外,又特地通告了巡夜官兵,說明夜行原因,這才回去。

  在路上的時候,昭元忍不住心想:“這黑衣人到底是誰?他口口聲聲要董狐以為他是趙家派來的,可是董狐顯然不這樣想。難道是……他?可他跟董狐能有什麽矛盾?不可能,不可能。”昭元一路想來想去,總覺此事奇詭非常,忽然又想:“也極有可能是趙家的人故意如此,所謂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反而更安全。”

  正疑思滿懷之際,昭元忽見前麵一人正飛速向這邊奔來,而且身形似乎還極熟。同時,其身後還有一些官兵正在呼喊,似是要他停下。昭元定了定神,忽然心頭大驚:“是趙德威!他夜間狂奔做什麽?”再一看他所奔方向竟然就是董家方位,想起剛才所想,頓時大驚失色,幾乎立刻就想從車上直躍起而追。昭元定了定神,急道:“立刻回車!回車去董府!”

  那些從人都是吃驚無已,竟然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昭元心頭一急,忽然暗發一指,正中那馬屁股。那馬吃痛,立刻狂奔起來。昭元大叫道:“不好,馬受驚了!馬受驚了!”說著暗中連晃數晃,將趕車的人摔將下去。那馬車飛速急奔,正跟前麵衝過來追趙德威的軍兵門撞在了一起,兩輛車被撞得完全散架,碎塊漫天飛起。等平靜下來時,昭元已不見了。

  
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四)

  
  昭元心急無已,但卻還是邊掠房竄屋邊迅速扯脫了外衣燒毀,同時飛快地蒙上臉麵、縮小身體。等他衝到董府時,已變成一個矮小些的蒙麵人。昭元見趙德威就在前麵,而且就要飛奔衝進那間內室。昭元大急之下,猛然一指發出,直刺趙德威後背要害。趙德威似是知道厲害,突然一閃身避過,卻依然要朝前直衝。

  昭元大喝一聲“有刺客!”,人已如影隨形,一顆珍珠直彈過去,直擊趙德威之後頸。趙德威怒吼一聲,一把反手接住,身形大晃,卻依然其奔勢不衰,也不肯回頭。昭元大驚,眼看已是不及,忽然厲聲道:“趙穿,你來得正好!”那趙德威驟然轉過身來吼道:“趙穿!趙穿!”待見上當,昭元已飛身撲至,雙掌直襲他前胸。

  趙德威見昭元來勢凶猛,避而不接,卻唰地拔出長劍,一劍反刺他腰。昭元冷笑一聲,腰部一縮,掌勢已吐,一記劈空掌力擊出。趙德威身後頓時塵土飛揚,帶得其身體也是微微一震。趙德威知昭元功力比自己高不少,立刻劍中夾掌,竟然一招之內連續直刺昭元掌心和眼睛四處要害。昭元看出他乃是虛實之招,騰身直入,便要拿住他劍背掰斷。

  但昭元才一突進,那虛招忽然變實,劍鋒離他五指已不足三寸。昭元怒吼一聲,掌勢驚人迅捷地平翻起來,那一劍已是貼著他手背刺過,忽然斷成兩截。昭元身體一折,另一掌之餘勢已直擊趙德威之肩。趙德威身體驟然猛縮,一掌已是回防,撒手撤劍、縮身、出掌回防一氣嗬成。隻聽砰的一聲,身體在空中連翻七八個筋鬥,卻依然是落向那董家內室方向。

  昭元如影隨形,正待搶先撲上,忽見好幾人已衝過來。昭元心頭忽然一動,陡然身形暴退,已飛快地紮入一處昏暗小室不見。原來那新來眾人的第一人便是韓無忌,後麵似乎還有幾位上一輩高手等,而且都是齊呼:“德威,刺客在哪裏?是不是趙穿?”

  趙德威手撫胸口,不及答話,已飛身衝入內室。昭元心頭一急,但見韓無忌等人也已飛身竄入,趙德威絕無時間再這當口殺人還能遮掩,這才略略放心。於是他也就隻是飛身竄近,藏身一處屋簷,一石飛去。董家內室屋頂頓時破了一塊,裏麵的情形已能看將出來。

  那內室裏麵似已有血汙,趙德威竄進又竄出,幾乎跟韓無忌撞個滿懷,還不住地厲聲喝道:“趙穿!趙穿!你在哪裏?”忽聽一人喝道:“在那裏!在那裏!”眾人一聽,飛身撲去,果見一名黑衣人藏身不住,就要騰身前去。不料外麵那些還未來得及衝進來的眾人已聽得呼聲,早已先將外麵圍住了。這下立刻便有好幾人搶在了那黑衣人麵前,逼得他不得不回退。但這時,其後麵也一樣是眾人合圍。

  那黑衣人突然一掌擊在自己臉頰上,身體撲地不動了。眾人如飛搶上,卻見他已氣絕,麵容更是毀得不成樣子。趙德威見眾人都是目光炯炯望向自己,沉聲道:“沒有疑義,他就是趙穿。先下去看他們!”

  眾人見他並未否認,也就沒說什麽,都呼拉一下衝了下去。昭元見他們注意力已改,忽然如蝙蝠一般貼上那破洞之口,偷看了幾眼,心下更是大驚。原來那室內一片血汙狼籍,幾具軀體倒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都已經遇難。桌上更有三片整整齊齊的汗青竹片,每一片上都清清楚楚寫著“殺靈公者趙盾”。

  所有的人都是麵色凝重,一時間無一人出語。一人忽然湊到一邊,忽然又道:“董四叔,究竟怎麽回事?”昭元心頭略寬:“看來還沒死。”旁邊一人道:“魏舒,你先掐他人中再問話。”過了一會,便聽董常淒然道:“你們來了,你們……終於來了。已經隻剩我一個了。”

  昭元心頭慘然一片,回想起剛剛還和他們詩酒論交,現在卻已三位作古,簡直無法相信這事實。一人看了看桌上的竹片,道:“殺人者是趙盾?”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望著同一方向,等董常回答。趙德威怒道:“不是我伯父!我保證不是的!”可卻無一人應他之言。

  董常呆呆不語,終於道:“不是他,不是他。是趙穿自己來的。”一人道:“是不是也和桃園一樣,是趙盾默許?或是追認?”董常默默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韓無忌忽然道:“你這麽肯定?那位楚國使者有沒有份?”董常又是搖了搖頭。

  董常呆呆望了許久,終於將這事說了一個原委。原來昭元出去後,董家四兄弟又聚在那內室商議。不久就來了這個黑衣人,製住四人後一樣地威脅他們,要他們識識務,不要“對件件芝麻小事都看那麽清”。董狐不從,立刻被他殺死,並以此為威脅,逼餘下的三兄弟寫“殺靈公者眾將士”為驗。

  但董德、董悟都一個個依然奮筆之書“殺靈公者趙盾。”那人暴跳如雷,將他們殺死,又逼最後一個的董常寫。但董常依然不屈服,同樣寫了這麽一片。那人怒發如狂,卻並沒有殺他,而是對他痛加折磨,強逼他寫。後來忽然外麵被昭元大吼一聲有刺客,那人慌亂之下才驚走。後來眾人趕到,將那人圍得現形,這才完全確認是趙穿。

  昭元聽著聽著,心頭越來越悔恨:“我怎麽就沒有聽出第二個人的活動?難道是那人去而複返?我怎麽就沒有多留一會?”忽然心頭一動,已是幾乎完全確認了那先一名蒙麵人的身份就是姬黑臀,而絕對不是趙穿。這事實很可能是姬黑臀有什麽事想逼董狐等,希望萬一不成就嫁禍自己或是趙家。不料趙穿似乎知道了此事,幹脆借這個機會來。這樣一來,如果成功,自然表示董家也可屈服於權勢,日後就不好阻撓趙家主政。即使失敗,也可讓董家剩下的人以為不是趙家的人,離間君臣關係,同樣有利於趙家。

  眾人聽董常說完,都是感慨不已。他們雖覺董常絕對不會說謊,也知他不可能為仇人開脫什麽,但卻始終都覺得趙盾難說和此事完全沒有關係。隻是現在礙著董常和趙德威的麵,眾人不好說什麽。眾人沉默了一會,忽聽一人道:“我覺得,確實不象是趙盾指使或者默許,而是趙穿自己的行險。當然,或許他還有別的什麽目的。但趙盾應該和此事無關。”

  眾人一聽,臉上都微微現出驚異之色,因為說這話的乃是屠岸賈。屠岸賈道:“趙盾雖和我有介蒂,但一事歸一事。此事我的確覺得與他無關,就象桃園之事我覺得與他有關一樣。若是他指使,他能通過此得到什麽?滿朝內外無人不知他被董太史寫了弑君之事,還曾因此有過爭執,難道還能掩蓋掉麽?況且大家也都明白是先君太過荒淫,本身也並未太責怪趙盾什麽,隻不過一句太史簡記述事實而已,是非自有人心公論。此局乃是隻要不動什麽,就已經不可能再壞了;而隻有動了什麽的話,才會欲蓋彌彰、舊事重提。趙盾是聰明人,真要殺董太史的話,這簡直就是最糟糕的辦法。我看他不會這樣做。”

  眾人見不但受害者認定趙盾無關,連與趙盾不睦的屠岸賈也這樣認為,也都不知不覺間覺得確實也是這個道理。況且趙德威似乎得知了什麽,如此瘋狂趕來,絲毫不隱瞞什麽,應該也是他們趙家其他人沒參與其中的一證。但昭元卻總覺得這屠岸賈有點不對,但不對什麽,他卻也說不出來,因為那隻是一種說不出的心頭感覺。

  魏舒忽道:“開始的時候,聽說有一個武功極為高強的蒙麵人……”董常忽道:“沒有的,沒有的。”韓無忌道:“董大人,您在內室,是沒看見,可我們在外麵看見了。那聲‘有刺客’還是他發出的。不過他也跟趙兄弟搏鬥了一場。其人武功高強,而且敵友難測,不知是不是與此事有什麽牽連?”

  趙德威忽道:“那人應是疑我想殺董家四位大人,應該是友非敵。”忽然朝董常跪地道:“董大人,在下堂兄做出這等事來,在下實在萬分難過。在下……”

  董常歎了口氣,示意他起來,道:“是他一個人做的事,便是他一個人的事。兄長有言,一事歸一事,能不牽連便不牽連。嘿嘿,二十多年前,兄長教我們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誡我們這一天極可能來臨。我既然還是選擇了這一條路,那麽還有什麽可怨的?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負愧什麽。不過隻要我活著,史載趙盾之部分,便一字不可改。各位若有大的惡行,一樣也不會漏。此還需你們見諒。”

  趙德威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道:“是。大人之筆乃舉國上下鎮心之寶,千秋功罪皆歸其上,我等絕不敢有任何幹涉、任何不滿。大人保重尊體,舉國幸甚。”眾人想起董氏兄弟為了史之正直明辨,不惜性命抗爭,都是心頭既感動又敬畏,齊聲道:“大人保重尊體,君臣凜然自律,國家幸甚。董道有存,國必其昌。”

  昭元心下實是說不出什麽感覺,眼見晉國有群英如此,當真是感慨萬分,說不上是愛是恨:“晉號世伯,絕非偶然。若不多識楚地豪傑,如何與之相抗?”心下更是堅定了想法避免戰爭之想。他見這時眾人的心神已漸漸平靜下來,生怕他們知覺,急忙趁他們搬運遺體的時候潛身爬躍離開。

  等回到街中撞馬車的地方,卻隻見一堆散架的殘骸,並不見自己從人。昭元心念一動,急忙跑到巡夜將軍衙門,果見自己的從人正在跟人交涉。他心念一動,便到一處先藏了一會,然後才略略一瘸一拐地過來。眾從人見主官無恙,都是吃驚不已。昭元自然有一套言辭解釋。

  董狐生有遺言,禁人生殉,葬禮從簡,並特地強調頭日死第二日便當入土,生者應立即回歸朝政日常。當日舉國同哀,姬黑臀輟朝,絳城人都在為董太史一門風骨致敬,自然一切非緊急之事都停止。昭元也暗暗為其祝詞。趙盾心頭有愧,病勢已是更重,隻怕也將不久於人世。昭元雖然也暗中觀察了姬黑臀之神色,卻還是沒能看出什麽。

  昭元回到館中,整頓了一下思緒心情,那壓抑了兩天一夜的疑念更加起來:“姬黑臀雖為晉文公親生公子,但少小孤遠離家,一生不為人重視,與普通失勢富貴者無異。他雖不能和自己處境艱難相比,但也絕不能說是生在錦繡叢中,長於榮華富貴。而且更重要的是,以自己和他在洛陽的相識來看,他為人端方持重,寬厚有加,實在不象是才即位幾個月就能大變、心手特別黑狠之人。同時,如果那第一個黑衣人確實是他的話,其最後的激動也更印證了他的心性。可他這樣一個凡事刻己律己的人,到底能有什麽事能讓他跟董狐有齷齪?而且還居然逼得他用出這種手段?

  昭元思前想後,越來越是難以確定,漸漸覺得那先前的黑衣人,也有可能其實不是姬黑臀,而是別的什麽人在更深一層地托他之名。但既然要托他名,事情必然也還需有因,而且這因必然為董狐和那人所知曉。董常是絕對不會說的了,那人也無從找起,這卻如何是好?

  昭元怔怔想了許久,連晚膳也沒了胃口。漸漸地,他的思緒終於還是集中到了朝政上。他覺得姬黑臀很可能是想以某種特別的方式,比如親身刺殺等,來削弱趙家勢力。但姬黑臀又似是知道,董狐必定能夠知道內情,從而造成極大後患,於是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估計以姬黑臀之意,也隻是想讓董狐睜隻眼閉隻眼,配合一下,本來就沒想真殺他。

  董狐之考慮,則可能是趙家雖然勢力甚大,但趙盾無論廢立,皆出為公之心,趙家也深得民望。因此,即使要削弱趙家聲勢,也不能用這等辦法。況且趙家英才輩出,不但有好幾人手握兵權,而且光看武功就有好幾名高手,這可不是好惹的。試想堂堂君王親自去刺殺臣子,此事成何體統?對臣民之心打擊又多麽大?更要命的是,舉國中又人人都知國主武功高強,既有行刺趙家的能力,也有行刺動機,此事實在太過明顯。

  因此,此行刺之事無論是對姬黑臀,還是對國家,都是危險過大。況且晉國不隻是有趙家,還有其他五卿,以及許多外臣。而且這些眾卿外臣也大都是手握實在兵權,雖非執政,但也並不相差太多。趙盾本人也就罷了,趙穿敢殺靈公,卻不能對一個無權無勢的董狐當麵翻臉,也可見眾卿製衡能力。隻要國君能耐心平衡,是完全可以慢慢使趙家聲勢回複原來的。董狐肯定是希望姬黑臀相信他自己的能力,耐心一些,取用最少後患、對國家民心士氣打擊最小的辦法。

  昭元想了許久,終於基本上確認了此理,也就安心下來,專心準備明天和魏顆的武事接談。魏頡和嫉黑臀乃是洛陽僅有的兩個沒有瞧不起自己的人,也是自己在中原權貴中僅有的兩個知心朋友,在自己心頭地位自然是難以替代。魏顆乃魏頡之父,同時他兄弟魏絳、魏錡,其侄魏舒等,都在晉國握有重大兵權,地位自然是更加尊隆。

  昭元要特意準備,倒不是怕應對上失禮不敬,而是怕自己跟他們過分親密,以至失去自我。要知以昭元小時候的感情,很容易導致為他們開脫,從而不自覺地忽視其他方麵,甚至可能導致做出損害楚國利益的言行還不自知。因此,他對這心防反而有意地加強了一下。

  昭元回想這些時日的留心體察,準備明天在魏顆麵前盡量有底一些。據他所打聽到的,死去的靈公少年心性,乃是最有意戰楚圖伯的人,甚至曾大點全國戰車甲士。其桃園身死,也是與此事有關。後來姬黑臀即位後,因靈公十幾年的折騰導致民生頗為疲蔽,君臣都還在忙於料理前事,無暇考慮此事。當然,哪裏都有好戰之人,晉國再次大敗楚軍的聲勢從來都沒停過。因此,明天主要的任務之一,便是探一探、感受一下這方麵的風聲。

  這日一早,昭元已基本準備停當,早早去會見這位自己在夢裏天宮都還引用了其典故的魏顆。本來昭元在朝堂上、葬禮上已見過魏顆幾麵,但那時他離自己都甚遠,況且自己也需避免太專注看。因此,這一次的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五)

  
  待到敘禮時,昭元見魏顆雖容顏憔悴,看起來便如五十多歲的人,其實也還隻有約莫四十歲年紀。其行事接待上,雖處處都顯大將之風,但眉宇間卻還是隱隱有憂愁之色。

  昭元施禮道:“在下在楚之時,將軍大名已是如雷貫耳。今日出使能得將軍親自接談,真是不勝之喜。”魏顆還禮道:“哪裏哪裏。宋公子年紀輕輕,就已在列國間大有才名,乃是年輕一代的人傑。我們這些老人,早就已經不行了。”昭元笑道:“將軍正當英年,若說年老,那我等居於何地?”二人寒喧了幾句客氣話,便切入國事正題。

  魏顆道:“不知公子這次例行通使,可有什麽事情要告知各國?”昭元笑道:“既然是例行通使,其實也是沒什麽大事。說來慚愧,在下此次來,還是蔽國司禮卿關照,叫在下一路出使之餘,還可順便去王都確定下婚期。同時,也可蒙混一下冠劍之禮。”

  魏顆見他坦誠,難得地笑了一笑,道:“公子快人快語,貴國司禮卿亦能順人情,倒是公私兩便。”昭元道:“這個比起將軍從治命、不違魏武子生前真意來,卻又算得了什麽?不過在下此行雖是公私兩便,卻無論如何當先公後私。在下此來,自然是慶賀我等這些年並無大戰,也致蔽國平和之意,望來年也能少些戰爭。不知貴國意下如何?”

  這些都是尋常通例之話。要知春秋一世,大國之間的大戰本來就極難保密,兼且各國國君競相沽名釣譽,因此少有不宣而戰者。真要打仗,多是直接明言,有時甚至直接約定時間地點而戰。昭元說這番話,自是說楚之一方不甚希望戰爭。魏顆卻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道:“貴國高義,自當回敬。隻是現在君意未明,在下不能代君而定。大約數月之後,或許蔽國君意已定。那時,蔽國當派使者通訪列國,至楚之時再正式通報。”

  昭元見他麵露猶豫之色,奇道:“聽將軍此言,似乎貴國國君有伐楚之意?”魏顆歎了口氣,道:“此等之事,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但蔽國國君目下尚未定。”昭元正色道:“將軍大才,想來也知此時伐楚,未必是什麽好時機。”魏顆搖頭道:“我雖如此以為,也曾諫過幾次,但滿朝文武是否大有王霸之誌,似乎並不能禁。”

  昭元道:“將軍之意是……”魏顆道:“這一國之中最大的秘密,其實根本無法保密,那便是國家之民生民氣。本來晉楚互為對手,多年來大大小小之仗不知多少回,互有勝負,誰也占不了壓倒性的上風。我先君曾喜遊獵,貴國主上也喜聲色,民生都不甚易。近來我國雖然有些起色,到底積弊難以驟除。眼前之勢,明眼人自是人人都知此時打仗,定又徒然是個白耗氣力,誰也得不到什麽。但眾武臣大半認為現在我們的君主已勝過貴國之主,那麽即使同樣軍力下,勝算也是要大。況且楚地雖大,論起軍民數目來,晉國才是第一大國,自然就會勝算更大。我等雖不以為然,也是無能為力。”

  昭元想了想,沉吟不答。要知這些諸侯國間打仗歸打仗,但兩邊之民從無仇恨,最多也就是學著上層,偶爾發幾口怨氣而已。小民百姓之間,無論楚人居晉,還是晉人居楚,都是去哪裏就算哪裏之民,從無人去專門理會。數十年前晉文公大敗楚軍,楚人深以為恥,但其後二三十年經成王穆王經營列國,又漸有占上風之勢。因此,兩邊可說還是基本扯直,真要論起來,其實便連怨氣也不甚多。如今兩國都是民生不甚佳,自己說要通好之意,本來以為對方肯定也一樣回應,可是沒想到居然是如此結果,還真是有些出乎自己意料。

  魏顆見他不答,續道:“不過也未必就一定如此。我看主公和眾文武也不過是近來忽然為人遊說,有些動心而已,未必就真想大戰。”昭元道:“不知那些來說的人是哪裏之人,在下或許可以一見?在下自信可以與他們一辯。”

  魏顆一怔,道:“那樣也好,所謂理越辯越明,利越辯越清。隻要能少動幹戈,對兩國都是好事。他們大都住的不遠,也是住在這館驛之內。公子若是能去說服他們,或是說服我主上、同僚,兩國之民便都能少許多刀兵。”昭元道:“那好極了。若是將軍一時無別的事,不如現在就請為在下指引門徑如何?”

  魏顆本來就希望能多些人勸說阻止,自是欣然答應。但等二人到了那處,卻被告知那些人又已上朝堂去遊說了。二人無奈,隻好又回來想等那人回來。這時公事已了,但二人都還不想離開,便又互相拉起家常來。昭元自然盛讚魏顆善嫁祖姬之意,對那青草坡之事極是感興趣,總是追問細節。

  魏顆知他年輕人心性,最喜歡這些越口傳越虛無縹緲之事,便也隻好解釋說,雖然從治命、擒杜回等都是真的,但後麵的那什麽話,當初隻是自己朦朧時的幻覺,實在隻是無巧合而已。但此事後來卻被傳得有鼻有眼,越傳越神,現在已連他自己都快說不清了。

  昭元哈哈大笑,道:“說實在話,在下先前也是有些懷疑,現在聽將軍親自解釋,才是真正明白。不過反對生殉者想以此來勸導警戒世人,雖然其法有可議之處,但其立意卻也並無不當。生殉之風此前一直甚烈,自此傳說後立刻大衰,不能不說是此法之一功。”

  魏顆歎道:“在下一向自覺為大丈夫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料老來之後,卻居然在這等事上得裝聾作啞,徒領虛名。唉,說起來在下心中實是有愧。”

  昭元道:“其實將軍一家都是忠烈之士,便真受此陰功之報,也是應當。當初令族叔魏鋒鏑與燕行天、宇木風三人搏戰血魔,雖然英年早逝,但血魔被誅,數十年來不知少了許多小兒被害。論起此事,無論是否武林中人,也無論是否直接受益,多少年來誰不是敬恩德容光於心?後來,令尊和將軍又全人性命,不但救了祖姬,更救了氣候無數其他殉者。將軍一家有如此之善,今天才有將軍三兄弟並稱三傑,一門顯耀,人人羨慕。這在容易信因果報應的小民眼中,怎麽說不是為報?冥冥中自有天理,此事雖然言過其實,但將軍也實在當得起此譽,不必太過介懷。”

  魏顆歎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有說,隻是道:“公子所誇,在下……實在愧不敢當。在下還有要事,便請先行回去,日後再侯公子佳音。”昭元見他麵露愁苦之色,欲言又止,心下微奇。但此事畢竟不便多問,昭元便隻是拱手相別,說日後或許還會再來。

  魏顆走後,昭元越來越奇怪:“這魏家乃是晉國六卿之一,與韓、趙、智、範、欒等並列,權勢甚大。要說有什麽憂愁之事,怕就是擔心晉君不信任了。可是樊舜華說起周圍形勢時,卻隻說晉君對趙盾有些不喜,並未提及對別的家係大臣有什麽好惡。從自己這些天的留心打聽來看,魏家似乎純是武將世家,隻是打仗,不沾派係。雖然他家之人多受武職,但從來也沒去想抓什麽兵權,從來都是事了便主動交權。因為他們如此,晉君對其甚為倚重,滿朝文武也從沒聽說,有誰跟他家有特別的介蒂或是冤仇。其權勢如此,富貴如此,相處如此,甚至還出了一個非常難得的兒子,那還能有什麽導致他如此愁苦?”

  昭元想來想去,卻怎麽也難以想到,便也幹脆不想了。他見天色已晚,但去找那邊勸說晉君的人,卻偏偏回答說他們回來又出去了。要知當今天下說客橫行,許多國家的國君都會同時聽取許多完全對立的說客,因此對外館舍常常客滿。但為了彼此相安,所住都是一座座的單門獨院,以便互相之間保密。

  昭元和魏顆本來曾請那些仆人在主人回來時來稟報,但其人故意如此說,顯然是不想見自己等。但自己雖然明知如此,卻也絲毫沒有辦法。昭元喪氣之餘、無聊之下,便有從人相告晚市子時才畢,夜景可遊。昭元反正無聊,想起也該放鬆放鬆,用過晚膳後便自行出去到街上走走,準備好好觀賞一下晉國晚市。同時,他也想順便體察一下民情,看看晉國百姓究竟喜歡什麽關注什麽,在沒有自己特別問起的時候,又會主要談些什麽。

  這晚市說是市集,卻也不是。白天熙熙攘攘的大市上,現在已隻剩下少得可憐的幾家晚點攤販,而且其上稀稀拉拉坐立吃喝的,還有一小半是巡夜小憩的公差。昭元轉了幾轉,一時心煩,忽聞一家攤販的豆花和清茶甚是清香自然,隻是沒什麽食客。於是他便找了條板凳坐了下來,點了一碗豆花和一壺清茶,慢慢品嚐。

  那攤主見他衣衫華貴,卻肯來自己這小攤之上,知道定是有些怪癖的貴人。江湖上的規矩,若能小心伺候這些怪人,所得賞錢常常會出人意料,絕不止於一兩碗豆花的錢。因此,那攤主對他分外的熱情。

  昭元嚐了一口,覺這豆花上澆的居然不是甜醬,而是一種味道特別的鹹味醬汁,風味相當獨特,心下暗笑:“不來此地,還以為豆花都是甜著吃的呢。真是沒想到,豆花鹹著吃也是別有特色,看來我還是井蛙之見太深了。”想起此地之人愛吃米醋乃是有名的傳統,自己來了不可不體驗一番,於是也就忍著酸味,試了幾試。

  昭元喝了幾口,見那攤主也沒什麽其他生意,便招呼道:“店家,現在都快收攤了,不如就坐下來陪俺聊聊天罷。”那攤主滿口答應著,雖是依他言坐了下來,但兩眼卻還是時不時地去看偶爾路過的人,一疑有人有落座之意,便想上前招呼。

  昭元見他如此,想起小民生活之苦自己也曾身受,自也不去說他,隻是微微而笑。他隨口道:“店家,這裏晚市居然歇得如此之晚,倒也算是一奇。”那店家雖然聽他口音相近,但知他不是本地之人,便道:“是啊,此地近年來平和些,也就不歇晚市了。前些年文公襄公在時更是熱鬧,現在已少多了。”昭元點了點頭,道:“這些公差,看來便是夜市主顧了。隻是他們八成都喜歡大魚大肉,不知這豆花清香之美。你這攤怕是有些曲高和寡了。”

  那攤主喜道:“公子真是高人,可惜我卻沒福氣總碰到公子這樣的雅人。當年襄公在,我才二十來歲。那時這市上茶鋪多過酒鋪,人人都以清高為美,於是我便學了這門手藝。不料生不逢時,我卻隻抓住個鱔魚尾巴。等我之攤上市,沒幾年那些清高之氣便大衰,我這攤也就乏人光顧。隻是人言年過三十不學藝,我又沒有別的長處,這才隻好苦撐到今。”

  昭元笑道:“茶酒雖各有所樂,不過在我看來,茶既能舒暢胸懷,又能無狂亂後患,似是更甚一籌。但既然世人願醉,卻是誰也沒辦法。不過大浪淘沙,最後是金。你能苦撐到今天,讓我徑直便聞香走來,足見手藝高超。”

  那攤主久無人誇,非常高興,道:“多蒙公子誇獎。近來小的似乎有些轉運,能和公子同樣情趣的人還真似多了些。我哪,真是天天盼公子之類的雅人能再多些,我便也好趁機多賺點養老錢,早點收手。”

  昭元摸出一小錠銀子,笑道:“難得你能撐到今天我來,讓我不虛此行。我最敬能堅持下來的人,希望你也能撐到下次我來。那時候可不要讓我失望哦。”那攤主喜出望外,連忙接過道:“多謝公子。我一定盡力幹到起碼六十歲,一定要等公子再來。”昭元微微一笑,道:“那時候,還希望你能父子相繼,這茶藝和豆花手藝都能流傳後世。”那攤主樂得合不攏嘴,道:“多謝公子吉言。小老兒回去一定好好教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

  昭元一笑,覺現在雖是在市井之中,但月白風清,涼意習習,自己一人淺嚐細品,實在也是人生一大樂趣。過了一氣,一群人緩緩行過身旁,那攤主即刻上去招飲。那些人似乎是聽中間一條大漢的指示,見他一指之下,便都朝這邊走了過來。昭元瞟了一眼,見這群人狀甚粗豪,心下不樂:“就這些人,難道也知這其中的風雅樂趣?”

  昭元心念一動,便想吩咐攤主自己包下此攤獨享,但想了想,還是作罷。要知這些人八成乃市井之徒,可比地頭蛇之類,自己若是如此,很容易被他們以為是看不起他們。若是吵鬧起來,自己雖然不懼,這攤主可不能一走了之,必然會成為他們的泄憤對象。昭元心念及此,便隻是稍稍偏了偏身,要離他們遠些。不料那些人才走得幾步,忽又停步不動。

  昭元微覺奇怪,正自心疑,已聽一人道:“這裏不過就是些豆花茶水,怎比得上家中酒肉?我們還是回去罷,省得跟這酸人同座。”昭元暗笑:“這樣還真是兩便。”當下頭也不抬,便繼續清酌。那些人扭身繼續前行,不一會便已遠去。

  昭元偶爾偏了偏眼,心頭忽然一動,覺他們似是在走向自己住的地方。他心下奇怪,急忙再看,卻見那些人已快要隱沒於黑暗之中,而且步法似乎比經過這裏時要快許多。顯然,他們故意在自己麵前隱藏了什麽。

  昭元隱隱覺得這些人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幫人,心下一動,拋下一句“我若不來,不必等我”,便起身追了過去。他生怕那些人一旦進了內宅,就又會裝出主人不在的樣子,那樣自己也不好強衝進去跟人吵鬧;於是他便加快腳步,要在那些人入宅之前攔住他們,硬來個“邂逅”。這樣一來,諒他們便不好回避什麽。

  不料昭元才一拐角,前麵那些人腳步也驟然加快,但行的卻又不是昭元來時的路。昭元心下吃驚,顧不得別人是否看見,立刻施展出三成輕身功夫飛身疾追。但等他又追到新的拐街之處,卻見前麵已是人跡全無,那些人已不知拐入了哪條巷道。

  

萬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燦嗟浩蕩(六)

  
  昭元吃了一驚,心下更奇,忽然將臉抹了幾抹,縱身躍上房頂四望,卻依然是一無所見。他靜下心來細聽,隱隱約約似乎聽到右邊有人走動,立刻飛身而去。但轉了幾條街,卻見隻是一人在前麵疾跑。他心知上當,立刻奔回那分岔街口。但這時周圍已無絲毫聲響蹤跡,顯然,自己已被遠遠甩開。昭元心下甚是沮喪:這些人明明知道自己身份,乃是故意要躲自己。這下沒截住,那可如何是好?

  昭元心頭一動,忽然飛身又朝館舍處急奔,卻見那裏又是和白天一樣,一片寂靜。他守在那人門外遠處,等了許久,卻見始終隻有門口兩個睡眼蓬鬆的人守門,全無任何人已回來或是要回來的跡象。

  昭元心下連轉,覺縱然直問那些人,他們肯定也不會明白以告。那樣的話,始終還是拿不準那些人是已經進去了,還是根本就還沒進去,或者根本就不是自己所想的人。

  昭元思前想後,覺得都已到這個份上了,自己還是親自進去探查一番要好一些。要知說客們就算麵對麵地辯論,但從來都是說給聽的人聽的,說客之間可從來沒有一方能去說服另一方,也極少真有去想說服另一方的。因此,他倒也不敢抱什麽希望,想去勸那人打消勸說伐楚的念頭。真正重要的是,他對這些人身份已有疑。因此,隻要自己此行可以弄清他們的身份,那便是一個所能獲得的大秘密了。

  但各國間向有默契,亦即使團之間,隻能光明正大來交往。雖然此事從來無人真正遵守,但麵子上自己卻還是得小心些:萬一被人認出是楚國使團之人偷偷摸摸進去,那便會大丟國格。昭元想了想,決定要小心就好好小心一些,於是幹脆先回自己館舍換上夜行衣,從頭到腳都包個嚴嚴實實。這自是準備,到時候就算萬一被發現,也給他們來個無法確認。

  昭元在那使團館舍處轉了幾轉,隱隱覺得這一館表麵上看起來雖與自己館一樣,但實際上卻似有某種說不出的戒備在內。他武功縱然極高,但隻要別人存心防備,也是一樣難以完全隱藏身形。此館如此戒備,自然是一大難處。

  昭元轉了好幾轉,總覺如狗咬刺蝟一般無處下口,便思是否應先放過今日,待某一天他們鬆懈下來自己再來。正尋思間,忽見一犬自一狗洞中鑽入。昭元心下一動:他們雖有戒備,但肯定都是在防備自己高來高去。自己若是小心裝扮一下,再加上自己獨一無二的縮骨功,倒是極有可能進入而不被覺察。

  可自己無論是楚王身份還是使臣身份,這鑽狗洞之事若是萬一被人發覺,那可就比私探別人使團被發現還要丟份得多了。但若是今天不去,說不定明天他們就會離開,或者是從人留下、首腦離開。那時自己又該怎麽辦?

  昭元正在猶豫,忽然覺出有人欺近,立刻退開數丈戒備。隻見來人也是一襲黑衣黑巾,隻露一雙精芒四射的眼睛,而且完全不避身形,直直從一邊街上欺身過來。昭元見他腳步凝重,心下一驚:“我怎麽又碰上了一位如此高手?”但知他已發現自己,躲之無益,也就靜立不動,隻凝神回望那人。那人在離昭元一丈外站定,二人對視一會,那黑衣人忽道:“閣下何以要如此黑衣夜行?”昭元道:“與閣下同樣的理由。”

  那黑衣人冷笑一聲,道:“閣下如此高的武功,想來也當是愛惜羽毛之列,卻怎麽對一狗洞如此流連忘返?莫非想要體驗一下狗洞之樂麽?”昭元微笑道:“在下偶爾夜行此地,見此宅氣象不凡,但偏偏有狗洞位置不佳,乃至有損風水。在下頗為遺憾,便多看了幾眼;可惜在閣下之眼中,就成了流連忘返。在下聞以君子之眼觀世,世上盡多君子;以小人之心度人,世上盡為小人。閣下責在下以羽毛,卻不知當何以責自己?”

  那人嘿嘿笑道:“在下今日方知,世上厚皮之屬,當以閣下為尊。”昭元笑道:“看來閣下是誤會在下,以為在下隻在信口胡吹了。在下不但為人看風水,更常為國看風水氣運,乃是尋龍陰陽一道集大成者。這區區小院,又豈在話下?這院座北朝南,氣象布局皆合雄偉之道,本來祥瑞非常。論其本意,自然是想給每一位入住之人大增運氣,助其心想事成。奈何泥水之匠到底不解風水之真義,隻為方便一犬出入就隨手在這院龍穴之處鑿了一處狗洞,立刻便造成了福氣外泄。需知冥冥中大有天意,一飲一喘,俱合天數。這裏雖有滿院宏偉以聚氣集勢,但偏偏於集氣之處有一小小漏洞,自然會導致所居之人的所思所想,總是眼看著就要成功,但卻又總是隻差一線。你說此可悲不可悲?我又該不該關注?”

  那人目光閃動,竟然沒有指斥昭元這一派胡言。昭元見其遲疑,心知自己果然撞著了他們之底,那就是他們果然還未完全說動晉國君臣。他想到這裏,心下暗笑,麵上卻是絲毫不動,續道:“其實這卻也不是不可補救。隻是這狗洞之氣已重,光靠普通圍堵之法,難消其遺。當務之急,便是要用極高貴之氣來驅除這低穢之氣。這有兩個辦法,卻不知閣下可有興趣來聽?”

  那人隻是冷冷而笑,卻並不回答。昭元見他不自覺間,已對自己之胡扯取了寧可信其有的想法,當下幹脆正色道:“這方法之一,便是貴宅索性將正門開於此處。門可納貴氣屏邪氣,貴宅之中又多貴人,這來來往往之下,自然便能壓下穢氣,心想事成。”

  那黑衣人怒道:“胡說!”昭元笑道:“莫急,還有第二個辦法。”那黑衣人不覺道:“什麽辦法?”昭元正色道:“閣下亦是貴人。若是閣下肯從這狗洞中鑽上一回,定然貴氣大盛,全院生光。”那黑衣人終於明白昭元說來說去隻是在耍自己,而自己居然還被耍入了套,目中頓時露出凶光。他全身忽然發出了極輕微的響聲,顯然是在運一門極奇異的內功。

  昭元凝神而備,心下雖不驚慌,卻也不敢絲毫大意。他見對方防備甚嚴,隻怕自己就算成功潛入,也一樣可能會被對方所方的假身份所迷,反可能導致判斷失誤。因此,他才不惜出言激怒此人,激他全力出手,不做隱藏。那樣的話,自己或許能從他武功中,知道些許真實。

  那人目中凶光越來越盛,昭元凝目而望,忽然腦中一閃:“好凶狠的目光!怎麽好象在哪裏見過似的?”此念才一閃,那人已是橫掌劈下。昭元正要以淩空指劍相接,那人忽然一步跨出,身體竟然已在自己麵前,掌力外威已將昭元壓得呼吸一窒。昭元吃了一驚,屏住呼吸,翻手一掌直切其手。那人似是知道厲害,間不容發之際抽回那掌,卻啪地橫腿掃來。

  昭元忽然不閃不避,以腿對腿硬掃回去。那人吃了一驚,但要回避已是不及。二人之腿相觸,都是身形一晃,但那人立刻已臉色煞白。那人變招極是迅速,忽一手護住下膝,回身一指直取昭元一目,竟是高手相搏中少見的絕命狠辣之招。昭元不敢怠慢,翻身回縱避開,右手一股劍氣已直擊其那已受劇震的腿,不讓他有機會舒緩腿上經脈。那人知他用意,飛腿踢出直襲昭元肋間,卻是以退為進,令昭元不得不回防。

  二人一言不發,刹那間已是翻翻滾滾交手數十招。那人功力雖然比昭元略遜,但招數卻極是狠辣新奇,不時有許多各門各派的成名絕招使出,令他眼花繚亂。百招過後,昭元居然還是絲毫看不出他的真正所屬,隻覺他的內功頗為邪異,極難捉摸。每一相接之下,都能非常明顯地感到那人的詭異和防備,而且短時間內難以深透其經脈,自然也就談不上以脈象推測什麽。

  又鬥了一氣,昭元精神漸長,忽然深吸一口氣,全身衣衫漸漸鼓脹開來,冷聲道:“我功力勝你,你招數勝我,我卻不願再以己之短擊你之長。你既不能勝我,還是趁早別過的好。”他武功實在那人之上,現在又已聚起全幅真氣,馬上就可能是全力一擊了。但那人心下狂怒之意絲毫未減,就此離去,如何甘心?出招之際,反而越來越是瘋狂。

  昭元見他似有神智微狂之象,對自己威脅全不在意,心下也自一動:“難道他這人特別容易受激?這種人可大多不是什麽奸人。”他想起自己先前激那人出手時,所用言辭確實太過尖刻,而此人一把年紀,武功能到如此之高實在不易。自己若是全力一掌將他震成重傷,自然頗有些可惜。

  昭元想了想,忽道:“小子先前口中尖刻,有所冒犯,還請前輩不要介意。我們今日就算平局如何?”那人卻眼中凶光絲毫不泄,出招絲毫不緩。

  昭元見他全不理會自己,心頭不禁微怒。別說他們想勸動兩國大戰,本身便已是自己敵人,現在互搏之下,便殺之亦是不冤。卻怎麽連自己主動給他台階,他都還不肯下?昭元想到這裏,便凝神靜氣,要待一個機會給他一個好好的教訓。

  忽然似乎有一樣極輕微的聲響從院中傳來,象是有人傳音而入,但功力不濟之下,語音微有外泄。那黑衣人立刻緩手側耳細聽。昭元一指險些戳實到他咽喉,連忙收手戒備。那黑衣人忽然收手向昭元一揖,冷聲道:“後會有期。”便直躍入牆而去。

  昭元心下越來越是奇怪,但也並不追趕,隻是靜靜思量那人的武功。要知天下武功雖然繁雜,但真正練到如此高境界的人,那絕對是天資、勤奮、明師和高手師兄弟切磋樣樣都少不得。自己這樣的,實在乃是特例,根本算不得數。如此想來,絕對就是那麽有數的幾派中,才有可能出得這等人物。可是這些派的武功都是以精心培養和指點著稱,並不以武功本身神秘取勝,實在也沒有這樣既剛猛,卻又陰狠詭異的武功套路。

  昭元想了許久,越來越覺這些人身份神秘。他知自己要再想暗探,隻怕已是毫無可能,索性便想:“不管如何,兵來將擋便是。要和自然可和,實在要戰,誰也沒辦法阻止。再說我也半點不怕他晉國,現在理太多作甚?此事也是急不得,還是等我回國以後,慢慢再命各國遊探留心探查為好。”

  昭元正自垂頭喪氣,忽然想起自己師祖公孫龍見識淵博,或許知其來路也未可知,隻是他老人家不知回來沒有。若是回來,自己這趟本來也是要去洛陽的,自然是兩便。隻不知當年自己被人懷疑被迫離開,現在再行回去,到底怎樣見那些師兄弟?他們會作何感想?師祖若是已回來,見到自己這樣回來,又會怎樣高興?

  昭元想起當年自己四處流離的景象,想起王孫滿和眾師兄等人的昔日風采,心頭更是感慨萬千。不知一別多年,他們可有幾多變化?他想來想去,這許多人事都糾纏在一起,腦中已是一片鼓脹,索性便不再想。但走了幾步,卻又覺回去也難以睡著,不如還去那茶攤看看。若是那茶攤還開著,自己也好消磨一下心情。

  昭元滿懷心事,慢慢踱回那晚市,卻見市麵上已比自己先去時更是冷清。那間茶鋪還在,人氣居然還旺了些。而且自己原來坐的那張桌上,已多了一個半伏在桌上、蓬頭垢麵的年輕人,其前麵還擺著幾個茶杯,正咕咚咕咚地大喝特喝。再看旁邊,還有幾個人圍站在他旁邊,還不時對他指指點點。

  昭元心下暗笑:“這等清茶,怎麽可以如此牛飲?”但轉念一想,知這年輕人定是酒醉之後被人拉到這裏來醒酒的,便也不甚奇怪,又找了個地方落座。那攤主見他居然回來,似乎也是有些想不到,連忙又來招呼。那些看熱鬧的人見那年輕人酒意似已略略被製,似乎也覺沒趣,便都漸漸離開,隻剩下這三人互相而對。

  昭元看了幾眼,知這年輕人應該是喝悶酒才成這樣的,本身並非什麽酒鬼酒徒。他知煩惱之事確實還是發泄之後才好輕鬆,若是一味悶在心中,隻會越來越糟,便也絲毫並不阻攔。那攤主來來回回地服侍,不時為那年輕人多斟茶湯之類醒酒物,還不時向昭元苦笑,請他原諒自己不能來轉意服侍。

  昭元見他稍微有閑,笑道:“店家,看來你今天真是走了好運了。天色都快夜雨了,你這攤居然還沒法關。”那店家笑道:“遇了公子,自然好運。但這攤之所以開到這麽晚,卻就是為了等這一位公子的。”昭元微覺奇怪,道:“難道你知他每天這個時候都會來?”

  那攤主道:“也不是每天都來,但是這些天來確實是經常來。他一來就先在那邊的攤上喝悶酒,最後醉得不行了的時候,就會被人抬過來醒酒。”昭元看了看遠處一攤,想起先前自己確似見過這個年輕人在那裏一人獨酌,隻是當時全沒在意而已。昭元看了看這年輕人,見他衣飾華貴,氣度不凡,而且似乎也頗有武功,當下道:“這人似乎也是貴介公子,又有武功,就算偶有煩心事,卻怎麽會拖這麽久還不能解?”

  那攤主道:“年輕人如此,還能有什麽原因?公子也是年輕人,自然能夠理解他求之不得的心情了。”昭元心頭一虛,忙道:“他這般英武人才,家世也必顯隆。他如此鍾情,當也不是為什麽小妾之流。難道也有什麽姑娘家會不願意為他正室麽?”那攤主皺了皺眉,緩緩道:“偏偏還就是有姑娘不願意。你知道他是誰麽?他是魏顆將軍的長子魏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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