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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

(2006-06-16 20:03:54)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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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許久,天色已然頗亮,那鷹依然隻是不住地左拐右拐,卻絲毫無下降之趨勢。昭元不免心頭微動,因為他盤算這鷹的速度,覺得這個把多時辰少說已飛出兩三千裏開外,雖然蕭日聰先說過要拐彎飛的,可是那蕭日聰的本來之地也還是顯得太遠了些。既然雪宮中許多物事都是中原布置,按照直思,當不至於太遠的。

  昭元心下微疑,想了幾想,終於還是覺得防人之心不可無。於是他便想先行冒險降低一點,看看下麵情形再說,反正自己又不需真飛到蕭日聰之家。否則的話,沒準在雲霧籠罩下,自己飛了這許久其實還依然在那雪宮頭頂轉圈,又或是已飛到了大海之上,自己還不知道呢。

  昭元雖然夢中馴鷹失敗,但這次才微一嚐試,那鷹便下降了許多,甚是乖覺。昭元放眼望下,但覺下麵雖然亦是崇山峻嶺,但一片蒼翠,夾雜大小幾條河流,絕非那雪宮周圍冰雪連綿的情形。他心下大是放心,知道至少到現在為止,那蕭日聰還沒欺騙自己。那鷹見他沒有再操縱,便又飛了上去。

  昭元心想:自己既然似已能操作此鷹,那麽自己還是否還真要去蕭日明之處?要知昭元不願讓冰靈服毒,實已先存了中途而走之念,隻是自己開始時還有些擔心,怕自己禦毒之力不甚夠,所以又思量還是應該優先去一趟。但這個把多時辰以來,他已察覺到體內那毒丸之藥力實在不足以危及性命,早已根本無需去找要解藥。那麽自己是跟隨這鷹而去,還是隻留下什麽綁在鷹身上的布帛文書,寫上自己的“男子不便修煉”的話,讓這鷹自行帶將回去?

  他正思索間,冰靈忽道:“哥哥,你在想什麽?我們現在真的脫離了危險了嗎?”昭元點了點頭,道:“是啊。我們在雲裏霧裏飛了這麽久,諒她們是怎麽也追不來了。哥哥在想這裏是什麽地方。”冰靈道:“哥哥,你說這是不是你出生的家鄉呢?”

  昭元忽然心中一動,又稍稍降了降看了看下麵,卻見下麵極為荒涼,絲毫不識。他搖了搖頭,道:“好象不是。不過若是雪宮在西,這裏雖然不是我家鄉,大方向上卻也偏得不是太大。我們再飛一會,應該容易找到。”

  冰靈怯怯道:“那……你家鄉的人會怎麽對我呢?”昭元道:“不用怕,連那麽狠辣的天極聖母都這麽疼你,我家鄉的人自然更加會喜歡你了。”冰靈忽然幽幽道:“其實我現在想起來,師父她……她還真是對我很好很好。”

  昭元見她隨口便說師父,顯然已是順了口。而且她話中已全無害怕之意,明顯是天極聖母確實很疼很疼她,給她的終於還是好印象居多。昭元想了想,道:“隻要沒有種姓偏見,沒有人會舍得對你不好的。她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畢竟也還算是個人。”

  冰靈道:“可是她對你卻很壞很壞,還用這來威脅我,讓我好難過好難過。我真希望世間不論何人都能親親愛愛,和和樂樂,那樣多好?”昭元暗想:“若非天極聖母心目中隱隱將我看成了她兒子,我所受到的待遇隻怕還要糟糕得多。”當下道:“小妹,你是天地靈秀之氣所集,是人人心中的親人形象,自然難有人會對你不好。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卻都是凡夫俗子,各有齷齪之處,總會引一些人討厭,也總會討厭一些人的。”

  冰靈道:“可是我……就寧願喜歡每一個人。在我看來,這世界上之人總有可愛可喜之處。”昭元暗想:“她心地單純善,看世界,總覺世人都有善念,都是可愛之人。因此,世人看她時,自然也難以不起善念。她還真是天生與善有緣。”

  又想:“她根本不懂燃燈的大道理,但其心卻早已是佛心了,我們師兄弟幾個隻怕還都不及。嗯,其實人人都本來便有佛心,隻不過都在世中蒙塵而已。這世界既是塵世,隻怕便難有幾人能自知自覺,更難以真正總能讓善心於塵下依然煥發光彩。但她實在是天生佛心,雖然也受了世間無數之苦難欺辱,卻至今未蒙半絲塵垢,真是難得。”

  冰靈忽然縮了縮身體,輕輕道:“哥哥,我是不是很幼稚?”昭元微笑道:“不,不是幼稚,是善良和可愛,哥哥很喜歡很喜歡的。不過,世上人心險惡,許多事情不是光自己想就能這樣的。有的時候,還是不得不使用些塵世的法子。這些法子,甚至有時還很違背初衷,是謂雷霆手段,菩薩心腸。你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了。”冰靈道:“我知道你說的對,我總是很幼稚很幼稚,可是……可是我又實在不喜歡雷霆手段。”昭元笑道:“沒關係,我當雷霆手段,你就不用去用那些不喜歡的手段了,隻需顯菩薩心腸。你說好不好?”

  冰靈尚未答話,忽聽一個聲音冷冷道:“就你這點本事,也配稱雷霆手段?”竟然是蓮華雙仙中雨仙主的聲音。昭元大吃一驚,待往周圍一看,卻竟然一絲人影也無。昭元知若非幻覺,則該人必然是隱於雲霧之中。他想起自己本來便是功力未全複,在鷹上更加不是她對手,忙急速要促鷹下落。

  隻聽露仙主聲音道:“你以為你走得全無跡象,我們便無處可尋麽?哼哼,你偷鷹的事不但被當值的夜遊神發現了,你還更忘了冰宮少主身上有常人難覺的冰宮神香。哪怕她在萬裏之外,我們亦能追蹤而至。”

  昭元心頭微微一歎:“看來那……不是她……也許不是她。”要知他本來除了疑心那救自己的“夢中”少女就是夢中的瑤姑娘外,還有些疑心是這位露仙主。這是因為露仙主武功高,而且還曾經幫自己和冰靈說過一點話,同時又見過自己,很可能不願意自己認出她來。可是現在她既然追來,還如此神態,那麽這可能性就小多了。不過如果她真是來暗助的話,那便反而又有利了。

  昭元想到這裏,不敢出言試探,便不回答,隻是極力催促那鷹下降。但他們的這世俗之鷹,卻如何比得上冰宮神鷹?刹那間兩頭黑鷹已是載著雨仙主和露仙主自雲中飛竄而下,後發先至,已在昭元座鷹身下怒聲而鳴。昭元座鷹似乎極是畏懼,根本不敢繼續下降,立刻便又騰身而上,而且任憑昭元怎麽捶打,說什麽也不肯再次下降。

  那雨仙主命鷹飛上,正與昭元並列,冷笑道:“你的雷霆手段呢?你現在知道什麽叫騎鷹難下了吧?”昭元咬了咬牙,朗聲道:“我們兄妹實在不願留身冰宮,如此不得以之法,也不過隻是自全之策。二位何苦定要難為我們?”

  露仙主也翻上來道:“說的輕巧。小公主是我二人親自選來,如今卻被你拐走,我們臉麵朝哪擱去?再說天宮選秀乃是無上之福,隻不過你們現在還見識短淺,不知其妙而已。天下學童都更喜玩耍而不喜上學,可世間大人還不是都逼他們去上學?你們倆老老實實跟我們回去,隻要回去的及時,或許還有機會。”她說話間,美麗的眼中寒光微露,完全是恨極了昭元從中作梗,哪有半點他自作多情的什麽“柔情暗示”?雨仙主道:“小公主,你已貴為冰宮少主,將來聖母千秋萬歲之後,你便是冰宮之主。你又何苦要放棄這段大好機緣?”

  冰靈根本不敢回話,隻是縮在昭元懷裏。昭元道:“人各有誌,何必相強?況且那雪魔功有害無益,你們怎麽忍心逼她練至深處,殘她心誌?”雨仙主怒道:“胡說!本來小公主已然漸覺其妙,就是被你妖言所惑,這才要如此中斷大道的。眼看她無上前程就要毀在你手中,你居然還有臉如此說?你還不帶鷹返回,難道是要我們親自動手麽?”說著那鷹猛地從昭元座鷹之前橫掠而過。昭元座鷹連聲驚鳴,極顯恐懼,立刻便要掉頭往回飛。

  昭元大驚,忽然使出千斤墜的功夫。那座鷹立刻承受不住,便要朝下斜飛而去。昭元心中已打定主意,若是實在情況危急,隻要能在離地十數丈處,自己便立刻躍下。想來佐以自己緩衝之力,或許還能讓冰靈不受震傷。

  露仙主冷笑一聲,鄙夷道:“你為了自己逃脫,竟然不惜讓她也陪你冒險?這便是你的兄妹愛護?”說著忽然袖中飛出一條索帶,輕輕巧巧便套住了昭元座鷹的脖頸。那鷹頓時失去平衡,幾乎翻轉。昭元伸手一拉,那索帶卻不知是什麽做的,竟然拉之不斷。昭元心中大急,待要用昊陽神功延燒,那露仙主冷冷一笑,手上一抖。昭元座鷹頓時幾乎昏死過去,慘叫聲中翻了幾翻,身體直往下墜。

  昭元和冰靈自然也被甩了下來,頓時淩空飛速墜落,其勢越來越快。昭元用盡力氣大叫道:“你們要殺我可以,小公主怎麽能死?”那雨仙主騎鷹飛下,竟然也與他並列,笑道:“果然還有一絲人性。小公主自然是要救的。隻是對於你,聖母卻已下了若有阻攔格殺勿論之命。”說著一根索帶就象是靈巧的手一般,已纏住了昭元懷中的冰靈身體,要將其拉開。

  昭元大驚,但他知這索帶一時難斷,便幹脆用力反扯索帶這邊。果然,他身體下降之勢頓緩,居然還趁了其勢,想要借其反力躍上那雨仙主之鷹。那雨仙主一眼看出他企圖,微微一笑,卻忽然鬆手。昭元頓時拉了個空,身體又是急速下墜。

  正惶急間,昭元忽覺自己身體似也被一條索帶給纏住了,而且還似是來自身後的露仙主。那索帶竟然如長了手腳一般,硬將他和冰靈的身體裹了好幾圈,竟然無從掙脫。這時手中冰靈忽然又傳來拉力,原來雨仙主也又拉上了先前她放手的那根索帶。二仙主齊齊使力,昭元和冰靈便又懸停在了空中。隻聽雨仙主冷冷道:“你們還是乖乖跟我們回去的好。”

  昭元覺現在自己已離下麵不過數百丈,而且處於一處青黃的河流之上,山風已是清晰可覺。他咬了咬牙,覺得若是自己能在五十丈之下以正確姿勢入水,隻要河水夠深,或許還能撿得一條性命。他心念及此,突然運起全身內力,一招少陽劍氣便朝露仙主的座下神鷹之眼襲去。這時雖然相距頗遠,但他是集全身之力,又是襲向其眼的敏感之處,自然非同小可。那鷹立刻吃痛,幾乎將露仙主跌了下去,導致露仙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那索帶借力。昭元抓住這機會猛力一扯,將露仙主和那鷹拉得跟自己接近,一把將她推下鷹背,自己和冰靈已騎了上去。

  那鷹本來已是吃痛,現在又是被陌生人騎乘,立刻便開始左右擺撲。那邊雨仙主也覺出他陰謀,立刻便鬆了手。昭元猛力將那鷹的擺撲壓下,逼它下降。回頭一看,見那露仙主果然已被雨仙主救起,二人同乘一鷹,正朝自己追來。

  本來現在二鷹都是被二人騎乘,但畢竟昭元禦鷹不熟,須臾之間,後麵二位仙主便又追了上來。昭元忽覺懷中冰靈一緊,知道索帶那頭又已被她們拉住,急忙也拉住索帶運力回扯。忽然間昭元手臂上一麻,竟然中了好幾根異種銀針,而且根根都在要穴之上。他一條手臂勁力頓時全軟,冰靈已幾乎脫手而飛。

  昭元咬牙放手,用另外一臂拔出幾根銀針,並作一排,灌力於上,如刀一般迅速劃斷了那索帶。他伸出一臂,就要再摟緊冰靈,但忽然身下那鷹沒被他壓住,居然猛的一個翻身。昭元和冰靈立刻被遠遠甩離鷹背,他對冰靈的一抱也沒抱住。

  昭元一看離下麵至少還有一百多丈,而且自己又不能抱住冰靈為她緩勢,從而避免她直擊水麵,這樣下去冰靈定然有死無生。他又急又怒,不顧身在空中,一下撕開一袖,猛力揮舞,鼓起風勁,便要兜將過去。但上麵忽然又射來一蓬銀針,正正又釘在他手臂之上。這些銀針雖非取準了穴位,卻也一樣令昭元酸麻之感大起,鼓風之勢也是頓衰。

  昭元大急,仰眼看去,隻見露仙主一條索帶揮出,似乎想要再纏住冰靈。但山風猛烈,這一下竟然將其索帶吹歪了少許,沒能拉住。驚叫聲中,冰靈下落之勢越來越快,竟已離水麵不足五十丈。雨仙主知道以她現在之勢,便直入水麵也是必然有死無生,急忙又是一索帶傾全力揮出,要纏住冰靈。

  昭元見情勢危急,但她離自己尚遠,實在無可靠近,當下顧不得自己安危和搶冰靈的想法,隻是盼望雨仙主之索能在這最後的機會纏住冰靈,救她性命。他眼見雨仙主之索也為山風所阻,生怕還是要纏之不住,心下大急,立刻運起全身所有功力,一記劈空掌朝上擊去。

  恍惚間,昭元隻覺冰靈之勢似乎終於緩了一緩,象是搭上了那索帶之端,自己卻已離那青黃水麵不足二十丈。他不及思索,連忙全力揮衣鼓風,不料用力過猛,那衣袍竟然破了。昭元雙手急忙極力並前下插,準備直直入水,避免直接橫擊水麵。

  隻覺得砰地一聲震天價大響,昭元耳膜都似已被震裂,整個身體都已經在了水下。他還未回過神來,忽覺身體前臂似已觸及什麽半軟不硬的東西,餘下之勢立刻便全衝到了上麵。昭元急忙扭轉身體,免得以雙臂硬頂全身之勢導致骨折。他立刻便覺自己腰腹間似乎咯嚓一聲,竟似有什麽東西被折斷之象,那股無可忍受的劇痛,就象是把他全身都抖散了架。恍惚間,他似覺自己抓住了泥底的什麽爛樹根之類的東西,緊接著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二)

  

  等昭元醒來之時,隻覺渾身都在劇烈疼痛,尤其是胸腹和背部之處,更是痛得無可忍受。他伸手一摸,卻見自己竟是已斷了好幾根肋骨,這一碰之下更是疼痛難忍。他咬牙忍住並不呻吟,睜開眼睛一看,麵前卻是一豆微弱的燈光。眼前兩張飽經風霜蒼老的臉,也正關切地看著自己。

  昭元知是這一對老夫妻救了自己,便想微笑一下,說幾句感謝的話。但他卻忽然象是發現了什麽極驚奇的事一樣,驚道:“你……你們……”他這一激動牽動了傷處,臉上頓時又現出極為痛苦之色,幾乎當場又暈過去。那老頭見他終於清醒過來,喜對那老婆婆道:“這孩子的這條命可真大,竟然一晚上就醒過來了。”又對昭元道:“孩子,你才醒過來,莫要亂動亂嚷。我們也不知怎麽治傷,隻知道大傷之後不能亂動,你先躺躺吧。”

  昭元勉強一笑,慢慢候那傷痛平靜下來,心想:“他們看來還沒認出我。”原來這兩位老人就是當初他被樊舜華拒絕,傷心欲絕落水後,救他的那一對老夫妻,隻是不知怎麽竟然搬遷來了這裏。至於昭元自己,現在三年後形貌大變,氣質也是完全不同,那老夫妻一時便沒認出來。

  昭元定了定神,學著那老公公的口音道:“謝謝你們,我不礙事。我自己會治療的。”說著用力將自己撐了起來,坐在那粗糙的青布床單上,自己動手摸準斷骨,一一對好位置。他這時才喘了幾口氣,道:“煩兩位老人家拿些木枝和麻繩來,我好固定一下。”那老頭見他手法絲毫不亂,知他確實自己會治,便出門去找樹枝和繩子去了。昭元定了定神,回想當日情形,對那老婆婆道:“請問老人家,你們還救起了別的什麽人麽?比如說一個小姑娘?”

  那老婆婆道:“我們家老頭子就隻救起了你一個人。不過說起小姑娘,老頭子說昨天他逆流而上打魚,忽然看到很遠的地方似乎有幾個人和很大的鷹在空中打鬥。可是等他過去的時候,卻又看見好象有三個女子模樣的人騎著鷹飛上了雲層。你說的是不是她們?”

  昭元一聽她說“三個女子”,心下便大大放心,當下點了點頭,道:“正是。謝謝兩位老人家。”他本來昏暈前,確實是看見了冰靈就要被纏住,隻是還是不放心,生怕還有意外。但現在既然已知冰靈無事,而且肯定已被帶回冰宮,慶幸之餘,卻又擔心起來:她這番逃跑回去,不知天極聖母會怎樣罰她?那些武功可又怎麽辦?

  昭元歎了口氣,卻也無法可想,隻得安慰自己:天極聖母最多罵她一頓,甚至連罵都不舍得罵,她依然是做冰宮的小公主。至於其後之事,自己現在卻是隻能幹著急,半點也無辦法了。

  昭元現在回想,雖然疑心那冰雪之宮大概是在偏西方向,可是那鷹既然故意繞飛,那麽冰宮究竟在哪裏,自己還是無法知曉。而且瞧這老婆婆說起騎鷹時的神色,明顯也是絲毫不知。難道要真要找冰靈的話,便隻能待回複王位後,再發動大批人馬明察暗訪?

  昭元越想越急,但自己也知這實在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冰宮似乎對於自己的方位保密極嚴,連自己親自從裏麵出來都還不知道其具體方位,別人就更不用說了。若不用無數人力,來個漫天撒網,那可如何找起?無論如何,自己的那深深思念和擔憂,至少現在是隻能深藏心裏了。

  那老婆婆見他不住歎氣,道:“小夥子,你也莫要太擔心。你能醒過來,又自己會治病,這傷自然很快就能好了。我們雖然是窮家小戶,但隻要你不嫌山糧粗糙,養你個百十日還是養得起的。”昭元心中甚是感激,道:“多謝兩位老人家。我估計其實用不了一百天就能恢複如初了,那時候再行好好謝謝老人家。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老婆婆頭上的皺紋道道舒展,笑道:“小夥子,我們山野人家,也不求什麽東西,要什麽報答?這裏是很深的深山,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裏。我們本來是楚國漁人,可是這幾年那個昏君隻知荒淫無度,根本就不治國,下麵官吏也就一層層越來越是肆無忌憚。這幾年裏,苛捐雜稅真是越來越多。我們老了,實在交不起租,沒法活命……”

  昭元一聽“昏君”二字,頓時麵紅耳赤:“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但立刻又想:“看來還是那個假人在當王,這事還沒被完全捅破。這麽說來,我的複位也就容易許多。到時候一定要好好彌補彌補。”隻聽那老婆婆續道:“後來,我們實在受不了,就隻能偷偷背井離鄉。我們一路輾轉,見這裏還算適合居住,又很偏僻,沒有官府征稅,也沒有野人木客威脅,就搬來了這裏。對了,這江是從南往北流的,這裏應該很靠南了吧。”

  昭元點了點頭,暗思:“看來我傷好後要回楚都,得往北行。這崇山峻嶺的,水路當通暢些。”他正想提醒他們雖然有些地方看起來野獸少,其實卻一點也不少,甚至可能有虎豹熊羆之類,但卻又羞於啟齒:“對他們來說,必然是官吏之毒已猛於虎,才肯來這裏。我還明知故問什麽?”

  昭元想了想,終於還是道:“老人家,實不相瞞,我就是三年前曾經被您兩位救過的那個少年。您還記得我麽?”那老婆婆呆了一呆,緊緊盯著他看,忽然似乎認出了他,頓時連聲音都顫了起來,道:“孩子,果然是你。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昭元呐呐道:“我……中間有了許多變故,這幾年裏也一直跟你們一樣在輾轉流浪。我家住在郢都,我爹爹是……是樊國老的族親。我保證,以後我再回去,一定要上書勸諫大王改邪歸正,哪怕因此掉腦袋我也一定會的。我真的保證,現在就發誓……”那老婆婆見他極力想讓自己相信,保證之際臉上扭曲連連,顯然是又牽動了劇痛,忙道:“孩子,我相信,我相信你。你看你,頭上冷汗都出了這麽多。”

  昭元見她相信自己,頓時就象是莫名其妙地罪責輕了些一樣,心頭舒緩了不少。他喘了一會氣,小心翼翼地道:“您老人家的兒子……”那老婆婆頓時老淚縱橫,搖頭道:“別提我家那狗子了。他早已不知在賭場市井裏混成什麽樣了,哪裏還記得我們?”

  昭元知賭之一道若是著迷,的確是萬惡之源,心下一歎,也就不再問。無論如何,自己是令他們輾轉他鄉的罪魁禍首,這可不是一個“他們兒子好賭”的理由,就能抵過自己之過的。自己這樣問他們,難道還悄悄存了什麽齷齪心理麽?

  過不多時,那老頭已將樹枝和麻繩準備齊當。昭元自己動手,不多時便將主要部位都固定上了,隻覺全身都已如同被捆在木桶中,但卻也無可奈何。那老婆婆也已將昭元的事告訴了那老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接下來的日子裏,那老頭老婆婆照顧他照顧得甚好。雖然每日隻是山藥蛋、粗糧、魚湯之類,但昭元本一來來也曾是受苦人家,不會挑揀,二來本有功力,三來年輕力壯,自然恢複得極快。如此二十餘日,肋骨都已開始固定長好,已可去掉夾板,勉強能夠活動了。

  昭元見老頭老太太都已是五六十歲了,卻還每日服侍自己,自然極是過意不去,便先幫忙做些小事。他本來隨父在家鄉和隨望帝在臥眉山時,都是幹過無數苦活的,自然將庭院之中擺設得井井有條。又過些天,他傷勢更愈,便幹脆將庭院兩旁山田都好好翻了一遍,還又開了好幾塊,同時還疏通整理溝渠籬笆之類。至於什麽除草采藥、平整土地之類的事,自然是更不用說。不過幾天,幾間草廬周圍已是煥然一新。那兩位老人都是歡喜無限,連說想不到想不到。

  昭元本來就心中有愧,自然是幹得超然賣力。他不喜排場,本來便無甚麽架子,即使身為大祭師,隻要不在朝堂或者大儀式上,便極不願意敘尊卑大禮,平日也隻尊年紀和德望。這下他見二人都是老人家,又是為自己手下的官府給逼得到這毫無人煙之地的,想略盡補償,當然就更加恭敬。況且自己就要遠行,勢必還要帶些食物而走。自己蒙他們救護不算,還要連吃帶拿,若不盡量幫些忙,令他們能多得些補償,又怎麽能好意思?

  昭元傷勢越來越好,便一麵多問周圍情形,以備出行,一麵查看四周山勢水勢,辨別和嚐試可采的藥草山果,教他們辨認和利用。同時,他還選擇容易移植照料的種類移了些來,教以種植之法,以廣他們以後生路。其餘之時,他除了多準備兩隻備用小船外,便隨那老頭去河中捕魚。這一來可以察看河勢,二來他心中也不知道在期待著些什麽。

  昭元手腳甚快,不過幾日就迅速便紮起一條新筏。按照他的想法,預備再過幾日,待自己傷勢全好、功力全複的時候,就出發北上尋找大市鎮,然後再行想法到達楚都。他精通水性,又是年輕力壯,這個把月下來,已給那二位多存下了好幾千斤的幹魚,以及各種各樣的幹鮮雜糧物儲柴薪。此外,他還好好增修了幾處房屋田地水池溝渠,甚至還在近處開辟了一小片魚塘。等所有這些基本成形的時候,他心頭才漸漸覺得輕鬆了一些。

  那兩位老人知他要走,肯定留之不住,便也並不怎麽挽留。昭元本來還想以些金珠酬謝,但一來自己身上除了那個天盒和那團絲巾外已所剩無幾,自己出行市上或需用錢,二來這老人年老體弱,若是忽然手中現出珍寶,在市上定然引人眼紅,甚會招來殺身之禍。因此,他也就並不給他們什麽特別貴重的寶貝,隻是幫他們多多備辦山貨魚米。同時,他功力漸複之下,也就常常借診脈之際為他們輸入些真氣,幫助他們固本培元,袪病強身。

  又過幾天,昭元屈指算來,自己落水以來已有四十餘日。自己既然恢複甚快,諸事也已經準備停當,大約再過幾天自己便可出行了。既然想到要走,他自然也就更加想趁這幾日,多留些魚米給兩位老人家為謝,幹活更加賣力。兩位老人知他心意,勸了幾回,他總是滿口自己年輕力壯、多勞無事,不避烈日風雨。二老無可奈何,也就由他。

  這一日天色陰沉,十分氣悶,似乎馬上幾要下大雨。但昭元知雨中能多捕些一種叫胭脂紅的特產魚,可多換些鹽鐵等二老不能自產之物,便依舊蓑衣鬥笠要去捕魚。但他看了天色,知雨勢若來便會甚大,便不肯讓那老人也來,隻說自己會注意便去了。

  到得江上,隻見那平日裏烈日炎炎的江麵,現在變得陰沉了許多。雖然還是正午,但也是黑雲朵朵,蒼茫一片,別有一番景致。昭元看著看著,心下忽然一陣感慨:“此地雖非家鄉,我卻終於還是先見到了家鄉的風雨。小妹在冰宮裏,可也能見到她在鷹背上那麽向往的這些景色麽?”

  將雨未雨之時,胭脂魚果多。昭元一路隨魚群沿江緩緩而下,不多時便已收獲頗豐。大雨開始嘩嘩下來,他卻絲毫也無歸意,隻是盤算:日後報恩還願是以後的事,現在乃是什麽都比不上這些實在東西,應該盡量給這兩位老人家多留點山貨特產。

  忽然遠方似乎現出一葉小舟,便如離弦之箭般朝自己這上遊衝了過來,上麵似乎還有兩個人影。昭元心頭大奇:這二人冒著大雨而疾行江麵,卻又顯然既非賞雨又非捕魚,不知是為何。這時,遠處又似乎有人在呼喊著什麽,隻是聽不大真切。

  昭元正在奇怪間,忽然後麵的遠方又出現一艘大些的船,也是一般地朝上麵衝來。隻聽上麵幾人大聲呼喊道:“老頭子,小丫頭,你們都跑不了了,還不快快跟我回去!見大人隻是挨一刀,可你們再要狠命跑,小心被老子淩遲!”

  昭元定睛一望,果見這掠過自己這邊的一葉扁舟上,似乎正是一老一小,而其後麵卻是幾名精壯之人在駕船猛追,似是後麵之人來追捕逃民。昭元忽然想起那老婆婆說“此地……沒有官府”時的無奈和向往,心頭頓時怒將起來,尋思:“一個老頭子,一個小丫頭,能成什麽氣候,作什麽大惡?便是真犯了罪,又怎用得上淩遲之刑?”

  正思量間,那一老一小的小舟已快要越過他的船。大雨之下水勢漸大,這小舟上人似乎不甚熟操舟,屢次被水流衝得幾乎打轉,終於還是被那大船漸漸追近。那大船離昭元越來越近,船頭上人的話也越來越是清楚。隻聽一人道:“弟兄們,他們可還真能跑的,害得我們追成這樣。大家說,捉住之後,可怎麽出這口惡氣?”另一人笑道:“老的嘛,自然一刀殺死。小主人嗎,自然先讓大夥爽一爽再死,也好敗敗大家的火氣。”

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三)

  

  昭元心頭越來越怒,自思:“真是豈有此理!無論他們是否真的犯了罪,這群追兵若是敢如此,本身便是死罪。”想到這裏,他將手中槳一帶,便想迎上去攔下追兵。但他轉念一想,卻又覺他們畢竟還隻是這樣想,或許不過是叫罵幾句而已,未必便真會做。這等言過其實之話,其實無數世人都有經曆,也曾親身說過。如果他們隻是過過嘴癮,自己便不能殺他們。況且自己雖然不怕,但若是被他們得知這裏有人對他們不利,日後若是還找上門來,那對老夫妻的生活就再也沒法平靜了。

  昭元想了想,忽然拋錨定下自己小船,暗暗卸下蓑衣和鬥笠,並依舊將它們靠在船頭,望去便似一人坐著。他自己則已悄悄一躍入水,順著水流朝那大船潛去,準備貼在船弦一側先偷聽偷看一下,看看他們到底是叫囂,還是真的很想這樣做;然後再作區處。

  風雨淒迷中,大船上誰也沒注意船尾居然有人附著偷聽。隻聽一人道:“我看還是先都活捉回去領了賞,再……”那先一人道:“真笨。領了賞後還能輪到我們麽?俺們先爽,拿人頭回去不過少一半賞錢而已,他們又不知道是我們先爽了。小主人天姿國色,你就算拿了那一半賞錢去,又能去哪個窯子,找到能趕上她萬一姿色的姐兒?”

  又一人道:“說的也是。反正上麵是要斬草除根,帶去人頭是最安全的。再說也省得多生枝節,夜長夢多。”那先一名說真笨的人道:“還有,要爽大家就都爽,不能有人不爽。不然的話,日後定有人不平衡,起了異心供大家出來,那便還有後患。”

  上麵群人爭吵了幾句,終於都表示同意。昭元知他們若是真得逞,立刻便是慘劇,當下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將船尾猛地掉了一掉。那船立刻橫過來許多,幾乎被急水衝翻。上麵之人先是吃了一驚,大聲咒罵中好不容易將船又正了過來,便由繼續追趕。

  昭元又將其船再調了幾次,每次上麵之人都是手忙腳亂。他們前追之勢自然緩了許多,但卻是依舊不肯放鬆。昭元眼見這船已越過自己那小船甚多,不願再跟他們折騰,忽然將他們船尾的櫓一把扯下,直入江水之中,卻又力擲向上。那櫓衝開水麵直上半空數丈,落將下來,啪的一聲大響,將水麵打地水花濺天。上麵之人目睹此奇,人人都驚得呆了。

  忽然一人道:“莫非是有水鬼?”另外一人立刻怒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這烏鴉嘴叫什麽叫?我們一路大吉大利,怎麽會來什麽水鬼?肯定是水流旋渦之類。”那先一人道:“你快下水去將櫓拉回來,免得被水衝太遠。”後麵那人道:“你去,我們在船上繼續搖槳,替你把風。”先一人道:“是你說沒事的,卻怎麽不肯下去?”那人沉默不答,過了一氣才道:“反正我們還有這麽多槳,隻要找準方位,一樣能追上。”

  上麵眾人似乎都表示同意,爭論一時停了,卻有七八支漿伸了下來。接著,又有人從船邊伸下頭來,要朝船身下張望。昭元猛力擊水,一股水箭正中其麵門。那人大叫一聲,險些掉落。昭元又在船底敲了幾下,趁船上人大驚之時,突然拉下一支漿,一般地先沒之後,再令其朝天上猛力飛出。上麵人齊聲驚呼,都是極其驚惶,但卻再無一人說有鬼之類的話。

  昭元心下越來越怒,貼在船尾深吸了一口氣,潛入水中,運用真力說出幾句話來:“此河乃我之領地,你們不祭犧牲,便敢亂闖?”他水中說話之際,故意令大批水泡在船下上翻,那船上之人自然更是驚慌失措。其實昭元在水下說話,自然知如此急流之下,上麵決然聽不清楚,因此也隻是讓他們更增神秘和恐懼而已。

  上麵一人忽道:“我……好象聽到了河底有人說話,你們……”另一人也道:“我也聽到了。不會真是河神顯靈吧?”忽然咯喇一聲,上麵之人全都沿船邊跪下,紛紛磕頭。昭元悄悄浮起,並不說話,隻是靜聽他們反應。那些人拜了一會,似乎見無反應,便將船又正過來,要再向前追去。昭元一把又將船尾掉得幾乎橫直,旁邊水花四濺,濁浪滔天而起。上麵那些人立刻都嚇得趴在船上,不敢動彈。

  良久,隻聽一人戰戰驚驚地道:“好象……好象我們真的觸犯了神靈,神靈不讓我們再前進了。大夥保命要緊,還是先回去罷?”這話卻是毫無異議。眾人齊聲稱是中,大船立刻便不再往前,轉而隨水飄下。

  昭元略跟了一會,見他們確實是在朝下水方向而行,便也不準備再戲弄他們。待到了與自己小船一線之時,他自然便要縮手退開潛回。忽聽大船上人都紛紛大叫:“翻船了,翻船了!他們也觸怒了水神!大家快跑!”

  昭元斜眼一看,隻見前麵更急的水勢中,一隻小船之形倒扣著被衝了過來,許多木板和幾件衣服鬥笠都漂在水上旋渦之中。顯然,那先前消失在一處陡壁轉彎後的小船終於還是沒運氣不佳,已被撞翻了。昭元一驚,連忙將大船更加猛力狠掉。上麵之人更覺是水神發怒,魂飛魄散之下,連稍微停留去看看那翻扣著的小船都不敢,慌不迭地拚命劃向下遊,心慌之際,簡直連朝後偷看都覺恐懼無比。

  昭元急速遊到那些衣服和小船之處,卻見那小船之下什麽都沒有,其人早已不知被衝到了何處。他知距離已遠,水花又大,那些大船上人已看不見,便微微露出水麵呼吸。等放眼四望,卻依然是全無人跡。

  昭元心下一歎,知如此滔滔江水之下,他們定然難幸,自己也無從施救。他遊回自己的小船,回頭一看那大船,卻是早已看不見了。他連忙批上蓑衣鬥笠,駕舟居高臨下,四看再看是否有幸存者,卻依然是渺無人跡。顯然,他們肯定是撞上了什麽山岩礁石之類。若非水性甚佳,再加上天大的僥幸,及早逃到岸邊淺水處,那是決然無幸的。

  雨越來越大,水勢也是越來越急。這河的水位竟然比平日高了十來尺,岸邊大片的依河林木都已被淹。昭元見自己小船上之水已越來越多,在河心顯得越來越是危險,便隻好放棄尋找,專意舀水保船。等靠了岸,他邊慢慢將船停下,在一處新成的略靜一些的小水灣處略避。再一看,那倒扣著的半隻小船等物早已被衝得看不見影了。

  昭元想起自己當初乃是因為抓住了老樹之根,才能捱到有人解救,當下也沿著岸邊搜尋,但上上下下都是絲毫也無影蹤。他並不氣餒,又冒險橫渡河心,到對岸去細細找了一個來回。可是直至天色已近傍晚,卻也還是沒有任何跡象。

  昭元見水勢尚無消退之象,歎了口氣,知道他們已死。當下他斂神靜氣,暗暗向河水祝道:“無論生前何如,身死之後,亡魂無罪。河川若有靈,望請善視之。”大雨漸漸停歇,但岸邊之貌卻已大變。昭元慢慢找到歸路,待回到那二老家中已是近半夜了。

  二老見他安然歸來,都是不勝之喜。昭元一看見地上似乎有香煙痕跡,知這日大風雨最烈之際,他們定曾為自己企求神靈保佑。顯然,他們絕不是怕損失一隻船,而是為了祈求自己能平安歸來。

  昭元自己雖然不信神靈,但也自感動。他知他們雖竭力抑製愛己之情,但關愛之情純然出於心底,想起自己不日就要遠別,心下更是感慨,暗想:“他們夫妻老來無子無女,說不定其實就把我當成了兒子看顧,所言所行大是有父母之意。隻是開始自己被救時一身華衣,他們似乎知道自己乃是貴介公子,是以又不願高攀。”

  昭元想到這裏,不禁又起了一層敬意,便有日後將他們迎回楚都奉養終老之意。他轉念一想,又覺這樣之人還不在少數,便思:“除了親眼所見的這二位老人家之外,我若複位,必當懲治貪酷,迎許多與他們一般的人重回人世。最起碼也要免得他們終老之時,卻還是不得不與野獸為伍,同禽鳥爭食。”

  當下昭元也不提其他之事,隻是將今日情形大略說了一遍,道:“我已為他們向河川致祭,但願他們不論死活,都能幸運些。你們就不必再祭了。”說著便將所捕的漁獲都晾了起來,以備日後天晴曬成幹貨。但那二老知道有人無幸,卻是定要再禱。昭元知他們天性如此,自也並不勸阻。

  大雨過了一夜,方才全歇。次日昭元又去看了看水勢,卻見比昨日似更見浩大,已完全不宜捕魚。於是他便回去繼續完善竹筏,巡視山田窖藏,並將新的漁獲取出晾曬。

  等到當晚收幹魚的時候,他卻覺得似乎少了幾條魚。但他從老兩口那裏知此地向來有山猴為祟,自也並不驚異。第三日間,昭元見水勢稍退,便又去捕魚。這一日他雖覺收獲不如前日,但也還算不錯,便直捕到玉兔東升才回。他一手提一大漁簍,遠遠望向屋前,卻見無甚動靜。那老婆婆並未倚門望歸,屋內似乎也已無燈火。

  昭元不免微覺奇怪:以往都是二老會一直等自己回來,要為自己熱好飯菜才肯睡的,這次怎麽這麽早便睡了?他並未太在意,反而心想:“想來是他們知我幾天內就要走,要提前適應一下沒我的生活。這下也好,免得我走後他們一時太過思念。”

  當下昭元並不大聲呼喊,隻是輕手輕腳靠近,免得吵醒他們。忽然,昭元覺前麵似有一團黑物正在飛速逝去,心下頓時一驚:“難道是此地竟有山熊?居然還敢入屋?”但晃眼間卻又覺似象非象。昭元想起二老年老體衰,無論是山熊還是強人,都是絕對抵擋不住,急忙扔掉漁獲,飛身躍向院中大呼道:“老伯!老太太!”

  但裏麵卻是一時並無聲響,隻似有些傷痛呻吟之聲。昭元心下大急,顧不得去追那團黑物,一頭衝入屋內,那呻吟聲更是明顯。昭元一聽便知是那老婆婆之聲音,連忙摸黑扶起,又燃亮燈燭,找著斜臥在地上的老頭。隻見他們雖然並無明傷,但顯然是曾被人重重推倒在地,全沒顧他們年事已高。昭元怒極,卻先忍住憤怒,看了看他們傷勢,知道尚無筋骨內傷,便替他們揉了幾下,沉聲道:“這是怎麽回事?那東西是人,還是黑熊,還是什麽東西?”

  那老頭喘息著,眼中閃著恐懼的目光,道:“是人,是人。”那老婆婆垂淚道:“那人都快跟我們老頭子一樣老了,可是勁大得狠,一下子就把我們摔倒在地。他還說,我們要是不說出窖藏米麵的地方,就殺了我們。他手中沒刀,可是手卻跟鐵鉗一樣厲害,掐得老頭子頸中都出了血。我們當時都嚇傻了,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也是我們不對……”

  昭元輕輕揉按那老人頸部,為他止血放鬆,心頭更是怒氣勃發:若需食物,便是直要,這老人又豈會不給?這二位老人絲毫不會武功,這力隻要稍微再大一點,便可能生生扭斷他們頸骨。那人如此,簡直就是讓老人根本沒法說出話來。那人是什麽人,居然如此狠心?

  昭元心念電轉,忽然想起先前老人所說這裏從無人跡的事。這人既然如此凶悍,定是新來之人,而且極可能是那逃難一老一小二人中的老人。他心頭越來越怒,知這新開窖藏的地方稍遠,那人肯定是一時搜尋不到什麽,凶性大發。若非自己回來得早,那人隻怕還不知會做出什麽來。還真是枉自己幫了他們一個忙,卻居然險些害了二老性命!

  昭元極力忍住心頭怒意,以免在二老麵前控製不住,當場暴怒發作。他將那燈交到二老手中,忽然一個轉身出了房門,遠遠地道:“兩位老人家先行休息,我說什麽也要把他抓回來。”二老已是呼喚無及。

  昭元縱出院門,想起自己救錯其人,幾乎害了兩條性命,心頭便如火燒一般,功力也早已行於全身,隨時可以擊發。他知二老慈悲,心中已思自己幹脆一掌先將那人打成殘廢,然後再抓他回來見二老,免得被二老求情之下不好下手。

  那人似乎是極老之江湖,不但一覺昭元回來立刻就知惹不起,就連蹤跡也隱藏得極好。此時的前麵,已根本沒有了他的蹤影。但昭元心中狂怒,目力耳力都是超然,碎葉泥徑中,依然是憑世覺緊追不舍。過不多時,已追上了草地。昭元細細辨別泥意,發現沒有追錯,更是如飛緊追。前麵風聲漸大,山勢漸高,蹤跡又漸漸隱沒。昭元便辨別地勢,總是設想若是自己要躲藏當避何處,若帶一弱女又會避於何處,運足目力耳力不住搜尋。

  忽然前麵一處地方微動,昭元立刻縱撲過去。那處聲響迅速移開,昭元緊撲不舍。忽然,前麵灌木中一石飛出直襲自己麵門,接著便縱出一名黑衣人雙掌朝自己襲來。昭元冷笑一聲,伸指一彈,那石頭立刻飛回擊中那人之胸腹大穴。

  那人撲來之勢頓止,整個人都痛得彎腰蹲在地上,臉色慘白。但他卻竟然絲毫不叫痛,反而又抓起地上砂石便要襲來。昭元搶身上前,突地將他提起,甩手摜在地上,更一腳踏在其胸前,冷冷道:“我問你,是不是你去山下搶食傷人?”

  那人呼吸困難,也根本不答。昭元忽然覺他麵目似有些熟悉,但急切間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昭元冷笑道:“你不說是麽?早知如此,便當讓你們被那追兵追及。”那人臉色一變,但立刻又恢複了不理之氣。昭元見他神色變化,知道的確便是那一老一小中的老者,冷笑道:“那二老人年老體弱,你既然做了此事,而且又還算身強力壯,便當苦役補償。我思你不好控製,但既然知那女子乃是你之主人,我便挾她以令你。你怕了麽?”

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四)

  

  那人冷冷道:“你找不到我家主人的,我也絕不事二主。你要殺便殺,要我服侍那二人,那是做夢。”昭元哈哈一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就讓你親眼看著我是怎麽找到她的。”說著一把點了他麻穴啞穴,將他提起,直朝那開始遇到這人發石的地方行去。

  那人初時還麵無表情,但後來見昭元停在那裏不動,而且隻是冷笑著看著自己,臉上不禁微變。昭元嘿嘿冷笑,拍開了他啞穴,道:“你要用石頭引開我的招數,當我不知道麽?我敢打賭,你主人當在百尺以內,而且武功極差,所以你才不得不冒險。況且你搶了幹肉幹魚,現在更成了極好的氣味之源。我看你還是乖乖叫她出來,免得多一番麻煩。”

  那人忽然一口鮮血朝昭元臉上噴來。昭元一下避開,笑道:“咬破舌尖想迷我眼?似乎還是差了許多。若是還能咬,我一點都不阻止。”那人臉上忽然現出悲淒之色,淚下如雨,仰天慘聲道:“主公,我終於還是沒能保護好小主人,這就來受您責罰。”說著就要自斷經脈。但昭元已有防備,卻立刻製了他內脈,令他無可運力。昭元笑道:“被我所擒,萬計難靈。”但見他性格終屬剛烈,心下便也不忍再去刺激他折磨他。

  昭元看了看周圍,聞了一聞,卻是什麽都沒聞到。他想了幾想,忽然又點了那人啞穴,突然退後藏身林內長草之中潛伏。過了一氣,才忽然學著這人受傷後的沙啞聲音道:“小主人,出來吧,他已被我甩脫了。”

  這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是他故意運用內力所致,使得百丈之內都能清晰聽見。但他連喚幾聲,卻是絲毫不見動靜。昭元心中氣餒,正想跳出去耗費時間慢慢搜索,忽聽前麵似乎有一處地微微一動,便又停歇,似乎是野鼠擦草。但昭元絕不肯放過任何一絲動靜,立刻循聲躍去。至數十丈時,果然覺得幹魚幹肉之氣漸漸起來。昭元心下暗笑,更加仔細搜索,卻見其後一處長草掩蓋的石洞中,隱隱約約似乎有一人戴著鬥笠縮在其中,不敢看這邊。昭元哈哈一笑:“看你往哪裏逃!”伸手就要撥開長草,將那人抓過來。

  那人卻是全身一震,甩開鬥笠站了起來,道:“昭元哥哥,我是天昭啊!”昭元心頭大震,手中不由微緩。那人淚流滿麵,已一下撲了過來,卻正是天昭公主。

  昭元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夢中,抓住那人的手也自鬆開,張開雙臂擁天昭公主入懷。天昭淚飛如雨,一頭紮在他肩上哭個不住。昭元輕輕安慰她道:“天昭妹妹,你怎麽會被人追來這裏?你……還好麽?”天昭公主哭道:“我不好,我不好!你這些年都去什麽地方了?你為什麽說什麽也不肯回來?我真的好欠你想你啊……”

  昭元歎了口氣,輕輕拍她,道:“哥哥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也一樣的是九死一生。現在哥哥還能回來見到你,真是疑心在夢中。你怎麽這樣了?”天昭公主仰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哭道:“還不是你走了,沒有人支持我保護我?我真的好孤單好無助啊,你為什麽一定要走?你為什麽一定要跟她走?”說著已是哽咽難言,忽然狠狠在他頸中咬了一口。

  昭元見她說起當初自己的荒唐事,想起當初自己為樊舜華所迷,根本控製不住自己,拋她而去,心下也甚是慚愧,道:“哥哥現在不是回來了麽?哥哥以後好好疼你,再不讓你受人欺負。”天昭公主道:“那你再也不見她,再也不會扔下我了麽?”昭元歎了口氣,道:“我反正是不再迷她了,以後再也不會做那些傻事了。”天昭公主看了看他,哭道:“你騙我,你騙我!”昭元正色道:“不是騙你,是真的。你看,哥哥不是離開她回來了麽?”

  天昭公主一呆,又撲在他懷中哭了起來。二人相擁而泣,良久才漸漸平息。昭元見她淚眼迷離,滿臉汙垢,形容憔悴,知她被一路追殺,四處躲藏,所遇定然極度危險和艱苦。他心下難過,伸袖給天昭擦了幾擦,又道:“這些日子你受苦了。現在先跟哥哥回去,好好休息。其中的情形,還是過後再說。別害怕,要是有人敢欺負你,哥哥會幫你支持你的。哥哥現在跟以前不一樣,本事很大很大,再沒人能欺負你了。”

  天昭公主聽他說的堅定而又親切,心下稍安,點了點頭,但卻是說什麽也不肯放開他的手,似乎生怕一離開他,自己就又是孤苦無依了一般。昭元知她已成驚弓之鳥,便也輕輕攬住她安慰,一麵解開那人穴道。

  那人拜倒在地,聲音不再裝作,道:“青光靈官袁有德,拜見大祭師……傳人。”昭元雖然從未在臥眉山正式正位為大祭師,但現在的他,無論是武功、神態、氣度、眼光,都已跟原來的那個小孩完全不同。袁有德才一見他,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懾,是以主動來拜見。

  昭元點了點頭,道:“起來吧。既是本部靈官,不必多禮。”腦中電閃,想起當初自己代望帝致祭時,此人也曾見過,不過當時他還隻是神宮助祭,與自己見麵不多。這麽說來,他這靈官之位當是自己走後新立的,是以自己雖一時覺得眼熟,卻並未認出他來。至於自己,這幾年間形貌武功都是有不小的變化,再加上在此遠方,袁有德又是身處危險之中,自然要寧願認自己不是。可是當自己摸到天昭公主之旁時,那大笑時說的話,卻正是幾年前自己帶她去捉泥鰍遊魚時的慣常之話,自然立刻便被天昭公主給認了出來。

  昭元見他們二人神情委頓,臉上頗有凍餓之色,道:“你們先跟我回去歇息一番,補補精力,再說情由。”說著看了看那洞中的幹魚幹肉,對天昭道:“小妹,這些對普通人家都不容易。你先放手,讓哥哥將它們背回去,好不好?”天昭公主卻是說什麽也不放開抓住昭元的手,隻是道:“袁伯伯,你去背。”

  袁有德應了一聲,上前要背。昭元見他被自己打傷,步履蹣跚,隻得道:“算了,明天再來背。現在先下去。”說著自己隻單手提了一捆,便拉著天昭下去。

  待到山下,進了屋門,那老婆婆看他帶回這二人中,有一人就是要殺自己和老頭子之人,嚇得連忙要躲進內屋。昭元扶住她,對袁有德道:“你傷害了這兩位老人家,馬上磕頭陪罪。”袁有德遲疑道:“我身份是靈官……不不不……我有傷……”昭元怒氣勃發,厲聲道:“馬上磕!”

  袁有德身體一震,拜倒在地道:“奉大天師之命,向二位老人家陪罪。”昭元見他雖有不甘之意,但畢竟還是磕了三個頭,臉色稍平,道:“你先養好傷,再行好好陪罪。你去外院棚房住,不得擅自進來。”

  那二位老人見這凶神惡煞現在居然甚是聽話,更加明白昭元和這少女身份不同尋常。那老婆婆道:“我去準備這……這位神官的飯菜送過去。”昭元伸手阻住她道:“老人家,你身體有傷,年事又高,當是小輩們服侍你們才對。”那老婆婆道:“他……年紀也不小了。”

  昭元轉過頭去對袁有德冷冷道:“你說,你是不是小輩啊?”袁有德低頭道:“是公主和大天師的後輩。”昭元道:“我們乃是這二位老人家的後輩。你自去準備飯食,不許勞動別人。你的傷雖重,養上幾天便行動無礙。內力以後慢慢恢複。”

  袁有德躬身道:“是。”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昭元對那二老深深一揖,道:“二位老人家,此人說起來還是我的下屬。我蒙二老救護,下屬卻如此而行,是我的罪過。待過幾天,我再和他一起來好好謝罪。”那二老都連聲道不敢。

  昭元道:“這樣一來,我就還要打擾幾天了。所費所用,我令他加倍補償。二老不必管我們,隻需多事休息,好生調養身體。我們之事我們自會料理。二老之傷也無大礙。再過一會,我煎好草藥來給二老服用。”那老婆婆道:“我們的傷自然沒事,但這位姑娘和那位神官似乎還需些飯菜和熱水洗沐,我們也可盡點綿力。”

  昭元道:“不用了,我自會料理。二位老人家還是進去休息,也最好莫要多聽。”那老婆婆還要再說,那老頭卻知他們有事不欲人知,拉那老婆婆進去。昭元回頭看了看天昭,卻見她似是精神極度委頓,卻又似極是興奮,想要跟自己說什麽,卻又偏偏說不出來,隻是不住流淚。

  昭元知她心情尚需平複,便柔聲道:“妹妹,我去給你準備飯菜。你先洗個澡,休息一下,再來跟哥哥說好不好?”天昭隻是緊貼著他,卻不說話。昭元摸了摸她頭,倒好熱水,找來幹淨衣服叫她進去。天昭先是不肯,好說歹說才勉強進去,卻又每隔幾下就朝外喊一聲,要昭元答應。昭元知她害怕,想起她顛沛留離的日子,一麵不住答應,一麵也是心酸。

  等昭元飯菜做好,天昭也已沐浴出來,向他隻一笑,立刻便又象是要哭起來。昭元見她穿的雖是自己的男子衣服,也滿是憔悴之色,卻卻依然難掩其天生麗質,不由得暗暗歎道:“她當真是比樊舜華還要美得多。自己就算是好色,這麽天天見她的美,當初卻怎麽還是會那麽迷樊舜華,而且丟人成那樣?難道一旦是日日見的,就不覺得麽?”

  他卻不知這無疑是拿現在的天昭與當時的樊舜華比,自然難以體會當時的心情感受。當時他和樊舜華是初遇,樊舜華年紀又剛好比他大一點,正特別符合少男情竇乍開時,對親和愛分不清楚,經常攪成一團的那種模糊幻想。再加上樊舜華家教很好,氣質非常優雅嫻靜,又正是十七八歲花信年華,少女美態盡顯,那還不把一個十五歲少年的魂給勾成十七八段?而當時天昭公主跟他天天嘻鬧,當時也還比較小,青春未綻,昭元見她就如見自己,碰她就如左手碰右手,哪裏會多想到她的美麗上去?更別提什麽提升審美眼界、避免丟人了。

  昭元呆呆望著,忍不住又想:“若說冰靈之美是春天之美的話,那麽伊絲卡之美就是夏天之美,而她之美就是秋天之美。……嗯,那個夢中的瑤姑娘冰雪神韻,當是冬天之美。”

  天昭見昭元在看自己,知道他是在讚歎自己,臉上微現羞澀,低頭道:“我……餓了。”昭元微笑道:“飯菜好了,好好吃飯。有我在這裏,別的什麽也不用擔心,知道麽?”

  天昭公主低頭吃了幾口,道:“好了。”昭元皺眉道:“才吃這麽點?是嫌哥哥的手藝退步了麽?”天昭公主急道:“不,不是的,是我吃不下。”說著已是微微哽咽。昭元心下一歎,想起冰靈經常要自己喂才肯好好吃,當下端起飯碗,柔聲道:“哥哥喂你,好不好?”

  天昭公主大喜,道:“好啊好啊!”臉上卻微現紅意,頭也低了下去,囁噓道:“可是……我怕我已經很大了。”昭元笑道:“別人說什麽,哥哥不管。在哥哥眼中,你永遠都隻是個小妹妹。”

  天昭公主甜甜一笑,乖乖地吃飯,果然又吃了些。昭元放下碗筷,柔聲道:“好吃麽?還要不要?”天昭公主望著他,忽然又掉下淚來,道:“真的很好吃很好吃,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能吃到一頓真正的飯了。我真的好想再吃,我怕以後再也吃不到了,可是……可是我實在已經吃不了了。昭元哥哥,你以後總是做飯喂我好不好?”

  她說話之際眼中淚光盈然,雙手拉住昭元,生怕他離開自己。昭元心下難過,輕輕撫摸她頭,道:“這些天你受苦了。哥哥一定會保護好你,讓你天天有飯吃的。”

  天昭公主聽他語聲輕柔,充滿愛護之意,想起自己一路被追殺,現在終於能又得到安全和溫暖,心下再也忍不住難過之意,一頭撲入他懷中,眼淚洶湧而出。昭元心頭發酸,將她輕輕攬住,柔聲道:“不用怕,不用怕,哥哥會保護你的。他們為什麽要害你呢?”

  天昭公主哭道:“他們說我是沒家的孩子,沒有人愛護,也不愛護別人,根本就是個災星,把全部族的氣運都帶壞了。他們說我克死了爸爸媽媽,克死了望杜爺爺,克走了你,還讓我部打了敗仗。他們不但要廢我,還要殺我,還說要拿我去做祭禮。昭元哥哥,你是大天師,你說我真的是災星麽?”

  昭元歎了口氣,道:“當然不是。他們不是因為覺得你是災星就想害你,而是因為想害你,才說你是災星的。別怕,哥哥還被人說過是魔鬼呢,不一樣不是魔鬼麽?”

  天昭公主哭個不住,身體不斷隨著哭泣顫抖,慢慢將事情說了出來。昭元越聽越是難過,想起即使是自己,在被人說成是奸細和魔鬼時,也依然抑製不住憤怒,又何況她一個小姑娘受這麽大的冤屈?

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五)

  

  從天昭公主的哭說中,他漸漸知道了原委。原來自己走後,天昭公主脾氣變得比以前還壞得多,行為處事常常出乎意料,便引起一些本來不敢存心思者的覬覦野心。後來不知怎的,他們跟山越神牛部的人打了一仗,還敗了。那些人便趁機發難,要廢她。

  但是廢天昭之議卻阻力也甚大,眾靈官長老久議不決,多持反對之見,但權柄卻終於已經被那些要廢她的人所掌握。後來那些人等不及了,怕夜長夢多,便暗中派人要殺她。但一些忠於天昭的人,終於還是舍命將她救了出來。於是他們便又被指為叛逃,被大肆追捕,還被叫嚷著要將天昭作為祭禮,以贖天之怒。

  一路追殺中,那些救她的人都死的死擒的擒,到了這裏,已隻剩下袁有德一人。他們舟船撞壞,隻能困藏此山,卻又無糧可食。想起當初撞船前曾有小船在旁觀望,這裏也當有人家,找了許久,才終於找到。袁有德試探了一次,便想搶糧,但已被昭元發覺。

  昭元聽天昭說完,心下感慨萬千。他一向覺這鬼神祭禮之事,本來無論東方西方,從來都是有權勢者想用便能說成什麽樣,需要時便無比崇高,抵觸時立刻便又能棄如草芥。按說自己離開時,天昭公主準備的那些抓捕自己之舉動,其實已初顯指揮風範,應該也不是全不知此中訣竅。可是現在,她卻依然被這些話所迷得全無自信,要靠自己來重新樹立,可見這等心理上的重壓,無論是對大人還是小孩,都不是那麽容易完全消除的。也正因為如此,世上從來就沒幾個人真配當大祭師。

  昭元歎了口氣,見天昭還是哭個不住,顯然陰影尚未全去,便正色道:“那些人說的話都不可信。哥哥是大天師,哥哥比他們更尊更大,哥哥說的話才最對。杜爺爺之死是因為本來的怨仇,我是自己走的,都跟你無關。打仗本來便是勝負各半之事,當然更跟你無關。”

  天昭公主垂淚道:“可他們還說,說我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事情很不尋常。父親悲傷過度,也在我記事之前就去世了,事情就更不尋常。因此我是個無家之人,從來沒人愛,也從來不體諒別人,他們還說這是怎麽也賴不掉的。哥哥,我真的好想有家啊,可是……可是我真的是災星,我真的不配有家麽?”

  昭元沉吟道:“不,你跟別人一樣有家的。”天昭公主奇道:“什麽?”昭元摸了摸她頭,柔聲道:“原來的家沒有了,可以有新家嘛。哥哥跟你,不就是一個家麽?長兄為父,哥哥是這一家之長,跟你父母一樣疼你愛你。你說是麽?”

  天昭公主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這裏,吃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頭卻慢慢垂了下去。昭元微笑道:“哥哥都跟你在一起長大好幾年了,天天看你撒驕胡鬧,吃了不少苦頭,難道連個哥哥都混不上?莫非你現在長大了,就想不認麽?”天昭公主臉上一紅,垂頭道:“不,不,我……一直是把哥哥當……哥哥的。”

  昭元聽她這話說的甚是可笑,似乎既想認又心虛的樣子,當下拉起她的手,微笑道:“不用這麽吞吞吐吐底氣不足。本來哥哥沒有家,你也沒有家,但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吵鬧,互相愛護,早就是親人了。哥哥底氣這麽足,你是我妹妹,卻怎麽這麽膽小呢?誰要敢說不是,哥哥立刻把他趕到十萬八千裏外去。”天昭低頭不語。

  昭元伸手手指在她臉上劃了劃,笑道:“怎麽了?你怕哥哥還是跟以前一樣,總跟你吵鬧,讓你哇哇大哭麽?放心,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哥哥也知道該疼你疼得緊。”說著擁過她來,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天昭臉上頓時飛紅,低聲道:“哥哥。”昭元笑道:“好了好了,現在可就再不許說沒家的話了,要不然哥哥就要打屁股了。”天昭忽然仰起臉不依道:“你說過知道疼我的,不許再把我弄哭了。”昭元一怔,旋即失笑道:“對了對了,這妹妹長大了就不好辦了,即使不聽話,也不能打屁屁。唉,當哥哥真是淨吃虧。”天昭氣道:“哼,你原來就從來也沒敢的,以後當然就更加不能了。”

  昭元扳起臉道:“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以前那是嬌慣,當然不對,所以現在要補回來。”說著便作勢要把她拉過來。天昭雖知他是玩笑,還是尖叫著躲開,極力反手要打他屁屁,臉上也終於還是露出了笑容。

  昭元見她終於被逗笑起來,心下微安,笑道:“好了好了,現在來說正事。你是不是很快就要滿十六歲,要成大人了?”天昭立刻臉上飛紅,猶豫許久才垂頭道:“你知道的。”昭元點了點頭,沉吟道:“我在想,你馬上就是十七歲,按照規矩便已是大人,你當親政。他們若是有了野心,便當趕在你親政之前才好行事。所以,他們才不願再繼續潛伏和收買手下、繼續發展勢力,一定要搶在這個時候發動。不過這樣也好,這時他們的羽翼畢竟還未涵蓋全族,那便無法明裏正式廢除你。他們暗地想殺你,也還有人知曉,這才使你能逃脫。”

  天昭公主靠在他身上,閉上眼睛道:“不,我猜他們是怕以後發動的話,你就回來了,他們就再也發動不了了。”昭元笑道:“真是孩子話。你我碰上是多麽巧的事,這怎麽能當行事之準?萬一我碰不上你,我們就錯過了,那可怎麽辦?”

  天昭忽然掉下淚來,淒然道:“要是碰不到你,我已經死了。早死一些,還不是少些痛苦?”昭元見又引起她愁思難製,心下大悔:“看來她畢竟還小。這些陰謀之事,我還是應該去問袁有德。”當下柔聲道:“你太累了,先去休息吧,這些煩惱事我問袁有德便是。”天昭搖頭道:“不,我要在這裏。”昭元道:“我不會走的,你聽話,好好睡,好嗎?”天昭死死抓住他,眼中又現淚光,隻是道:“不,不。”

  昭元無奈,隻好道:“那你就在旁邊聽著。”說完便將語聲凝成一線,朝外道:“袁有德,你進來。”那袁有德應了一聲,一拐一拐進來,道:“大天師有何吩咐?”昭元看了看他情形,示意他坐下,道:“你把具體的情形都說上一說,我看看怎麽回事。”

  袁有德謝恩坐下,將具體情形說了一番。原來臥眉山眾與山越神牛部之戰兵敗之後,族中攝政八長老中遠房王叔銀牟太叔怕眾人責怪,便搶先勾結了其中的四個有責任的長老,要廢天昭,自己即位。按理說他本已是將軍,又已有多數,要廢天昭本可先暗中下手,那便一了百了。但天昭例由不幹預政事的神宮衛士和嬤嬤們保護,他勢力卻是一時滲不進去。於是他們便直指天昭為取禍之源,想兵威與謠言並用、名正言順來廢她,那便最是安全。

  這自然也鼓動了一些人,但大多數人居然不肯服於兵威,還是不肯就此廢立。神宮諸人也大都堅持說,此事應該卜問蒼天而後定,銀牟太叔反而一時不好對他們下手。後來銀牟太叔便收買了其中幾名靈官,想在其中做手腳,但卻又被識破阻止。他本想贏得漂亮,不料後來卻越來越是縛手縛腳,再加上天昭數月後便要成人親政,便終於下了辣手。

  昭元想了想,道:“哪些攝政長老和靈官是他羽翼?”袁有德躬身道:“臣隻知其中數人,如西北長老,正北長老,橙光靈官和綠光靈官,還有龜蛇二內衛統領中的龜統領等等。但這些顯然隻是冰山一角。”臥眉山中,正式場合上神宮之眾對大天師和族長都稱臣,但習慣上,隻有神宮中有正式職位的幾級祭司才對大祭師稱臣。至於族眾族將等人,雖對大天師行跪拜禮,但並不稱臣,而是自稱小民。

  昭元此時對他那搶糧之事厭惡稍減,當下擺手道:“我並未正位大天師,現又是非常時期,你不必總是臣來臣去的,別每答一句話就躬身。你們逃出的時候山中形勢如何?”袁有德道:“是。臣等護小主公逃出時,山中已開始兵變了。當時神宮和族宮都已被圍,我們乃是拚死衝出,其餘的都不知道。不過他們能緊追數月,當是早已定了山內局勢。”

  他雖然應“是”,但言語間還是稱臣,顯然是已成自然。要知望帝實在德望高隆,昭元雖未正式即位,但也曾屢次代祭,頗顯神似。全族中人心中,可說都早已將昭元看成了未來的大天師,甚至連他走後,也無人敢爭奪此位。這袁有德本來便在亡命之間,急需大力之助,自認出他來後,更覺他現在威儀非凡,自然立刻便奉他如天神下降、杜宇再世。

  昭元皺眉道:“此地離那裏多遠?你還能記得回去的路麽?”袁有德道:“臣等與公主逃難,其間屢次水陸之行,算起來隻怕有千裏之上。但若容臣細想,當還能記得。”昭元想了想,指了指旁邊火爐,道:“你先下去養傷。這罐藥是給你的。”袁有德謝恩而出。

  昭元側耳聽了聽,覺那二老房間全無動靜,知他們定然是躺在床上卻不敢睡,當下便將一罐舒筋活血之藥送了進去,歉然道:“我屬下傷了兩位老人家,現在尚不好領罰。待三日後大家的傷都好個大概,我再親自抽他二百鞭。”那二老都說自己傷也不重,求他免去。昭元道:“這個我自有主張。二老傷晚好一天,他便多五十鞭。二老還請好好休養,這幾天的漁獲山田等事,都由我等去。”

  無論昭元行到哪裏,天昭雖然不再拉著他,卻總是跟著他,惟恐他離開自己視線半步。昭元知她現在極怕失去依靠,自也不笑她。但到了自己要睡時,天昭卻還是不肯走,總說自己不累,還不想睡,一定要他陪自己說話。直到昭元問得很明顯了,又一再保證這裏是安全的,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不料昭元躺了一氣,自己卻也心神不寧,不是為天昭憂這就是憂那,一時還當真睡不著。他無奈之下,忽覺眼前似還不是太黑,便幹脆睜開眼睛。原來,天昭那間房的門縫好象還透著隱隱燈光,似是她還沒有睡。昭元輕輕歎了口氣,起來推開天昭房門,卻見她正雙手托腮呆呆地看著什麽東西,而且一見自己進來,就慌忙要朝懷裏藏。

  昭元一眼看去,居然也是臉上一紅,道:“你……還留著它?”天昭臉兒飛紅,低低道:“我一直帶著它的,你不許笑我。”昭元一笑,道:“怎麽會笑你呢?要笑也是笑哥哥我自己。明明是哥哥親手畫了小人的,卻還想賴帳,結果把妹妹給氣哭了。”

  天昭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昭元道:“夜深了,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好睡吧。”天昭呆了一呆,望了望他,臉上越來越紅,終於似乎鼓足了勇氣,輕輕道:“哥哥,你說我是不是很笨很笨呢?”昭元奇道:“怎麽會很笨呢?最起碼也比哥哥聰明呀,要不然怎麽能把哥哥抓去老老實實立約呢?”

  天昭忽然掉下淚來,幽幽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覺得我好笨好笨,居然把這約當成了真的。”昭元心頭浮起異樣的感覺,輕輕擁住她那單薄柔弱的身體,道:“不,哥哥也是把它當真的。”天昭大喜,道:“真的?”但立刻又覺自己歡喜得過了分,小臉頓時更紅。

  昭元見她雖然一時羞喜滿臉,但滿眼都藏著對黑暗的深深恐懼,歎了口氣,道:“你怕作惡夢,那就跟我一起睡吧,也好重溫一下多年前的感覺。但是要記住,你已經快要成人了,可不能跟別人說你還和我一起睡哦,不然以後你的男王後會吃醋的。”

  天昭臉上已是紅得欲燃,低低道:“嗯。”昭元一笑,刮了刮她臉道:“還有啊,那個夏天,你把哥哥捆起來當大冰塊,現在可不許這樣了。”天昭公主想起先前情形,臉上現出又是得意又是害羞的神情。

  昭元拉她回到自己室中,抱起她放在自己身邊而臥,猶豫了一下,卻並不為她寬衣解帶,隻是道:“有哥哥在這裏,不用蓋被,也不用脫衣。”天昭呐呐道:“那你要挨我挨緊點。”昭元一笑,攬過她貼緊自己。那多年以前的感覺又回來了,似乎就在這一瞬間,二人又回到了當初小兒女親密無間卻又吵鬧不休的情形。昭元心際充滿了溫馨:“這才真是我妹妹。”

  可天昭是真妹妹,那冰靈又是什麽?昭元不敢去想,隻是極力去回憶當初自己和天昭、琴兒等一起的生活。當初自己因為師從望帝,身份高隆,普通與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很少有敢和自己談笑無忌的。琴兒又是少年老成,每天都似有做不完的事。隻有天昭任性胡鬧,與昭元在一起時,他才能真正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

  昭元忽然又想起了那悄悄離開的琴兒,頓時又一種親情湧了上來。她雖似比自己要小一些,可自己卻總是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覺得她其實比自己要懂事許多,事事總能關照自己。她從來也不參與自己等人的吵鬧,完全象個大姐姐一樣,可說是自己最早得到的來自女性的關懷。她的離去,許多人都說是與望帝的死有關,隻有自己堅決不信。甚至直到現在,自己心智完全成熟,也依然打死也不信她會謀害望帝。她現在怎麽樣了?

  此後幾日,那二位老人和袁有德的傷都已漸好。袁有德已能跟著昭元出去漁獵,昭元也就不再整日裏在屋內煎藥,以及察看他們情形了。天昭顯然驚懼之情漸減,但卻還是要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昭元卻也習以為常。

  到第四日晚,昭元令袁有德肉袒跪地陪罪,雖由那二老求情,還是打了他一百鞭。昭元要讓他好好記得這痛,每一下都是皮開肉綻,其痛無比,隻是不傷他筋骨而已。其後袁有德雖經昭元妙手醫治,傷處也過了三日才完全結好痂。

萬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紅塵竹馬應無恙(六)

  

  這幾日間,那江水漸漸又退至漲水之前,不再洶湧。因為多了兩人,昭元又多紮了一個竹筏,將二筏用繩索並在一起。昭元見各物已準備停當,便向那二位老人告辭。那二老依依不舍,但也知無可挽留。這一天幾人送這送那,言東言西,直到下午,才揮淚而別。

  到了傍晚,因為袁有德鞭傷腹痛交替,需要休息,三人便早早尋個地方停了下來,上岸找了兩個石洞休息。昭元正在思慮今後,想得昏昏欲睡,天昭卻又要他陪自己去取筏上的胭脂魚幹和竹筍。昭元不願動,但她吵鬧不休,便想大聲呼喊那入林方便的袁有德。但喊了幾聲,卻是沒有半點回音。

  昭元心中一動,忽然一個念頭起來,整個人都驚得跳了起來。他急忙奔到那停在岸邊的竹筏,果然見那兩隻竹筏已少了一隻。天昭跟上來道:“是不是他逃跑投敵了?”昭元不答,忽然一躍身上了那另外一筏,將筏上之物全數扔到岸上,看了看天昭,道:“我去追他,你……”天昭一驚,道:“不,不!”一下跳到筏上抱住他不放。昭元無奈,但想確實不好讓她離開自己太遠,便一麵撐筏一麵道:“現在情況緊急,你掌方向,我全力而撐。”

  天昭雖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但也知情況非常,急忙依言而動。昭元一言不發,全力而撐,那筏雖是逆流,卻依然其行如飛。過了一氣,已是快到了下午離開時的地方,卻依然是前麵什麽也沒有。昭元咬牙而行,天昭卻也不敢問。又過片刻,終於見到前麵似隱隱約約有一筏靠在岸邊,正是那失去的一筏。昭元眼中冒火,見前麵似有一條人影在樹後晃動,更是急紅了眼睛。他不待接近便厲喝一聲,直躍上岸,朝那二老所住之處疾奔。

  那人影聽到這聲大喝,卻是其行更疾。昭元見自己離他還有數十丈,心頭大急,忽然停身抓起一把石頭朝前猛力砸去。那人似乎中了一下,啪的一下撞在前麵小路邊一株樹上,幾乎摔倒。但顯然因距離過遠,其人傷得不重,立刻又是急奔。

  但這一當口,昭元已與他縮短了十幾丈。昭元忽然大喝一聲,生生拔起一根長竹。他力透竹間,連那梢上竹葉也都硬了起來,橫竿一戳,頓將那黑影戳倒。昭元縱身撲上,攔在那人麵前,冷冷道:“袁有德,你想做什麽?”

  袁有德緩緩爬將起來,低頭道:“臣想再來取些物事。”昭元冷笑道:“該不是這二老的性命罷?”袁有德默不作聲。昭元忽然一腳將他踹倒在地,踏住他胸,一字一頓道:“他們與世無爭,給你我衣食,指點我們路徑,還特地免了你幾百皮鞭,你居然為了滅口要殺他們?你也配叫你的名字麽?”

  袁有德被他踩得幾乎難以呼吸,卻兀自喘著氣道:“大天師在上,容臣細稟。我們現在人單勢孤,此行回去若能複位,自然是一切都好。但若情形不利,不便複位,那便要讓銀牟太叔以為我們已死,才好保得小主公周全。這二人雖然不會主動說起我們之情形,但前些天已有追船追近此地。雖然我們翻了船,能蒙他們一時,但以我對銀牟太叔幾十年的心性了解,他必然會怒斥那些追兵,再派人或從陸路或從水路來細細盤查。那時縱然碰不上我們,隻要查著這兩人,嚴刑逼供之下定會泄露我們行蹤。那時他們有了防備,我們複位便是大難,甚至以後想不再逃亡都不可得了。小臣實是為主公著想,絕非私怨。請大天師明鑒。”

  昭元怒道:“若論要最安全,何不也殺了我?我不也是知情之人麽?”袁有德不敢接語。昭元冷笑道:“我此番親自帶你們前去複位,怎會不成?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難容半點異己,日後便是複位,隻怕也不見得比那銀牟太叔好到哪裏去。這還去複位做什麽?”

  袁有德道:“大天師不畏劇毒,現在又有神功護體,自然勝算大增。但我族中人擅長下蠱,有些極特殊之蠱並非單純毒藥,況且敵人又或明或暗。說到底,這乃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之局。小主公乃是千金之體,容不得半點閃失。而這二人乃是山野之命,多一條不多,少一條……”

  這時天昭已上岸奔了過來,那二位老人也驚覺了起來。但他們見昭元正厲聲咆哮,狀極憤怒,都是不敢說話。昭元忽然探身將袁有德揪了起來,一巴掌將他打得滿口牙齒脫落,鮮血狂噴,冷冷道:“我最恨有人強分貴命賤命自居貴命。但凡這樣者,在我眼中都是真正的賤命,根本算不得人。這二位老人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無他們,便無我來救你們。若無我救你們,哪裏還有你能還來殺他們?”

  袁有德道:“他們如此,臣很感激他們,日後自然立廟而祭,讓他們千秋大萬世得享犧牲。但既然救了我們,便當為我們好。小主公年華正盛,日子長遠;他們卻是風燭殘年,活之也無趣味。他們現在既然已變成了我們的累贅,若是能現在死去,當更增光輝大義,讓後代萬世景仰。這回報雖然遲些,卻是長遠得多。”

  昭元牙齒咬得格格響,厲聲道:“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都不敢相信你也是我屬下。你可知遲到之義難稱義?你說他們會泄露行蹤,似乎言之有理,可惜卻不知你的行蹤本來現在已該在幽冥地府。我若遭逢暗算,你們還能活命?莫非你還想我當你們的擋箭牌不成?我若不遭暗算,天昭必是複位成功,自然無險可言。若是實在複位不成,我自帶她遠行天涯,族中又有誰能找到她?就算找到,又有誰能傷害於她?何懼二老泄露什麽行蹤?你為了怕一點點阻力增加,就不計後果,想潛回殺死恩人,其心可誅已至。我一生雖然不忌殺人,卻也從來也極不願殺人。但今天不同,因為現在你在我眼中根本就不是人,殺你實在算不得殺人。你希望他們消失,那麽我現在就讓你回到他們不在時,你所該去的地方!”

  袁有德見他盛怒至極,隻得閉目待死。昭元橫掌當胸,深吸一口氣,正要出掌,天昭已撲上來拉住他哭道:“不,不,哥哥,不要殺他,不要殺他。我危難之中隻有這麽一個人從頭到尾保護我,我……”昭元一把就要將她甩開,卻聽那老頭已顫微微地道:“他畢竟沒殺我們,你警告了他,也就算了罷。我們這兩條老命,也是早就該死了。”

  昭元哼了一聲,道:“兩位老人家之命在我眼中尊貴無比,偏偏他這等狠毒小人之命,卻是賤得無以複加。若是留之,隻怕會害更多之人。”天昭死死抱住他手臂,嘶聲哭道:“他蒙父親暗中托孤,忠心不滅,這也是為我著想啊。他一路保護我到此,我現在已隻有他這麽一個忠心屬下了。現在又正是用人之際,若是殺了他,我們隻怕連回去都不知道怎麽回去。連老伯都已經原諒他了,哥哥,你不要殺他好麽?我真的求你了……”

  昭元怒視著袁有德,眼中怒火熊熊而燒,忽然手中內勁衝出,一把又將他摜在地上,冷笑道:“杜先生和我走後,臥眉山眾就成了這幅恩將仇報、專橫嗜殺的德性麽?”袁有德全身劇烈萎縮,臉上都痛得肌肉片片扭曲,卻堅持道:“人之本性當是利己,此乃天經地義。放眼天下,無論族內族外,臣等之思者皆是無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蒙大天師施懲,自然不敢有怨。但臣確是為小主公安危而計,防以未然,實無絲毫後悔。”

  昭元冷笑道:“你這等心性,自然無愧可言。利之有大有小。若是人人過於追逐小利,反而會內耗過多,導致無論總體之利還是個人得利,都反不如適當平和些的世道。你枉自年近甲子,活了一大把年紀,卻絲毫不明白這個道理。我看你一生一世能當上這個靈官,實在已是造化了。你起來罷。”

  袁有德臉色蒼白,卻還是先伏地謝恩,在天昭的幫忙下才勉強站了起來。昭元道:“我已廢了你武功,以為懲戒。你回去好好思過,若有再犯,絕無寬恕。”說著又轉身看了看那那二位老人,忽然跪倒在地道:“二位老人家待我兄妹和屬下都是恩重如山,我之屬下卻竟然要恩將仇報,我卻還不能殺他以戒,實在無以為報。請先受小子一拜。”

  那二老見他忽然如此,都是大驚。但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昭元已一躍而起,阻住他們答拜,道:“老人家心地善良,年紀尊隆,便無大恩於我等,受此一拜亦無不當。何況我們還如此對不起二老?”

  那老婆婆流淚道:“你身份……”昭元道:“非在公事朝堂,不敘朝堂之禮。二位當受此一拜,以慰我心。”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是正如此人所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然他武功已廢,諒難再對你們不利,但卻還是不可不防。況且此地既然有人來過,可能還會有人來搜尋。即使到時二老不為我們保密,以那些追蹤之人的心性,亦極可能隨手而殺。此地終非安全,請二老即刻收拾多東西幹糧,先行上溯幾百裏,看看有無新的偏遠處適合居住。即便沒有,也要過上一年半載再回,方可稱得上安全。”

  那二位老人都是麵麵相覷。昭元忽然一下點暈袁有德,撕下自己一幅衣襟,咬破中指,如飛般在上麵狂揮狂寫。他寫完後交給那名老頭,低聲道:“情急之下,無暇細說。此為一門防身指法武功,經我平潤刪減,或許可以幫二老強身健體,安享餘年。二老保重,我們先走了。”

  他說完又是一揖,抓起袁有德便躍回那筏上,連頭都不敢一回。他盡力劃筏,兩眼時不時冷冷看著又醒過來的袁有德,心中充滿了厭惡之感。一直到天色微明,重又到了那先前停留歇息之地,筏上依然是無一人發一語。

  三人登岸休息,袁有德知趣地走到一邊不甚遠處。天昭推了推昭元,道:“哥哥,你不要再生他的氣了,好不好?”昭元道:“他的氣我已先發了一半,那一半以後再發。我現在擔心的,反而是你會沾染他這種人的習氣。你知道我的擔心麽?”

  天昭垂頭道:“我知道。我會注意不受他們影響的。”昭元慢慢道:“你知道就好。說起來他雖有歹心,到底還未傷人,論罪也未必就當死。但我之所以如此惱怒,實在是因為我想警戒他們,做事不可太絕。為人處世,不但要學會該怎樣懷疑別人,還要學會自己應該怎樣相信別人,要學會怎樣才能既為別人著想,也為自己著想。如果人人始終都不肯明白這個道理,那麽世界上別的人就隻有全被殺光光,才能讓自己絕對安全。可是那樣的世界,又有什麽好處?你明白這個道理麽?”

  天昭輕輕道:“我明白。至少我還知道相信你,我會聽你的話的。”昭元歎了口氣,道:“他說擔心泄露行蹤,雖然這可能性極小,但也並非全無道理。隻是即使真要考慮這可能,卻也有別的解決辦法,並非一定要將人殺死。若是大家都一味專橫嗜殺,隻會令世上人越來越少,禽獸越來越多,這個世界也就不配再被稱為人世。方才我雖然語氣是激動了些,但當時確實是有想殺他、以免他影響你的想法在內。隻是我後來一想,這種人隻怕還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關鍵還是在你自己。你一定要注意,身為主公,頗少顧忌,尤其容易犯這等之戒。”

  天昭道:“我知道了。我以後隻聽哥哥的話,別人的話不聽,好不好?”昭元道:“別人的話也要聽,但是要有選擇的聽。”天昭道:“那我怎麽知道哪些該聽,哪些不該聽呢?”昭元無奈,卻也實在說不清,隻好道:“這個要多體驗才能知道。反正這個過程很麻煩很難的,哥哥知道多一點,但也還是不能說完全準。你就更要……”

  天昭忽然歪頭道:“哥哥,以後你總在我身邊告訴我哪些該聽,哪些不該聽,好不好?那樣我就不會犯錯誤了,也好舒服。”

  昭元見她孩子脾氣又上來,隻得勉強一笑,道:“人總是要長大的,哥哥不能總是提著你耳朵教你,凡事還是要靠自己。再說了,你馬上就要親政了,按照常理,也要快點找個人立為王夫。我總不能在你成親後,還這樣提著你耳朵喋喋不休罷?”

  天昭臉上一紅,卻不答話,忽然道:“哥哥,你成親了麽?要是哥哥自己還沒成親,我成什麽親?”昭元微笑道:“沒關係的。我是我們家的家長,就由我作主,不管那些什麽大的要先成親,然後小的才能成親的世俗習慣。俗話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寶貝妹妹要是心急,我們這次回臥眉山,就可以先把你的婚事給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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