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歲月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正文

布拉格散記 (3)

(2024-09-10 06:31:04) 下一個

(7)

全民看Cable TV的年代,在電視上看了一場帕瓦羅蒂主演的《波希米亞人》演出實況。肥胖臃腫像一隻狗熊的男高音拉著健壯碩大如一輛坦克的女主唱《你那冰涼的小手》,感覺歌劇就是個悖論。演員不長到那麽個塊頭出不了那麽大聲,長那麽個塊頭又實在於劇情有損。還是聽聽唱片就好了。

普契尼的《波希米亞人》改變自小說,演四個生活在巴黎拉丁區的年輕藝術家。帕瓦羅蒂是詩人,其他三位分別是畫家、哲學家、音樂家。他們未見得是從捷克西漂過去的,或許都出生在法國。十五世紀時波希米亞國王把境內的羅姆人也就是茨岡人(或者吉普賽人)全部驅趕出境,他們逃到法國,被稱為波希米亞人。我沒有讀過原小說,不清楚劇中四個藝術家的人生背景,不過他們顯然都不是吉普賽人。因著19世紀的幾篇小說和普契尼歌劇的影響,波希米亞人被用來特指具有非傳統生活風格的作家藝術家人群。他們不願受社會習俗限製,多多少少地行為特異,往往富於才華卻生活拮據。

在我動身去布拉格之前,我對波希米亞氣質的理解基本上來自帕瓦羅蒂的灌輸。“我是詩人,我的工作是寫作。我生活在清貧而快樂的時日裏,我的熱情和幻想使我像在空中的宮殿,我是精神上的億萬富翁”。我在穆夏美術博物館的放映室耐心看完了介紹他生平的紀錄片。片子詳細到冗長,逼我思忖他算不算是一個20世紀初的布波族(布爾喬亞波希米亞人)。

穆夏西漂到巴黎,獲得巨大的商業成功,一點都不窮。之後他又漂到紐約,同樣的成功。他畫嫵媚的女子和花朵,新藝術風格的花好月圓。五十歲時他離開美國回到家鄉波希米亞,用15年的時間創作《斯拉夫史詩》係列。後來他把這件作品贈給了布拉格。

在布拉格隻看了一個小小的穆夏美術館。德沃夏克也有一個博物館,裏麵有他的鋼琴。問家人要不要去朝聖,他們表示不必了。德沃夏克到過紐約,擔任音樂學院的院長。他矢口否認《自新大陸》有任何的美國特征,宣稱是純粹的波希米亞音樂。我們在新城區的查理廣場上坐了許久,坐在柳樹絲底下看草地和廣場一角那個山牆像格子華夫餅的市政廳。廣場是德沃夏克的常去之處,他去那裏散步看鴿子。平生他有兩大嗜好,看鴿子和看火車。他為第一個嗜好作過一首交響詩《野鴿》,好像沒有作過《火車》。

“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天青青,風正涼,鄉愁陣陣來。”坐在那裏心裏響起來小時候母親教我們的歌,不勝哀傷。“故鄉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在他鄉,一孤客,寂寞又淒涼”。少小時唱這首歌隻是朗朗上口地唱,現如今唱不出聲來了。“我願意,回故鄉,重返舊家園。眾親友,聚一堂,同享共歡樂。”歌詞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德沃夏克如願回到了布拉格,伏爾塔瓦河旁。

-- 新城區的查理斯廣場有大片的草地,市政廳在廣場的邊角。回家讀《絞刑架下的報告》才知道,伏契克的妻子古斯塔被關在這裏。

-- 穆夏的美人

(8)

去黃金小巷22號是我朝聖。小屋外牆現在被粉刷成粉藍色,裏麵是專賣旅遊紀念品的小店。我先是那種人去屋空的意外,繼而想,這樣也挺好。當年他是租房子住,出租房不就是這樣嗎,一個租客搬走換租給另一個,就好像沒有間斷過,一直延續到今天。

卡夫卡住在小屋時是有在寫作的,但是我們不知道期間他具體寫的是什麽。雖然裏外都沒有標牌提到卡夫卡,但遊客都知道到這裏來打卡。小屋非常矮,有高個的遊客頭抵住門框拍照留念。屋子隻有一個房間、一扇朝街的前窗,麵積小得可憐。我在店裏買了個布拉格的紅屋頂小房子。店員說瓷房子不是憑空想象捏的,是現存的曆史房屋的複製品。“有布拉格的證明印章喔”,他特意翻過房子背麵指給我看。我隻是想在這裏買一樣東西來記住這個夏天,在布拉格。

卡夫卡那雙憂鬱的大眼睛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看著你,街頭廣告,書店櫥窗,T恤、書包、杯子墊、撲克牌。他在城裏至少有兩處廣為人知的舊居與一個博物館,外加兩個雕像。他出生的寓所在老城廣場附近,外牆上有他的頭像;墓葬在東郊的一個新猶太人墓地。我們路過一條以他命名的街道,海軍藍的小牌子釘在牆上,寫他的全名。他的博物館在小城區,離查理大橋不遠。館門前有一小片空場,兩個撒尿男人的青銅雕像就放在那裏,小便池是捷克地圖的形狀。許多美術史教材都提到這件大衛切爾尼的作品,寫教材的人不確定藝術家在表達什麽就保險地說它荒誕主義。我在博物館的小店裏轉了轉,沒有進館去看。一家人出來度假,不好把兩個不讀卡夫卡的拽進去。他的兩個雕像都列在攻略裏的,隻去了一處。一大清早去Jewish Town,先遇見他騎在一個無頭男子肩膀上的雕像。一群老年遊客排隊在雕像前合影,站在他的腳下笑逐顏開。雕像的靈感來自卡夫卡的小說,不知情的話會感到莫名其妙。猜到謎底就會生出會心的微笑,得是自己猜出來的才夠格當卡夫卡粉。

-- “我異常熟練地跳到我朋友的肩上,用兩隻拳頭擊他的背部,使他小跑起來。可是他還是有點兒不情願地用腳踩地,有時甚至停了下來,於是我多次用靴子戳他的肚子,以使他更加振作起來。我成功了。。。”(《一場掙紮的紀實》)

卡夫卡的兩隻鞋尖被遊人摸的錚亮,像007的武器。

(9)

最後的一天半租了輛車,自駕遊去Telc和Cesky Krumlov。女兒在手機上找到一家網紅餐館,有長篇的博客文加持,賣“隻有在越南才可能吃到的越南河粉”。從Google地圖看餐館算是在布拉格郊外衛星小城,那地方叫SaPa。SaPa根本是一個越南的地名,譯成中文是沙壩。地圖顯示要detour二十分鍾,我本是反對的,老司機架不住女兒的央求,去吧,這一輩子你不會去越南了,就去嚐一嚐吧。

上個世紀的1989年以前,同在社會主義國家陣營的越南送人去捷克留學。這些人皆屬於公派,兩國達成協議在學成後必須回去越南。89年捷克共產政權垮台協議失效,這一批人悉數選擇了留下來。似曾相識的情狀,是不是這樣?他們成為越南人移民捷克的開端。

捷克的鄉村公路全是單線對開,汽車馳過夏天的田野。途中間或穿過幾個小樹林。路窄,樹木蔭蔽視野不是太好。不由想到《布拉格之戀》最後的鏡頭,托馬斯和特蕾莎坐在卡車駕駛室,雨刷不斷地刮著車窗玻璃。他們去鎮上的一個酒館喝酒跳舞後回家,也是穿過樹林。。然後就出了車禍。

SaPa建在平野上,nowhere。它忽然出現在視線中,既不像一個市鎮,也不是一個村落,像一個搭建的外景。它有一個大門,門裏有幾條短街。街上擁擠著雜亂簡陋的店麵房,所有招牌都是越南字。路邊車停滿,見縫插針全無章法。蓋著苫布的貨物堆、商家裝垃圾的大鐵箱、可移動的簡易廁所,全都大剌剌地放在街上。布拉格人說,SaPa是在另一個國度。

豬放慢了速度兜著圈尋找寬一點的車位,害怕車要被蹭。我們無言地看著窗外,都感到了一種震驚。好些家店鋪的門口都堆放著紮緊成立方塊的毛絨玩具,一個方塊約莫一立方米的大小,從來沒見過有這樣多的長毛絨玩具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成捆成紮的各色絹花、成疊成摞的女式手袋、一隻隻敞口的紙箱盛著各種義烏廉價玩具、拖鞋、塑料碗盆。我懂了,豬呆呆地說,這地方是一個批發中心。

也有蔬果店、理發店、美甲店、波霸奶茶店、小型超市、和餐館。一家小鋪把烤架放在當街,一隻被壓成琵琶鴨形狀的鴨子在鐵架子上不知疲倦地旋轉著。又一家小鋪將裝電風扇的紙箱填滿店堂的整個空間,老板站在兩堵紙箱高牆之間狹縫中,像是從墓道裏走出來。

妹妹找的店離大門口不遠,外觀破敝,店內卻裝潢的還可以。我們剛落坐,一個中年男人迎上前來說,“Only soup,only soup。”“隻有soup? ”,“隻有soup!我們不賣別的。”猜他說的soup就是河粉,“OK!”。於是他接著問,“Beef還是chicken?”,“??”,“我們隻有兩種,Beef或者chicken。”

三個人全要的Beef,沒有大碗小碗之分。研究了桌上的調料,兩隻玻璃罐,一罐小紅辣椒片,一罐醋泡蒜片。一瓶魚露,一瓶Sriracha辣椒醬。美國河粉店的是拉差辣椒醬皆產於加州,桌上的是中國產。環顧店內,有幾桌是黃頭發的洋人,幾桌是越式時尚的年輕人,女孩子濃妝、挑染頭發、留長長的美甲,男生穿翻領T恤。看樣子小店的確名聲在外。豬低頭翻看手機,說,這裏住了七千人,都是越南人。聞聽有點吃駭了,估計是住在附近我們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捷克人叫這裏小河內,豬又說。小河內?不由偏臉又看了一眼那幾桌年輕人,起了挺複雜的感覺。有點替他們惋惜,青春擁有的是這麽一個小河內。

男人端上兩碗湯,他的小孩跟在後麵端著第三碗。少年郎,很熟練的樣子。湯底半清,家常煮出來的。味道與美國的頗不相同。有明顯的魚露味,似乎沒有放味精。牛肉片不是生燙的,但非常非常新鮮、非常非常好吃,是我在河粉碗裏吃到過的、最上乘的牛肉。沒有綠豆芽也沒有泰國Basil,有檸檬塊沒有綠辣椒片,紫洋蔥切得極薄,放了許多芫荽。有暇抬眼環顧店堂,眾人麵前的湯碗同一種花色。

此生我不可能再去到那裏吃第二碗河粉,就細細地寫下來。

-- 飯後我們直奔Telc,去看它的廣場,和倒影。

-- 添一張“有上半部”的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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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謝謝讀帖和留言。希望你的貼圖問題已經解決了。如果暫時找不到根本原因那就不妨不治本治標,先將·照片翻轉180°倒著放,讓它負負得正 ;))。 順祝秋安。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文筆很好。對具體的事物描寫的形象生動。樓閣的倒影照得美。跟著欣賞和學習了。平安是福。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菲兒好,等該文從城頭下來後添加一張有上半部的 ;))
昨天的大選辯論看了沒?我那不多主意今年去不去投票,好想聽聽你們的見解。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遊記每篇都讀了,寫得真好,文藝,大氣,透著智慧。越南粉店長見識,哈哈哈。最後的倒影很有意境,要是上半部也照出來,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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