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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五回 忽有璞玉通神明 BY九頭鳥

(2005-09-15 19:45:47) 下一個
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五回 忽有璞玉通神明 BY九頭鳥 第十五回 忽有璞玉通神明 (本書"萬王之王"為九頭鳥原創且保留全部權利.信件請發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如未能看全貼出的全部回目,請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可以看其匯合版(請用IE,FIREFOX可能顯示不正常).網頁更新可能有延遲,請諒解.) 吳本木被打得撲倒在地,連滾了好幾個跟頭,忽然瘋狂地抱頭大哭:“我是賤種!我是賤種!我沒有爸爸,從來沒有,從來也不配有!”哭聲中突然朝杜宇撲來,雙爪伸縮便真如那血魔一般,瘋狂喊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昭元大驚,驚呼:“杜先生!杜先生!” 可杜宇口中鮮血又噴又湧,渾身發顫,閉目而待,顯然完全是選擇等死。昭元心頭大急,忽然大喝一聲:“帶杜先生走!”自己卻直迎上去,狠狠一頭撞在那吳本木胸前。頓時,他腦袋一片昏黑,整個人幾乎都已聽到了頭骨碎裂般的聲音,甚至連痛的感覺都已沒有。 那吳本木瘋狂之下,舉止已全非武功,竟然完全沒有防備,一口鮮血直噴昭元頸上背上。但他瘋狂之下,疼痛似乎已是感覺不到,依然又瘋狂撲上。昭元本能地一把抓去,但卻什麽也沒抓住,身體倒下之際,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拚命衝向杜宇,恍惚間似也瞟到了失心婆婆那既瘋狂得意,又撕心裂肺般的狂笑。杜宇麵色蒼白,忽然也象是傻笑一樣,道:“我解脫了,我終於解脫了。”猛地騰起身體,直直以胸肋處向吳本木雙爪迎去。 昭元和琴兒、天昭都瘋狂地大叫:“杜先生!”但卻隻能閉上眼睛,不願見到那悲慘的一幕。忽聽一個巨大的重擊聲,卻是那失心婆婆突然衝上前來,一拐將吳本木和杜宇都打得在地上連滾。失心婆婆嘶聲吼道:“賤種!殺他做什麽?殺他做什麽?哪能這麽輕易饒過他?”吳本木又哭又笑,雙手抱頭狂呼:“為什麽又是這樣?為什麽又是這樣?” 失心婆婆淚珠橫飛,忽然一把拋去拐杖,抱起了瘋狂扭曲中的兒子,顫聲道:“孩子,娘不是不殺他,娘是怕你死,娘是擔心你……”吳本木瘋狂道:“不,我是賤種!我不配被可憐的!你為什麽要可憐我!”失心婆婆眼淚滾滾落在他麵上,可卻被他瘋狂地抹掉,甩得一幹二淨。吳本木兩手抱頭,臉上肌肉抽搐,不停地狂喊:“我是賤種!我是賤種!” 杜宇終於側支起身軀,慢慢道:“文宜,把孩子交給我,我發誓,我一定會把他治好的……”失心婆婆眼中忽然又升起了瘋狂的光芒,嘶聲道:“不,不!我絕不相信你們這群吃人的人!當初我嫁給你,你不是發誓要永遠永遠愛我?可是我一但生錯之後,你們所有的人立刻就都以我為賤婦,所有的人都來撕我的心!你配發誓?你也配發誓?” 杜宇眼中神光暗淡,默默無言,忽然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那失心婆婆又瘋狂地打了吳本木一拐,怒吼道:“走!走!我們不能殺他,可我們還能去殺那個吃人的神醫!我們……”那吳本木忽然大吼一聲,便如地獄中的惡魔一樣,卻又猛力捶打著自己的頭,哭道:“他吃人?他吃人?是真的麽?他會不會吃我?”失心婆婆淚飛如雨,忽然一把抓住他,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將他後領帶起飛奔,聲音卻兀自傳來:“賤種!就是讓你去被吃的!” 昭元三人呆呆望著失心婆婆和吳本木,望著他們在夕陽餘暉中漸漸遠去的背影,每個人都如做了一場大夢一般。天昭忽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昭元和琴兒這才回過神來,發現杜宇已是氣若遊絲,神氣渙散。二人心頭大驚,齊聲驚呼:“杜先生!杜先生!”杜宇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呼喊,也象是要拚命睜開眼睛,想看看他們。昭元心頭一急,忽然死死按住他眼睛,猛然一下又拚命去按他麻暈之穴,道:“不要讓他再醒!”琴兒一怔,旋即明白現在杜宇乃是心傷欲絕,不可讓他再神智清醒又受打擊,連忙一邊哭一邊搶上來幫忙。 過了片刻,那些靈官長老們終於趕到,這才真正點住了杜宇止步穴位,又救治了鵑兒。眾人發瘋般地將杜宇抬回洪荒居,昭元拚命把脈開藥,琴兒和天昭也拚命吹火燒水,拚命搗藥。連同無數聞訊而來的鄉人在內,所有的人都在拚命地趕著什麽,忙著什麽,甚至都來不及說話。直到深夜,依然沒有一個人肯走。 昭元灌完了第一輪的最後一碗藥,呆呆坐在杜宇床頭,就象靈魂已離自己而去。他眼見屋中堆積如山的東西,望著滿山滿寨所有人奉來的最珍貴的藥物、最靈異的招魂燔,望著所有人那無限關注卻又不敢出一聲大氣的臉,幾乎恨不得痛哭一場。 所有的人都不肯離去,似乎要用人世間最壯盛的人氣,來阻止惡鬼對大祭師靈魂的企圖。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千百雙眼睛都是注視著,注視著這位曾為無數人解除病痛,脫離生死,可現在自己卻死多活少的大祭師和大醫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杜宇的脈搏終於漸漸開始強了一點點。昭元幾乎就象是靈魂又被從無依無靠的虛空中拉了回來,立刻就想撲在他懷中大哭一場。但他那十數年的心靈苦難所造就的超人堅毅,卻終於抑製住了這個可能再次令杜宇陷入生死之險的衝動。他咬了咬牙,先四麵收集眾人眼神,見他們都點了點頭,有所準備,才終於慢慢道:“他活過來了。” 刹那之間,所有的人,包括昭元在內,都是淚流滿麵,但除了低低的啜泣聲外,卻沒有一個人狂喜出聲。昭元甚是欣慰,哽咽道:“很好,大家都很好。天快亮了,大家都回去歇息,明天……明天……才能再來。這裏,我們一定會照顧好大祭師的。” 眾人這才發現外麵已是微現魚肚白,這才知道所有人都已在這裏苦苦熬過了一個晚上。屋內屋外、院內院外的人都慢慢散去了,隻留下了堆積如山的靈藥和招魂燔。昭元和琴兒、天昭互望一眼,都不約而同地慢慢走到旁邊的一個小屋,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忽然,三個人都緊緊抱在一起,同聲哭了出來。 第二天來看望大祭師的人絡繹不絕,杜宇也終於能夠再次睜開眼睛了,還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昭元等知道他現在心情不佳,需要絕對平複,是以特地囑咐所有的人都不提與昨天有關的任何事。若是實在想說話,那便隻能說盡量遠、盡量普通的開心事。然而,所有的人都似本身就是為這個而來的,人人都在冥冥無聲地配合,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吩咐。 接下來的幾天,杜宇身體一天好似一天,雖然還時時陷入某種痛苦的沉思,可是每次都被守候在他身邊的三個小孩及時用別的事打斷。杜宇望著那第一次三人都同時憔悴的臉,以及那眼中深藏著的期盼,望著他們那無比堅定的毅力,那偏偏本身並不硬朗的小身體,幾乎也忍不住流下淚來。這麽多日月以來,他們也終於都開始長大了。那麽,自己是可以放心撒手離去,還是應該努力地活長些,讓他們能夠在不得不承受一切之前,多一些喜悅和依靠? 他在睡夢之中久久地沉思著,似乎做了什麽決定,又似乎沒有辦法做任何決定。然而他的傷,終於還是一天天地好起來了。昭元等看在眼中,笑意也漸漸多了起來。 杜宇功力到底精深,而且那些其實乃是心痛引發,隻要心情好些,便痊愈得甚是快速。不到半月,他除了還時時會咳嗽幾聲外,已是全然與平日無異。昭元等雖然極想問那天的事究竟是為什麽,可是自始至終,卻還是沒有一個人問。杜宇自己也是不提,隻是經常遙望著遠方,時時甚至還會望著昭元發怔,似乎在想著什麽,逃避著什麽,又在期盼著什麽。 終於有一天的下午,杜宇將昭元琴兒和天昭集中到一起,道:“我知道,你們對那天的事都隻是似懂非懂,都很想知道究竟是為什麽。”昭元忙道:“其實我們已經很明白了,不用再說什麽了。杜先生,你看那小蛇這幾天的表現怎麽樣?” 杜先生摸了摸他頭,歎道:“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是我也想通了,這件事既然發生了,那麽也就必然有個了結。我又何必要掩蓋我的罪孽?況且……況且……我要是現在不說,以後也許就沒有機會說了。”琴兒道:“杜先生,您千秋萬壽,永……”說到這裏忽然麵色一變,急得幾乎哭出來,連道:“杜先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杜宇微微一笑,道:“傻孩子,我都六十多歲了,還有什麽看不穿的?更何況童言本無忌?瞧瞧你,都哭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麽叫長大?”他連聲安慰,琴兒才終於勉強止住了眼淚。杜宇望著遠方,呆了許久,慢慢道:“三十多年前,我是蜀國國君,號為望帝,這些你們都知道了。我曾經說過,我因為一件事而心灰意懶,有了禪位之心,就是因為這件事。” 昭元等都是麵麵相覷,不敢多言。杜宇續道:“在那之前,我雖然性情寡淡,但畢竟也還有些青年人的闖蕩之心,曾經四處……出遊,領略蜀中乃至天下風土人情。一次我遠遊回到宮中的時候,發覺宮中似有人在議論紛紛,說是疑心王後文宜與人偷情。我自然不信,因為文宜是我早年自己出遊時,天緣之下娶到的夫人,夫妻感情一向甚篤,幾個妃子幾乎隻是擺設。可是等我看到文宜的肚子後,卻不由得有了幾分疑心。” 昭元道:“是不是肚子過大或是過小,時間不對?可是醫書上不是說,這個似乎也不大準。真正要判斷,不是還是要看脈象和生產麽?”杜宇歎了口氣,道:“我從小就甚喜巫醫等術,對這方麵有些造詣,結果導致了我太過自以為是,終於諒成了大錯。在那次出外之前,我還曾出外過一次,中間有四五個月沒回來。而若依照文宜的肚子來看,似乎是受孕正是在那四五個月之中間。因此,無論是算前算後,都要比正常的差上兩三個月。當然,我也知道這不太準,是以又看過她脈象,可卻還是覺得,最可能的還是那個可怕的時間。”昭元見自己問的甚是多餘,不免臉上一紅,但想起這錯的可怕,還是心頭直歎。 杜宇麵色忽然變得大大蒼白起來,顫聲道:“我分明還記得,當時我一回宮,文宜就拚命跑出來,要向我哭訴眾人對她的私下議論。她那神態,那苦楚,分明就是受了極大冤曲的樣子。可是我枉有那麽多年的夫妻感情,卻居然不知道相信她。我……我真是一個無人能及的豬頭!”說著身體忽然微微一傾,幾乎跌倒。昭元等急忙扶住他,叫:“杜先生!” 杜宇定了定神,慢慢平靜下來,續道:“別怕,我沒事的。”他頓了頓,又道:“當時,我倒也還有點天良,知道許多事雖然很少發生,但畢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當時我心頭雖疑,但也還沒有去對她惡言相向,而是想等嬰兒生下來再看。可是夫妻同心那麽多年,我真真切切能夠感受到,文宜已發覺了我在悄悄懷疑她。所唯一支持著她的,就是她盼在孩子生下之後,我能夠最後確認她無辜。當時我見她的樣子,似乎再過個把兩個月就要生了。我怕自己和宮中的禦醫不太夠,便特地派人飛馬去請秦國的神醫莫桑子。他是逃居秦國的神醫扁鵲之親傳高弟,自然能夠一錘定音。” 昭元眨了眨眼睛,和琴兒、天昭互望一眼,想起那失心婆婆的瘋狀,心頭都想:“莫非他也說了不利於那個文宜的話?”但卻沒一個人敢問。杜宇呆了一會,慢慢道:“莫桑子來時,文宜已是即將臨盆,也就說幹脆等到嬰兒生下來再看。當時他沒有診過脈,但說雖然書上都說,女性第一次生產不可能比預產期提前,但若受驚嚇或是什麽不適,也還是有可能早產。因此他先勸我放寬心,說文宜也有可能是在後麵受的孕,隻不過早產而已。我實在也不是不明白這些,但說真的,當時我聽了他這話之後,還是著實輕鬆了好多,也才真正敢去看那嬰兒。文宜臨盆前後,我們好幾個高手都在四麵晝夜防衛檢查,絕對不可能有任何做假的嫌疑。說實在話,我當時都實在不知道我是什麽心情。可生下來之後,我卻幾乎崩潰了。” 昭元忍不住道:“為……為什麽?”但說完卻又極是後悔。杜宇眼中淚光盈然,良久才道:“生下來後,我第一時間便請莫桑子來看。他看了之後,立刻麵色大變,一個勁地安慰我要寬心。我覺出不對,極力要他說。他連連搖頭,最後終於還是拗不過我,說這個嬰兒發育完全正常成熟,實在不象是那些早產兒或是晚產兒的樣子。我記得當時的我聽到這一句話時,差一點當場就暈倒過去。等我在眾人呼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淚滿衣襟。” 他忽然神情激動起來,顫聲道:“悲憤過後,當時的我簡直覺得渾身如有一團火在燒灼,立刻就要去找文宜算帳。結果天殺的我,在文宜那產後雖極度虛弱,卻依然苦苦期待著我,盼我能為她洗刷冤屈的時候,當眾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我記得文宜當時就呆住了,她用完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著我,因為夫妻十多年,我甚至從來都沒對她有過半點不溫柔的言行。當時她流著淚問我,問為什麽連孩子都還不能證明她清白。我當時怒極,就叫她自己去看。” 杜宇頓了頓,又道:“結果她就瘋了一樣地要跑出去看。她哭著從莫桑子和眾禦醫那裏抱過孩子,苦苦問他們,為什麽不給自己清白。莫桑子等都是無可奈何,都說他們隻能如此……”昭元忽道:“會不會是他們串通起來陷害王後?” 杜宇搖了搖頭,幽幽道:“不可能,不可能。當初我和文宜初遇的時候,她中了風寒。後來便落下了個經常痛經閉經的毛病,孕脈也長期紊亂。於是我就開始苦研醫道,總想為她去除病根。當時……當時我實在太愛她了,我簡直可說是用了我全幅的精神去學,去研。我的醫術,雖然可能比莫桑子是有所不及,但怎麽也是比我那一群禦醫要強許多。其實就我第一眼看見那孩子的時候,心頭就跟莫桑子想的一模一樣,隻是當時我心頭還拚命在希望,希望莫桑子能夠給自己一點安慰。他那一門所受之教乃是源出扁鵲,生平尊重病人的承受能力,從來不說假話。也正因為如此,我才特地請他。結果……他和我彼此都知道我希望假話,但是他和我彼此又都知道其實是什麽。他……最終還是無法違背良心和師訓,沒有騙我。” 昭元暗暗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天昭和琴兒均想:“杜先生身為國君,宮女無數,可卻還是對似已無能生育的妻子這般癡情,不行廢立。他不但不去多寵愛宮女,卻拚命想治好她,真是難得。可惜……唉。”杜宇慢慢道:“當時,文宜流著淚,跪在地上向我們磕頭,求我們看清楚,求我們給她一個清白。可是莫桑子他們都隻是歎氣,人人都是默默無語,我更象看仇人一樣冷冷地看著她。這許多年來,我始終在想,要是我和文宜換一換,我處在那個情形,那會是多麽的撕心裂肺、天地無門?可是當時的我……當時的我簡直就是一頭禽獸。”說著已是老淚縱橫,全身都如被雷電轟擊般劇烈顫抖。 過了好久,杜宇才終於又平靜下來,道:“後來……文宜在我們那些目光的重壓之下,哭得沒有力氣,也沒有了精神,終於哭不出來了。她站起身來問莫桑子,問他是不是確信這孩子一定就是那個不該受孕的時候受的孕,八個月的孩子是不是一定就不可能這樣成熟。莫桑子連連歎息,說這個可能的確不能說沒有,隻是……隻是……可文宜一聽到他說可能,立刻就又發了瘋一樣地求我相信她,求我理解她。然而作為一名醫者,我自己實在是比誰都明白莫桑子的話,這個可能實在是小得太小了。按照任何一卷醫書的說法,這個可能都簡直可說是不可能。” 他頓了一頓,又道:“文宜見我還是那麽鄙夷地望著她,就又轉過去苦求莫桑子。莫桑子終於還是說出了‘隻是’後麵的那半句話。文宜當時就癡了,過了好久,又回過頭來求我,問我覺得她出牆和別人生子的可能有多大,為什麽要厚此可能而薄彼可能。我當時心頭一動,可是眼望著那實實在在、無數醫典和醫者所證明了的嬰兒,竟然覺得她說的那種虛無縹緲的主觀可能性完全不值一比。結果……結果我當場就說,我隻相信眼前的事實。” 說到這裏,杜宇停了下來,兩眼呆呆望著前方,似乎那一幕的心酸和可怕又重新浮現在了自己眼前。他忽然閉上雙目,慘聲道:“我永遠也忘不了文宜聽我說出這句話以後的眼神,那是一種整個世界、乃至所有的希望都被毀滅之後的眼神,完全不可能從一個活著的人眼中發出。可是當時的我,居然還是覺得她無恥之下還如此做作,心頭竟然更加鄙夷。我立刻就當著所有人的麵,大罵她和別人通奸無恥,將她和那孩子打入冷宮,發誓永不相見。” 他說到這裏,就象是一切都終結了一樣,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昭元心頭一歎:“這事說起來確實心酸,但這畢竟還是杜先生之為。若是普通些的君王,隻怕立刻就要將這母子斬首示眾,再夷王後九族,哪裏還打什麽冷宮?看來仁慈者心頭,畢竟始終都有一分軟,終是不一樣。”琴兒和天昭卻想:“杜先生盛怒之下,卻沒有將她母子斬首,應該還是心裏深愛王後的緣故。”三人所想雖然截然不同,但卻都對那王後和杜先生極是同情,也極是惋惜。 良久,杜先生終於慘然一笑,道:“後來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我把她打入冷宮囚禁後,一天到晚就象失魂落魄一樣,做什麽都沒有精神,整日裏都似乎在被那個眼神看著。我拚命喝酒,想長醉不醒,可是無論是夢是幻,心頭都永遠是她的音容笑貌,也永遠是她的愁苦和我的憤怒。終於有一天,我大醉醒來後,明白我已經徹底無法治國了。我總是恍惚中覺得我做錯了什麽,可卻又總也說不清,也不願說清那究竟是什麽。那個時候,我簡直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後來……後來……我就拚命想專精醫術和巫術,美其名曰醫治人的肉體,撫慰人的靈魂。其實……其實我是想為自己贖罪,也……也想弄清楚那個可怕的小可能性,究竟是什麽程度。嘿嘿,其實我也真是無恥。我罪孽已如此深重,又如何能贖?” 昭元心頭深深歎息:“怪不得他似對婦孕之道尤其精通,又那麽嚴厲地對我說,絕不能忽略小的可能性。可他又能研出什麽?還不是隻能研出那種可能性確實是小得幾乎沒有?唉,天道無常,命運無定,便是大祭師這樣專門交通鬼神的人,也一樣無可捉摸,依然能被折磨得如此淒慘。” 停了許久,杜宇終於慢慢站起身來,喃喃道:“今天,我第一次將它說出來,心裏感覺似乎……好……好……了很多。我希望你們聽了我的罪孽之後,能夠終生記住,無論多麽小的可能性,都不要想當然。不然……不然……那便後悔莫及。” 昭元等都是連連點頭。昭元心頭感慨:“如果一個人不幸落到了這小得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性之中,他的命運可當真是太可怕了。所有的人都能義憤填膺、理直氣壯地來責備和羞辱,而他自己卻完全無可逃避,也無可辯駁。這種小可能性不可能的話,究竟是誰總結出來的?就這一條,不知能吃掉多少人的心。”他想到這裏,不免連自己的心都恐懼得顫抖起來。 昭元連忙定了定神,不去多想,道:“杜先生,這事確實是淒慘,但不管怎麽樣,您卻已經贖罪了。”杜先生苦笑一聲,道:“贖罪?哈哈,哈哈!”昭元低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道:“失心婆婆終於還是放過了您,對不對?她看到您這麽多年來的痛苦折磨,也就能夠理解你們其實也都沒有錯。隻是造化弄人,命運殘酷,誰也沒有辦法。不管如何,你們夫妻父子終於也還是相認了。我想,這次以後,她也許會慢慢平和的。而且她既能饒過你,也就一定能理解那莫桑子。” 杜宇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象大人般說話安慰自己的昭元,眼中不知是什麽情感。良久,杜宇終於道:“已經快到晚上了,休息吧。” 從這天以後,杜宇的目光中更多了許多的深沉,似乎都能看到那無可捉摸的冥間世界。他雖說是解脫了,可是無論昭元等怎麽看,都怎麽也看不到那種“解脫”。這樣又過了半個來月,幸好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一天,杜宇忽然麵色凝重,對昭元道:“元兒,從今天起,你每天早中晚沐浴三次,不食龍蛇之類腥膻,也不要去做任何雜事,隻靜心養氣。注意,什麽都不要問,也什麽都不要想。七天七夜之後,你跟我來。”昭元不敢問什麽,但還是老老實實照辦。 到了第七天的夜裏,昭元正自在睡夢中尋思杜宇究竟要做什麽,忽然一下被驚醒。他睜眼一看,卻見黑暗中一雙鬼魅一般、周圍完全沒有任何陪襯的眼睛,正緊緊貼在自己眼前盯著自己,幾乎連眼睫毛都互相能打著。昭元的心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但立刻覺得應是杜宇身穿黑衣,黑油塗麵,在自己頭之一側的地麵上反盯著自己。他知杜宇肯定有什麽深意,便也努力不閉眼,直直與他對視,二人都不說話。杜宇看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道:“元兒,你悄悄起來,不要驚醒天昭。今天,你將完成你一生中最重大的轉變。” 昭元想問是什麽轉變,可是一看杜宇那深遠不測的目光,知道自己現在就算問了也是白問。他小心翼翼爬將起來,正要批上自己的外麵長衣,卻被杜宇一推,遞過來另外一套衣服。原來這卻是琴兒當初為昭元縫製的一套黑白相間的大祭師陰陽法袍,隻是兩袖上各多了四道金邊,似是杜宇親自加的。昭元慢慢穿上,跟著杜宇悄悄出發,隻覺外麵雲淡風清之下,連一向平和的月光星光,也都是那麽的神秘,那麽地讓人無可捉摸。 待到了小蛇洞中一處從未進去過的秘室,杜宇忽然史無前例地燃起了火炬。隻見那洞中似乎甚是平整,一把大祭師椅擺在正中,兩邊還整整齊齊排列著一些很是奇怪的東西,似乎隻是祭台上才有用。杜宇慢慢坐上那椅,道:“你跪下,頭朝前平視,看著我。” 他的話似乎有某種驚人的魔力,加上那多少日月來早已奉為自己尊親般的敬畏,讓昭元立刻想也不想,便依樣而為。杜宇麵色極其冷毅,用慢得出奇的話一字字道:“今天,臥眉山大祭師杜宇,正式點化昭元由人而神,從此永為大祭師。”說著,用手在他頭頂輕輕摸了一摸,道:“你起來。從現在開始開始,你就是我,已經跟我平等了。你已尊貴非凡,無人可越,除了父母尊長,或是有錯當陪罪之外,絕對不可因地位高下而朝任何人下跪。” 昭元心頭劇烈湧動:“難道我已變成神了?怎麽……怎麽我就是他?”但卻不敢多問,隻是依他話站起。杜宇道:“你把我說的後麵一句話說一遍。”昭元朗聲道:“我已尊貴非凡,除了對父母尊長,或是有錯當陪罪之外,絕對不可因地位高下而朝任何人下跪。” 杜宇點了點頭,慢慢抹去臉上油彩,身上衣服忽然一振,竟然不知怎地又變回了在大祭禮上才穿的大祭師法服。昭元忽道:“杜先生,為什麽說我就是你?我們不是師徒麽?”杜宇搖了搖頭,道:“你我不是師徒,而是轉世。”昭元奇道:“轉世?那是什麽意思?”杜宇慢慢道:“轉世,就是我死之後,你就是大祭師。” ******************************************************* 昭元吃了一驚,怔怔說不出話來。畢竟很久以來,他都已沒有聽杜宇說過“死”這個字了。盡管昭元本能地想要壓抑著什麽,可是他望著那正在青綠色火光下注視著自己的杜宇,一種不祥的預感,卻還是慢慢升了起來。他心頭似乎真的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象是自己真的已經超脫了某種世俗限製,即將去承擔什麽重任。 過了好一會,杜宇慢慢道:“今天儀式到此為止。你我回去罷。今天的事,不可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人問你,你都不可說你是我的徒弟,因為你本來就不是我的徒弟。你明白了麽?”昭元越來越是疑惑,但終於還是道:“明白了。” 二人一前一後回到洪荒居,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可是昭元自己的心,卻似乎真的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變化,而且總覺今天的事並沒有完。第二天他見到杜宇,二人都象是完全沒發生過什麽一樣,跟以前一樣的試毒做事。可到了晚上,昭元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應該有所準備,甚至連給小蛇的鴿蛋都準備好了。等到了夜間,杜宇果然又來叫他。 這一次卻是什麽特殊服裝也沒有,二人都極是隨便的來到小蛇洞的秘室中。杜宇慢慢道:“你果然與我心有靈犀,我的確沒有看錯你。但雖說是轉世,卻並非我死之後,你就一定可得這個職位。大祭師與族長、長老乃至普通祭師不同,因為它並不是常職,並不一定常有。有大祭師的時候,反而是非常態。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大祭師是被任命的,或是能夠被繼承的。所有真正的大祭師,都是被族人尊奉擁戴的。你雖然已經可以交通鬼神,有了當大祭師的資格,但是否能夠真正成為大祭師,卻還是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和福澤。”昭元道:“是。” 杜宇望了望他,道:“大祭師乃上古尊位,尊貴非凡,不是普通仁人智者所能擔任的。大祭師必須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時候,看到危險;大祭師還必須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看到希望。同時,要擔任大祭師,還要隨時自己去和很多危險可怕、混沌迷惑,乃至令人發狂的事打交道,用自己的身和心,來為族人指出安全的路。更有甚者,身為大祭師,還必須無條件地去理解別人,可卻絲毫不能要求別人來理解自己。因此,大祭師所承擔的一切危險、痛苦,大祭師的一切悲歡離合,大祭師的一切苦與痛,都可能得不到半點同情,一切都隻能由自己去麵對。所有這一切都要求,要擔任大祭師,最起碼的一點,就是心性要極度堅毅,而且必須不能有任何過大的弱點。”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慢慢道:“自你來臥眉山中,我總是覺得你有些不同,始終在觀察你,考驗你。從許多事來看,你年紀雖小,但心性卻出奇的堅韌,出奇的深沉。雖然相比同齡人來說,這似是一種扭曲,但幸喜也還沒太往壞的方向發展。後來,我更發覺你的確跟祭務有緣。你第一次主持祭務,便能見萬千人而絲毫不懼,更還能由形而神,樣樣有模有樣,直攝人心。於是,我漸漸萌發了點化你的念頭,以繼承我的衣缽。但同時,我也希望能以我的遭遇來警醒你,讓你以後行事不要太極端。你可明白我的用心?”昭元道:“明白。我一定好好受教。” 杜宇看了看他,正色道:“你雖然可說是一塊好材料,但卻還有一樣讓我甚為擔心,那就是你幼失母愛。由於這個原因,你對這來自母親一方的情感,有著連你自己都無法覺察的迫切期望,很多時候甚至無可抑製。因此,你很可能對很多的事能非常的理智,似乎非常非常的成熟,成熟得無論是你自己,還是周圍所有的人,人人都覺得你簡直可算是大人中的大人。可是,這一切隻是一方麵,它並不能完全抵消你幼失童年的缺憾,更不能抵消因此而導致的隱藏著的幼稚。你對於凡是有點象你想象中母親的女性,無論年紀是大是小,輩份是否懸殊,都很容易想當然地不去設防,甚至可能會不顧一切去想保護她。因此,這就很容易被別人選為突破口,來對你不利。簡單來說,你缺失的母愛,你對母親的依戀和期盼,已經在潛意識中使得你對某種女性有一種天生的崇拜感、仰視感和敬慕感。這個雖不完全是壞事,但卻絕對不能過分,否則你極可能被人趁虛而入,產生極可怕的後果。” 昭元嚇出一身冷汗,忙道:“是……是。我一定小心。”杜宇見他恐懼如斯,臉上忽然難得地浮起了一絲笑意,道:“雖然要警惕,但也不用太過菲薄自己。其實,我已針對你這弱點親自訓練過,想來也沒什麽人能有那樣本事。”昭元略略鬆了口氣,但又覺甚是奇怪,道:“杜先生,你針對這個訓練過我?” 杜宇笑道:“你以為我要你天天和天昭一起睡,是故意想逗你難堪的嗎?”昭元頓時滿臉通紅。杜先生道:“世間男女相吸,本是天性。即使你們都還很小,亦會有所萌動。你若是好好看看天昭的那一群同學,就能看出,幾乎所有的大小男孩都常常在偷看她。天昭和琴兒都是難得的美人胚子,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抵禦的。你初來時,我本來我還以為你也會稀裏糊塗就想偷看琴兒的。但到後來,我見你和琴兒相處甚好,似乎也無甚特別迷戀之處,當時便覺你很是不錯。不過琴兒很是文靜,不喜胡鬧,你和她身體接觸不多,不好觀察你麵對大誘惑時,究竟會怎麽樣……”昭元心頭暗叫:“我落魄如此,隻求保命,生怕被趕走,哪裏還敢去想這些?”但話是這麽說,他心底裏卻似還有一種暗藏著的情感,那便是他親身領受過被周圍人歧視的滋味,心理上隻怕先就有了某種自卑感。 隻聽杜宇續道:“……後來天昭居然把你抓去侍寢,我一聽之下,頓時求之不得,想趁機看看你究竟會怎麽樣。你要知道,傳說中的極西之地,曾有許多祭師特意找來美貌女子,互相抱在一起,卻竭力不及以亂,以此磨練自己心性之堅忍。你既被天昭抓去同睡,那還不是絕好的機會麽?結果從那幾天看來,似乎你除了有時有一點想入非非外,大多數時候卻也沒怎麽樣,而且居然還真把天昭給變成了妹妹。我心頭甚是歡喜,就也幹脆繼續讓你這樣,為的也是要早早就培養你對美女的不敏感,以免日後一不小心就不得了。”昭元聽他說及“想入非非”,頓時小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但又怕越辯越醜,隻好默不作聲。 杜宇見他如此,微微一笑,臉色又嚴肅起來,道:“你已蒙點化,卻還未得具體啟蒙。今天,我要好好告訴你如何同時跟神和人打交道。你好好聽好了。”昭元肅然道:“是。” 杜宇站起身來,望著那因超凡寒氣而變得青幽詭異的火炬,慢慢道:“大祭師乃上古洪荒以來的尊位,隻是因後世之人越來越沉迷名利,威權自私越來越重於德智慷慨,大祭師遂越來越少顯化人間。大祭師雖然與祭師隻有一字之差,但卻有著根本的差別。這差別比君和臣之間的差別還要大,也還要難以跨越。”昭元心想:“神宮之屬從不對族長稱臣,但正式場合卻都對大祭師自稱臣,看來也是神職之人自成係統之故。” 隻聽杜宇續道:“大祭師,是臥眉山及周圍幾個部族對我們的稱號。在別的地方,也有稱大天師的。但不論怎麽稱呼,都跟大國師、大法師、大巫師之類有根本之別。這是因為,他們要麽是從屬於世俗權威,要麽過於裝神弄鬼,都和大祭師的真正神髓相去太遠。同時,還有些普通的祭師,他們有時會借助世俗權威,逼迫別人承認他們是大祭師。他們這樣,自是無可得到真正神髓,當然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大祭師。你想過沒有,為什麽世上從來不缺祭師,可是千千萬萬的祭師中,真正能稱得上大祭師的,卻從來都如此之少?這便是因為,大祭師必須能夠一人承擔得起全族的靈魂。你現在還不行,所以你現在隻是備位。你明白麽?” 昭元忙道:“明白。”他聽杜宇說到這裏,越來越覺自己肩頭責任重大,幾乎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去承受。杜宇道:“大祭師從根本上來說,從來隻主神務,不涉政務。但一但族中有了大祭師,那麽無須任何強迫或是勸導,所有神宮七色靈官、政宮八方長老,以及所有他們的屬下,都會對你發自內心地感佩和愛戴。這是因為,尊重你,本身就是尊重他們自己的靈魂。” 昭元想起杜宇傷重之時全族之人的情形,深深感歎此言半點不虛。杜宇道:“要當大祭師,第一就是要心性無比堅忍,兼能慷慨公正。這些你已經基本做到了。然而這些乃是內神,真正要能夠化為外韻感製族人,卻還需無數外勢相助。可以說,凡人可有的,你一定要有;凡人沒有的,你也要有。這其中最重要的有三項,就是武功、神務和醫藥三大類,缺了任何一項都絕對不行。武功用以令族人敬畏,並可保護族人。神務乃交通人神所必須,更有知人心神、製人心神之絕用。醫藥乃為族人接觸身心病痛,令族人感激。一身得兼此三大類,才可於身於心都真正將族人收為屬下,完全與族人融為一體。當今天下,自稱大祭師的其實不少,但真正做到這幾樣的,卻沒幾個。我不希望你將來的大祭師之位隻是自稱。” 昭元慨然道:“我雖不能說自己一定能做大祭師,但卻敢保證,我絕不會成為僅僅是自稱的大祭師。”杜宇點了點頭,道:“很好。其實這三類本身也互相交叉,本身並不是分得那麽清楚。醫藥之類包括醫、藥、毒、食等等,甚至還包括一些巫術,以治人之心。這些,你已經學到了一些,以後繼續堅持,終有大成。神務包括智慧眼、祭文書寫、祭舞、巫術、迷魂術、古物識別、敬神之禮等等許多門類,這些我都將一一傳你。武功……武功則主要就是武功,你已有基礎,日後多想多練,便會有成。……這所有的東西,都要你在短期內明了。這要求雖然是重了些,但你要做的是大祭師,那便一切都不能以常人之限為由而退縮。” 昭元低頭道:“是。”杜宇慢慢道:“今天主要隻教你神務。這些雖然是針對大祭師的,但主要也跟普通祭師所學的沒有什麽分別。正如同樣一卷書,能夠教出經天緯地之才,也能教出碌碌無為之子。是否能與別人有脫胎換骨之別,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領悟。要成大祭師,最基本的一點就是智慧眼。其名為智慧眼,實為智慧腦、智慧心,乃是說你要能夠獨具眼光,看出許多想當然之事的背後之事。”昭元皺眉道:“這……怎麽講?” 杜宇慢慢道:“舉例來說。當今天下,無論中原各國,還是戎、狄、蠻、夷,若論祖脈,都可追溯到炎帝、黃帝、蚩尤三祖。今人多稱自己為炎黃子孫,你覺得他們都確實是炎黃二帝的直係子孫麽?”昭元眼前一亮,喜道:“我明白了。這所稱的炎黃子孫中的炎黃二字,多半是指他們各自代表的部族,而不是單指他們兩個人。後來之人均為兩部或融合或分化而來,是以都稱炎黃子孫。這炎黃二字,乃是說明自己都是那兩大部族之傳承,是指那裏麵的某一人或數人為自己祖先,並非強調自己一定是他們兩個人的直係子孫。” 杜宇微微一笑,道:“你已是比普通人強了。但是很多時候,聰明的人並不一定就更正確,而更聰明一層、再多轉一彎的結果,卻往往是回歸樸實和本來。比如有一愛財女子想嫁富豪,說隻要相公家資億萬,自己即使再不喜做家務,也還是會心甘情願為其洗衣做飯。乍一聽之下,也許有人會覺得既然這女子愛財,那麽在巨量資財的震懾下,發生心理改變也是可以理解。可問題是,如果相公家資巨億,她還用洗衣做飯嗎?同樣的,我們這炎黃二字若真的再深層一想,還的確真就是指炎黃二人本身的血脈傳承。我明確地告訴你,無論是你是我,無論是在這裏,還是不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隻要是縱橫萬裏之內,絕大部分人都是他二人的直係血緣子孫。”昭元大吃一驚,道:“你這麽肯定?” 杜宇不答,卻忽然拿出了一大幅帛畫,在上麵第一排畫了十六個人,組成了八個家庭。然後,在第二排讓他們每個家庭都生一男一女,然後彼此連線,以示互相嫁取。到第三排,再讓這新的家庭所生的子女互相嫁娶。當然,盡量避免近親,總是挑和自己最遠的成親。如此一直到了第五排,才完全停止。杜宇道:“你數一數第五代的人,每個人在第一排有多少個直係祖先?” 昭元呆呆看了一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第一代的任何一個人,都是第五排上的所有的人的直係祖先。第五排的任何一個人,也都是第一排所有人共同的直係後代。”杜宇笑道:“這還隻是每代隻生兩個人的情形。炎黃二人都有子女甚多,那麽……” 昭元道:“那麽就會用更少的代數,就完成如此類的完全混血。即使每代隻生兩個人,每下一代的祖先就會加倍。炎黃傳說到現在最少也有兩三千年,即使隻算是一百代,那麽現在就算所有人的都是他們的直係後代,都還大大富餘。因此,現在所有人中的絕大部分,的確都可說是炎黃二帝的直係後代。當然,現在的人也同時都是蚩尤或者當時其他人的直係後代,隻不過炎黃名聲大,也很光彩,大家才特別記住了他們。”心想:“真是沒想到,楚國等國之君宣揚本國人都是先王族後代的說法,雖然明顯過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杜宇點了點頭,道:“不錯。你要記住,很多時候,當你隻多探究一步,就想肯定或是否認什麽的時候,也許還遠遠不夠。這將是萬事萬物的通理,你要記好了,不要以後太過錯愕。”昭元展顏笑道:“是。我一定牢記。” 杜宇見他眉開眼笑,忽然又道:“那麽我問你,你是否隻看到了這裏,就覺得滿足了?”昭元嚇了一跳,急忙苦思還有什麽隱藏在其中的事,但卻什麽也想不出來。杜宇笑道:“你想過沒有,我為什麽在排這表的時候,要讓他們盡量找關係遠的成親?”昭元再也不敢想當然,小心翼翼道:“我想……我想……是傳統……不,是因為太近的話會多生癡呆罷。” 杜宇道:“你親眼見過近親結婚麽?你為什麽覺得太近的話會多生癡呆呢?”昭元一怔,道:“不……不知道。但這是傳統常識罷。”杜宇微微一笑,道:“不錯,就算是告訴你的人,本身也未必親眼見過事實。縱然親眼見過,也未必能從一兩個比較中就得出什麽結論。那麽為什麽它會成為傳統,讓大家想當然地覺得是呢?” 昭元完全答不出來,忽道:“莫非是因為有大祭師專門收集比較?”杜宇慢慢道:“如果一個地方總是不避近親結婚,那麽兄弟姐妹之間本來感情就好,當然最可能結婚。那麽一代代下去,會怎麽樣呢?”昭元想了想,道:“我想……是癡呆越來越多,起碼比別的有意回避近親成親的部族要多得多。” 杜宇忽然道:“若是他們打一仗呢?”昭元嚇了一跳,道:“我想,是那回避近親成親的部族贏麵大些。”杜宇慢慢道:“若是很多次仗之後,會怎麽樣?”昭元想了想,不覺道:“應該是回避近親的部族,更能生存繁衍下來。難道……難道是生存選擇了先察覺應回避近親成親的部族,這才讓此傳統越來越根深蒂固?莫非近親易生癡呆這件事,也許本身隻是世上無數規律中的偶然的一個,隻是長期的生存鬥爭看重了它,強行選擇了它的反麵,才讓它得以變得特別傳統和直覺?我……一時回答不出來為什麽,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 杜宇笑道:“你說的不一定正確,但基本上也還有點道理。但你還是沒有直接回答,為什麽太近就會多生癡呆這個問題本身。”昭元呆了一呆,道:“因為……因為……我們是人,象別的動物……” 杜先生止住他,笑了一笑道:“不錯,因為我們是人,我們比別的動物更高級,更聰明,因為別的動物跟人比本來就都顯癡呆,是以根本互相顯不出來,也就無所謂。對麽?”昭元臉上一紅,道:“我瞎想的,肯定不對。好多時候,我都覺得鵑兒比我聰明得多。” 杜先生哈哈笑道:“你也未必全錯,但大祭師看問題要從大祭師的角度來看,目光要橫貫天下,縱徹古今。你是從純動物的角度來看,我卻要你從人性、天道的角度來看。你明白了什麽?”昭元苦苦思索,終於勉強道:“我想,是因為上天要人們知道,凡事不可太求極致,互相之間的仇恨和殺戮不可走得太遠,互相之間的親情也不可太想當然。最親最好的兄弟姐妹成親,不能生出更甜的甜蜜來。而互相生死搏殺的人,彼此之間卻依然可能是親人。” 杜宇怔怔凝視前方,道:“不錯。可是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夠明白這顯而易見、天人合一的道理呢?” 他頓了頓,又歎了口氣,慢慢道:“日後,世人也許在為什麽近親生育會多癡呆上,會多明白一層,可是身為大祭師的我們,卻應當看到最終極的一層。這最深一層,就是宇宙本靈不喜極端,中庸之理是為根本。這一個中字,實在就是宇宙本身一切的精神所在,乃是根本的萬代師承。”昭元垂頭道:“我一定謹聽教誨,決不走極端。”杜宇似乎回過神來,笑道:“我並不是在暗著說你。你多心了。”昭元滿麵通紅,道:“是。” 杜宇忽然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何從來沒有明白地說出這句話?”昭元道:“不知道。”杜宇輕輕歎道:“以話代意,總有偏差。所謂中庸為求,絕非凡事不求進取、得過且過,而是強調不要太過分,也不要不及。比方說普天之下,難得找到不疼兒女的父母。可就這一樣疼,卻能衍生出兩種絕然不同的極端。一種能把孩子溺愛上天,無論孩子錯得多大,都不肯打孩子半巴掌,如那些靡爛子弟之家。另一種則截然相反,無論多麽小的錯誤,都要極其嚴厲地懲罰,如洛陽孔家一樣。雖然這兩種都能培養出超凡脫俗的個例,但身為大祭師,卻必然要看整體大勢,而絕不能專看個例。總的來說,前者的兒女容易過於放浪導致敗家,後者的兒女容易過於保守,甚至心理扭曲,畢竟還是都不好……” 昭元心頭忽然一動:“爹爹先前對我,是不是跟洛陽孔家一樣?爹爹後來對我,是不是又是太過溺愛?”他想到這裏,忍不住道:“那……該怎麽辦呢?究竟應該……怎樣打孩子呢?”杜宇呆呆望著遠方,許久才慢慢道:“其方式和程度,應該讓孩子覺得疼痛而不受傷,應該讓孩子覺得是懲罰而不是侮辱。我沒有……沒有……可以試的兒女,你……” 昭元垂頭道:“對不起,師父,我又讓您想起傷心事了。”杜宇苦苦一笑,搖頭道:“沒關係,沒關係。師父若是連這都受不了,也不用當什麽大祭師了。倒是你自己,要多多學會怎麽舒緩自己,少留些陰影,畢竟你爹爹也是太愛你了。”昭元輕輕道:“是。” 杜宇微微出神,慢慢又道:“總而言之,‘中’字的道理中有一條就是,做很多事的時候,僅僅在量和程度上的不同掌握,就能夠導致質的根本變化。在量的把握上,不光是父母般的無意識偏差,可能會導致質的錯亂,惡人們還喜歡故意去拿英雄的某個小缺點來庸俗化其一切,或是拿好人的某一點瑕疵來把其說成也是惡人,以混淆好人與壞人在量與質上的差別,並進而指責其沒有資格來懲罰自己,從而為自己的墮落和作惡尋找心理根據。作為大祭師,無論是對哪一點,都要小心警惕。”昭元道:“是。” 杜宇輕輕歎息了一聲,定了定神,道:“至於‘庸’字,則是指對於這種處世原則,應該有平常心、持久心來對待和堅持。人生起起落落,人的思維、道德、處世觀點和原則,也一樣起起落落。要一時一刻做到‘中’字不難,可要一生一世去做到,世上還真是沒幾個。”昭元道:“我一定……師父,我能做到麽?” 杜宇望著他那還充滿稚氣的小臉,久久才道:“師父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隻能由你自己來回答自己。人之所想、所感和所做的,都是有偏差的。很多自己偏了的時候,不要說去糾正,便連感覺都還感覺不到,又何談去做到?你明白麽?”昭元似懂非懂地道:“那我要是去讓別人也努力做到,讓大家互相幫著感覺和糾正,是不是會好些呢?” 杜宇慢慢道:“也許吧。不過你要注意,這也同樣隻是你之所想的結果,它與現實也許還會有偏差。言傳十裏,義移千丈。這中庸二字用在這裏,雖然是相對於‘過’和‘不及’來說的,可畢竟這二字也還有些其他意義。若是腦子太過愚鈍的人,或是人雲亦雲、不肯細想的人,或是別有用心的人,便可能有意無意拘泥於其其他的字麵之意,曲解其神,導致對其庸俗化,反而自縛手腳。即使有些人能發覺傳承之意不準,往往也不會罵後人愚蠢,而會去堅稱此為先人之過。因此,這句話是不能輕易說的。要說它,最好既要有能理解其神的師父,也要有能理解其神的徒弟。”昭元眨了眨眼睛,道:“我好象明白了。” 杜宇見昭元一幅半懂不懂、但卻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不免微覺失望。但他想起這些實在太過高深,昭元畢竟還小,閱曆不夠,不可能理解太深,便也釋然。他輕輕歎了口氣,笑道:“這些也許太複雜了,你以後才會真正明白。不過說到祖宗傳承之事,卻有一個你現在就能明白的大問題,你要好好想一想。”昭元道:“什麽?”杜宇道:“傳說炎帝、黃帝、蚩尤打仗的時候,都能呼風喚雨,請神鬼幫忙,你猜這三個人究竟是什麽身份?他們真的隻是傳說中的族長麽?”昭元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忍不住喊將出來:“他們更是大祭師!” 杜宇微微一笑,道:“不錯。古往今來,絕對沒有任何君王有可能得到全民的真正愛戴。能夠得到這樣的,隻可能是大祭師。你現在終於明白大祭師之位多不容易、多尊貴了?”昭元連連點頭,渾身都似充滿了力量、要不顧一切地發將出來,但同時卻又覺身上背負了千萬鈞的重擔,一切都在考驗著自己的肉體和靈魂。 杜宇慢慢道:“炎黃二帝之部族,彼此之間還有許許多多的傳說,你也要學會識別出其中真意。你聽過牛郎織女之傳說麽?”昭元想了想,道:“是不是說有不同的說法?我是聽有人說,牛郎得到織女做妻子後變懶了,結果織女自己跑了,而且也是織女自己劃的天河。但多數人都還是說,他們是被西王母硬給拆散的。”杜宇道:“不是說這。我提醒你,牛郎牧的是牛,而織女則會織別人都不會織的雲霞。” 昭元忽然驚道:“是炎黃二部的婚姻傳說?”杜宇點頭道:“不錯。這就是大祭師眼中所應看到的故事。炎帝亦是千古以來的農神,農以牛為本,而黃帝的妻子,傳說中則是創造織布之術的鼻祖。這傳說中記錄的,便是炎黃二帝之部既有聯姻,也有戰爭。因此,莫看簡簡單單的一個七夕之節,其實卻還深深藏著我們祖先的秘密。” 昭元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它絕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節日和傳說,它是我們萬千炎黃子孫,所真正應該紀念的一個極重要的日子。正因為有了它的深義,我們才能自稱炎黃子孫。” 杜宇微微一笑,慢慢道:“不錯。作為大祭師,要引領萬千心靈,首先就要對過去、現在和未來都看得比別人更深更遠,同時還要知道怎樣去麵對曆史、現在和未來。對待曆史要自豪,對待現在要自危而不自虐,對待未來更要自信。這幾個字雖然簡簡單單,可古往今來,萬邦萬國,真正能做到的人,卻實是鳳毛麟角。……你能做到麽?” 昭元一怔,道:“我……”忽然想起杜宇說的“對未來更要自信”的話,忙道:“我能做到。”杜宇眼中奇光閃爍,忽然厲聲喝道:“為什麽?”昭元被他這猛然一吼震得全身一顫,突然間全身熱血沸騰,努力一挺小胸膛,大聲道:“因為我對自己有信心!” 杜宇久久望著昭元,許久許久,眼中的奇光終於漸漸隱去,就象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他微微側身,慢慢又道:“關於婚姻歪曲的,還有一個眾人皆知的傳說,其中可能藏有深沉之意。你聽說過舜巡遊時死於南方,其妻子娥皇、女英哭淚成湘妃竹的故事麽?” 昭元連連點頭,道:“聽說過。這……有什麽?”杜宇道:“世人皆言堯、舜、禹的禪讓為千古美事。可為什麽在他們之前,全都是父子傳承,在他們之後,也都是父子傳承,卻偏偏他們這兩次是禪讓?你想過這些沒有?” 昭元一呆,忽然驚道:“莫非舜……其實是被流放的?娥皇、女英之哭,其實……”杜宇搖頭道:“這也隻是一個猜想,不能說肯定正確。但經我考證,此事的傳說中,有一點是基本可以肯定的。世傳湘君、湘夫人,其實就是娥皇、女英兩個,隻不過後來的祭師們把娥皇的性別給傳錯了。”昭元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隻得悶著頭道:“原來……原來如此。” 杜宇一笑,忽然感慨道:“千年傳承之下,被扭曲被隱藏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甚至簡直可說是俯拾即是。然而,這一切卻都被人們視而不見,隻有大祭師的智慧眼,才能夠穿透這千萬年的阻隔,尋回那一份真實。比如說,就在吳越一帶,以及我們這一大片地方,鑄劍之風都是極盛,可說甲於天下。可是自古以來,傳說中要鑄成真正的靈劍,都必須以人的靈魂來殉劍。因此之下,無數鑄劍師都不惜親身投爐殉劍,以敬劍靈。你能看出什麽來?” 昭元茫然道:“我……實在看不出什麽來。”杜宇道:“以我觀察,吳越一帶雖然盛行鑄劍,但這一帶的銅鐵卻又大都缺磷。因此,鑄出來的劍,往往難以在硬與韌之間取得平衡。人死之後,往往枯骨能發磷光,自是人身上磷相對多些。”昭元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看來把枯骨投入爐中,也應有一樣效果。不如明天就對他們說罷?” 杜宇歎道:“你以為我沒有說過麽?”昭元一怔,答不出來。杜宇苦笑道:“你不知道,人的信念若是執著起來,會有多可怕。無論我說別的什麽,他們都是敬之如神;可隻要一觸及此,所有的鑄劍師都堅信他們萬古相傳的才是對的,堅信神劍既有靈,就必須以靈相殉。我曾堅持了一下,卻不但沒有效果,反而對我這大祭師之威信都造成了巨大損害。” 昭元奇道:“難道您不能嚐試對比給他們看麽?”杜宇搖了搖頭,道:“普通鑄劍自然不是太難,但要鑄真正的神兵利器,從來都是鑄劍世家代代而奉的不傳之秘。我難道還能自己一個人半路出家,去開個爐、煉幾塊鐵麽?他們心中已經有了成見,即使被我極力如此要求對比。他們勉強答應試一試,亦會因為某種本能的無意識回避,而在其他方麵可能有所偏失。這神兵利器之成,之所以這麽難,就是因為無數個方麵都要調配好,偏半點都不成。這枯骨之加隻是其中一項,況且我又不知究竟應該加多少。若是因此而好幾次新鑄的劍都確實不如原來老方法的,那可怎麽辦?” 昭元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也是。那樣不但此新法得到了‘反證’,更加難以翻身,而且大祭師的威信還真要被殉劍了。唉,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杜先生如此威信,都不能讓他們更改,我也還是順其自然罷。總不能糾纏於此一事,而忽略了其他可做之事吧?” 杜先生慢慢道:“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另外一個道理,那就是不同的人,也許確實該有不同的世界。世上從來不可能人人都成為大祭師,那麽又怎麽可能人人都能理解這些?就如世上有的人總覺得,自己知道的越多,自己能做的選擇越多,就越好。可還有另外一種人,他們覺得知道的太多反而很痛苦,自己如果麵臨太多選擇,反而會比麵對單一選擇要痛苦。既然人與人本來就是根本不同的,那麽又何必一定要什麽都一樣?” 昭元奇道:“選擇多,最多是挑花了眼,還會有人害怕?我……可還真難以想象。”他從記事起,就承受著巨大的身心壓力,從來都是被迫去做某事,是以對這“選擇”二字,實在是比普通人要渴望十倍還不止。杜宇苦笑道:“你以後長大些,就會明白的。當人缺乏判斷力或取舍勇氣、取舍意誌的時候,無所適從的痛苦,一點也不比被逼無奈來的少。” 昭元道:“那……起碼應該是知道的越多越充實,不會害怕,又怎麽會不喜歡呢?”杜宇笑道:“你現在還小,對這些與常勢相反的道理還不大懂,不知道真正的智者常常是最痛苦的。不過可以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兩國互敵,自然都巴不得派諜探去打探對方的消息秘密,同時自己也拚命想把秘密藏起來,不讓別人探究到,對不對?”昭元道:“是啊。” 杜宇忽然冷笑道:“可是最大最重要的秘密,卻根本就是從來也無法掩藏的,而且從來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雙方眼前的,隻是雙方往往都有意無意視而不見而已。”昭元吃了一驚,道:“哪有此事?” 杜宇慢慢道:“人心是否齊心,吏治是否清明,官製是否恰當,君王是否昏庸,這些哪一條能藏得住?一個昏君見了別國君主賢明,難道就會立刻奉為至為寶貴的秘密,而去拚命學麽?又有幾個諸侯國因為見了別國官製明晰,就去奉為巨秘而搶著學的?大國相爭,真正的勝負從來不在一將一相、一戰一和,其根本從來都是在於願不願麵對這些最大的秘密。” 昭元腦中劇烈翻滾,不住地想:“真正最大的秘密,難道真的是從來都掩藏不住,卻又偏偏被人們這樣忽視的麽?難道人類本來,就有著天生的劣根性?”杜宇微微一笑,卻又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道:“你以後再想罷。我們……時間不多,今天的一切,主要在於記住,而不是一定要現在理解。需要注意的傳說還有很多,如‘玄鳥生商’‘蹈神跡而懷孕’等等,都是不一而足。甚至連你自己曾祖母的姓氏,也藏有不為人注意的暗示。”昭元吃了一驚,道:“這還有什麽暗示?” 杜先生笑道:“你曾祖母桃花夫人是天下聞名的大美女,姓氏乃是一個女旁加‘為’。而其他三個最有名的美女世係,追溯起來分別姓姬、薑、嬴,也都是藏有女旁。”昭元奇道:“莫非是以出美女著名?”杜先生道:“這個也許罷。不過這四個都是古姓,卻還隱藏著此姓出現的時候,當時還是以女為尊。那個時候,或許大祭師都是女性也說不定。” 昭元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杜先生忽然麵色一沉,道:“你說什麽?”昭元吃了一驚,道:“什麽……什麽?”杜宇慢慢道:“大祭師的靈魂,就是決不能對眼前耳邊的輕易去想當然。我先已提醒了你,說因為盛產美女而加女旁是想當然,你為什麽還要對我所說的這個來想當然?”昭元心頭一凜,道:“是。即使是您所說的,也不一定完全對。我以後一定注意。” 杜宇緊緊盯著他,一自一頓地道:“要記住,你就是我,我並不比你高。大祭師是古往今來最尊之位,沒有任何人能夠以權威壓你或是征服你,你更不能對任何人有哪怕隻是潛意識的盲從。那許許多多傳說,藏有深意、需要認真解讀的隻是少數,更多的畢竟還是隻是人們的瞎想亂猜。分辨一個傳說中隱藏的東西究竟是什麽,這還隻是小本事;能夠一眼分辨出一個傳說是不是隱藏著什麽,才是真正的大本事。如果你事事都難以分辨,胡亂去用精力,方向都選不對,那還怎麽配稱大祭師?當年一有傳說,說老聃過函穀關時扔下了幅太極圖,立刻就有人一知半解之下還大言不慚,硬說什麽依乾坤八卦來看,吳越一帶是整個中華的死門。你難道也要去相信,去費勁探究這死門究竟是怎麽個死法、究竟隱藏了什麽?” 昭元冷汗直冒,道:“是。我一定好好注意分辨。”杜宇臉色漸漸平和,終於又道:“要真正擁有智慧眼,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很多時候是教也教不會的。我雖領你進門,但真正的飛躍卻還是要你自己來,誰也幫不了你。”昭元道:“是。” 杜宇慢慢道:“作為這一帶的大祭師,還有一樣東西你雖然不喜歡,但也要知道一些,那便是蠱毒。”昭元道:“我需要去和他們一起練習麽?”杜宇慢慢道:“這倒也不用。蠱若著迷,哪便泥潭深陷阱,難以自拔。你有更重要的事做,不必在這上冒太多風險,花太多精力。蠱雖然被傳得神乎其神,我雖然也不是很懂,但還是覺得,大多數蠱毒其實就是不外乎死物活物兩大類,要麽是慢性之毒,要麽是能在發作前潛伏於體內的一種或幾種活物。隻不過用蠱者多用得極是隱蔽,而且經常把不相關的東西折騰到一起,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樣一來,發作起來症狀會很詭異;人們談蠱色變,便往往隻求避之,不求甚解……” 昭元心想:“……你不太明白,莫非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忽然一怔,正覺此想對杜先生不敬,卻又忽然一喜:“看來我已經能不被他引得盲從了。” 杜宇看他又驚又喜,似乎猜到了什麽,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其實蠱術大多隻在南方百越苗蠻等地才特別盛行,本身就說明它也有很明顯的局限性。有人說蠱能通靈,什麽年末要跟它算帳什麽的,那些八成都是瞎猜。真正的原因,我猜是這一帶的人多發自內心地相信巫蠱之術,是以蠱毒的效果才最好,蠱術也容易盛行。” 昭元奇道:“這……隻不過多相信一些,也能影響效果?”杜宇道:“精神和肉體,本來就是相互影響的。蠱術若是攙雜了心理壓力,那才真正能把其詭異可怕發揮到極致。連你自己都知道,讓我盡量多想快樂的事情有助於恢複,這等信魔增效之事,又有什麽不可能的呢?”昭元一怔,道:“有道理。” 杜宇道:“心理不光有助於蠱術,也有助於巫術。很多時候,巫師們明明是主要用毒去害人,但卻經常要去作作法,說是什麽‘詛咒’。由於那些人本身特別相信這些,這些詛咒便會真的對其產生可怕的心理壓力。其人身心摧壓之下,很可能就真的如詛咒的那樣死了。可如果是外地之人,往往並不怎麽信,或是信得沒那麽虔誠,這效果便會大打折扣。因此,你別看巫師們經常威脅外地人,其實真要論起下蠱對付外人,他們還是很慎重的。他們常常會宣稱,說這種人根本不配用蠱,極力還是想直接砍你腦袋。否則的話,若是一個不好,沒那麽神異,往往就會砸自己的威信。當然了,也不排除有的神異之蠱,本身就能有某種強行扭曲心理的效果……這可能性雖然極小,但也盼你不要……不要忽略。” 昭元連連點頭,道:“看來這巫術運用,也是大有學問哪。”杜宇苦笑道:“有的祭師,甚至都幹脆自稱巫師,可見這巫術對於大祭師來說,是多麽重要。大祭師不但要製人之身,還要感人之心,而巫術就是專門來通過製心而製人的。這其中的聯係,自然不說也很清楚了。巫術說到底,就是尋找被施術者的心理弱點,然後再針對弱點,以各種方法,對其加以持續的、反複的心理壓力,以最終達到令其身心崩潰的目的。通常來說,要施展好巫術,第一重要的就是這個人要信巫術,或者至少要有一點點信,否則什麽都是白搭。第二就是尋找其心理弱點,否則施展得根本不對路,那也完全是笑話。第三,就是要有好的基礎和環境。這也就是說,他周圍的人最好都信巫,而且信的越深越好。第四,就是要不斷重複,保持並不斷加大壓力。如果周圍人信的深,那麽無須施術者重複,周圍的人本身就會給被施術者以不斷的心理重壓。不過這些都是說起來簡單,但真正施展起來,其每一個細節,都可以寫上幾卷書。而且巫術施展因人而異,不同的施術者、不同的受術者之間,效果能判若雲泥。你看,這巫術真正說到底,其實就這麽幾句話。可世上真正厲害的巫師,又能有幾個?” 昭元歎道:“確實是萬事萬物皆學問,沒一樣容易的。”杜宇道:“作為大祭師而不是大巫師,當然不要求你用畢生之精力去精研巫術。但是,你起碼要能夠不被巫師們的巫術所製。要做到這個,卻是比去製人畢竟要容易得多,也少費許多精力。隻要你心性足夠堅忍,意誌足夠堅定自信,再加上一點點眼光和手段,便是再高明的巫師,也會很知趣地不想來跟你白費力氣的。你要明白,許多運用巫術都要有什麽招魂燔、魔鬼鏡、水晶球之類的,其實統統都是擾人心神注意的。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他隻要發現你的注意力其實不在他舞來舞去的這些東西上麵,而是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立刻就會知道你是行內之人。接下來,他便不會想來吃力不討好。” 昭元很是奇怪,道:“我聽說巫師用惑心術迷魂術迷人的話,最厲害的就是眼睛。如果能夠避開其眼睛,他才無法著力。可是您怎麽說,要盯著他的眼睛看?”杜先生笑道:“你為什麽想避開他眼睛?因為你害怕!等你想避開他眼睛的時候,你其實已經認輸了,甚至已經被迷了。這個時候再避,不過是消極抵抗,又有什麽用?而且通常來說,好的巫師都是等你已經被其他的什麽給迷了一部分之後,才肆無忌憚起來,這個時候你才能發覺他眼睛在妖異地瞪著你。否則,若隻避避眼睛就能逃避巫師的巫書,那些巫師也都不用活了。” 昭元一想也是,道:“那麽若能和他硬性直視,堅持不動,他就會撒手認輸?”杜先生搖頭道:“迷人比抗拒被人迷要難得多。你能那樣,不過是不被迷,離讓他認輸還遠著呢。這惑心巫術有些甚是詭異,有的甚至要求施術者本身先自迷一些,才能有最好效果。因此,這惑心術也很是危險。若是遇到行家,確實很可能莫名其妙地就被其反製。” 昭元想了想,道:“這個還是比較難吧?起碼迷人比被迷的要難。不過如果是最厲害的巫師,那麽他肯定不可能被別人迷,於是就可以任意施展?”杜先生冷冷道:“你還忘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夠不被自己迷惑,就連大巫師……甚至大祭師也不例外。” 昭元心頭一動,不敢接話。杜先生道:“你知道,對於巫師們來說,古往今來最普遍的結局是什麽嗎?”昭元道:“被另外的人迷惑?”杜先生道:“不是。古往今來,除了被人直接殺死之外,絕大多數的巫師都是死於發瘋。” 昭元奇道:“發瘋?”杜先生道:“不錯,就是發瘋。惑心術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巫術,它在力求令別人心理異常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悄悄令自己心理異常。剛開始可能還不很明顯,但用到深處,施術者往往會覺得自己簡直做事鬼神莫測,馬上就會無所不能,這便是發瘋的前兆。往往一個巫師到了這個境界,就會不顧一切地瘋狂探究更上麵的境界,什麽病痛、道德、律法、饑餓、痛苦在他眼中,統統不算什麽。是以一但到了這個境界,能夠被挽回的絕無僅有。境界越高的巫師,精神上便越是膨脹,越容易覺得沒有什麽別的東西是自己不能征服的。等他覺得一切都已了無新意,開始瘋狂地要征服自己的時候,就是他完全發瘋之時。隻不過這個時候的巫師是非常快樂的,瘋了之後也總是逢人就開心地大笑,因為他的確征服了眼中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 昭元倒吸一口冷氣,道:“真這麽可怕?”杜宇呆呆望著遠方,慢慢道:“害人者終害己,迷人者終自迷。這雖然被無數人罵為迂腐,我……卻是一直都相信的,而且越來越深信不疑。”昭元知他又在心痛,心下也為他難過。 杜宇呆了一會,忽然道:“世上之事,多相互聯繞,許多明明看起來沒有關係的事,其實卻有莫大的關係。除了巫術外,身為大祭師,還需知道許許多多這裏的普通祭師所不熟悉的邪靈之秘。中原列國乃至百越等地都重鬼神巫蠱等術,你已經較為熟悉了。但傳說南海一帶,還盛行一種稱為降頭術的邪術,更西方還盛傳僵屍、吸血鬼等,你都不可不知。” 僵屍倒還罷了,這降頭術和吸血鬼對昭元來說卻著實新奇,不免令他瞪大了眼睛。杜宇笑道:“降頭術傳說是南海的一種邪術,還有人說其是源自天竺的屍魔術。這降頭術,乃是指通過一些傳說中的邪法來養鬼怪之類,以為驅使,為降頭師謀財謀色等等。其中最有名的傳說是養小鬼。傳說南海一帶,有這樣的習俗,說是如果一位婦女因為難產而死,那麽母親和胎兒的軀體一定要分開埋葬。要養小鬼,就要先把嬰兒軀體挖出,然後抱著嬰屍到其母親墳邊向其母親不斷磕頭。一直磕頭磕到這女屍坐起來,降頭師就念上一段咒語,大意是說我把你孩子找回來了,請你也給我我要的東西。這個時候就可以用火去燒女屍的下巴,滴落的屍油就沾有邪靈之氣,用之可以役使嬰靈,也就是小鬼。此等雖然傳得神乎其神,其實依我看,天下騙人嚇人的招術其實大同小異。這降頭術說穿了,隻怕也還是跟這蠱毒什麽的如出一轍。就算不是這樣,這等惡鬼也是絕對不可能真存在的,那降頭師一定有別的辦法來害人,或是有什麽別的暗藏企圖。這等傳說,其實隻是引人分心的障眼法。” 昭元點了點頭,道:“說的有道理。看來不管是防範什麽邪術,除了意誌當堅定之外,就是一個膽大,一個小心。”杜先生點了點頭以示讚許,又道:“僵屍亦是一被人誇大的傳說。傳說中有人若是埋葬在養屍之地,便能屍體不腐,成為僵屍,力大無窮。其實人死被埋後,屍體不腐是完全有可能的,並不象傳說的這麽神。要是埋葬之地符合一些水土巧合,屍體在脫水前沒有來得及腐爛,那麽其後就往往會很難腐爛,成為幹屍。這僵屍之說,其實不過是有些人不明所以,偶爾見及暴露的墳墓,害怕之下四處亂傳,遂為有心巫師利用。無數人有心無心之下,才越傳越可怕的。” 昭元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我將來若是發現此等之地,定要好好標明,這事便不會發生了。”他雖早已開始從神宮祭師那裏學風水之術,卻還從沒聽有這等奇特的論述,更沒親眼見過。但杜宇幾乎都無異於他心中開化一切之神,他既說如此,那自然九成九是正確的了。 杜宇笑道:“這神鬼之事,從來都是難以預料,否則也就不稱其為神鬼之事了。你我所要做的,也就是自己盡量多明白一些,再努力讓別人也多明白一些。這養屍之地,雖然與風水水土有關,但也要看死亡、埋葬時的種種巧合,並非每次都能被你預料到會否成為僵屍。你有此誌向甚好,隻是若遇到我當初想試鑄劍靈骨時的遭遇,要有心理準備。” 昭元心頭大慚,甚是後悔自己剛剛所表現出來的輕率。杜宇望著那鬼淒淒般的火把,慢慢道:“和僵屍相關的,還有趕屍。你聽說過趕屍沒有?”昭元瞪大了眼睛,道:“很小的時候好象聽說過,說是特別荒僻的地方,有的巫師能夠驅趕人的屍體。當時小夥伴們都很害怕很害怕。但後來也就沒怎麽聽說過了,不知是真是假。” 杜宇沉吟道:“趕屍之事確為真,但依我看,趕的隻怕不是真正的屍體。”昭元眨了眨眼睛,道:“那是什麽呢?”杜宇若有所思,慢慢道:“這幾十年來,我一直猜測,趕屍可能是源於遠距移柩。華夏兒女,大多故土情深,往往都覺得若是客死異鄉入不得祖墳,便是無依野鬼,在陰間會受欺淩。可是要長距離搬運屍體,卻是困難重重。首先,這防止腐爛便是一極大難題。當然,這還算不得什麽。長遠搬運的車馬費,雇傭從人的雇傭費食宿費,通關孝敬各關卡的賄賂費等等各種費用,才是真正大頭。往往便是巨富之家,也能被一次千裏扶柩逼得破產。因此,趕屍這種專門走荒涼野路,輕裝上陣,要價相對低廉的活,便派上了用場。” 昭元皺眉道:“這個自然是有道理。但這屍體究竟怎麽才能趕呢?”杜宇道;“這個我也很是奇怪。我曾和眾祭師研習過此事,現在尚未有定論。有人說可能是南方一帶天氣酷熱,有的人死後骨節尚有一定活動空間,若是在其死後能夠立刻用藥草按照一定規範處置,便不會全身都僵硬。然後若再用特殊的辦法來使其保持平衡,便可以勉強被帶動了。可是我們試過幾次,都覺那傳聞似乎不大可能。再說便是北方,有些很荒涼的地方其實偶爾也有趕屍的傳聞,這個自然是解釋不通。後來我一遍遍仔細通讀趕屍人的傳說和規範,漸漸覺得他們可能根本不是趕屍,而是在背屍。” 昭元奇道:“這是怎麽說?”杜宇道:“很多說親眼看見過趕屍的人都說,屍體身體僵硬,而且往往比普通人要高大些。如果能夠用藥草令屍體收縮一下,再找來身形較小、但有背負長力的人,以一定姿勢將屍體背起或是捆起,那不就是這樣的麽?” 昭元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這說穿了,可還真是一文不值。”杜宇搖頭道:“值很多,值很多。一個人要背百十斤重負,以怪模怪樣的姿勢行一整夜,這要求的體力耐力可沒幾個人能夠辦到。”昭元臉上微紅,道:“那也的確是。我好象就辦不到。” 杜宇笑道:“莫說是你,便是我,隻怕也有困難。而且,有的人也說,有的趕屍匠所帶的屍體其實並不明顯高大,怎麽也不可能是兩個人在一起。隻不過這些趕屍匠另有規矩,那就是屍體到了目的地後,要由他們親自在黑屋中裝斂一天一夜,甚至幾天幾夜。其間無論其進出屋子,還是送飯送水,都絕對不能有外人靠近半步。但到了裝斂完成的時候,死者親屬卻又可以開棺瞻仰遺容,撫屍痛哭。而且那時死者都是壽衣整齊,寶相莊嚴,全無異狀。” 昭元奇道:“這自己來幹,顯然是做手腳無疑。可怎麽又能將親屬瞞成這樣呢?親屬能夠如此近地接觸辨認,自然不會認不出親人的麵容啊。”杜宇笑道:“還有手,還有腳。”昭元一怔,忽然心頭一亮,驚道:“是不是他們先將死者分屍,隻帶了這些露出來的部位遠行?” 杜宇道:“那怎麽又能讓親屬撫屍呢?”昭元想了想,道:“莫非是尋找養屍之地,找來人的軀幹分塊,再一次次帶回來縫上?”杜宇歎道:“不錯,我也是這樣想。通常來說,這雖然也還是會有破綻,但往往親人一見遺容手腳都確實為真,勾動痛心處,立刻便是悲痛大哭,誰還會去特意掀起壽衣來個仔細驗屍?” 昭元歎道:“怪不得趕屍匠的要價便宜。”杜宇笑道:“正是。由於一切不公開,又是個苦活,風餐露宿,無人勒索,人數又少,故不論是分屍還是全背,都要比千裏扶柩便宜得多得多。而且據說趕屍匠平時也種地養家,隻是在有人來請他走腳的時候才做,自然要價就更不會太高。他們收弟子也多是親近之人,訓練也很嚴酷,說起來其實也很不容易。不過我們做大祭師的,對他們裝鬼嚇人,卻還是應該心知肚明。” 昭元點了點頭,心頭卻對那訓練的方法甚奇,道:“他們這個怎麽訓練?”杜宇道:“這個隻怕也跟大祭師訓練一樣,乃是各自的不傳之秘,我們外人可能知之甚偏。就我聽說的,說是要選徒弟,一要體力,二要膽量,三要養氣功夫,半點都不能少。據說他們要選長相醜的人,用各種方法來嚇來考驗,比如要三更半夜獨自去取十裏荒墳處的一片樹葉等等。他們平日還要學什麽啞狗功、還魂功、上山功、下山功等等,還要精通走夜路。總之趕屍要求的條件不少,因此通常都是要在人煙稀少的荒僻處才比較盛行。這是因為,那裏一來人少,不容易露餡,二來多是巫風比較盛,百姓信的程度比較高,縱然遇到了,也會主動回避而不是看熱鬧。三來呢,那裏長期如此,村外往往都已走成了路,也就更加方便和安全。” 昭元畢竟是小孩心性,對別的也就罷了,唯獨對這啞狗功甚感興趣。他正要發問,忽然想道:“人是怕鬼,狗可不怕。萬一某條狗見什麽不順眼,衝上去亂咬一氣,一個行屍給咬出一人一屍來,那還不立刻露餡?”杜宇笑道:“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喜歡小狗啊?” 昭元見什麽都瞞不過他,便道:“是啊,不過我想我已經明白了。”杜宇點了點頭,卻也並不問他究竟明白了什麽。昭元忽道:“杜先生,你覺得他們還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原因?”杜先生哈哈笑道:“問的好。我猜呢,現在有些地方趕屍已成了傳統,對當地人的心理震懾能力很大,便很可能有人會利用此來做些與趕屍其實無關的勾當。比如說,我還真聽說過有人以此來販賣私鹽的,據說獲利不少。當然,肯定還遠不止這些。你以後有時間有精力,可以好好考量考量,今天嘛,主要是各個方麵先讓你有個大致的印象。” 昭元點了點頭,忽然想起杜宇先前所說,道:“那吸血鬼是怎麽回事?也是一種死屍嗎?”杜宇皺眉道:“傳說極西之地有一種邪惡的生靈,隻能在夜間活動,需要靠吸食活人的血液才能生存,稱為吸血鬼。他們力大無窮,但最怕陽光,有的也怕被桃木樁穿心。這種傳說在我們這裏沒什麽人聽說過,但相傳在西方卻是大行其是。有很多道德崇高、從不說假話的人,甚至信誓旦旦堅稱自己親眼看見過吸血鬼。他們的根據是,有的親屬病死後,已被當著所有人的麵放入了棺材。可是再過一兩天聽到墓穴異動,再打開棺材的時候,卻發現屍體的姿勢變了。而且屍體的手上、身上,往往還有入葬時沒有的血跡。” 昭元皺眉道:“那這是怎麽回事呢?”杜宇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原因,但這種神乎其神的惡鬼,肯定是不存在的。猜測起來,我想是可能有的人得某種怪病,進入了假死之態,親屬們誤以為他死了,就把他下葬。但是他後來卻又醒過來了,想出來,於是就在棺材中拚命抓咬,導致手口受傷流血。外麵的人,自然也就可能聽見異動。” 昭元眨了眨眼睛,道:“這倒也有些道理。”杜宇道:“這些也都隻是我的猜測,最重要的就是告訴你,這些邪術和傳說並非真是什麽惡鬼作怪。你一定要有勇氣、有信心去對抗他們,不要以為人鬼懸隔,就心生畏懼或者氣餒。”昭元道:“我現在已經是大祭師之身,便是要專門交通人鬼神的,豈能被鬼神嚇住?” 杜宇笑道:“你雖然還小,可還真是做大祭師的料。做大祭師,除了要有這些通靈知識外,還要懂得祭器祭禮祭文祭舞。你所看見的這些,都是古往今來曾經被用過的各種各類祭器。對於這些,你都要學會識別,最好要能對它們的年代、意義、高低貴賤都了如指掌。” 昭元看了看那些東西,但見那些東西簡直可說什麽都有,雖然還是瓶瓶罐罐居多,但別的東西也實在不少,甚至還有一些樹皮、泥土等。很多東西的上麵都有不同形狀的花紋甚至文字,隻是大多數他都不認識。昭元想摸摸看,卻又怕弄壞了。 杜宇道:“這些乃是專門給你練習識別的,不用太怕損壞而不敢深究。本部最重要的祭器,當然是主要在神宮。但是,這裏也還有幾個密室,裏麵也有一些。你跟我來。”昭元道:“是。”二人來到另外的一間秘室,卻見這裏麵的空間比先前的秘室陡然增大了許多倍,裏麵有好幾個香案,上麵供著幾尊似人非人的神像。杜先生麵色鄭重,還沒進室,就要昭元跟他一樣鄭重地前行行祭禮,道:“你記好了,在神麵前,隻有大祭師不拜,其餘所有人都必須下拜。” 昭元道:“是。”杜宇帶著他一步步走到神前,道:“雖然大祭師不拜,但對神,終要尊敬。這些神像雖不是神,但畢竟是神的一種象征,也要盡量愛護。如果有損壞,或是有了新的神像,舊的便當焚化,不要胡亂棄置。記住,對神,一定要尊重小心。” 昭元望著他那忽然變得極凝重極尊敬的神態,慢慢點了點頭,心頭卻覺得似有一件極其難解的事在圍繞著自己,讓自己無法直截了當地說出一個“是”字來。杜先生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慢慢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他。 許久許久之後,昭元終於道:“杜先生,我有一個真正的大問題想問您。作為大祭師,您覺得這世上真的有神麽?” 杜宇身體微微一顫,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但卻並沒有回答,隻是轉過身去,一字一頓道:“作為大祭師,真正最重要也最難的責任,是引導人們發現神,識別神,認識神,而不是僅僅是維持人們敬拜神。”昭元心頭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似乎更加糊塗了。 杜宇慢慢道:“你能問出這個問題,我很高興。大祭師與普通祭師最根本的區別,其實就在於此。普通祭師隻會傳承,隻會把已經有的傳下去,在已經鋪就的路上走下去。而大祭師卻是要把沒有變成有,為後人開辟新的道路。嘿嘿,便是那些自稱大祭師的祭師,對這一個‘大’字,又有幾個真正能懂幾成?” 昭元心頭似乎極糊塗,但也似乎極明白,但不管怎麽樣,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似乎已經的確不需再問了。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道:“這就是為什麽隻有大祭師不行拜禮的原因?”杜宇點頭道:“大祭師開辟新路,勞苦功高,自當如此。”昭元道:“杜先生,我們還是來學祭器祭禮祭文祭舞吧。”杜宇道:“這裏是莊重的場合,要學這些,還是到那秘室中去。” 二人又回到了剛才的那間小秘室中。杜先生取出一疊圖卷給他亮了一亮,道:“祭禮規範,盡在其中。此外,神宮中還有一些。你已主持過幾次祭禮,已算是神務高人,可以翻看。那裏的祭器,觀看鑒別之餘,要小心謹慎,不可損壞。” 昭元道:“是。”杜宇道:“祭器之中,最重要的莫過於玄龜之殼。身為大祭師,要能從靈紋上看出神的寓示。這是最基本的一環,你一定要爛熟於胸。解釋時,要圓轉順暢,四麵八方都要看到想到,而且盡量不要有勉強。”昭元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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