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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七回 明鏡終染世外塵 BY九頭鳥

(2005-09-17 18:49:45) 下一個
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七回 明鏡終染世外塵 BY九頭鳥 第十七回 明鏡終染世外塵 (本書"萬王之王"為九頭鳥原創且保留全部權利.信件請發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如未能看全貼出的全部回目,請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可以看其匯合版(請用IE,FIREFOX可能顯示不正常).網頁更新可能有延遲,請諒解.) 幾日下來,昭元與樊舜華已是大為熟稔。雖然他也知道,樊舜華父女再過得幾日便終需離開,內心裏卻總是還是不死心,總在在盼那日子晚些到來。因此,他總是在族中議事會上提議,要留那尊使大人多住些時日。那尊使見時間尚裕,況且自己在這裏被待若上賓,若是早早回到楚國,卻是見了大大小小的官員便都得點頭哈腰。這其中的一上一下,還不是判若雲泥?而且在這裏不時有土特產送將過來,都比先前在普通世麵上所見的要地道珍貴得多;雖非金銀,卻也與金銀無異。因此,他自然也就樂得在此多待幾日。 這一日昭元帶樊舜華遊覽完畢,樊舜華道:“多謝你這幾日裏照顧我們。我們後天便要離此返回楚國了。”昭元心頭一顫,失聲道:“你……要走了?”他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但驟聞此話,卻還是惆悵之意難掩。樊舜華也甚是遺憾,道:“你帶我們遊覽了這麽多地方,我們真的是很感謝你。爹爹還曾經說起過,說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本也甚是想請你回中原去看看變化的。隻是你身居要職,自然不宜輕易外出。” 昭元正垂頭喪氣,聽到她這無心之言,卻忽地眼前一亮,道:“那倒不然。先大祭師杜先生,便常常帶領族人外出與人交易。我若是要襲這大祭師之位,這自然也不可不學。不如這次就由我來當一次通好的回訪使,與你們一同赴楚都,順便一觀各地風光如何?” 樊舜華一怔,覺這個提議甚好,不由喜道:“那好啊,我趕明去跟爹爹和王叔叔說,看看恰當不恰當。這樣一來,你便可以回鄉一趟遊覽一番,大家也都沒有什麽遺憾了。”昭元笑道:“那是。我也得先去跟族中人商量一下,才可成行。”當下二人相約明日再看情景。 昭元覺得此事甚是容易,便回家微一小睡,準備晚上先找天昭說一下此事,明天再跟眾長老通融一下,大約便可成行了。至於到得楚地,自己隻需要稍稍改變麵容,再加些言語口音上的注意,也就不會有人認出。他心中快慰,這一小睡竟然睡到夜色蒼茫時才醒。 他睜眼一看時,卻見天昭正坐在自己床沿。昭元大喜,道:“天昭妹妹,我正好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這次楚國使臣前來致通好之意,我們向來為楚之屬部,似乎應當有人回訪。我準備這次代表本部去楚,走走門路,你覺得怎麽樣?” 天昭定定望著他,忽然輕輕道:“你是為了本部才想去出使的嗎?”昭元臉上一紅,道:“是啊。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總歸也得有人回去致意一下。再說,我日後要正式繼承杜先生之位,也要個把幾個月就帶領族人外出與人交易的。這次我自然可趁此機會,先出去見識見識。”天昭慢慢道:“可是我們與外人通使,通常都是由一位長老出使。大祭師乃族中神魂之根本,不能輕易出使的。”昭元道:“可是這次不一樣。楚國是我們上邦,聲威遠震,況且楚王生性暴烈好戰,若是去的不夠級別,隻怕不大好。” 天昭忽道:“那麽照你所說,何不幹脆由我去了?”昭元忙道:“那當然不是了。你是一族之主,自然不能出使。還是由我代勞吧。”天昭忽然冷笑道:“若然那位樊姑娘想再留這裏一年半載的,你還這樣想出使嗎?” 昭元大窘,知道她已知道了自己對樊舜華大有仰慕之意,連忙硬起頭皮否認。天昭大怒,一把抓住他鼻子,道:“還撒謊?你這幾天天天帶著她到處遊覽,還說什麽是款待尊使……尊使是誰呀?尊使天天由我和長老們陪著,你卻怎麽幾天也不來一次?你說,你這次去到底是為了什麽?你去了還會回來麽?你心裏還有臥眉山麽?” 昭元心中有愧,不敢撥開她手,隻好哽了哽道:“我確實是為了本部著想。我對她確實是有一點好感,但也就隻是如此,甚至甚至都不能說是仰慕。”天昭眨了眨眼睛,哼了一聲,放開了手道:“人家是楚國千金小姐,你隻是蠻荒之部一祭師,哼,你最多也就是幹仰慕而已。你今天過來跟我一起吃飯,出使之事,明天我們再和長老們商量。”昭元見她口氣緩和,想起自己確實多日未曾跟她好好說話,這次乃是要爭取眾人同意此事的關頭,自然不能拂了她意,當下忙道:“那是當然。我們現在便動身麽?” 天昭想了想道:“好啊。”說著便叫同來的從人給昭元穿起衣來。昭元雖然並不習慣,但此情景之下,卻也不好推拒。穿戴好之後,天昭拉著昭元的手到了用飯的地方,隻見那裏已經擺好了酒菜。昭元心中有愧,自然是極力討好。二人吃了一會,天昭見他討好有加,不悅之意盡去,哼道:“說起來那什麽尊使大人雖然腦滿腸肥,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帶來的東西卻也是頗為精巧。這次他居然還送了一對烏金琢給我,而且還大小可調,倒也算是一奇。”說著下人捧上了一個裝飾精美的錦盒。 天昭從中拿出一對烏黑發亮的琢子過來,戴在自己手上玩耍。昭元但見那琢子黑得發亮,顯非凡物,而且兩琢之一側皆有機括一樣的東西,其內徑竟然可由這些調節,也是頗感興趣。天昭把玩了一會,把這兩個烏金環褪了下來道:“你也試試吧,看看你這大手能不能套得進。” 昭元伸手套入,調了調那機括,果然覺得大小可以微變。他心中甚是佩服:“這麽剛硬的東西,居然還能調節內徑,可也算是一奇。”天昭拉過他的手,笑道:“你看,把兩個並起來,就更好玩了。”昭元把兩手腕湊到燭光前細看,正在思量其成色為何、有什麽奇異之處,忽然啪的一聲大響,左右手的兩個烏金環竟不知道怎地,已是連在了一起。 天昭笑嘻嘻地道:“哼,你又上了我的當了!看你還不跟我說實話!”昭元又驚又惱,雙手連掙,卻是擺脫不開。他想了想,勉力曲指想撥那先前可調孔徑的機括,可一次卻是連撥數下,依然紋絲不動。天昭揚了揚手中的一把鑰匙,笑道:“別再白費力氣啦!這鐐銬是烏金合鑄的,你便有移山之力,也是拿不開。看來東北長老所教的辦法還真是管用。”說著身後轉出一位長老模樣的人,向昭元微微欠身,正是東北長老。隻聽他道:“大祭師,這實是情非得以,還望大祭師見諒。” 昭元雙手被製,無可掙脫,心頭惱火;因此雖見他特意對自己尊稱,還是別過頭去不答理他。東北長老一笑,道:“屬下日後再來向大祭師請罪。但現在卻隻有先請大祭師委屈一下,回答公主的問話了。”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天昭很是得意,一呶小嘴,便有一群仆婦把昭元拖入了內室,重重扔在地板上,自己則退了出去。天昭笑嘻嘻地道:“怎麽樣?元哥哥,你又被我抓住了吧?”忽然沉下臉來道:“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因為討厭我,仰慕那個女人,才想去出使的?” 昭元這許多日月以來,地位一直甚是尊崇,而且還有越來越正式、越來越崇高之勢,可可是現在身體被製,而且還被如此無禮地摔在地上,心頭早已甚怒。現在他一聞此言,更是心頭火發,氣道:“不錯!”天昭一怔,麵色大變,忽然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道:“你再說?”昭元心頭更怒,道:“我就是因為要想離開你,才想到離開這裏的!你打我我也還是這句話!”天昭反手又是一個大耳光打來,昭元不閃不避,橫臉迎上,雙目怒視著天昭。 天昭眼圈一紅,道:“你當初落難於此,是我族人救了你,你現在居然隻為了那個女人,就要離開?”昭元氣道:“那是先生救的我,與你無關。”天昭怒道:“杜爺爺居此數十年,身居大祭師之職,無論怎麽說都是我族中人,怎麽說與我無關?”昭元一呆,旋即道:“那我也還給你一條命了。當初你幾乎被那小蛇咬傷的時候,不是我替你受了那一咬?” 天昭氣得小臉煞白,道:“可是我後來幾天幾夜不睡,看著你陪著你,差一點自己都不活了,你難道就忘了?”昭元見她眼圈紅紅,眼中蘊淚,顯然是心中極度委屈,不過是強忍住淚不落下來,心中也是發軟。當下他也不再跟天昭爭辯,隻是道:“你那樣幫我,我很感激。但是你已長大了,不要再這樣胡鬧。你放開我,我們有事好商量。” 天昭怔了怔,道:“你……就隻是因為這個感激我嗎?是不是沒有這些,你就討厭我了?”昭元道:“當然不是。你本來就很可愛,隻是有的時候有些刁蠻不聽話,所以就……”天昭冷冷地道:“所以就不如你的那位樊姑娘了,對嗎?”昭元一呆,答不上來。天昭看他神色,心頭更恨,猛然一跺腳,叫道:“你再也別想見到她!”轉身衝了出去。 昭元心中一驚:“再也別想見到她?難道是她想殺了我?還是想對樊姑娘不利?”他一想到天昭可能對樊舜華不利,不由得大急起來。但轉念一想,又覺樊舜華畢竟乃是楚國使臣隨行之人,天昭若想對她不利,隻怕首先便過不得眾長老這一關。若說天昭想自己去偷偷暗算樊舜華她,天昭年紀比自己還小,武功似乎還比樊舜華差得遠,再加上樊舜華還有幾名衛士陪同,天昭肯定更難得手。 昭元一邊被旁邊的仆婦拿繩索捆綁,一邊想來想去,總覺得天昭最多也就是另派人回訪,並催促他們趕快離開。若真要殺人,要殺樊舜華的可能性,隻怕還不如殺自己來的大。看天昭的情形,最多整整自己,顯然不大會真對自己太過不利。 想到天昭未必會對自己動手,昭元立刻又是臉上一紅,暗道:“她難道真是喜歡上我了麽?”天昭對別人從來不假詞色,唯獨對自己卻是親密無間,本來包括他自己在內,人人都是知道天昭喜歡自己的。但天昭又總是好撒嬌耍鬧,凡事都喜歡與自己瞎爭,晚上也毫不忌諱要跟自己一起睡,卻又顯然是兄妹親情喜歡的表現。然而現在自己對樊舜華稍顯仰慕之意,便引得她如此生氣,這是不是兄妹之親所能解釋得呢?也許,這就是杜先生提到過的,弟弟妹妹們可能不太喜歡姐姐哥哥結婚? 昭元一想到這裏,腦海中又升起了樊舜華那飄逸秀美如仙子般的身影,心際不禁又是一陣蕩漾。但再一回想,卻又覺樊舜華似乎也對自己未必有什麽愛慕。也許更多的可能,隻是因為她在如此異鄉見到一個比她還小的少年,卻偏偏談吐與年紀絲毫不相匹配,年紀輕輕便登上高位,從而多看幾眼。既然自己對他們一行人殷勤有加,他們自也要笑臉相迎了。說起來,這也許就隻是對遠方之人的一種禮貌,遠遠比不上自己對天昭的親近之情。 昭元想到這裏,不禁又意興闌珊。他先前剛與樊舜華作別時,那種巴不得馬上跟著她到楚地轉悠的心情,也迅速淡了下來:“其實我喜歡她,八成也隻是想結識一下她,交個朋友而已。大祭師不是本來就該見多識廣麽?” 可他想是這樣想,心裏卻還是莫名其妙地隱隱作痛:“人家是楚地公卿千金小姐,自然是要結識的是那些王孫公子。在他們眼裏,我不過是蠻荒之地的一個野人,又怎麽能如此癡心妄想?”又想:“其實天昭年紀歲小,但卻也說什麽都是美人胚子。若論起美麗,說不定她將來也絕不在樊舜華之下,不過就是年紀太小,美麗尚未盡顯。我何必這麽不爭氣,一幅沒見過美女的模樣?說到底,樊舜華不過是正值花樣年華,再加上人要衣裝,自己的審美又近於中原一帶,是以才會對她如此仰慕喜歡。再說,人家心裏,可隻不過把我當作路人而已。” 其實昭元還有一點沒有覺察到,那就是他自小便無母愛,後來所遇到的女孩除了琴兒外,又全都是跟他爭吵打鬧;而能象樊舜華這樣,既比自己年紀大,又對自己如此溫腕可親的,可還真是絕無僅有。因此,他內心裏便無可控製地總有一股想和她親近之心。這自然也是人之常情,隻是他一向以為自己乃鐵血男兒,不應當遇事便想母親,是以雖然此事已如此明顯,他卻始終也沒有朝這上麵去想,反而寧願以為是似懂非懂的男女情愛。 昭元想來想去,總覺樊舜華雖對自己未必有意,但是要自己轉過來忘了她,卻還是無論如何難以做到。昭元想了許久,卻始終想不出個辦法來,隻能閉目半行功半睡。每隔一陣,便有人來換炬燭,但整個深夜,卻也沒人來理他。 再過得幾個時辰,雖然室內仍是昏暗如初,但昭元盤算時辰,估摸著應已是次日白天的下午時分了。他腹中早已餓得咕咕叫,卻仍然無人前來理會自己。要說他雖從來不是養尊處優之人,但這些年來身份非凡,雖也常常自己做飯,但卻說什麽也沒有餓肚子的時候。 既然腹中饑餓難耐,昭元想起傳說中內功能短暫壓製饑火的說法,便想行功相抗。但畢竟飲食乃是人之本欲,他又實在功力不濟,這一運功,反而使得腹中更是饑餓起來。天昭既始終不現身,想來定然是要好好讓自己吃吃苦頭,說不定便隱身在旁偷偷看自己呢。那些仆婦若無命令,自然也絕不敢來給自己飯菜,便求她們也是無用。 好不容易又熬過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餓過頭了還是怎的,居然也不是那麽難受了。但如此一來,卻又神智清醒,不由得又想起了樊舜華。他想起她們一行今天肯定已啟程返回,自己可還真是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心頭依然是一陣惆悵。他雖知樊舜華未必對自己有意,也知她走以後天昭必定會放了自己,但還是也不知怎的,竟似更願意在這裏挨餓、但卻能保留一分幻想,也不願意雖得自由之身、但卻隻能天各一方。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昭元忽然聽到數聲輕響,那正在換蠟燭的仆婦卻是毫無覺察。但昭元久習武功,耳目尚算聰敏,一聽之下便知乃是夜行人之聲音。他心頭一驚:“難道天昭真要殺我?難道我是大祭師身份,她不願公然殺我,就派夜行人來?”但立刻又覺得不大可能。正轉念間,那名仆婦忽地軟倒在地,一個身形不高的黑衣人自暗處衝了出來,一劍割斷他身上繩索,壓低聲音對他道:“快走!” 昭元一聽心頭狂跳,原來這深夜來救自己的人正是樊舜華!他腦中一片歡喜暈眩,極力按捺住心頭激動,用盡量低的聲音道:“我雙手被拷在了一起,行動不甚方便。” 樊舜華道:“是什麽鐐銬?能砍斷麽?”說著揮劍朝那烏金銬上砍削而去。隻聽鏗的一聲,那寶劍已是嘣了一個口,鐐銬卻是絲毫無損。昭元道:“不用,我勉強也能跑,隻是怕隨時跌倒,不能太快。”樊舜華點了點頭,一把拉住他道:“我們先跑,日後再找鎖匠給你開鎖。”這時候外麵已傳來熙嚷之聲,顯然是樊舜華形跡已露。 二人急忙奔出,隻見外麵火把連連,來人已是不少。樊舜華拉著昭元盡往黑暗處奔走,但昭元身上衣物偏白,在黑暗中甚是惹眼,結果仍是給追蹤之人發現,頓時黑壓壓一片追了過來。二人慌不擇路,昭元又雙手有銬,被追得甚是窘迫。眼看便要被追及,昭元忙亂之下,竟然摔了一跤。後麵追者見勝利在望,更是如飛般搶了過來。樊舜華見事太緊急,一咬牙,將劍交給昭元捧著,俯身背起了昭元,騰身躍起施展輕功。連躲帶拐好幾次後,那些人才漸漸被甩遠。 昭元初時被背在背上時,還不時扭頭看後麵迫近的追兵,一心隻盼樊舜華能把他們甩得遠遠的。到得後來,二人已然甩得看不見追的人了,昭元這才忽覺自己被樊舜華背在背上時,自己雙手正摟住她玉頸。他身體感受到樊舜華綿軟的肌膚,鼻畔聞到她身上透出的絲絲幽香,大是神魂顛倒:“原來她心中還是喜歡我的。八成她是聽說我被囚禁,以為我有危險,這才不惜冒險來救我。”他想到這裏,更是甜蜜,隻盼她永遠這樣背著自己。 忽然風聲一停,耳邊聽樊舜華問道:“他們被甩遠了吧?”昭元被這句話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頓時麵紅耳赤,忙道:“是啊,他們遠了。”他生怕樊舜華發現自己剛才所想的,急忙又道:“不過若是那些長老來了,就怕又不好逃。”樊舜華舒了一口氣,道:“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停身不再疾奔,要將昭元放下來。昭元極是窘迫,也急著想下來,但他雙手被銬套在她頸上,忙亂中反而不易褪下來。樊舜華見他急於下來,忽然噗哧一笑,道:“別慌。你別動,我來。”昭元立刻便如聽了仙音一般,停手不動。 樊舜華接下他手中寶劍,又微微矮身,縮頭脫出他雙臂,笑道:“終於出來了。”昭元道:“謝謝你救我,我……”樊舜華看了看周圍,見後麵遠處已看不見那些追趕的人,便也放下心來,道:“我們邊走邊說。”說著一拉昭元。昭元點了點頭,跟著她向前急走。 樊舜華道:“他們為什麽忽然要囚禁你呢?難道就是為了你要出使的事麽?”昭元心中微有慚意,不敢告訴可能是天昭耍小性兒之事,勉強答道:“是啊。天昭公主懷疑我……懷疑我會一去不歸,於是就把我關了起來。”樊舜華道:“果真如此?那也許還不至於有性命之險吧?我爹爹說你可能有生死之險,因此才叫我先救你再說。” 昭元心頭一沉:“原來你來救我,隻不過是奉了你父親之命,你自己卻是絲毫沒在意我的生死。”隻聽樊舜華又道:“那天昭公主又為什麽會懷疑你會一去不歸呢?”昭元心頭法案虛,懶懶地答道:“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我這一去就會有回鄉的感覺,可能就再也不回來了。”樊舜華釋然道:“那可能是她多心了吧。我爹爹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不一定要隻賴在故土的。聽說你雖本來是中原人士,但生活困苦,後來更因隨叔伯經商,遇盜寇而流落至此。可既然你到了這裏之後,飛黃騰達,身居高位,又怎麽會想到回去不歸呢?爹爹還說,中原一帶人心狡詐,使人心生畏懼。你就算真想回去,也未必再能適應。” 昭元心頭一聲嘀咕:“枉我對你這麽關心,你關心我還不如你爹爹。”口中隻是應道:“那你是不是也不喜歡中原?”樊舜華掠了掠頭發,略略緩了一緩,笑道:“說真的,來這裏之後,我還真的有點喜歡這裏。這裏風景秀美,同時也無憂無慮,若不是……若不是……”說到這裏忽然臉色微紅,說不下去。她見昭元正看著自己,忙又端正容色,續道:“若不是有別的事要做,我還真想在這裏常住呢。” 昭元心頭微起波瀾,不由自主地道:“我以後自然還會回來的。你以後還會來這裏麽?”樊舜華微微歪頭,想了想道:“想是想,但我畢竟是世俗之人,爹爹又年老多病,恐怕不能常居此地。”昭元漫聲應了一聲,暗道:“看來她心頭畢竟還是完全沒有考慮到我。那我又何必去想她什麽?我自在這裏身居大祭之職,位高望隆,事事順心,又何必隻為了她就去楚境?”想到這裏,他不禁滿腔鬱悶,幾乎就想扭頭返回。他眼角掃了樊舜華一眼,正要說話,忽然見樊舜華行走之際,回頭向自己一笑。昭元頓時不知怎麽的,滿腔鬱悶又立刻化為烏有,隻是怔怔地看著她,那個想賭氣回去的念頭已不知哪裏去了。 樊舜華見他忽又不怎麽說話,問道:“你怎麽了?怎麽忽然象傻了一樣地看著我?是不是覺得日後不再好回去當大祭師了?”昭元忙道:“不……是……是的,我是有一點擔心,不過主要還是擔心天昭公主。不過她隻是擔心我一去不歸,我此去之後,若是能完成使命便回,那時候她氣肯定便消了。” 樊舜華奇道:“你真想順便去做回訪使?”昭元點了點頭,道:“她現在在氣頭上,我想還是等彼此氣平,再用我回來的事實來勸慰她,那樣更有說服力。”樊舜華笑道:“這樣便好了。我還擔心你此次出去便會回不來,耽誤了你大好前程呢。” 昭元也勉強笑了笑,心頭卻忍不住想:“族中想當大祭師之位的人,其實也是不少的。但他們一來並不熟稔杜先生大祭之禮,二來也無多少墨水,三來威望都還不足,四來彼此牽製,可說都是問題多多。雖然現在的大祭禮上我還不是獨力主祭,但是從來也都是居於中位,連大祭的祭文也還是得讓我來寫。這大祭師之位若不是由我來,隻怕還真是難以服眾。唉,雖然大祭師之位甚是尊隆,但隻要你一句話,我對這大祭師之位就根本不會有什麽留戀。舜華啊舜華,你要是能多念我一點點的話,我也就不會想回來的事了。” 又想:“我固然是不甚留戀這位子,但天昭族中若是紛爭起來,畢竟也不好。嗯,日後若是我想在外麵安定下來,終還要去族中挑揀一二位可造之才好好培養一下,也好免得這大祭師之位長久為人窺伺。……可是……可是除了這裏,卻又有什麽地方能夠讓我安定下來?”他想到這裏,不禁又想到杜宇,甚是慚愧:“當初我在杜先生麵前口口聲聲說,自己完全不想回中原,難道忽然就變得巴不得留在外麵?難道真的是隻為了她麽?” 二人暫時都不說話,仍然是一路急行。不一會天色已開始發亮,再行得一會,已經看見那前麵正候著的樊雲山一行。昭元搶上前去,對樊雲山躬身施禮道:“多謝大人相救。”樊雲山未及答話,樊舜華便在旁笑道:“爹爹,我們隻怕是救錯了。人家隻不過是因為天昭公主疑心他一去不歸,所以才臨時看管一下而已。” 樊雲山撫須笑道:“真的?難怪昨天天昭公主對我們一行甚是無禮,一路催促我們快行,連派個人跟我們去郢都覆命都不耐煩,原來是怕我們拐跑了他們的大祭師。當時她不小心露出口風,老朽才知道你已被囚禁。當時老夫見她對你咬牙切齒的,還以為他們僅僅因為你跟我們交好就遭到懷疑,要殺你呢。當時我想你總不能因為我們就遭此大禍吧,於是就命華兒去救你,不想我們卻是幫錯忙了。” 昭元忙道:“樊大人千萬別這麽說。天昭公主向來喜怒無常,萬一她一個不順心,隻怕真的會對我不利也未可知。再說楚乃大國,與楚交好乃是於本族有萬世之利,她也不能隻因為一時心中想不開,就不肯派人回訪。現在她氣頭正盛,想來一時間也難得勸回來。但我身為大祭師,自然要替族人著想。這次我便身體力行,前往楚地一行,行通使之好,先盡一份我的責任。日後待她心氣平和些,自然就會明白這裏麵的利害關係。”他說到這裏不禁心頭微跳,暗想:“天昭不是為國著想,難道我就真是為了大局麽?這樊雲山看來老謀深算,閱人無數,這些話若是被他瞧穿,那可怎麽辦?” 樊雲山嗬嗬笑道:“大祭師果然見識非凡,眼光高瞻遠矚,非常人所及。這番回楚,有大祭師親自來回訪,足見盛情。縱然大王不親自接見,也必遣親近大臣代為款待。從此而後,兩地之民便更是兩利兩便了。”樊舜華道:“前麵半月行程處便有楚地關隘,乃是楚國正式設守之城,其內當有市集。我們且先加快行程,可以早一些找到鐵匠為他開鎖解鏈,也免得夜長夢多。”昭元道:“我先留書一封,說明我此去乃是代為通使,數月之後回來,也免得他們牽掛疑心。”樊雲山點了點頭道:“正該如此。” 昭元草就了幾幅絹帛,掛在一些顯眼的路口樹枝處,算是留書。接著他又在臉上加了點油彩,眾人便一路前行。那些隨行人眾都象早已休息好了一般,前行甚速,居然提前了兩天就到了那關隘小城。樊舜華對昭元道:“我看這鎖銬也就是銬身堅固,機括未必複雜。我們不如就去找個鎖匠替你開上一開罷,也免得以後行走不方便。”說著對昭元一笑。 昭元知樊舜華想起了當時背自己逃跑的事,心頭甚是溫暖。他正要答話,樊雲山道:“天色將晚,鐵鋪怕早已關門,這事明天再說吧。這兩天大家兼程而行,都累得很了。要開鎖鏈,想來也不在這一時。華兒,爹爹年老需要多休息,他行動又不方便,你便多陪他聊聊天罷。”說罷便起身出去。昭元求之不得,自然是恭送出房,回來便與樊舜華大聊特聊。 次日一早,樊舜華便帶著昭元外出尋找鎖匠開鎖。不料那些鎖匠端詳許久,試來試去,卻都垂頭喪氣,說或許要到大城、乃至郢都,才有本行高手能打得開。待要再訪,天時卻已近午,隻得趕快前行趕路。樊舜華怕他心情不快,加上這麽一大幫人中,也隻有他年紀與自己稍微接近,於是便和他日日處於一車之中,陪他聊天。 一路上,樊舜華總是象個大姐姐一樣鼓勵昭元,說前麵有大城,城中必然能人巧匠比剛過去的那裏要多,或許能打開也說不定。昭元這邊見她和自己越來越是親密,顯然是將自己看得很近,不免神魂顛倒更甚。聽那樊雲山口風,似也是因為自己鐐銬纏身,行動不便,才叫樊舜華多陪陪自己的。如此一來,昭元反而有些不想打開這鐐銬了。到得後來,他更是一心隻盼這一路行程越長越好,自己這趟“通使”使命永遠不要完成。 然而想法歸想法,這路終於還是有盡時。這一日到了一座市鎮,樊舜華道:“既然能做出來,那就一定也能解。再過一兩天,我們便要到郢都了,那時一定有人能幫你開鎖解鏈的。我們且先到市上去看看吧。”昭元點了點頭,二人走到市上。市上之人見一個美麗少女陪著一個手帶古怪鐐銬之人,都是頗為驚奇。但他們攝於樊舜華的氣質,大都隻敢遠遠側身觀看,不敢靠近。 昭元笑道:“看來你的魅力真是大呀,這麽多世人都是想看又不敢看你。八成還有人心中在想,這麽一個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小子能陪著她走,我自己卻怎麽沒這個福氣。”樊舜華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他一口,氣道:“你還這麽小,就這樣油嘴滑舌嗎?” 二人正笑鬧間,忽然前麵人群一陣騷動,卻是一隊馬隊從人群中疾奔過來,要為後麵的什麽大人物開道。隻聽旁邊人群紛紛嚷道:“太子遊獵回來啦!”昭元不及細想,也沒注意樊舜話似乎神情有些古怪,連忙拉著樊舜華站在一旁。 隻見一行衣甲鮮明的衛士當先通過,其後數十匹馬上的衛士皆是背著弓箭,鞍前鞍後掛滿了獵物。再看後麵,卻是一大群宮庭衛士打扮的人,擁簇著一位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少年公子緩緩行來。那少年公子眼似朗星,額角崢嶸,頭戴紫金冠,發依飛雲簪,腰係九龍絲絛,身批玄狐批風,就連騎的馬也是神駿異常,當真是一派人中龍風氣象。路上行人都紛紛要擠上前來看他,衛士們則紛紛要阻攔嗬斥。那少年公子揮手製止那些衛士,讓人群近前。人們邊擠便嚷道:“太子殿下人中龍鳳,親民愛民,我大楚定然威福諸侯!” 昭元知這位少年公子,便是那位與自己甚為相象的當今太子。他現在臉上總是塗有油彩,身上衣著也極是普通,便跟這位太子並排站在一起,也不會有人認出,心頭自也不甚驚懼。另外,他雖知道這是仇人之子,但心中卻仍是無論如何恨不起來,隻是忽然想起父親一生都在夢想著這份榮耀排場,卻終於還是未能得到,心頭才難過起來。 昭元歎了口氣,轉過身來便想離開,忽然感到後麵被樊舜華拉了一把,耳邊聽到樊舜華低低的聲音:“他……好象跟你很象誒。”昭元一驚,回頭一看,卻見樊舜華正認真的看著那位公子,明顯隻是隨口之語。昭元笑道:“我不過是山野草民,要說風采,可跟他差得遠了。這位公子乃是人中龍風,似乎倒很值得你對他多看上幾眼了。” 樊舜華白了他一眼,臉上一紅,道:“你就知道瞎說。回去我不找人跟你開鎖,看你怎麽辦。”談笑之間,那一行人已緩緩過去了。 二人回到驛館之中,卻見隨行之人多對著樊舜華和自己嘻嘻偷笑,神態大異從前。樊舜華居然也並無不悅之意,隻是臉上微紅,快步搶進屋裏。昭元頗為奇怪,追上去問道:“那些下人怎麽忽然膽子這麽大,敢來笑你?你卻也不管呢?”樊舜華白了他一眼,啐道:“小孩子家,問這些幹什麽?一邊玩去。”昭元笑著跑回了自己房間。 當天下午,樊舜華卻並未象先前那樣,主動過來跟昭元聊天。昭元心頭有些奇怪,便起身主動前去樊舜華房間。他一路上見那些下人也似在對著自己竊竊私語,心頭更是覺得怪異,但也沒太多想。 這一次卻是敲了好一會門,才見樊舜華開門。門才一開,昭元便眼前一亮,原來樊舜華頭上插了兩支白玉釵,臉上也似乎薄薄施了一層脂粉,更顯得嫩臉勻紅,風華無限。她見昭元目光炯炯地瞪著自己,知他為自己美麗傾倒,頭一低,嗔道:“你瞎看什麽?” 昭元讚道:“你……今天好美呀!”樊舜華徉怒道:“你又來言不由衷了!”昭元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真的好美好美!”樊舜華心中歡喜,口中卻道:“你來就是為了這個麽?哼,不理你了!”說著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留下昭元怔怔地呆立在門口。 昭元呆呆地回到房中,心頭卻是不住回味:“她今天可真美!”想來想去,腦海中始終都是樊舜華的倩影,又忍不住想象自己若是娶了她該有多好,直想得麵紅耳赤,怎麽也無法入眠。忽然,一個念頭起來:“她今天……究竟為什麽忽然這麽打扮?” 一想到這裏,昭元心頭立刻清醒了過來:“她隻怕不是為了我才這樣的。我與她朝夕相處,她何曾這般打扮過?隻怕是今天集市上的那位什麽太子,把她給迷住了。”昭元一念及此,腦中立刻又浮起了那太子的風采,拿來與樊舜華一比,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自己這番形象若是放在一起,簡直便是雞立鶴群,哪有一點配得上他們? 昭元全身已是如冰:“這位太子的確是人中龍鳳,而我卻不過是一個亡命天涯之人,樊姑娘喜歡他乃是天經地義。我哪裏能配得上她?”又想:“太子如此風采,又為一國儲君,日後她自然能居後宮正位,享盡榮華富貴。即便她瞧得起我,我又能給得了她什麽?難道便跟著我去蠻荒之地,喂一輩子毒蛇麽?嘿嘿,我一個逃命的窮小子,自身都難保了,卻居然還卻癡心妄想什麽要跟她長相嘶守。那不是天下第一笨人是甚麽?” 他冷笑了數聲,卻忽然又想:“太子人中龍鳳,肯定有無數淑女想要嫁他,未必便會娶樊舜華。”但轉念一想,卻又覺自己居然暗中希望樊舜華配不上那太子,實在是莫大的罪過:“樊舜華這麽美,又有誰是她配不上的?就算有人不配,也隻能是太子配不上她。”可再一想,卻又更覺喪氣:“若連太子都不配,我又怎麽配?” 昭元呆臥良久,怔怔地望著屋梁,心頭實在不知是什麽滋味。許久許久,他忽然又自言自語道:“其實我早早能看到他們二人的般配情形,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男兒在世,但求造福世間,又豈能隻在乎一個女子?如今我便早早回到杜先生那裏,窮一生之精力,幫助杜先生完成那本曠世無比、藥毒合體的《蜀王濟世篇》,日子豈非更有意義?” 可那深深失落的感覺,便如惡魔一般環繞在昭元心頭,簡直令他腦中無法再想其他任何事物。任何時候,隻要稍一動念,他立刻便覺那風采照人的太子正在自己麵前冷笑:“你看看,我爹爹便比你爹爹強,到了我這一輩,我還是比你強!你認識她在先,那又有什麽用?你根本就不配她!” 昭元頹然複臥在床上,心頭痛極,更是苦極。他本來對那位太子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可現在卻又覺自己一切的苦都是那太子造成的,其全身上下簡直無一處不可憎可恨。他幾乎都忍不住想:“要是這太子不出現,那該多好?要是太子不出現,現在樊舜華還在跟我聊天打鬧,親密無間……可是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昭元甚至順帶著連那樊雲山也恨上了:“他哪裏不停,早不停晚不停,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停在這個市集!真是豈有此理!莫非他也是知道太子今天打這裏通過,便想拉女兒來,想讓他們先有所見?嘿嘿,人家卻畢竟沒有看見他女兒。我原來敬他是個老成持重之人,現在看來他目光雖遠,卻畢竟還是個趨炎附勢之徒。” 昭元這時心中扭曲,對別人隨意揣測,根本不去想自己的想法有多麽不通和可笑。總之,他腦中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一切使自己不快的,都是十惡不赦之輩。但無論他對樊雲山多麽不喜歡,卻就是不肯去瞎想樊舜華,隻覺這一切的卑鄙都絕不可能與她有關。 也不知過了多久,昭元腦海中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定了定神,聽得院中似乎聲音有些嘈雜,再朝門縫外一看,卻見一些下人正在到處奔忙。昭元心頭奇怪,微微開門偷看,卻見那樊雲山正拉著樊舜華,不知在說些什麽。隻見樊舜華裝扮完畢,更顯得清麗脫俗,側目之際,似乎看到了自己,卻又似乎什麽都沒看見。昭元心頭苦楚,連忙關上門以被蒙頭,拚命不想聽見任何聲響。停了一會,院中聲息終於漸漸止歇,但樊舜華卻也始終未來敲他的門。昭元心頭更是酸楚,直恨不得大哭一場。 到了晚間,門外卻有扣門聲。昭元全身一顫,但聽了幾下,知道並非樊舜華,便竭力平靜聲音道:“進來。”門開之後進來兩位下人,都道:“大祭師。”昭元一見之下,知他們都是兩位下人中算得上健談的,一個叫陳登,一個叫王明寺,顯是樊雲山派來和自己聊天解悶的。 昭元心頭憤悶,暗道:“就這兩個人便能抵擋得了樊舜華麽?這可也太可笑了。”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不過是什麽身份?人家肯派人來關注,已算是瞧得起我了。人家難道還欠我什麽?嘿嘿,我現在不過是一普通野人,與他們聊天取樂,乃是份所當然。”當下竟也平心靜氣與二人聊天。他雖極度酸楚,但心頭一股傲氣上來,卻是說什麽也不肯在這兩個下人麵前露出來,反而是言談極歡。直至二人告辭,言談之際依然無絲毫觸及樊舜華。 到很晚的時候,外麵又開始喧嘩起來。昭元不用開門便知是樊舜華他們回來了,心頭鬱悶之下,又是狠狠蒙頭而睡。過不一會,便聽到外麵輕輕的敲門聲,聲聲都似透著溫柔。昭元知是樊舜華在敲門,心頭狂跳,幾乎都想扔開被子衝上去開門傾訴。但不知道怎的,他心頭一股憤悶卻又直達氣上來,竟然強行忍住。 樊舜華久敲無應,輕輕推門進來,輕拍著他捂住頭臉的被子,關切地道:“昭元,昭元?你病了麽?”昭元一陣衝動,但立刻又強自忍住,反而裝做睡熟模樣。樊舜華見他已睡熟,歎了口氣,起身出門而去。 昭元心中實不知泛起了什麽滋味,隻是想:“你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你。”可是後來覺她真出去了,心頭卻又懊悔莫及:“這可是她來理我了呀,我又為何不去理她?”但樊舜華已是去得遠了,追之也已無及。 夜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靜了,可是昭元心頭的煩亂卻不但絲毫沒有消逝,反而有變本加厲之象。昭元想到煩惱處,幾乎都恨不得以頭觸牆,把頭砸破、完全不能思想才更好。忽然間他聽見隔壁似有微微的笑聲,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把耳朵貼在牆上聽。昭元本是練武之人,加之曾得望帝指點,又曾服無數靈藥,武功雖還不高,但論起耳目之聰,卻是少有人能及。加上夜深人靜,雖然那牆壁甚厚,隔音極好,這一笑聲卻仍是給他聽了出來。貼耳細聽之下,卻正是那兩個下午陪自己聊天的下人在杯酒言歡。 隻聽陳登道:“今天太子與小姐已經相見,看來先王的那話真的是要成真了。嘿嘿,我們家馬上就要出一位王後了,老爺還能不多給賞錢?”王明寺答道:“你這是什麽話?君無戲言,先王說的,隻怕還真隻有你敢以為隻是戲言。這姻緣是先王親口許下的,不論誰當大王,我們家小姐的王後正位都肯定是跑不了的。這些年來,滿朝文武有哪個不是把俺們老爺當皇親國戚看待的?不說別的,象我們大人這等年紀身體,卻還能幾乎不入朝堂就長領大俸的,你看看還有誰?這為的是什麽?還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陳登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想贏那點賭金,我又不會賴你的。不過說實話,這爺爺輩許下的親,過十幾二十年還遵守的,倒也真算是少見了。我先前見大王從來沒有提過此事,還以為他已經將這給忘了呢。試想,如果他真要存心忘記的話,那自然是誰也不敢故意去提此事。”那王明寺冷笑道:“怪不得每次你跟人打賭都是輸,簡直活該被人贏錢。你當這事當年先成王隻是隨便說說的?當今各國的正妃正後,少有隻依國主本人意願的,哪家不是靠家族勢力才能成為正夫人?十幾二十年前,當今大王和二世子……” 陳登急道:“小聲點!你不要命了?還提什麽二世子?”王明寺笑道:“這裏牆厚尺餘,莫說象我著等輕聲說話,你便大聲吵嚷,看看又會有幾個人來理你?再說二世子失蹤多年,縱然未死,羽翼也早衰了。大官們忌諱說起,乃是因為怕引大王心病丟官位。我等小民偶爾說說,又有誰會去吃飽了撐的非來當真?你便請大王來砍你腦袋,大王隻怕都懶得動手呢!”陳登道:“好了好了,少說廢話。你快點說說原因,也好讓我輸個明白。” 那王明寺得意地道:“當今天下列國,國後、太子妃從不出國中公卿世家,或是別國公主。想我楚國中,除了幾大王姓如屈、景、昭等乃是同姓不婚外,有勢力的大家卻也沒幾家。象現在正任令尹的若敖氏鬥家,任中軍司馬的為家,還有項家、黃家、潘家、樂家、劉家、趙家、莊家、李家等幾家大的,再有就是我們樊家了。我們樊大人雖然是文官,但樊家他這一輩兄弟眾多,好幾個都是將軍,手握好幾個郡縣兵權。雖然他們都隻是在地方,但亦向來為大王所重。再加上大王為防鬥家權勢過重,對我們這幾家,都一直是加意籠絡的。” 陳登不滿道:“你少廢話。說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那王明寺笑道:“唉,笨人還是隻能聽笨話。我們樊大人那幾個兄弟都隻有兒子無女兒,他自己卻偏偏老來得了一個獨女,那自是寵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三分。本來當年我們的大王娶了趙家小姐,先王便有意讓二世子娶我們家大人幼妹的,但江夫人作主,二世子最後也還是娶了趙家的二小姐。先王過意不去,於是當年我們小姐一出世,便親自前來看望,還當著隨行眾臣的麵指著小姐,說她便是日後我楚國下兩輩的國後。那時現在的太子可還沒出生呢。你想想,從那以後,又有誰能敢我們家小姐爭?後來大王即位,心憂二世子卷土重來,更是對我們樊大人寵信有加。如今樊大人雖要告老還鄉,可他兄弟們卻還是正當盛年,後一輩的也人才鼎盛。你想想,對這樣一件於大王和我們家都大大有利的事,大王怎麽會忘?又怎麽肯忘?” 昭元心中越來越涼:“原來這竟還是數十年前便定下來的姻緣。我真是愚蠢,居然還對樊舜華如此癡心妄想。”他雖明知這多半是真,心頭難過,幾乎收起耳朵想要不聽,可不知道怎麽的,竟然還是盼望再聽下去,似乎這裏麵還能有假一般。隻聽那陳登道:“原來如此。我說老爺為什麽都老邁體弱成這樣了,居然還非要把小姐接到郢都中去,原來就是為了想要給他們成親,早點了卻這一樁事。” 王明寺笑道:“小姐以前想出外遊玩,老爺很少有應允的。可是這一次,這麽遠的野地方,老爺都答應了小姐,這是為什麽?”陳登恍然大悟道:“老爺是可憐小姐從今以後嫁入深宮,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對不對?” 王明寺笑道:“雖然未必是這一次就要嫁入,但起碼也是要讓他們見見麵的。老爺也是疼小姐啊,要真是要這一次行禮,怎麽會沒準備多少嫁妝?唉,說起這來,還是說明你最蠢。你想,全家人等都知道了,就算不知道的,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嘿嘿,這麽多人裏麵,隻有你不知道老爺此行的真正目的,也難怪你要在這兒做一輩子的雜工。”隻聽陳登怒道:“什麽就我一個人不知道?起碼還有那個白癡小子也不知道啊!” 昭元心中一顫,滿臉發熱,幾乎羞愧欲死。隻聽王明寺笑道:“瞧那小子似乎也不是什麽太蠢之人,但卻不知為何,居然連這麽明顯的事也看不出來。看來,他真是讓小姐的風采給迷昏頭了。”陳登笑道:“哈哈,這個我倒是看出來了。那小子打還在那鬼地方當野人的時候,就對我們家小姐垂涎欲滴,後來居然還找了個什麽理由,死皮賴臉地要跟著小姐去郢都,那不是別有用心是什麽?不過奇怪的是,以老爺這等眼光之人,居然也還會允許他一路跟著,還讓小姐天天陪著他說話解悶,真是奇哉怪也。” 那王明寺道:“這你就不懂了。老爺是何等樣人,怎麽會連這都看不出來?我猜是那小子好歹也算是個野人族中的什麽大祭師,其千裏迢迢親身出使我大楚,那也是表示恭敬之意。大王這些年一心威懾諸侯,卻又不甚得意,這麽遠部族的大祭師親自來表示恭敬,怎麽也算是有增我大楚威名,大王必定會高興高興。而且如果接待他的官員層級能夠低些,同時他還能不生氣,老爺自然也能在告老之際立一小功。這小子見識短淺,居然一心真以為小姐喜歡他,小姐叫他到東就到東,叫他到西就到西,指使之際還歡天喜地一般。我看哪,隻要小姐開口,要他多表示一下恭敬,想來是絲毫不難。” 陳登笑道:“原來如此。看來好色就要挨宰,乃是古今皆然之事。他娘的,隻有象老子這樣視女色如糞土的,才從來不用擔心挨宰。”王明寺鄙夷道:“你視女色為糞土?隻怕是反過來吧?”陳登怒道:“你不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他窘怒之下,連聲音都高了幾分。 王明寺似乎不願跟他多纏,連忙岔開道:“我們如此灑脫,那小子卻是白癡一個,自然不行。本來我還擔心,他心思蠢動之下可能有什麽非禮之想,但看他情形,卻實在就是一個土得沒邊的化外野人。多日以來,他隻要能陪在小姐身邊,便已是喜不自禁,壓根連非份之想的勇氣都沒有。唉,說到這上麵,實在還是老爺看得準。” 陳登笑道:“小姐身有武功,那小子便真要非禮,也沒那麽容易。說實在話,我先還以為你要說怕小姐喜歡上他呢。”王明寺哼道:“隻有你這豬腦子才會想到這上麵。小姐是什麽人?是命中注定的王後!他是什麽東西?不過是一蠻荒野人,最多騙騙山野女子,哪能入我們小姐的法眼?小姐雖然待他甚好,但想來一是小姐為人善良溫柔,二是老爺吩咐,三來那小子還沒成年就身居祭師之位,也引得讓人有些好奇,總之絕不是喜歡他。” 陳登道:“這倒還是在理。”王明寺續道:“反正不管怎麽樣,今天太子和小姐已照過麵,小姐馬上就要成為太子妃了。你看小姐從市上回來後滿臉欣喜羞澀,破天荒地精心打扮的樣子,歡喜之情任誰都看得出來,那自是一眼也看中了太子。下午老爺說是要拜見太子,卻非要帶著小姐一起去,那還不是讓他們二人先好好見見麵?據說今天太子一見小姐便眼睛不離,老是假裝想移開目光,卻又常常失態,甚至連能不能早些成禮的話都暗示出來了。其失魂落魄的樣子,跟我們身邊的這位還真有兩分相似呢!雖說太子本來閱人無數,可我們小姐畢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怎麽由得他不傾倒?眼看是你情我願,大好姻緣就要成了。這野人小子就算以後真有什麽心眼,那也已經來不及了。” 昭元心頭越來越是酸苦和自卑,不住地想:“是啊,太子跟她本來便是天生一對。我是什麽東西,卻作此非份之想?”隻聽那陳登笑道:“那小子怎麽能跟我們太子相比?我們太子乃是人中龍風,英明神武,跟這小子擺在一起對比,那簡直就是侮辱了我們太子。太子爺雖然也是對俺們家小姐有了相思之意,但他是一國儲君,小姐本來就是他的夫人,他隻需要再熬個把幾個月,便可以真個銷魂了。而這小子,恐怕就苦了……” 那王明寺也笑道:“是啊,雖然太子現在年紀尚淺,但我們家小姐可正是花朵樣的年紀啊,那可等不得的。再說一向就有什麽什麽古話,說什麽國君十五歲就有了兒子的。雖然現在成親已不見得那麽早,可太子這年紀,卻也可以消受我們小姐了……”那陳登也放聲而笑,笑聲中盡是猥褻之意。王明寺幹笑了幾聲,續道:“……說不定再過上一年半載,我們老爺就成了未來國君之外公了!” 陳登道:“這小子看起來倒也可憐。今天我們倆奉命跟他聊天,他那幅樣子,絕對是有賊心沒賊膽的苦相。可是他卻還硬要挺著一張苦瓜臉,要跟我們裝若無其事,真是讓人好笑。他隻要隨便照照鏡子就能知道,任何人隻要一看他那張臉上的表情,就會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他卻居然還想在我們麵前裝麵子?沒準呀,他心裏還在罵我們老爺嫌貧愛富呢!” 王明寺笑道:“什麽可憐?那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小姐是天上的天鵝,說實在話,你也偷偷想吃,我也偷偷想吃,可是吃得到嗎?但起碼你我還有自知之明,不象他那一幅衰樣。我們老爺氣量可就比他高多了,雖然明知他心中在罵自己,卻還是不和他一般見識,反而要我們好好服侍他,一舉一動都要我們輪班小心跟著伺候。他娘的,簡直比伺候老爺自己還要周詳。唉,這才是當大官的氣量啊。看來,我們是注定要當一輩子的下人了。” 昭元聽到這裏,早已是羞慚欲死。那二人還在不住竊笑,但昭元卻已無論如何也再聽不下去了。他拚命鑽進被中,直恨不得所有的聲音都從自己周圍消失,更巴不得自己從來就沒有來過這個世界。悶頭蜷縮中,他腦中盡是樊舜華和那太子執手漫步、互訴衷腸的情形,無論怎麽猛捶自己腦袋,也是絲毫無用。淚意朦朧之下,那二人的身影似乎越來越是模糊,可他心頭卻又覺得他們相依的景象越來越是清晰,也越來越是彼此交融,再也無法分開。 昭元極力忍住自己想他們的念頭,但是無論怎樣抑製,這念頭卻仍是盤旋不去,而且漸漸似乎要占據心田的一切縫隙。他拚命努力去想撕開他們推開他們,可是他們卻依然還是越來越是親密,離自己也是越來越近。當然,也將幸福推得離自己越來越遠。 良久,外麵一聲甚低的聲響似乎驚醒了他。昭元心知這必定是那樊雲山派的仆人,要前來看自己是否有什麽需要。他正自恨極,但聽聲音,卻又似不是那陳登和王明寺二人。 昭元心頭稍安,便想出聲應答,忽然又想:“他們表麵上對我畢恭畢敬,大獻殷勤,其實還不是一樣,都在暗笑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難道便隻是那二人才是這樣的麽?我又何必去對他們抱什麽幻想?”當下便想也不去理會。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別人這樣笑自己,實在也無可厚非:“他們又有甚麽錯?我不過一蠻荒野人,原本便是與樊舜華、太子不在同一世界的。可我居然還對未來的太子妃癡心妄想,這不是癩蛤蟆又是什麽?” 昭元咬了咬牙,極力抑製住心中酸楚,道:“誰呀?”門外卻一時無聲。昭元心頭鬱悶之極,疑心他們又是來嘲笑戲耍自己,忽然一個箭步,飛身衝下床,一把掀開那門;可是門外卻依然寂寂無人。昭元跨出門外,卻見遠處一個正端著夜壺的仆役正走門廊,看見自己正在向他張望,向自己尷尬地一笑。昭元見他神情怪異,更是心頭羞憤,回身退入房內,掩上房門,悶頭而想:“盡人皆知此事,我還呆在此地,難道便給他們當猴看麽?” 他一念及此,立刻便身隨心動,開始收拾衣物:“我本來便不想再與中原有任何瓜葛的,今天忽然違背初衷,受此羞辱之懲,焉知不是天意?我自回去當我的大祭師,人人對我皆是恭敬有加,豈不是好過這裏千倍萬倍?” 可一想到“大祭師”三個字,他心頭立刻又慚愧萬分:“我既然身為大祭師,在外人眼中,一舉一動自然身關全部族之榮辱。此番我之前來,雖然心有雜念,但畢竟也還是托著與上邦楚國交好之使命而來,豈能就這樣便一走了之?如此便走,這些知情的下人定然更是笑我氣量狹小,鼠肚雞腸,爭情失敗灰溜溜地滾蛋。但這倒也還罷了,那不知情的人隻怕以為大祭師忽來忽去,臨近楚都卻又不告而別,隻怕便會認為全族對楚有不敬之意。以那楚王之習氣,隻怕一時興起,便會挑動周邊部族出兵討伐,必然會是生靈塗炭之局。我雖然跟隨杜先生的時間也就三年,別的或許還學不到什麽,可這最根本的心胸慈悲、為天下人著想的氣節,難道也好意思說半分都沒學到?” 昭元想來想去,越來越覺自己隻怕還不能隻一走了之。更何況現在離楚都如此之近,自己前來通好之事,定然已被樊雲山先行報告了朝廷。楚國司禮之署,隻怕也是早就作好了接待的準備。此時再走,後果顯然是大大難測。更何況自己已修書告訴族中之人,說是自己要至楚都致意。倘若現在就此回去,又拿什麽臉去見天昭公主和一幹族中人眾? 昭元思前想後,總是無法做得決斷,直想得頭都大了,也依然決定不下。他心頭也依然盤旋著樊舜華那曼妙的身姿和清雅的談吐,越是想要離開,那身影便也越是親近,怎麽也揮之不去。昭元又踱來踱去半個時辰,終於又一跤頹坐在床上,歎了一口氣,暗道:“既來之,則安之。想來致以通使之意,也不過一二日功夫。我隻要早早表露歸意,他們想來也不致勉強。至於被下人們所笑,那也隻好由得他們了。本來便是我的不是,又怪得誰來?”又想:“對於樊舜華,我卻是無論如何不去找她了。便是她來找我說話,我也隻以平常心待她便是。我和她,本來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原本就沒什麽瓜葛,又何苦自尋煩惱?” 昭元伸手解開自己的包袱,從中翻出那套新做的、穿著甚是繁瑣的大祭師袍,一件件地慢慢穿好,心中默想:“從今爾後,我便永遠是這大祭師,外麵的一切都與我無幹。便在這晚上,我也當著此袍服,行此心誌。”接著他又重新在臉上加上重彩,盤膝在床上行功。行了一會,他隻覺萬賴俱滅,心頭漸漸空明起來。那些什麽樊舜華、太子之事,竟都渾然不在心頭了,身心都是出奇的平靜,甚至連那一向難以操控、常常互相幹擾的內息,也似乎聽話了起來。 正在物我兩忘之際,忽然門上傳來幾聲急促的敲門聲。昭元又被拉回煩惱之世,心頭極是鬱悶,但仍勉力以極平靜的聲音冷冷地道:“夜已深了,我也沒什麽要服侍的。你們明天再來罷!”但外麵那聲音雖然甚低,但卻是更急,而且還傳來一個柔軟而又緊張的聲音:“昭元,快開門,是我!”卻竟然便是樊舜華的聲音。 昭元按捺住心頭劇跳,冷冷地道:“你來幹什麽?”樊舜華似乎並未覺察出他的語氣變化,仍是急促地低聲道:“快開門,我有話要跟你說!快!”昭元本來心中極不想開門,可是不知怎麽的還是下床打開了門。樊舜華側身飄入,立刻掩藏上房門,一見昭元冠服盛裝,似是微微一怔,但緊接著便急道:“你快收拾好東西,趕快離開這裏!” 昭元並不動手,隻是道:“這卻是為何?”樊舜華急道:“不要問了,現在事態緊急,不走就來不及了!”昭元冷笑道:“什麽來不及?是你的婚事麽?”樊舜華臉上一紅,道:“你……”昭元道:“放心,我不會幹擾你跟太子的婚事的。我乃是來致通好之意的大祭師,有幸遇到你跟太子殿下一見鍾情,自然是幸運得緊。要不是日程緊湊,我說不定還要來喝你們一杯喜酒呢!對這天作之和,我自當一力促成,又哪裏會阻攔此事?你隻怕是多心了。” 樊舜華臉上紅白不定,甚是窘迫,再聽得外麵忽然有了些身響,急得跺腳道:“不是這個!我是來叫你逃命的!你快回去你的族中罷,我……”昭元道:“我什麽?待完成任務後,我自然回去。可現在若要臨陣脫逃,那卻是有辱族眾,你叫我如何回去交代?” 樊舜華急了,忽然左手一揚,道:“那你看看這是什麽?”昭元一見她手上空空如也,心知中計。但他雙手被鎖,再加上心頭激動全無防備,眼見她揮手點出來的穴道,也是無可抵禦。刹那之間,他已是眼前一黑,立刻軟倒在地。 幸好樊舜華功力不甚深,昭元又體質與常人有異,過不多時候便悠悠半醒了過來。恍惚之中,他覺自己又被樊舜華如同當初逃出臥眉山中那樣,背著快速奔跑。 鼻畔又聞到她身上幽香,昭元心頭實是感慨無限:“當初我也是這樣被她背著逃跑,可是那時知道是要逃到她身邊,雖然顛波無算,仍是便如高臥雲端一般甜蜜舒適。現在她又背著我逃跑,隻怕卻是盼我早早遠離,免得那太子見了自己生氣。唉,人生如夢,隻怕便是這一段最好的注解了。”他心頭雖然不願意如此悲苦地受她擺布,可是真要奮身下來,卻又下不了決心,因為他心頭似總是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念頭:“待會我肯定會堅持回去,她也肯定會大大生氣,認為我不聽她話,再不見我。再日後,她再成了太子妃,深宮內外,要見她一麵更是永世無望了。現在既能多親近一下,又何必非要拒絕呢?” 昭元聽樊舜華奔跑得漸漸氣喘,後麵也無追趕之人,知道她馬上便會放自己下來,一時間不免又升起了希望她繼續這樣、不要停步之念。果不其然,樊舜華又奔了一會,來到一個小小樹林之旁將自己放下,俯下身來看自己。昭元心頭鬱悶,猛然站起,險些跟她撞著。樊舜華一驚,繼而拍胸道:“你……嚇我一大跳!還好沒人追來,你算是安全了。”昭元道:“什麽我安全了?你太子妃的位置,現在才隻怕是十拿九穩了。” 樊舜華一怔,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嗔道:“你說什麽?”昭元慢慢道:“其實你也不必這樣防我,我是不會阻攔你們的……”樊舜華急道:“你瞎說什麽啊?我爹爹和太子想抓你啊!”昭元心中一動,正想問:“他們為什麽要抓我?”忽然看到樊舜華纖腰上掛著一快玉佩,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正位太子”,明顯是那太子送給樊舜華的定情之物。昭元心頭一陣酸苦浪湧,冷冷地道:“抓我?因為什麽?我隻不過是一個毛頭,他們為什麽要抓我?你們連定情之物都已交換過了,我又沒半分阻攔,又是外族通使,為什麽要抓我?” 樊舜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道:“他們疑心你是那逃亡景子職的兒子,所以想抓你!”昭元一驚,臉上變色,心頭暗道:“難道真的便被他們發現了?”樊舜華續道:“我也隻是暗中聽到,當時聽爹爹說,你長的有些象太子,但……又不太象。於是他們商量後,便想先帶你到郢都,請大王定奪。因此他囑咐下人們要多服侍你,一來看住你,二來也防你逃脫。” 昭元心頭一動,道:“那你以為呢?”樊舜華道:“我覺得你雖然是和他有點象,但是舉止風采全然不同,多半是他們要殺錯人……”昭元一聽她說“舉止風采全然不同”,心頭一陣酸楚:“在你眼中,自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口中便道:“然則若我真的就是那逃亡的人,那便是殺對人,你也就不會救了,是吧?” 樊舜華一怔,呆了一呆,一時答不上來,遲疑了一下才隻是道:“這……我倒沒想過。但我想你們其實並不很象,他們這樣……終是不對。”昭元見她微有遲疑,心頭更是苦悶:“這裏真正見過我未塗油彩的真麵目的,隻有她和樊雲山寥寥幾人,那太子根本就沒見過我。那樊雲山老眼昏花,當日見到我時,表情也是一派鄙視山野之人大樣子,分明根本就沒想到這上麵來,現在又為什麽忽然懷疑起我來了?何況如果真的懷疑是我,那麽定然加倍巡邏防範,又怎麽會被她這麽一個武功跟我一樣低的人,就輕輕易易地就救了我出來?而且在逃跑途中,居然還根本無人來追?定是她用這來嚇唬我,要我老老實實遠遠避開他們,永遠不要讓她和太子看見我,免得擾了他們的清興。” 想到這裏,昭元禁不住義憤填膺,竟然脫口而出:“答不上來了吧?哼,哼,你要攆我走,也不必用這樣的手段!”樊舜華一呆,似是不相信他忽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她臉上本來一陣紅一陣白,這時卻漸漸冷漠下來,緊緊盯著昭元的眼睛,忽然冷冷地道:“總之此事全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言盡於此,你不信便歸不信。現在我總算也把你救到了這裏,我心已安,你再要幹什麽那是你的事,再也與我無關。”說罷一轉身便奔了回去。 昭元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雖有不舍,卻終於也不肯出聲召喚。隻見她纖巧的身影在夜色中漸漸不見,姿勢極為美妙,自始至終也未回頭看自己一眼。 直到目送樊舜華身影消失,昭元方才漸漸平靜了下來。他細細想起樊舜華剛才那番話,心頭漸漸又覺未必是假:“那樊雲山為什麽特地吩咐下人,要對我如此三班倒地服侍,伺候得這般殷勤?按照那晚王明寺的說法,以前也曾有過這般事,但從來沒有這般殷勤過。自己隻不過代表一個未受周王分封的部落前來,不能說什麽超然地位。以他之位高權眾,加上為官數十載的經驗,豈會不知對什麽人該用什麽禮節?他怎麽要這樣對待自己?難道便真的隻是怕自己幹擾他女兒之事麽?” 昭元一想到這裏,立刻又升起了更多的疑點:“那天我初遇樊舜華時,他對我似乎有過短暫注意,但後來卻立刻又說驚奇於我的年紀和職位。而且他開始似乎不願意我跟她女兒交往,但後來又忽然讓她女兒主動來找自己遊玩,還不斷問及自己的年紀來曆,難道是他心中早就有所覺察,隻是深藏不露麽?” 這念一起,立刻便一串串疑點全都起了來:“我被囚禁,本來與他們無甚幹係,他居然會派人來救,而且還是派她的寶貝女兒來救。現在看來,隻怕是他知道我對他女兒有意,是以特地命女兒來救自己,讓自己死心塌地跟他走。後來他又總命她的寶貝女兒來陪自己聊天,隻怕也是這一道理。當今公卿大夫之家,注重名節甚於生命,怎會讓快要出閣的女兒,去陪一個與自己未來女婿差不多大的單身男子?” 昭元越想越覺可疑,越來越覺這樊雲山根本就是老謀深算。他雖明明是文官,隨行中也無武功出眾之人,可居然仍能讓自己死心塌地跟著他一直走到楚國腹地,而且隻因為樊舜華告密才得逃開。況且按照樊舜華先前所說,自己這鐐銬不過堅固而已,機括未必難開,為何一路上所有城池裏的匠人,全都異口同聲說自己開不了,要到郢都才能開? 這本身倒也罷了,奇怪的是,這些鐵匠鎖匠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幾乎就是一模一樣,簡直就象是被一個人教出來的一樣。隻不過自己當時總是由樊舜華陪著,又潛意識裏怕鎖開之後自己不那麽“悶”,樊舜華便不會整日裏陪著自己,竟始終沒有細細而想。如今要是一到京城,以楚王心氣,便自己不是景子職親子,也是絕對不會被放過的。樊舜華擔心的不錯,單憑這相貌相似,便已是必然無幸。 昭元想著想著,雖還不能完全確定,但心中對這位樊雲山本來的那一點好印象,卻已是完全一掃而空。現在若要他再回驛站,再去麵見樊雲山,心中已是大大戒懼。而這時想起樊舜華在被搶白時那哀怨欲絕的神清,心頭直是追悔莫及:“她不惜冒被她父親發現的危險來救我,我怎麽還這樣對她?如今她負氣傷心而去,我……我怎麽對得起她這些日子來對我的照顧和情意?”又忍不住想:“她一聽到我的危險立刻便來救我,難道……她未必是真的對我完全沒有情意?” 一想到這裏,昭元不由得全身皆熱,連臉腮之處都發起燒來:“我怎麽可以一走了之?她要是被發現,那麽定然受到嚴責,我怎麽可以讓她被那樣對待?再說這也隻是我的猜測,樊雲山未必便真是想置我於死地。再說一路所見所聞,百姓們都說他官聲甚好,從不草菅人命的。縱然我被楚王所獲,我目前身份與楚王所疑的實是相差十萬八千裏,抵死不認之下,樊雲山定然極力阻攔讓楚王濫殺無辜。我便再去見見他們,又有何不可?”他心際念頭都是一會便換,但無論怎麽換,都是隻隨對樊舜華的感覺而各走極端,隻是自己絲毫不察。 昭元想了許久,仍是難以確定是該就此離去,還是應該回驛站、去冒險麵對一切。正猶豫間,忽然遠處傳出一陣喧嘩人聲,便聽有人叫道:“在這裏了!”立刻便有一幫人提著燈籠向自己靠了過來,正是樊雲山帶著家丁尋找自己來了。 昭元站立不動,心中卻是凝神戒備。樊雲山近前笑道:“大祭師何以忽然夜間不告而別?”昭元道:“我今夜忽感不適,趁月色皎潔,於是便想出來走走。”樊雲山道:“有如此雅興,果然是清高之人。隻是此地似乎甚遠,大祭師新來乍到,或者是有人導引共遊罷。” 昭元察言觀色,覺他還是在努力試探,疑他還並不知道樊舜華拉自己私跑之事,當下便道:“如此夜景,信步獨遊,才是風雅之事。若是要什麽向導,豈非大煞風景?何況我本也練過些拳腳功夫,腳下行程快些,自然不足為奇。樊大人忽然帶著這麽多人提著燈籠出來,莫非也是要來欣賞夜色?” 樊雲山目光閃爍,道:“不敢。隻是下人們要進大祭師房中伺候的時候,發現大祭師已經不在,便連忙回稟。老朽以為大祭師是嫌下人們伺候不周,心中不快而出走,連忙責罰了他們一頓,急著趕來向法師大人道歉來著。這等之事,還望大祭師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與他們計較才好。如今夜色將盡,還請大祭師早些回館。”說著一揮手,手下便紛紛提著燈籠靠近昭元,要前麵帶路,請他回去。 昭元退了幾步,始終與那些人隔開兩丈開外,笑道:“樊大人高義,在下愧不敢當。隻是樊大人深夜來尋,隻怕不是為了貴管家的一點小事吧?在下身體不適,不慣同行,這裏便想先與大人作別,過幾日後再在郢都見麵。大人且看如何?” 那樊雲山麵色微變,笑道:“祭師大人真會說笑。祭師大人行動不便,若說身體不適,正好老朽帶有名醫,小女也頗懂醫藥。我們悉心照料之下,自然要比大人自己獨行萬無一失得多。”說著他手下之人快速呈半圓形快步上前,便想合圍昭元。昭元也是快步後退,口中卻道:“不敢勞動大駕。隻是在下若不是長得象某人,想來大人便不會象這樣關注在下了。在下現在身有要事,就次告辭。” 樊雲山麵色一沉,右手一揮,身後眾人忽然取出小小的弓箭,彎弓搭箭對準昭元。樊雲山冷冷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老朽確是懷疑你便是在逃景子職之子,現下便要請你上京辨別是非。我知道你未必便是,也擔心大王單憑疑心便會殺你。但老朽在此保證,若然你確實不是,老朽以這一生官聲作保,說什麽也要力諫大王慈悲為懷。但你若想現在逃離,那我便不客氣了。我手下雖然並無武功高強之士,但都弓馬嫻熟,而你現在雙手被拷,行動不便。現在若是我一聲令下,你便不死也是重傷,最終還是得跟我去見大王。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何況我若是真的不恤你命,平日裏隻要下毒,或者現在先將你射個半死即可,又何必去跟你饒舌?奉勸你一句話,好好地跟老朽走,那時黑白得辨,尚有萬一的機會。如若不然,那便連這萬一的機會都會沒有了。你是明白人,當明白其中輕重。” 昭元暗暗苦笑:“若然我不是,自然還有萬一的機會。可我確實便是,又哪裏能來這什麽機會?不過我是毒物的祖宗,你平日裏想下毒製我,隻怕未必奈何得了我。這些弓箭手雖不甚多,可惜我現在自己雙手也已被製,若要全數避開,實是毫無把握。” 昭元見那些箭手大都目光堅定,越來越覺得象是久經鍛煉之士,而且都是有備而來,心頭便想拖延待機。隻聽旁邊一人道:“大人,不要再跟他廢話了。我們先將他雙腿射殘,自然便會聽我們擺布。”昭元大驚,又見樊雲山麵無表情,似乎自己再要不投降便要下手,心頭更是著急。這樊雲山雖然不是武人,但為人冷靜,做事之主見遠在武人之上,於敵我之勢更是估算得清清楚楚。他是絕不會跟自己力拚,或是上自己什麽當的。自己若想玩什麽花樣,可說是全無用處。一時間,昭元投降也不是,逃跑也不是,竟已完全不知所措。 那提議之人見昭元呆立不動,以為他對自己不理不睬,心頭大怒,一揮右手。那些箭手們見樊雲山並無反對之意,立刻發箭,箭雨如芒便直撲昭元。昭元不及思索,奮身便欲躍起,但那箭群卻似已算準自己定然會朝上躍起,本來便比自己稍高。這下他若躍起,上身雖然不致使遭殃,但雙腿卻仍在範圍之內,果然便要他雙腿殘廢。絕望之下,昭元已是無法可想,隻得抱定念頭:“若然果是雙腿殘廢,被解至郢都,定然無幸,隻怕還會被用來當誘餌來引爹爹上鉤。還不如我就此了斷這一生罷了。” 正在抱定必死之心,準備幹脆停身不躍之時,忽聽釘釘數聲,自己居然並未被射成刺蝟,而那些弓箭卻似是被什麽東西擋了回去。緊接著便聽喲喲連聲,全都是射箭之人的慘叫。昭元心中一奇,忙睜眼一看,卻見身邊現出一個黑衣蒙麵之人,手中還撐著一柄鐵傘。那些箭正是被這鐵傘擋住,許多又飛了回去,傷了敵人。 昭元大聲道:“壯士……”那黑衣人不答,揮傘上前刷刷連點,那些人躲避不及,紛紛倒地。樊雲山也身中兩箭,雖然並非要害,但他年紀已大,又非武人,正摔在地上奮力掙紮。那黑衣人冷笑一笑,上前就要一指。昭元忙道:“莫傷他性命!”那人低低道了一聲:“是!我隻點他穴道,叫他暈迷過去變可。”其聲音生硬,似乎並非真音,但居然甚聽昭元之話。 昭元放下心來,但還沒來得及喘上口氣,那黑衣人已向他走了過來,忽然一躬身,道:“屬下拜見公子!”昭元驚道:“什麽屬下?你是我爹爹的手下?”那黑衣人道:“正是!近來主公和公子難以尋覓,但屬下等確實是在極力尋找,並無懈怠,還望公子恕罪!”說著麵朝自己,微微揭開了麵巾一角。 昭元“啊”了一聲,認出他乃是父親在鄭國隱居之時,同村的王老爺王品源。王品源也是家大業大之人,其家資之富跟自己家幾乎可以互敵,原來的時候還常常跟爹爹往來拜訪的,隻是後來才搬走。昭元印象中,他一直是慈眉善目的一幅中年福相,原來竟還是父親手下? 王品源低聲道:“公子心中慈悲,屬下自然不敢亂殺人。這些人雖受箭傷,但無性命之險。剛剛我要去點那樊雲山之穴叫他昏迷,不料還未動手,他自己竟然已經暈迷過去了,於是我便隻是點了他穴道止血。嘿嘿,看來文官就是不行。不過這樊雲山官聲一向也還好,便是公子不喝止,屬下也不會貿然傷他性命的。” 昭元點了點頭道:“如此多謝你了。你為何忽然在此出現?”王品源道:“公子說到‘謝’字,讓屬下如何敢當?屬下也不是忽然在此出現的。其實公子自從遇到當今偽太子的時候,我便已注意到了公子,隻是一時還未敢確認。後來覺察到公子有了危險,於是便暗中隨行保護。再後來,看到樊姑娘救出了公子,又見樊姑娘和樊雲山與公子說話,才確認公子確實是真的,於是才出來相認。其中有所遲疑,致使公子受驚,還望公子見諒。” 昭元歎道:“這不是你的錯。你小心謹慎,確實是一人才。”王品源大喜,道:“現在公子有何打算?”昭元心道:“有什麽打算?如今一身在外,莫說樊舜華來救自己隻是為了不讓爹爹錯殺無辜,便是她真的對自己略有情意,看她對自己和對那太子的態度,顯然還是明顯以那太子為重。既不能回去見樊舜華,又不能完成出使使命,回去亦無顏去見天昭眾人,自己又能作什麽?還不如就此遠離此世,安心當一個尋常之人。” 王品源見他不答,從旁笑道:“公子失散了十多年,我們也多年沒有見到主公,本來以為這複位大業便從此無望了的。但天可憐見,至少公子現在是無恙。雖然主公一時仍無消息,但公子既已與我們相認,又已近成年,那麽現下便是複位之千古良機。”說著忽然壓低聲音湊到昭元耳邊道:“公子,我們已有人成為那偽王商臣父子身邊近臣,近日聽得宮中出現了可疑變故。那偽王不知怎的,忽然臥病在床好幾個月,想是有了什麽變故。宮中也因此人心浮動,防守有些鬆懈。我們正好進宮便宜行事,就算不成,也可先探聽一些消息。” 昭元心中難以決斷,微微沉吟。王品源見他大有猶豫之色,提高了一點聲音,道:“公子,其實我們現在已有些實力了。令尹鬥越椒與那偽王貌和甚離,乃是人所共知之事。再加上加上前些年來,那偽王所行甚暴,朝中大臣已皆有自危之心。我們此次發動,實可說大有成功之望。”昭元正要回答,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可!”二人一驚,卻見那本來暈迷過去的樊雲山,竟不知何時已勉強坐了起來,而且還正目光炯炯地望將過來。 王品源急忙轉身拉上麵巾,立刻又轉回身來,手按傘柄,冷冷地道:“樊大人,無論於你還是於我們,你都是不該醒來的。”身形展動,便欲撲去。昭元知他心中已生殺機,連忙身體一側,阻住他躍起之勢,道:“且聽他怎麽說。”王品源不敢違拗,道:“是。屬下去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別的人還醒著。” 昭元點了點頭,王品源縱身躍至樊雲山身邊,朝他怒視一眼,俯身朝那些躺到在地的人身上補點暈迷穴道。樊雲山麵色不變,隻是緩緩道:“公子肯留下老朽說話之機,想來亦非虐暴嗜殺之人。公子既然肯恤我一個行將就木之人的性命,何不也大發慈悲,恤我楚國千千萬萬黎民百姓之性命?” 昭元心中一動,道:“此話怎講?”樊雲山道:“十餘年前大王與公子之父爭位,大王確是心狠手辣,做下了對不起公子一家之事。但迄今已十餘年過去了,大王之位早固,而公子之勢已衰。若是再起爭位,勝負之分自然不利於公子。何況大王得知公子父子尚在人世,自然會再續幾年前的追捕令,全國加意緝捕,這幾年來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民生,自然又會大受其擾。便是公子,想再浪跡世間、繁衍子孫,也是再無可能了。”王品源冷笑道:“若依樊大人本意,將我們公子交由那商臣處置,我家公子便可快樂一世,頤養天年了?” 樊雲山慢慢道:“我本來確有此意。本來我是欲將公子交由大王處置,原是擔心公子複國心切,勢必又會為楚國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國勢又帶來一次浩劫。因此,我想若是真能確定公子身份的話,便要對公子不利。但方才見公子如此憤激之下,卻依然不欲傷我性命,心知公子當是可依德化之人,此事自然另有商議。若是公子肯當麵放棄爭位之心,老朽便願賭上這一回,相信公子金口。而老朽回去,自然也不會向大王和太子殿下提起曾遇公子之事。公子見今日我同來之武人箭術雖強,武功卻是低微,當知老朽尚未告訴太子等此事。同時,也可證明老朽確實是希望能夠在不得不把公子交給大王之前,就確認公子的身份,以免萬一不是,卻還不得不冤殺於你。公子明心見性,當知老朽既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並非心黑手狠、隻求穩妥而不顧天理之輩。再說公子本來年紀輕輕,便已在邊遠之地身居大祭師之位,聲望尊隆,其實也算有帝王之威。那又何必為這本來無甚希望的王位冒此奇險,置天下百姓於不顧呢?” 昭元沉吟不答。王品源怒道:“胡說八道!樊雲山,我本來敬你是一個好官,但沒想到你卻也為了樊龍附鳳而行此歪理!當初先王在時,本就越來越屬意於我家主公繼承大位,朝堂中乃是人所共知,這王位本來便是我家主公的。現下雖然主公不在,但父死子繼,公子業已成年,且就在眼前,自然便該公子繼承。何況這商臣即位以來倒行逆施,對外好戰,對內好征,性喜奢華,早已民不聊生。如今我家公子順應天意,來取回王位,那根本就是順利成章之事,而且以我家公子之仁心,自然更能造福大楚百姓。你這老兒為了攀龍附鳳,自身富貴,居然來鼓動我家公子放棄天意之歸,那不是癡心妄想麽?” 樊雲山理也不理他,隻是冷冷地道:“樊某為官數十載,隻知忠心為國,赤心愛民,是不是好官,世間已有公論,卻也不因你這一言便會大損大益。說起樊某攀龍附鳳,隻怕也是不大貼切。要說到底,我這一家,當是龍攀鳳附才算是真,想來你也不是不知。況且我那華兒本來兩年前便已可出閣,但卻又何以如今才去見親?那是老夫覺得先前大王行為暴虐,心中不樂,不甚願意和他結為兒女親家。你想來潛入宮中已久,自是知道,以目前楚國之局勢,大王仰仗我樊家之處甚多;我便不允這樁親事,大王也仍然不會對我樊家如何。” 他這樣冷冷說來,神情間自有一種浩然之勢。王品源完全答不出話來,顯然也對他說的有所默認。樊雲山慢慢道:“近一年來,大王忽然大病一場,痛受幻魔折磨,從此臥床不起。其後更性情大變,常自言自己先前殺孽太多,從今天起便要日日懺悔。其一月之內兩下罪己詔,敕令輕謠薄賦,朝野為之一新。加上太子親為監國,處理朝事甚是得力,民眾甚愛之德之。我見大王回心轉意,又見太子殿下確實少年英才,方才允了這樁親事。再說當今大王本來便是先王長子,立為世子已有多年,後來先王雖有廢立之意,但自始至終並無詔書下傳。如此說來,當今大王自然就應是一國之君。雖然大王當日意圖殺弟,乃是大王的不是,但終是君上對臣子之命,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你們若是還要來爭奪位,那便是以下犯上篡位之謀。這倒也罷了,更大的是你們這樣極可能帶動刀兵之災,這可是真正彌天之罪。公子或許對老夫有成見,但公子且請捫心自問,華兒可有對不起你?況且那時不但舜華的終身大事會有波折,荊楚之民苦不堪言更會重大。公子既有仁心,何不惠及萬民?” 昭元聽他說起樊舜華之事,又是一陣酸楚,心頭喃喃道:“樊舜華生來便是王後之儀,他二人確實是絕配。我一個荒野之人,遠遠不如那太子,又怎麽去配她?我若是去損人不利己,那又算是個什麽人?”他心思恍惚之下,反而於樊雲山那一番道理並未入心。 王品源冷笑道:“我聞當日先王本已擬了詔書,就要立我家主公,隻是因為商臣先覺,立即發動弑君殺弟,詔書才未發出。行篡者乃是商臣,並非我們公子。樊大人何以故意顛倒是非?”樊雲山冷笑道:“世間傳聞本多,自然不足為憑。何況便真是如此,大王已正位多年,怎麽說也是大王了。要說弑君之事,那商代夏,周代商卻又作何解?” 王品源一時不好辯駁,急向昭元道:“公子,不可聽信這老兒的一麵之辭。這王位本來便是公子的,如今國有變故,亂象已起,乃是天賜良機,卻之不祥。”樊雲山冷笑道:“如今大勢乃是太子革新之象,乃是順象,正示我楚國國勢將因太子掌國而強,怎說是什麽亂象?公子乃是明白人,老朽便說句不中聽的話。太子殿下之風采,公子也是親眼見過,比之公子如何?何況太子殿下監國已近一年,大事小事無不井井有條。公子且請自問,若是公子來監國,可能做的比太子殿下好麽?” 昭元全身顫抖,心頭酸苦更是無可自製。樊雲山慢慢道:“公子與小女相處日久,自然知道老夫家教乃是事事以國為重,所謂個人雖有委屈,也是當以國為上。公子雖是王孫,但流落十餘年,實已與常人無異。若是妄起非分之念頭,徒然惹起刀兵,到頭來還是身死名滅,徒惹世人笑柄乃至唾罵。還不如公子世居化外,祭天教人,一樣有王侯之威,同時還傳萬世之名。老父言盡於此,是否以天下人為重,還請公子自斷。老朽別的做不到,但可向公子保證,若是公子肯以天下人為重,老夫決不對公子不利。今日之事,自然便是從來沒有發生。但若是公子不肯,那便恕老夫不能出力保全公子了。公子若是不信老夫,自可殺了老夫以免後患。”說罷努力動了幾動,撐一枯枝,顫顫微微站了起來,雙目直逼昭元。 昭元見他雖老邁龍鍾,但說這番話的時候,眼中依然是精芒四射,站起之際,箭傷處更是鮮血直流,但卻眉頭也不稍皺一下。昭元心中不覺暗想:“他這番話,倒還真未必是虛。可天下蒼生雖然重,我難道便定要一生受委屈麽?” 昭元想到這裏,心頭更是抽搐:“他們什麽都得到了,國家、權勢、地位、妻子……甚至連犯了十幾年的錯,隻要一朝稍有改進,旁人便是是一幅感恩戴德感激莫名的樣子,覺得是莫大的道德和恩寵。我也是王孫,卻何以命苦如此?”想到這裏,他臉上更是陰晴不定;眼雖望著樊雲山,思緒卻已飛到了九天雲外。 樊雲山見他久久不肯回答,忽然道:“老朽相信公子還是會以天下人為念的。老朽這便告辭。”說罷轉身慢慢行去。昭元不置可否,王品源心頭實想截下他,但見昭元明明看見樊雲山遠去,卻始終不說攔截,也就終於沒敢去截殺樊雲山。 待得樊雲山終於一步步去遠,王品源道:“公子,這老兒根本就是一派強詞奪理,公子千萬不可被他妖言說服。”昭元默默無言,就如沒聽見一般。王品源看了看他臉色,小心翼翼道:“公子,他那些政聲什麽的,其實根本作不得準。別看他自號天南藥王,整日裏鼓搗醫藥蟲魚,一派超然氣象,其實官場都黑成這樣了,能混到他這高位上的人,誰能不備幾幅狠心毒手?他便再想清高,又怎能完全例外?依屬下看,隻不過他家的外衣很多,裏麵的人縱然再惡再臭,外麵看來也容易隻覺得光鮮……” 昭元忽然暴怒道:“你說什麽?”王品源吃了一大驚,連忙住口,拜倒在地:“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心下好生後悔:“公子明明似對樊家小姐有意的,我信口開河也得小心點,怎麽一口就把她也給吹進去了?” 昭元怒視了他一氣,目光漸漸平和,道:“起來吧。言者無罪。”王品源這才站了起來,一時間卻還不敢說話。昭元轉過身去,呆呆望著樊雲山遠去的方向,忽然一聲長歎,道:“你不用再說了。我本來便無爭位之心,如今一想,更是覺得爭位風險太大。這於我們便也罷了,若是導致天下百姓遭殃,於我之心何忍?我曾師從蜀王年餘,學其德政,今又見樊雲山父女確實並非壞人,這些話實不可不聽。” 昭元說罷此話,心頭竟然莫名其妙的一陣輕鬆,似乎卸去了什麽重擔,但卻也失去了什麽希望支柱。他轉身望向樊雲山離去之方向,心頭越來越是失落,喃喃道:“這一去,可要到何日才能再見到她?” 王品源奇道:“什麽她?”昭元麵上一紅,忙道:“我……是說蜀王望帝。”王品源察言觀色,知他言不由衷,也不點破,隻是道:“莫非便是那讓位給臣子的杜宇?”昭元道:“正是。我在邊荒蒙他救護教導,實乃我之再生父母。他在之時,日日教我凡事以天下人為重,而且以身作則,寧可自己身死,也不肯回去與那亂臣賊子爭位。直到死時,他仍一心盼那賊子知道他死後,能夠平和待民。我雖然年輕識淺,又怎麽能違背他老人家的教導?” 王品源目光閃爍,道:“原來望帝之死別有隱情,看來我等的疑慮倒確實是真。”昭元奇道:“什麽疑慮?”王品源道:“當日望帝名震天下,行堯舜之德,禪位臣子,天下無不稱頌。後來望帝忽然身死,雖然那新王如喪考妣,為他修了座傲視群陵的王陵,可我們卻從一開始就覺得似有蹊蹺。現在看來,望帝當時隻是逃離,而且最終還是難逃一死。”他頓了頓,又道:“公子,望帝悲天憫人,便對敵人也不例外,最後不惜一死為民解脫,自是令人感慨欽佩。可公子知現在蜀國國政民生如何?” 昭元道:“如何?”王品源道:“隻怕是大大有違望帝初衷。那君萬壽之行,簡直就是變本加厲,更甚於他疑心望帝未死之時。”昭元不答。 王品源又道:“要知一人之品性,其實本來都是有善有惡。處心積慮要追殺望帝之人,自然惡多於善,是為惡人。善人惡人之間,思考也自不同。惡人先前假裝為善,其惡之本性受到壓抑,一旦得遂所願,其惡發將出來,那便比不壓時還要厲害百倍。望帝自己乃是善人一個,便以善人之心度惡人之腹,以為那惡人最多不過是疑心自己未死,才會虐待百姓。其實惡人疑心他未死之時,心中畢竟還有一點擔心,不敢過分驕奢淫逸,生怕望帝挾民心複位。待親眼看見望帝身死,自然便是了無牽掛。這個時候,他想起先前自己十幾年不得安心享樂,現在終於可以放心享樂,而且自己業已年老,時日無多,那還能不玩命享受?” 昭元一聽也覺有理,暗想:“當日那賊子看到先生身中數掌、絕無活命可能,居然還不放心,後來還非要扒開墳墓親眼看過,可見他心中忌諱確實極深。以他這種心性,後來要大肆享受,瘋狂恣欲,也是可以想象。” 王品源又道:“說到我們這邊來,那便是公子和樊雲山都是宅心仁厚,以為自己不去爭位,一味退讓,天下便會太平。這不也跟望帝一般心思麽?” 王品源察言觀色,知道昭元與那樊雲山之女交好,況且又知樊雲山所言也有道理,公子心中定然不肯認為樊雲山乃是惡人。因此,他便幹脆換了一種方式,反而大讚起樊雲山來:“樊雲山看到那商臣忽然轉好了點,太子也是不錯,於是便以為他們從此將改惡從善,能為天下之福。可是以屬下之觀察,那商臣此次轉變非常突兀,先前並無什麽大事能讓他有如此轉變。是以這情形到底如何,令人生疑。” 昭元一想,也覺得這甚是有道理,不覺道:“確實可疑。但樊雲山老謀深算,怎麽會也顧及不到這一層呢?”王品源道:“他怎麽會想不到這一點?隻不過立場決定一切啊。他說起來畢竟還是要成為商臣親家的,先前他說的那些不肯答允雲雲,我看不過就是個麵子問題。試想就算那商臣不去逼他,滿朝上下人人皆知他女兒乃是本來的太子妃,誰敢去與他結親?他等了幾年,眼見女兒年紀漸大,卻仍是無人敢來,心下自然也是著急。再加上商臣忽然轉變,他改口便有了麵子和台階。這時候若不再順勢改變,難道要女兒在家丫角到老不成?何況他雖然心中生疑,但定然對自己女兒甚有信心,以為以自己教導,自己女兒成了王後之後,即使那太子不甚賢德,她亦可起從旁勸誡之效。因此,他才不顧這個疑問,急急送女兒來成婚。他剛剛那番話似乎正義凜然,全無私心,但他翻滾官場數十年,若是全不為己,又豈能爭得這般高位?在這事上,他的私心立場太自然,以至於連他自己也還沒覺察到,方才能有那番讓公子深以為然的慷慨大話。雖然他說這話時,確實以為他自己沒什麽私心,但畢竟利害關係已經植根於潛意識中。他的高明之……所言所說,看起來似是沒私心,其實私心卻已是深藏不露、冠冕堂皇地實現了,甚至都已不需要他自己去明白、去覺察。” 昭元歎了口氣,正要說話,王品源又道:“所以說,這商臣突然悔悟,未必是什麽好事,或許不過是偶然的什麽變故而已。他一旦克服心理障礙,以他當時天涯追殺主公的凶殘手段,回想起這些時日的委屈,那還能不變本加厲補將回來?那偽太子乃是他之兒子,父子連心,耳聞目睹之下,自然也與他狼狽為奸,一鼻孔出氣。” 昭元搖頭道:“我看那太子確實是人中龍鳳,乃是一臉正氣,未必便如你所說。”王品源道:“公子明鑒:當日那君萬壽未害望帝之時,勤政愛民簡直連望帝自己也還不及,所以望帝才會選中他。又如當年那商臣害主公之前數日,與主公可真是好到了極點,似乎一切惡習都一朝皆去,煥煥然乃是一個全新之人。可後來他害主公之時,其手段之狠辣,實可謂天下無匹。有這二人在前,公子千萬不可輕易以己之心,來度他人之腹。” 昭元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道:“這個雖也是有道理,但……但……”他雖然心中對那太子深有嫉妒之意,但畢竟心胸也沒那麽窄。既然自己親眼見過了其風采,要再說其是卑鄙猥瑣,確實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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