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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

(2005-12-02 19:26:28)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 (如未能看全貼出的全部回目,本書在起點中文網的更新最快最全,基本上是每天更新。也可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也可以看其匯合版.由於此網頁一般隻是周末更新,所以可能會延遲一兩個星期,請諒解.信件請發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 第四卷 情愛何分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一)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   昭元無聊之下,又疑惑起來:“這人來是為了誰?是不是也是為了冰靈?冰靈到底是什麽身份,能令如此多高手暗中相護?”他想到這裏,不禁又朝冰靈看去,卻見她因為起的太早,已在自己懷裏睡著了。她睡夢之際,嘴角上還微微掛著一絲淺笑,似是在夢中見到了媽媽一般,極是可愛。昭元心頭一歎,暗想:“不論她是什麽身份,她都是我的好小妹,我當不顧一切保護她周全。”   昭元正胡思亂想間,忽見前麵又是一團黑影現身,竟然又是那黑衣人。那人又劃了那幾個字,默默注視他們一陣,便又隱去。眾人麵麵相覷,都是沒了主張。度母自言自語道:“此人何以如此?難道真的是指引我們前去夫人之地?”   昭元道:“此人不象是故弄玄虛,或許我們可試著先走上一程?”度母道:“不可輕易如此。不如我等先試試他是否知道我們的目的?”昭元道:“但卻不可主動告訴於他,以免為他所乘。當旁敲側擊。”度母點了點頭,忽然聲音略高,道:“那我們先等一下,看看他還來不來。若是不來,我等便自顧自往前行。”   當下眾人落馬休憩,等了一氣,那人卻不再現身。眾人上馬前行,又走了一氣,凝神而備之下,果見前麵又現出了一個黑影。眾人按捺住心頭激動,慢慢走近,卻見那人卻是露出了兩眼,而且還正炯炯望著自己,似與先前那人有別。度母道:“這位卻不知何事,要在此阻攔我們的去路?”那人卻不答話。度母又說了一遍,終於聽那人冷哼一聲,道:“來拘你等之魂。”一言未畢,啪地一下抽出兩麵鐵牌,居然是拘魂使中人物。   度母冷笑道:“你們是怎麽追蹤過來的?先前你們人多勢眾,自然由得你猖狂。現在隻你一人,你還以為我們能不敵你麽?”那人哈哈笑道:“拘魂使身在摩揭陀,眼耳卻在天下。拘魂使追蹤本領天下無雙,如影隨行,你們以為你們一路小心便可擺脫得了麽?拘魂使者要拿的人,向來沒有走得脫的,要不然如何稱得拘魂之使?更何況拘魂使出,向無單人獨行。人有魂有魄,但隻一使,如何拘得?”說話間,其旁邊又現出一名黑衣蒙麵之人,也是一般地裝束打扮。二人正立路中,顯是要將眾人阻住。   昭元冷笑道:“人有三魂七魄,你們便當有十位拘魂使者。若是隻來兩位,隻怕未必便能將在下之魂魄盡數拘走,到頭來還是瞎忙一陣。若是還有魂使,此時還不出來,更待何時?”   那先出來的拘魂使冷哼道:“若要擒你,兩個就已夠了。你生死存亡之際居然還要哄個小美人,二魂六魄早就被她拘跑了,所剩一魂一魄,又何需多人來拘?嘿嘿,大爺今天不但要拘你,還要拘走這裏所有人的魂魄!”一言既畢,二人黑色身影驟然撲上,牌影舞動之間便如大片白霧中夾著黑霧。昭元身在馬上,懷裏又抱著冰靈,隻得將冰靈交由左手而抱,自己身體向右側,要以右掌奪他鐵牌。   那黑衣人笑聲不絕,一牌襲他,一牌卻是分取昭元懷中的冰靈。昭元大怒,道:“無恥!”但也隻能回手相護,拚受他襲自己之牌,也要掙得時間轉身。那月亮寶馬乃是汗血良駒,知道主人遇險,竟然於間不容發之際突然躍馬長嘶,一蹄踢在那鐵牌之上。   隻聽啪地一聲,月亮前蹄受傷,跪倒在地,不住抽搐,但那鐵牌卻也未能擊中。那人極是意外,竟然停手不動,笑道:“好馬!好馬!這馬歸我了。哈哈,哈哈!”昭元急忙趁這機會與冰靈滾落馬下,放下冰靈,道:“你武功高強,乃是成名之人。你要找的既然是我,又何必襲一個弱女子?”   那人桀桀怪笑道:“若是上次,你這般說了,我等自然不去與她為難。隻可惜你謊言已被戳穿,我還會理你們?她們不過是賤民一群,居然也敢說什麽是婆羅門人?光憑這一點,便犯了死罪!天竺之中,人人得而誅之!”說罷鐵牌伸縮,直取昭元要穴。昭元見他已明確知道了冰靈等的賤民身份,知他此次下手絕然不會再手下留情,更是暗暗叫苦。   但情勢已是火燒眉毛,卻也顧不得其他。此次搏鬥不光是博自己性命,還要保冰靈之命,因此昭元卻也隻得抖擻精神,勉強運起殘餘功力奮力與之周旋。那拘魂使這次顯然得了可以格殺之命,招招都似殺著,全然無生擒之意。才鬥不幾招,昭元已中了好幾下,而且下下都是力透肝肺,幾欲暈去。但他想起若是自己倒下,冰靈定然也是無幸,一念支持之下,居然咬牙苦撐不倒。   那拘魂使見自己同伴與度母相鬥已漸占上風,自己卻被這麽一個毛頭小夥糾纏這麽久,大覺沒麵子。他眼中凶光漸露,忽然身體一旋,二牌均交左手,臉上白氣大勝,呼地一掌朝昭元擊了過來。昭元正被他二牌逼得極是狼狽,忽然壓力略鬆,正自本能地要喘息,敵人之掌已至。他無可閃避,隻得奮力接住。砰地一聲大響後,昭元整個人都被擊得暴退丈餘,全身顫抖有如篩糠一般,幾乎都站不起來。那黑衣人桀桀怪笑,道:“好小子,中了我幽冥掌力居然不死,莫非竟有抗寒之法?再受我一掌,若是還能不死,或許我可收你做個小鬼。”說著又運功作勢,手掌忽而變得雪白,便如枯骨一般。   昭元受了這追魂使者一掌之後,全身內腑都要碎裂。那接掌之手似被紮入了無數道絲絲寒氣,而且都還在順著經脈朝他心頭鑽去。這寒意雖然遠不及大梵天須彌手法那樣渾厚精純,但卻都是極細,道道都如針尖著力,便如有人將萬根鋼針硬硬刺入了自己全身經脈一樣,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昭元咬了咬牙,正要再進擊,卻見那拘魂使者正在緩緩運氣,似乎根本不急。昭元知拘魂使者這一擊定是全力一擊,自己無論如何經受不起。至於其說的什麽收自己為小鬼,根本就是諷刺。昭元心頭絕望之下,索性不作防備,一把拉過冰靈,對準她耳沉聲道:“你馬上朝旁跑,藏在霧中深處,然後再按先前那黑衣人在地上所寫去找媽媽。”說罷一下捂住冰靈之嘴,奮起全身力氣,將她身體擲了出去,自己也飛身撲往那拘魂使。   那拘魂使腳隻輕輕一帶,昭元身體一歪,收勢不住,已撲地跌倒。那拘魂使一腳踏住他背心,嘿嘿笑道:“果然情深意重,看來先前說你還能剩下一魂一魄,隻怕還是高估了你。你放心,本使者肯定不會去追她的。隻是可惜啊可惜,那小丫頭隻怕比你還不如。你雖然想給她多留幾分魂魄,她卻隻怕還要哭喊著也要跑回來,跟你一塊死。唉呀呀,本使者真是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了,這一掌都快有些打不下去了。”說話間他雙手鐵牌飛舞,已將那幾個要過來救昭元的仆婦擊倒在地。   昭元聽到他所說,心下更是大急,因為以冰靈心性來推,這拘魂使者所說隻怕還真是千真萬確。昭元正待大聲厲喝,可他被拘魂使者踏住,胸口受製,完全無可喊出,直急得雙手亂挖亂扒地麵沙土。而更令他幾乎當場暈將過去的是,冰靈果然從那霧中又現了出來,還正自哭著朝自己奔來。那使者哈哈大笑,一隻鐵牌呼地飛出,便要將冰靈擊暈。正在這時,忽見冰靈身後黑影一閃,鐵牌忽然飛回,直擊那使者踏住昭元之腿。   那使者大驚,急忙縮回那腿,順勢一抄。那鐵牌被他抄住,但他的身體卻居然被那鐵牌帶得向後衝了一衝,顯是未料到那人反擲之勢如此之強。昭元連忙趁機爬起,跑到冰靈麵前,隻見她滿臉淚水,都似要立刻發泄出來。昭元知現在絕不是訓斥她或是聽她委屈的時候,連忙拉她斜站在那新來之黑衣人身後,在她耳邊道:“小妹先別哭,哥哥以後再來聽你委屈,好嗎?”冰靈將頭埋入他懷中,嚶嚶而泣。昭元輕拍她背,柔聲安慰。   那邊那拘魂使已惱羞成怒,道:“尊駕管閑事也管的太多了吧?居然從冰泉離宮管到這裏來了?”那新來之黑衣人卻並不答話,隻是定定地望著他。   拘魂使道:“尊駕上次不是說過,隻是當日不可麽?怎麽又忽然食言?我二人雖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們拘魂十使曆來極重信諾。尊架如此食言,那是擺明了不將我等兄弟放在眼中。我等兄弟若是齊來,你武功再高,也不是我等對手。尊駕何必跟我等結下這等深仇?”言語中充滿了威脅之意。那新來之黑衣人卻仍是站立不動,一言不發。那邊跟度母等相鬥的拘魂使也舍了度母,躍身過來。二人並排站立,舉牌作勢,都是狠狠盯著那黑衣人。   良久,那拘魂使者忽道:“尊駕究竟是不是先前那位?若是,便請開口賜教。大家都是場上之人,卻也無需裝作什麽聲音。”那黑衣人仍是不動不言。那拘魂使者顯然心有疑問,道:“尊駕武功非凡,若是路見不平,隻怕是誤會了。這些人要麽是欽犯,要麽是賤民,根本不值得閣下為他們出手。閣下何必為了他們,而塞了自己大好前程呢?”   那黑衣人忽然手一揮,一團黑物朝那兩名拘魂使者飛去。那二人臉上齊齊變色,同時揮牌相接。隻聽啪地一聲,那物體忽然散開成一團沙土,但去勢卻依然極是快捷。那二人閃避不及,被這一下弄得滿頭滿臉皆是塵土,極是狼狽。但他們居然也並不惱怒,反而都是雙手鐵牌高舉,護住要害,防這神秘之人再行偷襲。   但那黑衣人卻不再進擊,仍是如先前一樣垂手站立,紋絲不動。又過一氣,拘魂二使道:“拘魂附體,不死不休。尊駕真的要跟我們結下這梁子麽?”他叫了兩遍,那黑衣人仍是絲毫不理。拘魂使麵色越來越是鐵青,忽然厲聲道:“尊駕既然硬扛下了這事,便當對其後果心中有數。我拘魂十使追蹤查訪的本事天下無雙,日後定然會跟閣下討回公道。告辭。”說著忽然身形一轉,居然分別是向兩旁竄了開去。度母等本來想將他們擒下以免後患,但看他們竟然如此而行,顯然也是有所防備,一時間便忘了出手。眾人還自驚愕間,拘魂二使已隱沒霧中不見了。   那黑衣人轉過身來看了看昭元和冰靈。昭元躬身道:“多謝大俠相救之恩。卻不知大俠身份可肯相告?”那黑衣人不答,便似完全沒聽見他話一般,忽然轉過身去,雙腳連動,身下又先出那幾個字。諸字才寫完,便又被其擦沒,其人也已隱沒於那濃霧之中。昭元急叫道:“這是我們所想去之地方麽?”那人隱沒處濃霧滾滾,全無半點回音。   度母歎了口氣,道:“此人身份神秘莫測,不知他是不是就是先前那冰泉離宮中救我們之人。若然不是,卻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是看起來,他不太象是對我們有惡意。”昭元點頭道:“既然如此,此人一再指引路徑,想來當有深意。若他指的確實是夫人所在,那麽他應該不是想用我們去找夫人。如果方向有錯,他也撈不到什麽好處。再說了,反正現在去哪裏也是一樣,何不就依他所言,西北而行?若是擔心,我們就多加防備,也就是了。”度母點了點頭,道:“我也有此意。大家收拾一下,我等依此人所寫前行。”   當下眾人收拾完畢,便連受了傷的月亮也被包紮好了前蹄,拉起而行。昭元和冰靈自然換了另外一匹。這一路上果然再無人來。天色漸亮之下,前麵霧色也是漸漸淡了下來,遠方越來越是荒涼,幾乎已是根本無路。度母和昭元心中都覺奇異,但想起那黑衣人救護之德和幾次三番相告之意,都覺還是堅持多走幾段,然後再說。   如此行了數日,折而西行。前麵越來越是幹旱荒涼,雖然純粹的黃沙不多,但片片沙土中卻也是幾乎寸草不生。這時的情形,實已與先前月氏大漠的情景相差不多,也就別提什麽人跡了。   一天,昭元望著遠方景象,見沙土直荒到天邊,全無生氣,忽然想起一事,頹然道:“先前我聽人說,這兒裏似是有一條大河。可現在看來,如此荒涼幹旱之地,怎麽還會有大河?便有大河,流至此地也必幹了。那些北方之人隻道自己這裏的河是向西南流去,便以為那裏定會越來越大。難道他們就完全不知道,世上還有內陸河這一種麽?嘿嘿,世人想當然的成見果是厲害,但無論怎麽想,卻偏偏就是不肯親來看上一眼。不過他們說這裏無人,乃是人人都不肯來之地,卻也是頗為有理。”   度母幽幽道:“我等賤民,若想安生,也隻有在這等人人都不願意來的地方。”昭元本是自言自語般地感慨,見勾起了她們的傷心事,忙道:“怎麽也不能說是人人不願來吧?最起碼你們這不是來了麽?”度母不答,過了一會才道:“我們在他們眼中,根本便算不得人。”   昭元一陣難過,不敢再說,低頭看了看冰靈,卻見她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冰靈睜著眼睛望向他,眼中充滿了自怨自憐,似是已經聽到了二人之問答。昭元心頭不忍,柔聲道:“小妹別為這難過。世人如此以為,不過是因為他們都目光短淺,心胸狹窄,一見到別人與己不同,便容不得別人也跟自己一般和樂。在哥哥心中,你們跟他們,還有我們,都是一樣的。”   冰靈幽幽道:“可是神說,我們就是大神身體之外的惡魔,我們天生就該被歧視,被侮辱,被輕賤的。”昭元道:“不要這樣想。……對了,你們不是說冰靈的身世很高貴麽?”   度母目光黯然,緩緩道:“我們自己認為高貴,在他們眼中,卻依然是低賤。神說,我們……”昭元打斷她的話,道:“神的話不一定對的。”度母似是完全沒聽見他的話,道:“可是神說……”昭元忽然一陣激動,大聲道:“什麽是神?這些是神親自來跟你說的麽?”   度母等從來沒有見他如此激動,都是一驚,忘了回答。昭元看了看她們臉上神色,慢慢道:“這隻是那些號稱近神的祭司們所言,是那些自稱是神的子民的人的宣揚,都根本就隻是人的話,根本不是神親自來跟你們說的!我曾親為大祭,身掌遠隔萬裏的多處神禮,卻從未聽過如此之類的扭曲神示。我今便在這裏說,你等與他們乃至天下萬邦萬國中人民一樣,都是同等的萬物之靈,一般地有尊嚴。你們是信他們所言,還是信我之諭示?你們信誰?”   眾人都是麵麵相覷,隻覺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般另類的思想,心上臉上都是茫然一片。昭元看在眼中,一顆心直往下沉:“難道她們千百年來受人輕賤,竟然已經忘記了自己也還有自尊?千百年的汙蔑、壓迫和愚弄,竟然真的能泯滅掉爭取平等這一最基本的人性?”   昭元正自神傷之際,卻忽聽冰靈輕輕道:“哥哥,我相信你的話。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大最大的神。”昭元低頭看了看她,卻見她仰著頭癡癡地望著自己,眼中盡是癡迷之色。昭元又看了看度母等人的眼睛,心中更是難過:“難道就隻有冰靈一個人能信我的話?而且還是因為這等親情和幼稚,才肯信我?”   昭元傷感已極,刹那間幾乎便覺這一切都無可指責,所有這些根本就是她們所自作自受的。他心中頹念湧起,幾乎就想撒手不管,隻帶冰靈浪跡天涯,任由度母她們自生自滅。正自迷亂間,忽聽度母道:“我也相信你。”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二)      昭元一怔,向她看了一眼,卻見她眼睛明亮,並無癡迷之色。昭元心中一動,正要說話,耳邊忽然響起句句話語,都是諸如“我也相信”之類,卻是仆婦們都在明示心跡。昭元心頭大喜:“她們終於還是有救。”正待答話,卻聽冰靈喃喃道:“哥哥,你說我們都是一樣的,可為什麽有人就是要輕賤我們,把我們說成是不一樣的?”   昭元一呆,看著冰靈那處處顯著稚氣的小臉,一時間思緒萬千,竟然無法回答:“是啊,人人皆是一般,可是卻為何處處都有貴賤?我笑他們天竺之種姓,可便是中土,也還不是貴賤之分便地皆是?這其實也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分,我又怎麽好去笑他們?”   昭元冥想之際,忽覺冰靈身體微微動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她還在盼望自己回答。他見冰靈望向自己的眼睛裏滿是求知之色,心頭也是一陣茫然,歎道:“這個……哥哥也不知道。”冰靈嗯了一聲,並不追問,隻是閉上眼睛,又將頭埋入他懷中。   昭元心下難過:“她顯然是完全相信我,我說不知道,她便也不再追問。她這一問,說容易倒也極是容易,說複雜卻又極是複雜。或許有無數人以為它極是容易,乃是生來固有順理成章之事,根本不需要回答,我卻竟然鑽進這牛角尖就再也鑽不出來了。唉,不要說不可能鑽出個所以然,即使鑽出來了,卻又如何去向她解釋?”   眾人一片默然中繼續前行。又行了半日,度母忽然神色有異,開始東張西望起來,有時甚至離隊到旁邊去觀望一陣再回來。昭元心知她定然是發現了某些奇異的東西,說不定便是什麽暗號。而且這類暗號可能還甚是高級和秘密,是以其他仆婦都是一無所知。   昭元有些想問她是什暗號,但心念一動,覺她忠心一片為主,不肯輕信外人,未必肯告訴自己。再說了,這號既然是他們隱秘,自己確實也不便知曉。度母本來甚是擔心昭元會來詢問,讓自己為難,但見他分明已有所覺,但卻並不來詢問自己,心下也自感激。當下她便主動向昭元點了點頭,道:“我確實是發現了夫人的暗號。看來那留書示意之黑衣人,確實是夫人手下。”   冰靈眼睛一亮,喜道:“是媽媽?我馬上就可以見到媽媽了?”度母微笑道:“夫人確實不遠了。但此地荒涼,其確切所在隻怕仍是難以尋找,還要費一番功夫。”冰靈全不以為意,隻覺馬上便可得見母親,歡喜之情溢於言表。一時間,她一反枯燥旅途中總是半醒半睡的常態,興奮得簡直象隻小雲雀,連昭元也不禁為她情緒感染。   度母忽然策馬奔到一處略高之地,觀望一陣,發聲長嘯。其所發之聲甚是怪異,雖然很難聽,但卻很易及遠。昭元笑對冰靈道:“這是你乳娘在發訊號,希望引起你媽媽等人的注意。待會你要是聽到遠處也傳來這麽一聲,那就是你媽媽那邊人的聲音了。”   冰靈喜不自禁,側耳細聽,卻隻聽到度母聲音的餘音夾雜在沙漠熱風之中,其他什麽也聽不見。她立刻嗔道:“可什麽都聽不見嘛……哥哥,你幫我聽。”昭元摸了摸她頭,笑道:“那是當然。”心下卻想:“這等之事,隻有她們內部之人才易識別。我就算聽到了,也未必能意識得到,隻怕還以為是沙漠中本來便有的聲音。看來這卻不必我去費心了。”   這一日間,度母每見有略高的沙丘土崗,便要上去觀望發聲。可是直至晚上,眾人都已停下來搭帳篷歇宿,卻依然什麽回響也沒有。度母毫不氣餒,晚間隻是略事休息,便又策馬出去長嘯發聲。冰靈秀眉微蹙,忍不住問道:“媽媽不在這裏嗎?”   昭元聽到遠處度母發出的聲聲長嘯,見冰靈又是一派憂愁之樣,不忍讓她擔心難過,便道:“不會的。你乳娘得你媽媽信任,行走江湖這麽多年,當然能對這些暗號了然於胸。她說在左近的話,那便不會有錯。倒是你啊,要好好想想見到媽媽時該說什麽。”   冰靈卻忽然將臉埋入昭元懷中,無論昭元如何連哄帶騙,甚至略略用力想將她的頭攬開,也不能拉開,也就隻好任由她如此。冰靈的小臉緊貼著他的胸膛,絲絲熱意從她臉上傳過來,就象是在發燒一般。   良久,冰靈終於微微將頭移開,卻不睜眼,隻怯怯道:“哥哥,我……我能不能……把你跟媽媽說呢?”昭元見她滿臉紅暈尤在,極是可愛,玩笑之心忽起,板起臉道:“當然不可以了。要不然媽媽知道你忽然有了個哥哥,說不定就立刻不要你了。”冰靈一急,立刻睜開眼睛望著他,身體也顫抖起來,顫聲道:“媽媽……真的會不要我了嗎?”   昭元見她滿臉都是焦急之色,眼中盡是淚意,顯然是全未意識到自己是在開玩笑,忙道:“不不不,媽媽怎麽會不要你呢?最多是不要哥哥就是了……不不不,哥哥是說媽媽不要哥哥……”冰靈眼淚嘩然流下,道:“不,不,哥哥我也要,媽媽我也要,我都要,我都要……”   昭元見她真的哭了出來,心下大悔,忙道:“好,好,好,哥哥剛才是逗你玩的。哥哥該死,把妹妹惹哭了。以後哥哥也能要,媽媽也能要,我們都疼你,將來更加一起疼你。”冰靈見他說的鄭重,這才舒了口氣,呆呆望著昭元,幽幽道:“哥哥,你以後不要嚇我,好不好?我真的好怕會失去你和媽媽,變得又跟以前一樣。那樣我……還不如不活了。”   昭元見她真情流露,心頭更是慚愧,以手輕輕撫摸她頭上身上,道:“不會的,不會的。”冰靈閉上眼睛,身體隨著他的撫摸輕輕而動,喃喃道:“哥哥,你以後就跟我們住在一起,好不好?”昭元微一遲疑,終於還是道:“好啊,哥哥一定多陪你疼你。”   冰靈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忽然又呐呐道:“哥哥,你猜媽媽見到你之後,會不會喜歡你呢?”昭元一怔,心中委實並無把握,但看她臉上笑意盈盈,不覺道:“會的。哥哥也會喜歡你媽媽,大家都很相互歡喜。”   冰靈笑厴如花,道:“我就知道人人見了哥哥都會喜歡的,不象我……”昭元一笑,道:“人人見了妹妹更加喜歡。比如哥哥我,一見妹妹受苦,雖然還不認識,還不是一樣不顧一切要救妹妹?”冰靈臉上微紅,道:“那是你可憐我,可別人就不可憐我。”   昭元道:“不,不光是可憐,還有更多的喜歡。哥哥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說。別的人是還不知道你的好,知道了的話,也都會很喜很喜歡你的。”冰靈臉上紅意更甚,道:“我不要別人喜歡,我隻要哥哥疼我。我……也好喜歡哥哥。”說著頭又輕輕埋入昭元胸前。   昭元但覺一陣溫馨沁入心田,隻覺從小到大,從沒一個人能如此這般地體貼自己,與自己如此心意相近。也許便是自己真有個同胞雙生的親妹妹,也未必能如此這般親愛和樂吧?二人相倚相偎之際,彼此都象是已住進了對方的心裏,處處都是溫暖和歡樂。   當晚度母回來,雖是並無所獲,但卻並不失望。她稟報冰靈時,說那些記號越來越多,應該預示著夫人確實是在此地,隻要再查訪幾日,定然會有所獲。昭元等聽了,也均甚是歡喜,這一覺便睡得極是暢快。   次日一早,忽聽外麵人聲喧嘩,其中似有度母的聲音,還有不少別人的聲音,似乎是在歡迎什麽。昭元想起自己居然現在才驚覺,不免暗叫一聲慚愧。他聯想起近來的許多次耳目失敏,終於不得不承認,武功受製還是頗為影響自己的敏感之度。   待出來看時,昭元隻環顧了一眼,便覺忽如重錘狠狠錘了自己一下。原來那些新來陌生之人都是騎射裝扮,雖然樣式打扮各異,膚色也各種各色,但無論穿戴樣式和說話神態,竟都與那些挑撥大漠草原各部的人全然相合,簡直連半點懷疑都沒法有。難道自己和莫西幹等人苦苦搜尋,幾個月都找不到的罪魁禍首,竟然便是冰靈的屬下?自己千辛萬苦保護疼愛的妹妹,竟然就是這一撥挑撥離間各部、專以嗜殺為樂之人的“小主人”?   昭元全身冰涼,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難受,便連腳步也都邁不動了。度母欣喜之下,卻還並未察覺到他神色有異,隻道他是新見夫人屬下,驚奇於他們裝扮樣式。她笑嘻嘻地過來道:“公子不必驚愕,這些都是夫人屬下。他們雖然裝扮樣式古怪了些,但都是夫人下衛,通情達理,忠心耿耿。”見昭元神色仍然甚是奇怪,奇道:“公子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昭元回過神來,頓覺自己即使有了極大懷疑,但無論如何也不可在這裏就輕易露出,起碼還需細心觀察。當下他抱拳道:“沒什麽。在下本來老早就聽說這裏不可能有人,見到各位自然驚奇不已。再加上各位英姿颯爽,處處都體現著大漠勇士風範,與天竺腹地大是不同,更易令人感慨。在下本非本地之人,但為了方便,也取了個本地之名,各位可稱在下彌陀。”   那些人聽他如此說話,都是甚為受用,紛紛過來見禮。昭元冷言冷眼觀察他們穿著神態,注意他們的說話口音,越來越覺他們與先前自己所疑相合。他心下情不自禁地越來越害怕,身體和心境都象是越來越顫抖得厲害。   昭元幾乎都想忍不住向他們質問,但終於還是勉強抑製住了這一衝動,心道:“我跟他們先行見禮便是。便是敵人之間,亦可相互尊重,這卻又有何不可?”那些人見冰靈依在他後麵,知道這便是小主人,大多是先向她跪地行禮,然後才向昭元問禮。冰靈不知對這些人如何答禮,隻是微微而笑。   待眾人見禮已畢,度母道:“夫人其實早就聽到了我們的聲音,隻是要確認一番我們的身份,所以現在才來與我等相見。現在既然各位來到,我們便立刻動身罷。”冰靈一陣歡喜,道:“今天就能見到媽媽嗎?”度母道:“正是。”冰靈大喜,回身望向昭元,卻見昭元麵色凝重,道:“哥哥,你不想見我媽媽嗎?”   昭元忙回過神來,道:“不,不,哥哥一時驚愕,所以才略為出神。”說罷拉起冰靈回到帳中收拾東西。冰靈歡喜異常,下人要進來幫忙,也被她拒絕。昭元心中卻如打翻了五味瓶,收拾時心不在焉:“我該如何是好?是該立刻質問他們,跟他們打架,還是該悄悄離他們而去?我應該不應該先跟他們前去,看看虛實?”   昭元側頭看了看冰靈,卻見她又紅又白的小臉上閃著興奮的光芒,實在是少有的歡樂,心頭一動:“無論如何,這挑撥之事與她無關。可她畢竟是他們的小主人,我……卻該怎樣對待她?我該悄悄離開她麽?我能帶她走麽?”   想到這裏,昭元心中忽然一動。他想起先前冰靈說起過,說是她十三歲時,忽然被屬下要求繼承一個什麽大位,說是有極大之責任的。現在看來,八成便是他們以為夫人已不在人世,於是便要逼冰靈繼承大位,總攬這些殺伐挑撥之事。   冰靈生性善良柔弱,若是長久留此,日後夫人歸天,她肯定還是要繼承大位。自己若是能帶她走,對她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可是她昨天說起媽媽的時候,是那樣的深情渴望,母女天性實已表露無疑。她們久別重逢之下,定是千撫萬撫都哭不夠,自己怎能不顧人倫之常,硬去拆散她們?更何況自己武功已連度母都比不上,現在又來了這麽多衛士,自己便有此意,又怎麽能帶得走冰靈?況且縱然帶走她之後,在這茫茫大漠中,又如何生存?   昭元想了一氣,終於還是暗暗歎了口氣,拿定了主意:“母女天性,血脈相連,心意相通,乃是天大的感情。我不過是一流浪之人,就算隨便與她結下些情意,亦隻是小兒女間的幼稚,怎麽能跟母女之情相比?或許數十年後,連她自己再想起這些來,都會覺得可笑的。況且我本來便不屬此地,將來終需遠行。而她母親似乎並無其他兒女,希望和責任都是集於她一身,她又怎麽能被我帶走?罷罷罷,我且送她到她母親所在,隻要親眼看她見到母親,便對她心願已了,那時自行離開便是。她縱然開始時難以接受,但時日一久,自然便會忘了我。我雖不在她身邊,但她在母親卵翼之下,也不再有人敢欺負她了。我還擔什麽心?”   昭元想到這裏,看了看冰靈那歡喜雀躍的樣子,心頭越發堅實了這一念頭。但想起自己與她這些日子來朝夕相處,日日都相倚相偎,而今一別之後便將永不再見,也情不自禁地失落和痛心。她對自己如此依賴,實在可說是視為了生命中的最可信任之人之物。自己走後,她會不會天天以淚洗麵,憔悴無比?她……真的能適應嗎?   昭元想著想著,心中越來越痛,不舍之情也是越來越盛,幾乎就要否定自己離開的念頭。他定了定神,努力逼迫自己去想冰靈忘掉自己之後的快樂模樣,但卻總還是忍不住想到先前去。忽然,他又是一個念頭起來:“我要離開她,為什麽不現在便離?若到了她母親之所在,人數更多,那便更加不易悄然離開。我……是不是還是舍不得她,隻不過在為自己找尋借口,這才硬想這些人不一定真是夫人屬下,非要親眼看她見到自己的媽媽才罷休?若是如此想,何不幹脆再想她媽媽也可能是別人易容,自己又可以此懷疑為理由,日日還可在她身邊賴下去?我何時變得如此無恥?”   昭元心頭越來越是煩亂,幾乎又忍不住想歎氣。但他想到冰靈就在身旁,隻好極力遏製住自己,一麵哄她高興,一麵加緊收拾東西。幸好冰靈興奮之下,並未注意到他的心臉不一,隻是歡歡喜喜一邊笑鬧一邊收拾。過不多時,一切都已收拾幹淨,二人便出了帳門。   外麵眾人都早已收好,團團站在外麵圍觀,看見二人出來,都是躬身行禮。度母望著冰靈微微而笑。冰靈想起自己連這一點點時間也不肯讓別人進去幫忙,生怕縮短了自己和哥哥獨處的時間,臉上也是紅意連連,急步縮在昭元身後。   眾人卷起帳篷,上好駝馬,緩緩而行。前麵自有一匹匹騎者先行往來,兩邊通報情形。眾人走了三個來時辰,到了下午時分,才見前麵的枯草駝刺似乎漸漸多了些,不象先前那樣滿眼盡是黃沙了。昭元心中一動:莫非那些北人所說的大河,居然還真有此事?難道它雖流到了這大漠,卻未如月氏大漠中的河流一樣完全幹涸?   又走了一會,度母等一聲歡呼,似是到了家。昭元順著他們所說所指的方向,特意登高望去,卻一時也看不到什麽。直到許久之後,才發覺前麵一個低窪小盆地中,似乎有一座低低矮矮的土黃色小城。那小城隱藏得極不起眼,不被人特意指著看的話,還真是難看得出來。小城旁邊被稀稀拉拉的樹草環抱,風聲吹來,竟然隱隱還有些流水的氣息。   待到近前,那城門外已是一片人群,自都是歡迎之人。他們見小主人來到近前,都是齊聲歡呼。昭元見他們的裝束神情,都與來迎接自己等人的那些騎射之人類同,心知這裏便已是他們大巢穴所在。他正要查看周圍地勢,強記一下其方位,心頭卻又忽然一動:“我不是要離開這裏,永遠不再來的麽?大漠諸部已知道曉其謀,自然不會再上當的。要說來討伐,如此遠隔數千裏,根本便不現實。那麽我這樣記錄下方位,又有什麽用?難道是為了日後再來見她麽?”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三)      昭元正想間,一個地位高點模樣的人來到馬前跪地道:“屬下等恭迎小主人、度母大人、公子。”昭元翻身下馬,又將冰靈抱下了馬,道:“我不過是客人,不必行此大禮。你家夫人呢?”那人道:“夫人不便離宮,還請小主人和各位到宮中相見。”   昭元看了看冰靈的歡喜神情,點了點頭,道:“如此便請帶路。”那人點了點頭,道:“請跟小人來。”昭元、冰靈和度母三人徑直前行。其他侍女仆婦進城之後,卻並不進宮,而是往另一邊去了,顯是地位高低有別。   那城中人民甚是稀少,極目所見不過千人,而且大都似是整日奔波的騎射兵士。但城中建築卻甚是高大整潔,與外麵的破敗低矮之牆成了鮮明對比。度母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笑道:“我們這一片靠近王宮,兵馬自多,城居亦正。城中別處,則是普通之房多些。此為王城,其他各小城都有貢獻,是以兵多一些。外麵之所以無甚城牆,也是為了防止讓萬一來此地的別人能輕易看出這裏有一座城。”   昭元點了點頭,並不追問。度母又道:“公子與小主人交情非淺,得見夫人定受重用,那時這些地方處處都可去。暗號等事,自然也就不需瞞公子了。”昭元隻一笑,知她一路對自己始終有所提防,但又怕自己對她心有介蒂。度母不知他心中所想,便不再說。三人在前人帶領下走走停停,終於來到一處大殿之中。隻見一位甚是端莊持重的中年婦人,已在中間眾衛士擁簇下正襟而坐,見到自己等進來喜極欲涕。顯然,這便是那位夫人了。   冰靈一聲歡呼,撲上前去,叫道:“媽媽!”那夫人把她攬在懷裏,摸了又摸,哽咽道:“好孩子,為娘對不起你,日日都在想你念你,怕你受苦。你……沒受苦,娘心裏好受多了。”說著已是眼淚橫飛,冰靈也是哭個不住。母女二人相擁而泣,旁人也都是止不住垂淚,本來一個甚是威嚴的大殿哭聲一片,連昭元也說不出是替她們傷感,還是替她們歡喜。但那日在大漠中,這夫人的屬下發箭圍殺月氏人眾的慘狀,卻又浮現在了昭元腦海中。恨意和這時的感動交織在了一起,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該怎麽辦。   良久,那夫人才止住淚水,道:“好孩子,你沒有受苦,媽媽很是欣慰。”說罷轉過身來,道:“度母。”度母聽那夫人叫自己,心下大喜,忙跪在地上道:“寶相夫人,屬下在。”那夫人道:“你護持小主有功,可升左護國使。”度母大喜,磕頭道:“謝謝寶相夫人。”站起來後看了看昭元,道:“其實小主人無恙,這位公子也是功不可沒。”那夫人微笑道:“先報之人已傳過你的話了。小夥子,你過來。”   度母悄聲道:“拜見寶相夫人,當下跪磕頭以成禮。”昭元恍若未覺,直步上前,連手也不拱,隻是道:“寶相夫人有何見教?”他語氣甚不客氣,兩旁之人都是大驚失色。寶相夫人卻不以為意,笑道:“公子果然人中龍鳳,氣度不凡,也難怪小女如此喜歡。”冰靈滿臉飛紅,扭身不依道:“媽媽,他是人家……人家的哥哥。”   寶相夫人一笑,點了點頭,又拍了拍冰靈肩頭,轉頭又道:“公子是客,先請坐下說話。公子既然是小女的結義兄長,那便不是外人,不必夫人夫人地這般拘束。”昭元微一遲疑,卻不肯就坐,隻冷冷道:“在下是晚輩,站著便可以了。在下送得令千金回來,心願已了,從此兩不相欠。在下還身有要事,夫人若無指教,便當告辭了。”冰靈驚道:“哥哥,你要走了?”昭元狠心不答,轉身便走,口中道:“既無指教,在下告辭。”   眾人見他既不落座,也不改口,全然不領寶相夫人之情,都是臉有怒色。寶座左右的侍衛都拿眼望向寶相夫人,顯是隻待她一聲令下,便要上前捉拿。昭元根本不以為意,正待轉身出門,卻聽寶相夫人道:“不知我們哪裏怠慢了公子,讓公子如此不屑於在本殿就坐?”   昭元朗聲道:“並非怠慢,乃是在下身有要事,確需離開。”說著已是要跨出大門。但才行了幾步,前麵一條手臂已是直橫過來,卻是度母伸手攔住了自己。昭元一閃身,伸手招架,口中冷笑道:“貴地難道要強行留客麽?”   度母不答,隻是出手如風,但卻不是傷人之法,而是將他朝殿內回逼。昭元怒道:“這便是貴地的行事風範?”他正自全力封架,忽然身後微風,似有人從後襲來。昭元心中一急,便要側手擊去,但手到近前,卻又慌忙止住,原來卻是冰靈淚盈滿眼,正在朝自己撲來。   昭元見她這一下若是不能撲住自己,便會跌倒在地,當下隻好歎了口氣,任由她抱住自己。度母出手收手都是極快,一見小主人已抱住了他,立刻便又縮回本位。   冰靈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哭道:“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麽?你真的要跟我的那個夢一樣麽?”昭元歎了口氣,無可回答,隻得將頭轉向別處。冰靈求道:“哥哥,你昨天還說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不會扔下我不管,可現在為什麽一見了我媽媽,就不要我了?”   寶相夫人道:“看來公子是對妾身有些誤會。隻是妾身一向未曾見過公子,卻不知誤會從何而來?靈兒,你請公子先坐下,大家慢慢說。”冰靈聽母親如此說,便要將昭元推向座椅。她雖是盡了全力,但力氣終是微弱。可昭元卻竟然抗拒不了,隻好由她推入座位。   寶相夫人見他終於落座,道:“公子與妾身有了誤會,這事的確難解。我觀公子似是極東中土之人,與妾身所在可謂萬裏之遙,本來是極難一見的。不知公子怎會被妾身得罪?”昭元知她已猜到了些,幹脆把心一橫,冷冷道:“夫人確實與在下並不相識,但夫人的屬下,卻曾被在下見過。”   寶相夫人奇道:“公子在何處見過妾身屬下?”昭元注釋著寶相夫人之麵,一字一頓道:“月氏大漠之中。不過他們都已死了。”寶相夫人臉色微變,道:“公子見到的是何等之人?怎麽一口認定是妾身屬下?”昭元冷笑道:“夫人,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在下雖然年輕,但自問還是相信這雙眼睛的。夫人還不肯承認,莫非是要在下將一切再說一遍?”   寶相夫人沉吟不答,良久才道:“看來公子對我等之誤會確實是甚大,讓妾身一時無法分辨。公子縱然要行,也不妨在此先小住幾日,給妾身一個解釋的機會。”   昭元哈哈大笑道:“莫非夫人也要效仿前人,來個不為己用者便殺之?”寶相夫人麵色不變,道:“妾身實在並無此意,公子多心了。公子不辭辛勞危險,護持小女,自然並非奸邪之徒。公子縱然不願屈就,妾身也斷不至於便想殺公子。隻是公子初見妾身便火氣極大,加上又旅途勞頓,無法平靜,此時隻怕一時間不易說得清楚。此間誤會極大,若不好好解釋,隻怕難以釋公子之疑,更傷遠客之義。考慮到這些,妾身才鬥膽請公子小住幾天。”   昭元便如沒聽見一樣,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冰靈哭著道:“哥哥,媽媽很疼我的,你也很疼我,那媽媽也一定會很疼你的。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昭元心中煩亂,看冰靈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甚痛,伸手便想撫摸她頭頂安慰她。但他才一伸手,又立刻抑製住,朗聲道:“在下火氣大確實是在下的不是,隻是小住幾日似也不必。在下聽夫人提醒之後,現在已是心平氣和得很。夫人現在便可明言。”   寶相夫人早已將他那伸手想摸冰靈之態看在眼中,見他現在如此說,歎了口氣,道:“看來公子還是不肯釋然。此事其實也非什麽秘密,若是簡單說起來,便是我們受這天竺諸國諸階層壓製,遂自發而起,訓練了些武勇之士,想要自衛。不想後來卻引起了公子的誤會。”   昭元冷笑道:“隻怕不如此簡單罷?夫人若有誠意,不如就請明言。”那夫人沉吟半晌,忽道:“你們都退下。”度母等皆是一驚,道:“夫人?”寶相夫人道:“全都退下。”度母等看了看昭元,都齊齊朝那夫人一躬身,轉身退了下去。室中已隻剩下昭元、冰靈和那夫人。   寶相夫人看了冰靈一眼,道:“靈兒,你也先回避一下。”冰靈不答,隻是緊緊抱著昭元,絲毫不肯放鬆。寶相夫人歎了口氣道:“靈兒莫怕,現在媽媽要和他好好說說此中情形。你年紀還小,不宜來聽。媽媽要你離開一會,也正是要將他心中之疑釋去,這樣才能最終把他留下。”冰靈哽咽道:“媽媽,哥哥一定會留下麽?”寶相夫人看了看昭元臉色,沉吟不答,良久才道:“會的。”冰靈望向昭元,顫聲道:“哥哥,媽媽向你解釋之後,你會留下麽?”   她滿臉無助和懇求之色,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全身的力量都在於昭元的一句話。昭元呆呆望著她的神色,想起她與自己一路上患難與共生死同心,現在自己卻終於還是要離她而去,心頭那本已苦苦定下的既定之略立刻就要被推翻,幾乎忍不住要說出留下的話。   但他終於還是勉強壓住,一字一句地道:“你……先進去罷,哥……我會努力去理解的。”冰靈眼中的淚水又流了下來,死死抱住昭元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一進去你就要走了,是不是?你怎麽也不會聽媽媽說的,你再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昭元歎了口氣,想要伸手撫她頭頂,可是卻又無從舉起。他隻覺冰靈整個身體都似在漸漸發冷,可是環抱住自己的雙手卻是越來越緊,便如生怕自己飛了一般。他心頭正在苦苦交戰,耳中已聽那夫人道:“公子縱然對妾身有天大的誤會,但小女與公子卻是彼此情意真誠。公子怎麽忍心一點歡樂之刻都不肯給,偏偏在小女剛剛見到妾身的時候,便要離開於她?如此置她於大喜大悲之中,莫非是要將她逼瘋才甘心麽?”   昭元一驚,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先前自己曾以為將她震得癡呆了,雖然後來得知她並未那樣,自己心中還是愧疚萬分。現在她如此極態,自己若是一意如此,隻怕還真的會將她逼瘋。那時自己可如何自處?失去了她,自己重又全無親人,這世界還有什麽可留戀?   昭元長長歎了口氣,終於無可抵禦柔情,伸出手去輕輕拍冰靈肩頭,柔聲道:“小妹放心,哥哥……哥哥隻是與你媽媽有點誤會,以後……以後會沒事的,別怕。”冰靈覺他終於又肯輕拍自己,肯自稱哥哥,眼淚嘩嘩直流,手上卻抱得更加緊了,喃喃道:“哥哥,不要離開我,沒有你我真的會活不下去的。你不要不相信,好麽?我真的好怕好怕……”   昭元心頭慘然,柔聲道:“哥哥會一輩子都疼你的,莫怕。”可他心中,卻知這實是違心已極之語。自己與她媽媽如此局麵,其勢已難再留,這一輩子疼她的話,又從何說起?   昭元抬頭望了望寶相夫人,卻見寶相夫人也正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二人都是各懷心事,卻又無可說起。良久,寶相夫人忽道:“不管公子如何之想,現下已是晚間,便是要走,卻也不忙在這一時。公子還請帶同小女先行休息。這會客之道,天竺中土皆為通例。公子在此歇息一宿,用些酒飯,乃是我等感激公子護送小女之一點微敬。我等決不敢因此而阻公子對在下猜疑之心,或是企圖因此而博取公子寬恕。”   昭元見冰靈絕然不肯放自己走,加上寶相夫人明說了不以此為施恩之舉,也就隻得答應。但冰靈現在已全然不相信自己和媽媽,其勢必然整天與自己一起。自己既狠不下心來將她推開,那日後便實與今日之情勢無異。今日走不得,來日又如何走得?隻是在眼下實在也無它法,隻能是走一步算一步。當下他也隻好道:“既然夫人如此說,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寶相夫人見他答應,拍了拍手,便有人來請二人去客房休息。昭元知冰靈絕然不肯離開自己半步,便也不再勸她去跟媽媽一起,隻是任由她抱著拉著而去用飯。酒飯極是豐盛,廳堂居然也甚是華麗,寶相夫人也很知趣,並不來陪。   昭元本來不甚畏毒,再加上心中激蕩,無可解決,自然對酒飯全不設防。他內心甚至都似有了一股不如自己現在便死、一了百了的念頭:反正自己受梵天禁製,其勢又不可能向他屈服,那也就活不了幾個月了。既然如此,何不幹脆早死,早脫這身心之困?   冰靈滿眼都是癡迷之色,呆呆地望向他,雙手更總是抓住他衣襟,連吃飯也不肯鬆開。昭元心頭難過,隻得又如先前一般一點點喂她。他喂著喂著,心中思緒萬千:“看她這個樣子,若是哪一日忽然不見了我,隻怕當天便再活不下去了。她一世孤苦,到現在也沒幾天快樂,生活對她實是太過殘忍。我自己去死也就罷了,累她一死,卻於心何忍?”   二人用完晚飯,已是深夜。昭元照例帶她去睡,要哄她入眠。可冰靈卻怎麽也不肯入睡,總是朦朧中忽然驚醒,時時都是淚流滿麵。無論昭元怎樣向她保證,說自己決不會在她睡著時離開她,也依然是徒勞。   昭元歎了口氣,隻得和她相擁朦朧,有意無意和她那喃喃有如夢幻的聲音對答。冰靈輕輕道:“哥哥,你說要一輩子疼我的,可為什麽一來這裏就要不理我?你真的那麽討厭我媽媽麽?”昭元茫然道:“我……我不是討厭你媽媽,我是……”冰靈道:“是為什麽?”   昭元無可回答,隻得沉默。冰靈喃喃道:“哥哥,你和媽媽都是最愛我的人,也是我最愛的人,我……我真的好想你們一起來疼我。我真的好怕你們……你們……會有人要拋棄我,逼我做選擇。哥哥,你說過愛我疼我的,你不要逼我傷心,好不好?”說著已是淚如雨下。昭元無言以對,隻覺腦中象是有兩柄大捶在狠狠一下下砸自己,每思考一下都是一團團的稻草充斥心腦,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處於何方。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四)      良久,冰靈的夢話漸漸微弱,抱著他的小手也漸漸軟了下來。可是昭元卻還是舍不得放手,仍是任由她抓著,心頭更加迷亂:“我若現在便行,豈非是唯一的機會?我隻需留下警示,讓寶相夫人派人來看住她,不讓她做傻事便可。隻要能這樣堅持幾個月,她應該……她自然便能忘了我。那時她一生快樂,我便在九泉之下,也自替她歡喜。”   自己在生命將完之前,卻還是遇到了這樣一個至親至愛的親人,得享了幾天真正的親情,這一生也算是沒有白過。昭元一想起冰靈終於還是會忘了自己,心裏陣陣傷感,但旋即又想:“我本來便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如今我遠遠離去,不正是天地循環大勢麽?她以短痛換得長久快樂,我當為她歡喜才是。我自己些許傷感,又何足為道?”   昭元心亂如麻,怕極了自己會想起她發現自己拋開了她之後,究竟有多大可能能支持下那幾個月。他甚至強迫自己隻想一個念頭:“我雖有她為親人,卻還有莫西幹等三位兄弟。她的命是命,難道我那三位兄弟的命便不是命麽?我雖自知難以救得他們,但反正也已快死了,無論如何總該一試。”他思緒起伏,可是一切的想法卻都歸結到一個方向,那就是隻有自己離開,才是唯一的正確,唯一的自尊。   昭元終於狠下了心,想要推開冰靈小手,可是卻又覺沉重無比,怎麽也推不開。正在恨極了自己的時候,忽聽外麵一聲畢剝之響。那聲音雖然不大,卻極是清晰,頓時將他從朦朧猶豫中拉了回來。昭元側頭忘去,隻見一個飄飄逸逸的人影正在窗外,似乎還正在向自己招手,黑暗中望去極似鬼魅。昭元心中已有死誌,對這些自然全不在意。但他轉念一想,卻又連忙將冰靈輕輕放倒床上蓋好,徑直走去開門。門外數尺之處,一個全身批著白紗的女子站門外,正是寶相夫人。   昭元低聲道:“夫人因何見召?”寶相夫人指了指冰靈,又向他招了招手,忽然轉身朝外麵走去。昭元略一遲疑,將門輕輕關好,展開輕身功夫朝前追去。寶相夫人雖然仍是行走之勢,步步著地,但身形越來越快。黑暗中她身形飄逸,看起來便如一道白色幽靈一般,說不出的詭異。昭元漸漸跟將不上,但不肯示弱,仍是咬牙加力,勉強跟隨。寶相夫人似知道了他功力深淺,覺出他跟不上,便又略略放慢了腳步,始終與他保持二三丈的距離。   片刻之間,二人已是行了十餘裏。昭元覺前麵水氣似乎越來越濃,微微夜風中已隱隱夾著流水之聲,竟似是真的來到了一處大河旁邊。昭元心中越來越疑,忽然停步不動,沉聲道:“現在已是離城甚遠,四麵無人。夫人有話,便可直說。”   寶相夫人也自停步不動,默然半晌,道:“公子與小女如此情誼深厚,難道還對妾身如此見外懷疑,連改口一下,也不肯麽?”昭元冷冷地道:“在下隻是跟貴千金結拜,卻不是跟夫人結拜。何況現下在下已明白了你們所作所為,日後是不是還能當她哥哥,隻怕也由不得我了。”寶相夫人不答,過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我既看錯了你,又沒看錯你。”   她頓了頓,又道:“公子勿疑。妾身帶公子前來,是想要領公子到一處極秘密的所在。到了那裏,一切自然容易說明。”說罷又發足前行。昭元聽她說話之意甚誠,又覺以她武功,要殺現在的自己可說是易如反掌,略一遲疑之後,終還是跟著她前去。   又行了將近十裏,地勢漸低,一條大河的輪廓漸漸出現在麵前。眼前樹草雖都不甚高,但卻極是茂密,而且沿河岸連綿不絕,與先前隻稀稀拉拉巴掌大幾塊林草的情形大是不同。再行得裏許,大河之水已在腳邊。寶相夫人停了下來,卻也並不說話。   昭元凝立不動,覺那氣息中似乎微有海風的濕鹹味道,心想:“莫非已是到了大河入海之口?”他望了望那條大河,見其黑暗之中一眼望不到邊。直到仔細看了許久,才發現前麵甚遠的水麵上隱隱約約有些林木聚集,似乎乃是對岸。   昭元暗暗驚歎:“不意如此沙漠之中,竟也有如此巨大的河流。看來不是那些人不肯來勘察,而是我自己太過於井底蛙見了。……嗯,大漠中但有大城,必近河湖。否則單以一二處泉眼,不足成城。他們要建此城,也當有好水源。”   正尋思之際,忽然一人自岸邊草叢中冒出,拜倒在地,道:“屬下不知夫人降臨,迎接來遲,還請恕罪。”寶相夫人點了點頭,道:“我要帶一個人去聖城。你去準備船隻。”那人看了看一旁的昭元,遲疑道:“此人似乎乃是外人,聖城乃是聖地,恐怕……”   夫人忽道:“此是命令,你自去辦就是。至於長老們那裏,我自會去解釋。”那人躬身道:“是。”說罷便隱沒不見,過不多時,又出來道:“船隻已備好。夫人和公子請登船。”   寶相夫人向昭元點頭示意,緩步跟隨那人前行,昭元自也跟著。過了那道岸堤林草,前麵現出一個小小渡口,幾條小船橫七豎八擺在那裏,卻隻一條上麵有人。昭元看了看河岸,更覺這沙漠中的大河著實不易。原來那岸邊與中土河流大體相似,並無大漠中一些季節河流岸床難分的情況,明顯應該是四季常有水的大河。   昭元尋思之際,寶相夫人已然上了船。寶相夫人看昭元還在猶豫四顧,便又招了招手。昭元邁步上船,那船家奮身劃槳,船行如飛。不多時,那原本黑暗中以為是對岸的地方已到麵前,可其後麵卻依然是一大片河水,隻在更遠處才又有些河岸的樣子。   昭元心中大奇:“想不到這居然還是其中一個河中沙洲,與西江之中的鸚鵡洲、天興洲大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本為楚王,知道郢都之南的西江江中有幾處大沙洲,乃是曆代楚王射獵之所。因此他現在看到這座沙洲,雖然驚奇,卻也不以為異。   待到登岸上島,卻發覺此島上山石聳立,石多土少,並無河沙。因此,近看似又並非沙洲,反而更象一座山島。行了幾步,便到了一座小小關隘。隻聽裏麵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想不到夫人還記得我們這些老家夥,深更半夜還肯來看我們。”聲音雖然不高,但渾厚有力,語氣中也是全無恭敬之意,在夜空顯得極是刺耳。寶相夫人道:“各位乃是本族長老,為本族曆來都有大功,如今親守聖城,日夜辛苦。本夫人來此看望各位,也是應該的。”   隻聽另外一個聲音道:“原來夫人是來看望我等的。我等還以為夫人是怕我等偷懶,特地深夜前來探查的呢。”說話間那關隘之門緩緩開了,兩個五十餘歲的老人從裏麵走了出來,一高一矮,都是朝寶相夫人微一抱拳,道:“見過夫人。”   寶相夫人微一躬身還禮,道:“我雖與各位理念略有不同,但素知各位對本族忠心耿耿,處處盡心竭力,卻能有什麽不放心的?各位都是本族長老,不必如此多禮。”那略高之老者冷冷道:“話是這麽說,隻是夫人畢竟已繼承大位,臨朝稱製,我等實是不可不恭。夫人前來,自然無有阻礙。但這小子卻是外人,況且神色之間大不友善,卻不知夫人何以要將他也帶來?”   寶相夫人道:“此人是護送靈兒的功臣,我……”昭元忽道:“我護送她,不過是看她可憐而已,卻不是圖什麽封賞,更不是要加入你們。這功臣二字,實在愧不敢當。”那矮老者冷冷道:“看來這位公子對本族極不客氣。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相強。公子請回吧。”   寶相夫人忙道:“這位公子對我等有些誤會,我此來便是要帶他去看看聖城,好讓他能對我等改觀。”那高老者冷冷道:“我等世世代代受人輕賤,早已經習慣了,又需要什麽別人的憐憫?況且這小子本來便對我們不善,夫人要把秘密告訴他,不覺得太過輕率了麽?”   寶相夫人道:“長老所言,自是有理。隻是此人並非本來便對我們不善,而是本來對我們甚善,不然也不會肯在危急之下救靈兒。隻是他後來見了侍衛們後,對我等有了些誤會,是以我才想到要帶他來此地,盼能消除他誤會。”   那矮老者忽然哈哈大笑,道:“夫人不必細說,我已知道他是為什麽而誤會了。我等被人誤會和輕賤早已千百年了,再多一時卻又如何?再多一人卻又如何?”   那高老者也冷笑道:“小夥子,這根本便不是誤會,乃是事實。你所見的那些人確實是我們的人,那些事也確實是我們做的。隻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這些,現在你便想走,也難得離開此地了。”說著一揮手,身後出來了幾個雖然不騎馬、但仍然是一身騎射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指著昭元道:“就是他,就是他在昌吉綠洲旁殺了我們十幾個弟兄!”   昭元一見此人提起昌吉綠洲,想起這幾人肯定就是那些曾經大殺婦孺的人中的一部分,立刻胸中熱血彭湃。他見對方向自己作勢要衝過來,心道:“我正要找你們,你們居然還主動來了!”當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打贏他們,伸手蓄勢便要相搏。   雙方正一觸即發,寶相夫人已躍至中間,道:“各位息怒,聽我一言。這雖然是事實,但我們彼此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當時大家互不認識,失手誤傷乃是難免。況且這位公子心地仁厚,定然是看不過眼才那樣的,要不然他後來也就不會去救靈兒了……”   那高老者冷笑道:“夫人向來不讚成我們如此做,自然要這樣說。夫人氣走了五百弟兄,這幾年更把我們相繼調來聖城守衛,但這也就罷了。現在夫人居然還拉外人來幫忙,這隻怕就是有些太過分了。不過夫人有一點說的確實是對,我們十幾個兄弟的性命,自然是及不上小主人的一根毫毛,因此他們也自然就隻好白死了。別人殺我們便是天經地義,我們殺別人便是殘忍,便該製止。天地本來便是如此,我們又有何怨?哈哈,哈哈!”說著狂笑起來,聲音中卻是充滿了悲涼。   寶相夫人麵有慚色,但還是堅持道:“弟兄們理念不合,負氣出走,確實也有本座的不是。本座日後自當盡力勸回,重聚大義。但此人實非常人,不可不爭取。此人為了靈兒,曾經熬過了天龍八部神音魔舞,震攝了梵天左右脅侍,甚至不惜與大梵天相拚。後來他雖然失手被擒,卻實已是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之事。他本無貴賤偏見,乃是天降奇人,若是我們能得他諒解,其勢必對我們大有幫助。隻要爭取了他,說不定日後即使按照各位所想,也都會覺得,再不用去做那些害人利己之事了。”   那二位老者聽說昭元竟能與大梵天相拚,都極是驚奇,眼中不免露出不信之色。但問題是寶相夫人說得極為鄭重,全無欺詐之色,卻也令他們不得不去相信幾分。二人死死盯著昭元,昭元也自跟他們對視,後麵那些騎射打扮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那兩名老者看了半晌,忽然同時竄出,直拿昭元之腕。   昭元料不到他們居然會在驚望間突然出手,一時措手不及,一招之際便即被擒。昭元怒道:“你們幹什麽?”那二人齊聲大笑:“就這麽一個中氣不足的小子,居然還能跟梵天相拚?我等雖然老了,腦筋卻還沒有糊塗。”寶相夫人麵色不變,道:“你們既已拿住了他腕脈,難道便沒覺出什麽麽?”   她一說之下,那二人臉色一怔,既而臉色連變。其中一人忽然雙手在昭元周身骨節處遊走,每摸一處便臉色加重一分。待到大穴查盡,二人才慢慢放開了手。那矮老者自言自語道:“難道這便真是傳說中的須彌神功?”   那高老者麵色凝重,緩緩點了點頭,道:“若是確有這麽一樣武功禁製,那便隻可能是如此。我等當初不是曾領教過拉瑪的功力麽?他的功力隻怕也就五六成大梵天,根本無法施用此等禁製,但已能將我等逼得狼狽無比。這禁製處處力透骨髓,卻又能不傷外體,若非梵天本人,隻怕無人能有此等功力。”   矮老者點了點頭,道:“聽說此禁製霸道無比,絕無隨便施為之事,因其不但能製被施之人,對施展之人身體也是有損。看來他力拚大梵天,實是很有可能。”二人對望了一眼,再轉過身來望向昭元,雖然仍是毫無友善之意,但眼中卻已是不自覺地多了許多敬畏之色。   寶相夫人道:“此人本來便非本地之人,又跟大梵天、陀寶利國孔雀明王結下了仇隙,卻依然被大梵天極力招攬,這是為的什麽?大梵天不惜損耗自己功力下這等辣手,自然是看中了他的不同尋常。如今他隻是對我等有了些誤會,我等若是能稍減其介蒂,就算他最終還是不投身於我們,卻也能少一分投入那一方的危險。”   矮老者忽然森然一笑:“若是直接殺了他,那邊便全無危險。”那高老者卻搖了搖手,嘴巴似是動了幾動。那矮老者似是忽然醒悟,不再說話。寶相夫人道:“各位肯予理解,那是再好不過。前麵不相識時的誤會,自然都是一筆勾銷。公子請跟我來。”那二位老者再不阻攔,剩下那些想報仇之人見二位老者不動,自也不敢阻攔,但神色之間卻仍極為憤怒。   寶相夫人走得甚快,昭元緊步相隨。前麵越來越是荒僻,山道已越來越窄,到得後來,幾乎已隻容一人通過。更有甚者,一路上還不時見人屍骨,遠處似還有團團鱗火飄動,夾雜著被二人驚飛的夜鳥桀桀之聲,氣氛極是詭異。昭元心中越來越是奇異,幾乎便要停步。但他想這些人既然剛才不殺自己,肯定是因為覺得若留下自己性命,會對梵天和刹帝利更不利。既然如此,他們便不會要到這裏才殺自己。於是他便也勉強安下心神,繼續前進。   約莫走了半裏開外,前麵林木突然消失,眼前一片開朗。原來二人已是到了一大片極大、極整齊的街道麵前。隻見前麵街道房屋黑壓壓一片,夜色中竟然一眼望不到邊,顯是規模極大。最難得的是,這數百條街道都是橫平豎直整整齊齊,一路上所見的城市,還當真無一處能比這裏規劃得更好的。隻是街道中處處都是白骨森森,隱隱還有鱗火飄動,全無人間氣息。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五)      寶相夫人腳不停步,直往那些街道中間行去,昭元緊緊跟隨。那街道地麵多是石質,雖然已是數百年沒有人行走,但卻依然極是平整,而且也無多少塵土。兩旁之房屋都是土石之質,排列得極是整齊。房屋旁邊,大都還有排水之溝,直通地下。   昭元行走之時,微微用力試探了幾下,果然發覺街道下麵有些地方乃是中空,顯是那些排水之溝所通之處。他越走就越覺這街下建築之複雜精巧,心中越來越是驚歎。整座城市雖然最少已破敗數百年,但依稀間仍然可以看出當年繁盛時的整齊壯麗。人行走於其中,幾乎都不象是行走在人間,而更象是在冥都地府。   昭元一麵走一麵暗讚,竟已忘卻了自己前來之本意。忽然前麵白影一晃,卻是寶相夫人不知何時已停步不前。昭元心中隻顧思考,腳下收勢不住,險些撞到了她身上。昭元忙收攝心神,正要說話,卻聽寶相夫人已道:“公子覺得此處如何?”   昭元情不自禁地讚道:“此地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城市。其布局整齊,設施複雜而有序,街道整齊而有氣勢,實在是一處極好的所在。”他頓了頓,又忍不住道:“可這麽好的地方,卻怎麽無人居住,反而讓它破敗至此?而且還到處都散著森森白骨,無人收斂安葬?”寶相夫人不答,隻是輕輕摸了一下一旁的石門,慢慢道:“因為他們全都被殺死了。”   昭元奇道:“這麽多人全都被殺死,沒一個人留下?”寶相夫人不答,隻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雖然破敗但仍整齊的房屋街道。昭元從她神態中知道了她的回答,但卻始終難以相信,喃喃道:“這一座城市如此之大,便是同時住上十萬人也能容得下。這麽多人,怎麽會全都被殺死?難道就沒剩下多少人來安葬?”   寶相夫人幽幽道:“都被殺死了,一個也沒留下。可又沒有都被殺死,因為還有一群人。”昭元心中一動,道:“難道你們就是他們的後裔?”寶相夫人緩緩轉過身來,麵色如水,兩眼卻是死死望向昭元,道:“不相信是嗎?不相信是嗎?”   她忽然眼中淚光盈然,大聲道:“不錯,便換作是我,也是難以相信。象我們這樣一個被人輕賤、被人侮辱的部族,卻怎麽還可能有如此輝煌的先人?我們怎麽配做他們的後人?”   昭元見她神色激動,心中也莫名其妙地一陣感傷,想要說幾句話,卻無從說起,隻得默默無語。寶相夫人忽然一把捧起一個頭骨,一字一頓地道:“我看得出你是精通醫術之人。你看看這些頭骨和我們的頭骨,自己說象不象?你再回想一下,回想你一路所見的那些賤民的頭形,再想想那些其他種姓的頭形,看看我是否在說謊?”   昭元自進來時便在懷疑這些,可是他看了看這頭骨,再看寶相夫人頭形,又回想了想,覺得雖然確實也是有些相象,但也沒有什麽太過特別、能夠一眼就區分他們與其他普通人的地方。尤其是這寶相夫人,其顱骨頭形與自己在天竺所見大半之人相比起來,實在沒什麽特別之處。可她現在如此激動,眼中心中都是淚意盈然,明顯是全副身心都期待著自己的相信和認同,根本沒可能有半點說謊的意象。難道還真如杜先生說的那樣,很多人覺得自己的超然於眾,其實隻是被自己給“感覺”出來的?   昭元不忍照直說出自己所想,勉強道:“確實……確實有相似之處。”寶相夫人淒然一笑,定了定神,道:“這便是我們的起源。公子可願細聽麽?”   昭元道:“在下自然願意。夫人請說。”寶相夫人擺手示意,二人在一旁的磚石上坐了下來,一時間仍是默默無語。過了一會,隻聽寶相夫人緩緩道:“我們的祖先,兩千年前就在這裏生息繁衍了。你所看到的這座城市,離現在最少已有兩千年了。”   昭元半信半疑,但見她神色慎重,這街道和房屋又如此年深月久,卻也不由得信了七成。寶相夫人道:“我們祖先的名字,叫達羅比荼人。那些四大種姓的人都自稱是雅利安人。我們的祖先在這裏造起了極大的城市,創造了輝煌的文明,但是卻忘了一件事,就是忘了創造輝煌的武力。”   昭元心中一動,忽然想起自己到這廢城中來時,一路所見的房屋盡是全然一般的樣式,似乎並無貴賤高低之分;而且城市之外,似也全無常見的環繞城牆。當時自己曾暗暗感歎,懷疑他們可能並無貴賤之別,乃是大近於中土人人歌頌、“無戰有德”的堯舜之世。可現在看來,從另外一個方麵來說,卻也可說他們從來不知道保護自己。   昭元想到這裏,道:“那麽夫人是說,後來某一天他們忽然遇到了野蠻外敵,由於從來沒有作過防禦之打算,於是就被全部殺光。隻有一些在外麵的人留下來,後來被貶為賤民?”   寶相夫人答非所問地道:“這座城市的名字叫摩亨佐達羅,意思是骷髏之城。我們還有其他的一些城市,北麵大漠深處還有一座大的叫哈拉帕,其民也全被屠殺幹淨了。當我們的那些偶爾外出的幸存祖先回來之時,已經發現自己的家園成了骷髏的世界。敵人把整座城市中一切能搶走的都搶走了,搶不走的,就放了一把火,於是城市就成了這個樣子。”   昭元忽道:“那些劫掠者可正是這些雅利安人?”寶相夫人木然道:“你覺得呢?”   昭元思緒萬千,隻覺心頭一個個迷團都被解了開來,自己也越來越覺寶相夫人所說的乃是事實:“怪不得婆羅神教那麽堅定地宣稱,說賤民根本不算大神身上的部位。我先還以為他們怎麽會那樣不可理喻,原來這其中還有這深層次的原因。若是如此解釋,那麽一切便都清楚了。他們本來便是生死之敵,怪不得他們全然不把賤民的生命尊嚴當回事,也怪不得他們要稱賤民為惡魔的子孫,還認為每個人都權利和義務去侮辱賤民。和這些賤民的祖先比起來,其實他們自己才更是野蠻和不文明的象征。……可這些賤民的祖先如此開化,卻怎麽就沒有發展出保護自己的武力?難道這也是一種愚蠢?”   昭元想到這裏,滿心都是各式各樣的念頭亂轉,臉色也是瞬息萬變。他一進這座死城,便情不自禁地被它的宏大氣勢和神秘氣氛所吸引,待到現在聽到寶相夫人細說源流,心中更是不知不覺便充滿了惋惜之情。   昭元聽杜先生說過一個悲哀的循環,就是野蠻征服文明的輪回。一旦文明已久,環境舒適,民眾便往往會貪於享受,隻去追求什麽內部享樂,不願再去努力開拓和抗爭。長期以往,國人的勇氣便會急劇下降,以至麵對外族之侵時,人人有如待宰羔羊一般。   要知當世爭鬥,多憑勇力。武器隻要無隔代般的強力差異,兩軍對陣之時,所謂什麽刀箭木石武器之別,其實都無悍勇之氣重要。而悍勇之氣,往往又和原始及野蠻相聯係。因此,隻要武器無根本差異,文明往往反而不是野蠻的對手。這樣一來,就常常會導致文明部族被野蠻部族征服;而後這個野蠻部族漸漸文明化後,又易被更野蠻的部族征服,從而出現一種悲哀的、總徘徊於一兩個層麵上的循環。照這樣說,這座繁華的城市被那些野蠻的雅利安人屠滅,倒也確實很有可能。   其實莫說天竺,便是中土列國,無論初封之時國大國小,現在的大國幾乎都是當初被封在外圍的小國。而中原諸國本來多是被封於膏腴之地,可不事開拓之下,現在還不都是國勢衰微,隻靠夾在一眾大國間苟且求存?   寶相夫人隻是看著昭元的臉色,任由他去狂想,並不說話。昭元心念越來越亂,終於無可再想,連忙定了定神。他見寶相夫人正默默看著自己,心頭一動,大聲道:“即便你所眼是真,你部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也不能因為這,就做出去挑撥別的部族互相攻殺之舉。你以為帶我來此地,用此城之氣勢,再加上你的傷感,便可混淆事實、說服於我?要說博取在下同情,那是容易得很。可是要想取得全然諒解,卻隻怕是太過幼稚。”   寶相夫人冷笑道:“我女兒都快跟你一個年紀了,你以為我會如你所想的這般幼稚,以為隻憑這些便能說服你麽?”   昭元心中一動,微覺羞慚,但仍道:“在下或許年輕氣盛,考慮不周,但自信這些不能成為挑撥之理由。”寶相夫人不答,卻慢慢站了起來,望月許久,淒然道:“其實你說的也不錯,我們確實曾經如此幼稚過。”昭元默然不語。   寶相夫人道:“故老相傳,當初我們的祖先後來發現此城被屠殺後,也曾想過報仇。可是族人畢竟安逸已久,體力和蠻性都已遠不如他們,短時間內已無法恢複過來。再加上幸存下來的人數已太少,擋不住雅利安人的武力,反而導致被屠殺得更慘。後來族中長老議論,準備跟那些雅利安人求情講和,先世之仇也不報了,隻求平和過活。”   寶相夫人忽然停下不說,兩眼隻是瞪著昭元。昭元被她看得不自在,隻得勉強道:“他們於是把你們之部歸為賤民?”寶相夫人道:“不錯,這便是我先說的幼稚。”昭元道:“於是後來你們便要去挑撥離間?”寶相夫人幽幽道:“不是。還過了好長時間才如此。”   昭元聽她語氣感傷,話語停頓,雖然極想她繼續說出來,可終於還是忍住。寶相夫人續道:“我們被歸為賤民之後,處境更是悲慘。但我們始終還是沒有讓他們知道一個真正的秘密,那就是祖城被屠之後,還有我們偷偷在這裏守護。隻是這裏本是沙漠,隻有一條大河流過,並無池沼。若要長期養活人眾,必須要有水利之便。可自那一場屠殺之後,這裏水利被徹底破壞,良田被鹽漬,漸漸荒無人跡,真正成了傳說中的陰森鬼域和不潔之地。”   她頓了頓,又道:“我們無法生存,隻有去大漠之外。可是那些雅利安人的欺壓和侮辱,又實在讓我們無法忍受。我們曾經乞求過,辯解過,可是什麽都沒有用。後來,我們終於明白了,當世之中隻有勇力才能說話,道理在勇力麵前根本沒有說話之餘地。於是我們就集族中大智慧之士,要想重振血勇精神。可雖然人人都知勇力本無它,隻需移居惡劣環境便是,但這裏實在已不可能養活過千人眾。這才幾百人的部族,還談什麽生存和尊嚴?而那一次大屠殺之後所剩之人實在太少,若是移居別處,一旦與先住之民有了矛盾,隻怕立刻便給屠殺得幹幹淨淨,連賤民都做不成。是以他們便都覺得,應該先恢複些人口,然後才好做事。”   昭元歎息道:“既不願意被人發現你們還守衛著死城,又要恢複人口,又不能移居別族之處,自然還是隻好去當賤民了。”   寶相夫人道:“不錯。族中長老本意是先多有些民口,同時又怕引起疑忌,是以將部眾中的大半分於各國,以待日後再行恢複尊嚴。不料我們雖然有此想法,卻架不住他們人太多,不得不受他們的影響。後來婆羅門教一出來,更加從神示上便說我們是惡魔,而我們之人無可抗爭,隻能承受。再到數百千年之後,凡是他們中醜惡之人,都被貶入我們之中,我們更加成了無可爭議的醜惡代表。到了這個時候,此觀念已是全社會根深蒂固,人人都視為理所當然,甚至連我們自己的部眾,也漸漸不得不信。他們已全然忘記了自己本來的過去,忘記了本來的使命,許多人都打內心裏就痛恨自己怎麽就生於這一階層。他們早已無法理解反抗和尊嚴的意義了,甚至……甚至還有無數人盼著早死早投胎,以求解脫。即使有些人還知道爭取好的生活和尊嚴,但他們卻更願意去欺壓自己的同胞,去以把同胞踩得更低來獲取自己的身心滿足,而不是去抗爭欺壓自己的人。”   她說起這一段話時,聲音雖毫不激動,但音調卻還是微微顫抖,顯然內心裏麵悲憤激動已極。昭元也忍不住想:敵人來鄙視自己也還罷了,可若是連自己人都接受了敵人的這一鄙視,依其鄙視之思維而來鄙視和痛恨自己,普天之下確實再無比這更為悲哀之事。   昭元忍不住歎了口氣,道:“那……後來呢?”寶相夫人癡癡道:“後來?後來我們終於有了很多很多的人,可他們都已經不再認為自己是人了。”昭元不再答話,隻是默默歎息。但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麽,冷聲道:“很多很多的人……那麽多人……難道就真的沒有一個人,可以有能比擬你們的眼光,去想到現世解脫?”   寶相夫人木然道:“有,隻不過他們想到的是另外一個解脫的辦法。”昭元道:“什麽辦法?”寶相夫人忽然淚流滿麵,顫聲道:“自虐。”昭元心頭一震,道:“自虐?”   寶相夫人呆呆望著遠方,喃喃道:“每一群人都有盛有衰,然而所有意氣風發的人,都會本能地更願意去多多歌頌自己曆史上強盛英武的時期。可是我們的那些同胞,他們……他們……不同。他們更喜歡去主動去描述、去讚美蠻族敵人最強盛,自己最衰弱的時代。”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論(六)      昭元想起這座城市曾經的驚人繁盛,深深歎了口氣,一時默默無言。要知望帝也曾經略略提起過,說是有的人被長期壓製磨成絕望之後,可能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就是會認同那些壓製這對自己的壓製,甚至主動去表示理解、乃至推波助瀾。即使這種行為本身並不能有什麽通常意義上的好處,但卻可以令自己的心理期望主動降低,能夠把敵人的壓迫當成是不壓迫,把別人對自己本來應有的平等看作是恩賜。於是,這個人平時就能輕鬆一些了,甚至還能有一種“別樣”的快感。   為了避免旁邊同胞對自己消磨誌氣的批評,這些人常常會特別喜歡拿敵人最英武、自己最糜爛最衰弱的時代來作對比,從而說明自己等人就是比別人低等,自己等人就是應該被別人壓製。因此,自己的行為隻不過是認清現實、順應潮流而已;而鄙視自己這樣的人,則都是心胸不廣、不願意承認別人的優點。如此一來,往往會形成群體暗示和惡性循環,甚至能夠導致曾經擁有輝煌過去的群體,不知不覺間自己閹割自己。   杜宇曾經說過,這種人其實是有意無意地想要混淆一個區別,那就是自虐者與咬牙正視自己缺點、麵對敵人優點的人的出發點不同。真正頭腦冷靜、願意學習敵人優點的人,當然也能夠,而且也必須去麵對這樣的時代。但是,他們卻從來不會去從壓製自己的那些人的角度出發,去幻想那種對被壓製的自己來說,本應是痛苦的快樂。同時,他們更加不會去把描述、歌頌乃至吹捧自己被壓製的時代,或是歌頌壓製自己的人或群落,作為一種獲取娛樂的方式。而在自虐者的眼中,敵人的勝利和榮耀就是一切。他們根本不願去想,敵人的榮耀也許隻不過是一種停留於曆史原地的重複,甚至根本就是後退。在他們眼中,壓迫自己的人的榮耀,比自己本身的榮耀,更加能讓自己興奮。   當年的這個泛泛描述,似乎有些違背杜宇曾經灌輸給昭元的另外一個原則,也就是“邪不勝正”的原則。因此,無論是杜宇還是昭元,都曾經本能地有些回避,經常隻是把其作為一種很虛幻的可能。可是現在,寶相夫人一族的遭遇,卻又逼得昭元不得不去重新麵對。   這一切既痛苦,但而又暗合痛苦現實的扭曲,已經令昭元越來越無法不相信寶相夫人所言。現在的他,已不但為這些賤民的遭遇而難過,更還莫名其妙地特別鬱悶:難道這一切還真有實現?難道道理本身,也會有內在的矛盾?難道杜宇……也是矛盾的麽?難道隻有矛盾本身,才真正是不矛盾的?   寶相夫人就象是也感覺到了昭元的思維困境,默然半響,慢慢又道:“再到後來,我們這些還守衛死城的一部,見情形已如此無可挽回,也就對在諸國內部慢慢恢複尊嚴的策略絕望了。我們隻能困守此地,還不敢大行繁衍,因為我們生怕引起他們注意,那便會連這最後的一點種子都保護不住。這個時候,想要徹底移居別處的想法,自然又占了上風。但在這千百年的猶豫中,當時別的原來人煙稀少的地方,現在也漸漸多了人,要移居那些地方也就更難了。我們的智者在苦苦思索中,終於無奈地覺得,既然再也無可靠民口而勝,便要去著眼於我們一個個本來便已少的可憐之人。這最後的希望,自然便是人人都能以一當十,才能保全希望。”   昭元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們這裏似乎人人都會些武功騎射之術。”心頭卻想:“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你們才這麽點人心中有舊,隻怕還是根本無法與敵人大規模對敵。”寶相夫人淒然道:“這些打鬥武功,在我等文明之時本是甚為受鄙視之事,現在卻終於成了生死攸關的大事。於是我們族中長老便要想創絕世武功,以求人人都是武中高手,才好對敵。”   昭元一怔,幾乎失笑道:“你們要用武功來兩軍對陣?武功一道,首在強身健體,次在近戰肉搏。若論戰陣及遠,其實並無特別實效。兩軍對陣,動輒數萬甲士萬千弓箭,相距又遠,騰挪空間又少,還要防備箭雨。不要說普通人的資質和功力,便如大梵天那樣有蓋世神功,也難奏奇效。真正大軍對戰,首重的應是雙方勇悍之心,站陣整齊,和紀律嚴明,再就是裝備射程兵甲之利等因素。至於武功中的許多騰跳換位特長,反而容易擾亂陣形,並不實用。是以一名俠士能敵人十名普通士兵,可萬名俠士卻難敵萬名紀律嚴明的甲士,道理也就在此。那等一人能力敵萬軍之事,若當傳說也就罷了,若是真的相信,那便與白癡無異了。更何況武功並非人人都能有大成,你我都是練武之人,當然應知這個道理。你們那些長老想要以此來單人自保,或還有益,但若是要用來重振當初之尊嚴威風,隻怕卻是走入歧途了。”   寶相夫人木然道:“可是當時別法都已走投無路。你說除了這一途外,還能有別的什麽辦法,能夠讓我們相信希望?”昭元微微一愕,也覺除了這以外,也確實別無他途。況且怎麽說,有武功也終是比完全沒有好。他默然良久,終於又道:“結果如何?”   寶相夫人緩緩道:“我族受不世之屈,族中人人都是極為感憤,此略一定下來,自然便是數百年不絕地嘔心瀝血。我族中長老費了千百年心血,想要創出一門驚天動地的神功,可是卻終於還是無法完成。”   昭元奇道:“這是怎麽回事?天下武功雖多,但還不都是人創出來的?貴部早已開化數千年,智慧絕然不低。而且觀夫人和度母等,才智都非尋常之輩。集貴部數百年精英才智和悲憤之心,所得之力之智自然非同小可,怎麽會還創不出來?”   寶相夫人淒然道:“他們滿心悲憤,一心都想要創出世上最強之武功,要求都是極高極高。他們邊練邊創,邊創邊練,中間總是去與別人暗中比試。往往他們一發覺自己有一點不如別人的地方,便即廢棄,改用別法。可是這樣頻繁改來改去,卻終於一事無成。”   昭元想起他們的執著與困頓,也自傷感,輕輕歎道:“武功之道,貴在精研,隻要功夫深,各種武功都有大成。當今天下武功,無不是千錘百煉出來的,一代代都有人在添磚加瓦。雖然你們如此悲憤發憤,別人卻也不是傻子。你們一心要自己所創的武功蓋過所有世人,那隻能是妄想。他們如此執著,雖然令人感動,可練功之時最忌心浮氣躁,創功想來就更是如此。如此強迫自己,到頭來隻怕過於好高騖遠,反而什麽都難得到。”   寶相夫人眼中流下淚來,道:“他們雖都是聰明才智之士,按理說絕不會完全不懂這個道理的。可他們在心中滿腔悲憤驅使之下,以及同仁的相互鼓動下,卻全然不肯去想這個道理,隻是一味地苦苦用心。等他們終於醒悟到這個道理的時候,卻已太遲了。”   昭元奇道:“這怎麽會太遲?但得認明道理,自然後世受益,又怎麽會有太遲之說?”寶相夫人道:“因為他們嘔心瀝血練了那半截之法後,見難有所成,心中悲憤自然無可發泄。到後來的時候,他們竟然一代代都是發了狂,臨死之際也都還胡言亂語不絕。再到後來,終於有些清醒些的人,聲聲告誡後人千萬不可再練。後人見前人如此情狀,自然也是謹尊其囑。結果本來一件人人奮發的事情,數百年後卻又變得人人畏之如蛇蠍,避之惟恐不及。”   昭元歎了口氣,道:“此事的確令人感傷。雖然先前那些前輩心情過於迫切,但數百年精英之驗,縱然誤入歧途,也必然有其精華所在。若是全然廢棄那番努力,似乎也是過猶不及。這中庸之理,看來……唉。”   寶相夫人道:“這個道理,我們也不是不明白。後來又過了許多年,便又有人想去嚐試。可這些人還是一練到深處,便走火入魔、全身發冷而死,比傳說中那些前輩的死狀更為可怖。久而久之,終於以後再也沒人敢練了。現在我們的武功都隻是那些的皮毛,最多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武功,胡亂合成了一下而已。”   昭元不住歎氣,道:“可憐,可憐。我先前聽師父說武功創造不易,當時還隻是泛泛而聽,心中並無多少概念。現在才知道,一門武功的問世和成熟,是多麽的凶險艱難。那些前輩既然凋零了許久,後人再練自然就更是卻乏指引了,也就更加凶險。”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練昊陽神功時無人指引,其實不也還是一樣過了許多凶險?若非自己偏巧能鎮住心魔,現在已不知死了多少遍了。   寶相夫人走了幾步,輕輕撫摸那些殘敗的磚石,似乎它們就是自己的孩兒一般。昭元不忍說話,隻能暗暗歎息。寶相夫人停了下來,身體不動,仰天望向了天空。昭元也望了上去,隻見群星閃耀,似乎都是一個個的念頭和出路,卻又都是似真似幻,可望而不可及。   昭元看了看周圍的廢墟,隻覺雖然已是千年破敗,但所透出的當年之繁勝壯麗,卻依然是現在天竺諸國少有能及的。難道這一場大屠殺,便真的將文明推遲了數千年?   昭元看著看著,驀然之間,自己也不自覺地體會到了他們的悲憤和無助。他想了想,道:“看來這一條路,也確實是走不通了。於是你們就想去挑撥別人的部落,想讓他們互相攻殺,你們好從中漁利,等待機會?”   寶相夫點了點頭,道:“此事已行有三百年有餘。三百多年前,有神人自西降臨,說這乃是我們複起的唯一之道。當時全族都絕望之極,本來就已有如此之想,自然就更加加強了信念。隻是後來百餘年來,各地之部雖然多經相互仇殺,但畢竟也還是每部都遠多於我們。我們依然隻能哲居於此地,全然看不到什麽希望,甚至還時不時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懷疑。雖然我們將他們都殺了,還算是保全了這一秘密所在,可局勢卻已是越來越凶險,好幾次都險些被人逃脫。”昭元心中一動,道:“那入城之外的有些枯骨似乎甚新,莫非……”   寶相夫人道:“不錯,有些就是他們的屍骨。”昭元道:“你們還要繼續做這種害人害己之事?”寶相夫人道:“族中漸漸也對此有了異議,也有人在暗中偷偷試別的辦法,尤其……尤其是……是另外一個辦法。”但說到這裏,卻又住口不言,神態甚是奇異。   昭元心頭大奇,道:“什麽辦法?”寶相夫人本來蒼白如鬼魅的臉上竟然微微現出了紅暈,猶豫了一下,終於道:“那便是試著先隱瞞身份,與其他種姓聯姻。”   昭元恍然大悟:“原來就是美人計。怪不得以她這等老成之人,也還在我這小輩麵前紅臉。嗯,想來這是否賤民臉上又沒刻著字,確實是容易冒充。婆羅門教數千年來深入人心,天竺普通之人,從來都篤信自己生來便是某一階層,可說從來不曾經懷疑、也從未去想過什麽轉換階層。即使被貶,也隻是自認倒黴,全無冒充之念。這聖城裏的人,還堅信自己出身高貴的信仰,氣質上並未受此影響,隻要好好打扮一下,自然便可糊弄一下不認識之人。嗯,既然無反抗之望,與其受這種萬般無望之苦,還真不如用此方式融入主體。”   寶相夫人見他並無看輕自己之意,心中稍安,臉上紅暈也褪了下去,又恢複了那種冷冰冰的神色,道:“但是此事說來容易,實現卻難。女人是要嫁到夫家的,為了避免泄露這裏,便隻能將我們的女子嫁出去,盼她們在取得一點地位後,能為我們也爭取一些地位。但天竺本來便女子地位甚低,如此一來,卻也還是難以見效。於是反對之聲便又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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