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中

大陸某大學文學院教授、作家。2008年移居美國特拉華州。著有《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長篇《昨夜群星隕落》、散文《昨夜星辰》、詩歌《瀟湘水雲》等24種近一千萬字。
正文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古戰場的沉思

(2013-07-02 20:24:12) 下一個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古戰場的沉思

(一)


站在無定河邊,望著無數的斷頭枯柳,這就是無定河邊的“砍頭柳”!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涿鹿中原,攻陷朝歌,長平坑殺,六國蕩平,楚漢相爭,赤眉綠林,黃巾祭旗,官渡之戰……攻城略地,人頭滾滾,血流漂杵!


王粲《七哀詩》雲:“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曆史行進到公元八世紀中葉,強大的唐帝國竟然不堪一擊:安祿山攻破潼關,八百裏秦川勢如破竹;楊貴妃馬嵬伸頸就死……


緊接著,黃巢橫行,中原板蕩。沙陀族李克用的人馬和唐朝軍隊連結起來,在無定河邊與黃巢軍隊廝殺決戰,黃巢退出陝西。


一個叫陳陶的福建人,從延平府(今南平市)到了長安,再上西北邊地。他來到無定河邊,低頭在河岸上撿起了一塊白骨,望著嘩嘩的河水感歎道: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曆史就是一條無定的河水!


陳陶抬起頭,忽然看見河邊生長的無數砍頭柳。他凝望著,一株株砍頭柳幻成了一個個直立不撲的唐朝軍士,一陣悲涼感從心中掠過:那無數戰死的士兵,正是家中閨人夢中思念、牽掛的人!心中忽地靈光一閃,借古題樂府《隴西行》吟出了一首千古絕唱:


誓掃匈奴不顧身,


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裏人。


顯然,陳陶這裏所說的“匈奴”,隻是一個借詞,泛指北方的敵人。


徜徉在無定河邊,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深秋的蕭瑟、蒼涼和悲壯。風急天高,楊葉紛紛,伴隨著心中的陣陣淒愴,我望著那潺潺的無定河水,自西向東,應和著岸邊小楊樹的悲聲,日夜不息地向著黃河奔去。

                                                                       (二)
那年有事到西安,應橫山縣友人之邀,到陝北內蒙交界的地方,看一看無定河,以償還一生誦讀陳陶《隴西行》欠下的“詩債”。


晚上10點正,列車從西安開出,第二天上午8點48分到達米脂縣。友人從橫山開小車到米脂迎接。一上車,朋友就笑著問道:


“橫山就在無定河的中遊,這裏是‘河套人’的遺址,你想看什麽?”


“此行主要是看看無定河,如果還能探尋河套人的遺址,那就更好了;還有赫連台,砍頭柳———”


“咳,河套人遺址,傳說有兩三個地方,具體在哪兒就不清楚了,隻能說大概就在無定河邊某地。赫連台應該是十六國時胡夏的統萬城,不在橫山,而在鄂爾多斯,現在還存有一座荒城和一大塊白色的危岩,當地人稱為‘白城子’。雖然也在無定河邊,可那是在上遊紅柳河一帶。隻有砍頭柳,無定河邊到處都是。”


“十六國時,匈奴貴族赫連勃勃建起的夏國,沒有想到,經曆1600多年,至今尚存……去過嗎?”


“咳,高呀!城垣就像一座迤邐的山嶺,足足有十多層樓房那麽高,我也隻去過一回。登上城頂,所見盡是斷垣殘壁,似乎還有些街巷的痕跡,依稀可辨。如果你抬頭望望天際,野曠天低,令人頓時感到宇宙的無窮和人生的渺小!你說1600多年。那個赫連勃勃,是公元381年出生,425年死去……”


接著,朋友很有興致地講述起無定河的曆史來:


在陝北和內蒙交界,黃河流經的地方,人們稱它叫河套。無定河發端於陝西省白宇山,流經內蒙,衝向毛烏素沙漠的南緣,再進入陝西,最後在清澗縣注入黃河;是河套最長一條的黃河支流,大約有400多公裏。


1922年,一個秋天的黃昏,法國一位傳教士叫桑茲華的,沿著無定河漫步,偶爾揀到了一枚門牙化石。經專家研究確定,竟是35000年前晚期智人的門牙。這說明早在舊石器時期,無定河流域就已經有原始部落在這裏繁衍生息,同華夏的炎、黃部落共時並存。


從甲骨文和出土文物看,殷商時期,無定河流域有鬼方、龍方部族居住。而《史記》則稱,周王朝時期,這一帶生活著昆夷、獫狁、狄(翟)和犬戎族,他們都是匈奴人的祖先。據《竹書紀年》記載:“帝乙十七祀,西伯伐翟。”指的就是周文王與狄人的一場戰爭。無定河就在狄族的版圖內。


春秋時期,晉文公重耳攻打戎狄,占據無定河流域的大片土地,無定河一帶劃入了晉國的版圖。


“三家分晉”以後,無定河以北毛烏素沙漠和草灘歸屬林胡———一支生活於鄂爾多斯森林中的遊牧部族,南岸山地丘壑則歸入魏國。秦惠文王十年(前328),無定河流域就統歸於秦朝了。


到了唐代,這裏設立夏州朔方縣,縣址就在白城子。晚唐,國力衰頹,關中的長安和陝北,以及今天內蒙的鄂爾多斯一帶經常有戰事發生。
                                                                    (三)


朋友忽然用陝北特有的“西北風”情,高亢地唱起陳陶的《隴西行》。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唱得特別哀怨,感人!我突然想起李華的《吊古戰場》:


“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悲風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友人說:“明代狀元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陳陶這首詩是化用漢代賈捐之《議罷珠崖疏》:‘父戰死於前,子鬥傷於後,女子乘亭鄣,孤兒號於道,老母、寡妻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裏之外。’升庵評論說:‘一變而妙,真奪胎換骨矣’。”


“確是‘奪胎換骨’!你看賈捐文章雖渲染孤兒寡母,遙祭追魂,飲泣悲哭,但是犯了太露之忌,所謂‘情太切而理太周’。而陳陶詩中的春閨少婦未知丈夫已喪,尚在‘南柯夢裏’;故其詩意含蓄,深摯,令讀者更多聯想。這就是詩畫‘空白’的妙處!”


“王世貞認為前二句‘筋骨畢露’,後二句雖工,卻為其所累……這評價怎麽樣?”


“如果沒有一、二兩句的鋪墊,三、四之‘春閨夢裏’就來得突兀,就無法顯示其工妙了。”


車到一個地方,學友突然停下來說:


“有人說,‘河套人’遺址大約就在這一片地方;也有人說,在鄂爾多斯草原和毛烏素沙漠交界,一個叫大溝灣的地方。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了。我們下車看看。”


下了車,往北一望,一片黃沙,茫無邊際,那就是毛烏素沙漠,河邊仍是大片草灘,綠中泛黃的枯草在秋風中瑟瑟顫抖。這裏河灘寬闊,隻是水流徑道又細又淺。兩人下了河灘,行走幾十步,一直走到水邊。


“有人說,秋天,無定河的水最清,你看淺處可以見底。但是如果在春末夏初,河水一直漲到岸邊,帶著黃土泥沙滾滾而來,那就是濁浪滔天了。”


看著無定河淺淺清波,我突然想起它的名字,就問道:“為什麽叫‘無定河’?”


朋友笑著回答說:


“氣候幹燥,沙漠上河流的水容易蒸發,滲漏。秋冬季節,水淺流緩,沒辦法把泥沙帶走,逐漸地河床就堵塞了,升高了;有的地方甚至高過河岸。到來年春末,上遊雪水又卷帶著泥沙衝刷而下,河床就不得不改道了……這樣,年複一年,河流不斷地在地麵上變更著主徑道。舊河床堵了,新河床又產生了,這就形成一條沒有固定河床,沒有一定流向的‘無定河’了。”


“名稱起得好,名氣也就大起來———”


“其實,這條河原先叫圃水,似乎到唐代才稱無定河。是否根據陳陶的《隴西行》改名,我們當地人也說不清楚,但因為此詩的出現而令曆代的中國人知道無定河,則是無疑的。”
                                                                  (四)


有人說:“這一帶在北宋時候,應該是西夏的版圖。以橫山為界,西北部由西夏占領,南部歸宋朝,屬永興軍路延安府管轄。”


我想起了韓琦和範仲淹:


“記得韓琦、範仲淹,曾在延安府任經略使,防備西夏南侵。當時軍中有謠諺說:


‘軍中有一韓,西夏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夏聞之驚破膽。’


“今天看來,曆史上的民族戰爭,很多是可以避免的。老百姓都不願意打仗;全是由於統治者的逼迫造成的。”


友人回應道:“這片土地,南望秦川沃野,北控草原大漠,雖然戰爭頻繁,但也是遊牧文明與農業文明匯聚交匯的地方,它產生了‘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文明。”


聽了友人的話,我心中不禁一震:殺戮和文明的交融,這就是曆史的悖論!我仿佛聽到了我的福建籍老鄉陳陶的詩聲,聽見他心中的悲吟: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春閨夢裏人!


無定河邊的枯骨,他們也許是渺小的,但是,他們也是人!他們是“春閨夢裏”的人!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被稱為文明社會的曆史,為什麽總是略去一些野心家的“流氓行徑”,不願意對他們進行道德審判?卻隻是衡量他們的所謂“曆史功績”?


“曆史前進的杠杆”?為什麽非得以殘酷的戰爭為手段?為什麽不能用和平的方式促使曆史的進步呢?


“民族融合的催化劑”?為什麽非得以互相殺戮為手段?為什麽不能以民族協商、交流的方式讓各民族之間共同發展呢?


友人看見我在沉思默想,問道:


“你在想什麽?”


是,我在這古戰場上深沉的思索,我在觀賞無定河邊美麗的秋色,聽那蕭瑟的秋風,淒愴的楊葉,嗚咽的流水,還有那悲壯的砍頭柳!


看吧,如此美麗的土地,正同兩岸生長的砍頭柳合成一幅滄桑的曆史畫麵!


砍頭柳呀,你因為有所用,你有使用的價值,你可以讓人作為建築的材料,人們便毫不留情地砍掉你樹幹的頭頂。你剩下的,隻是兩旁的枝丫:我似乎看見你伸著雙手,向著高空,對著青天訴說:


“蒼天啊!我要再生……”


蒼天說:“春天來的時候,你定然再生!”


這時,我竟忘記了身旁的友人,不禁呼喊道:“‘砍頭柳’,不!應該稱為‘再生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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