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
天快亮了,火車還未進站。睡在候車室裏的旅客們開始陸續提著毛巾、牙刷到外麵的那排水龍頭前去洗漱。
石晶將石英推醒:“姐,你看著包,我去上廁所。”
貴陽車站的廁所很偏僻,她本想陪妹妹去,但看看大包小包的行李就打消了念頭。
石晶那修長挺拔,長發飄飄的背影一轉眼就消逝在候車室門外。這兩姊妹的名字恰如其人,石晶長得玲瓏剔透,像個水晶女孩。石英沒有妹妹搶眼,但眉宇中透著一股英氣。她從小就是妹妹的守護神,牽著妹妹上幼兒園,帶著妹妹擠公交車上學,幫妹妹找工作……。這次她專門請假,陪著妹妹到成都軍區去看望她的男朋友劉易。
石英的眼睛一直盯著候車室的大門,十多分鍾過去了,還不見石晶的蹤影。她心慌起來,拉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候車室。外麵下著小雨,屋簷下蹲著幾個穿舊軍服的男人在抽煙。
石英走到廁所門口大聲叫:“晶晶,晶晶……。”
沒人回答,她慌忙扔下行李,跑進廁所,裏麵空空的沒有什麽人。她全身顫抖起來,跑到廁所後麵看看,灰蒙蒙的天空下隻有幾條鐵道,一片曠野。回到候車室門前,想問問那幾個男人是否看見晶晶,蹲在屋簷下抽煙的那幾個男人也不見了。
石英跑到服務台求救,廣播員在喇叭裏幫她尋找石晶。她又在候車室裏失魂落魄地等了兩個多小時,依然沒有石晶的蹤影,石英像瘋子似地圍著車站兜圈子,隻要看見高個長發的女子就要追過去看個究竟,圈子越兜越大。渾身被雨水浸透也無感覺,最後她病倒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裏。
一天,兩天,三天……。當她病好後走出旅館時,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她不敢回家,也沒臉回家。她寫了封信給爹娘,告訴他們:不找到晶晶她絕不回家。
她到公安局報了案,然後將晶晶身份證上的像片取下來印了許多份,在貴陽的大街小巷張貼尋人啟事。
她按照地圖,開始了逐市、逐鎮、逐村尋找妹妹的漫長歲月。她有時坐火車,有時乘汽車,有時步行。好在每個城市或鄉鎮都有飯館、酒吧、建築工地或是小工廠。石英每到一處就找一份工,一邊打工一邊尋找石晶。她端盤子洗碗,挑磚拌沙灰,打襪子縫衣服,有什麽活就幹什麽活。
路邊的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田野裏的野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她從江南找到江北,已經記不清進出過多少個派出所,也記不清張貼了多少份尋人啟事。為了省錢。她將一日三餐先減為一日兩餐,後又減為一日一餐。每天喝自來水,吃冷饅頭。最後,她昏倒在一個城市的大街上。
石英覺得太陽好像從自己的背上升了起來,暖暖的,睜開眼睛看看,是個春光明媚的正午,她睡在人行道上。路兩邊是一幢幢白色的大理石洋房,旁邊的小花園裏開著白色、黃色的水仙花。街上空蕩蕩的,除了花園住宅,沒有任何商店,酒店等公共設施,隻有一兩隻黑貓懶洋洋地走過。
石英站起來,想找人問問這是什麽地方。她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卻看不見一個人影。正惶惶不安時,路邊一幢洋房的門開了,屋裏走出一個穿蘋果綠旗袍裙的美婦人,燙著三十年代好萊塢演員嘉寶的發型。她隔著矮矮的樹籬,用昆明話問石英:“小姑娘,你從哪裏來?”
石英聽見昆明話感到特別親切:“我從昆明來。”
那女子也興奮起來:“你家住昆明哪裏?父母叫什麽名字?”她像警察一樣細細盤問石英。他鄉遇到故鄉人,石英便毫無保留地將什麽都告訴了她。
那女子高興極了:“原來你就是我侄女呀!我是你姑媽。你姑爹調到很遠的地方去任職,我也要跟著去,正愁這裏的財產無人繼承呢!你姑爹叫我在此等一兩天,說有個合法繼承人馬上就來。我還在東想西想,不知是誰,原來是你,太好了!趕快進來,快進來!”
姑媽家在石英眼裏就像世外桃源,前後花園裏開著丁香、玫瑰,客廳大得可以跳舞。石英的父母都是雲南紡織廠的工人,她隱隱聽父親說過他有個姐姐,在他還很小時就跟丈夫到省外去了,想不到自己在異鄉,走投無路時竟會成了她的財產繼承人,一夜之間,她從一個打工女變成了億萬富姐。
第二天姑媽開著輛白色的寶馬,將她送進北京城後,兩人就分道揚鑣了。有了錢,石英可以在電視、廣播、報刊、雜誌上尋找妹妹。她像空中飛人,乘飛機從這省飛到那省。後來隨著科技的突飛猛進,又有了手機、網絡、私家偵探……。
她重金懸賞,錢的數額越加越高。一下跑出來十幾個石晶,老老小小,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但沒有一個是她妹妹石晶。
一天,她在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說石晶住在在離鄭州不遠黃河邊上的一個叫凸丘的小鎮裏。上麵不但有石晶的生辰八字,家住何處,父母姓名,連祖父母姓名都有,看來不像是冒充的。這還是多年來第一次。石英那天正開著車在黃土高原上爬行,收到短信,她高興得又笑又哭,駕車直奔太原,然後乘飛機趕到鄭州。
到了鄭州,天色已晚。她打了許多輛出租車,但沒有一個的哥知道凸丘在什麽地方,最後她隻好放棄打的,到火車站去打聽。
在眾多的站名中,她找到了去凸丘的三十四次列車,發車時間是淩晨三點。
石英買了票,又打車到各大商場瘋狂購物,買了時髦的裙子、皮鞋、首飾和各種晶晶愛吃的小吃,大包小包地提著去趕火車。
她太累了,一上火車就睡著了。火車到達凸丘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石英拉著行李走出車站,隻見遍地黃土白沙,無限淒涼悲愴。凸丘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小鎮,街道雜亂無章,一間間土坯茅屋中夾雜著幾棟搖搖欲墜的土坯高樓。一幢樓房下,幾個穿舊軍服的男子蹲著抽煙,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石英拉著行李過去問他們,“請問石晶家住在哪裏?”一個男子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說:“石晶就住在這個單元的5樓3號,她得了自閉症,把自己關在屋裏,從不見人。”
石英自己提著行李艱難地爬樓梯,那樓梯也是土坯砌成的,每踏上一級,塵土就簌簌往下掉,似乎隨時都會垮。石英膽戰心驚地爬到了五樓。借著昏暗的光線找到了3號。那門又爛又朽,石英隔著門叫:“晶晶開門……。”
沒人來開門,隔著門聽聽,裏麵死一般寂靜。石英推了一下,門就開了,一股濕氣撲麵而來。屋子極大,空蕩蕩的,陰森透骨,房梁上垂下了許多蜘蛛網。屋角掛著塊紅布簾子。一種不祥之感籠罩著石英:“晶晶,晶晶。”她邊叫邊朝紅布走去。
“姐,別過來,過來會嚇死你的。”簾後傳來晶晶的尖叫聲。
石英站在屋子中間,將驚恐慢慢壓下去。她漸漸明白自己來到了什麽地方,她朝著紅布走去說:”晶晶,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但無論如何我總算是找到了你。”
石英拉開紅布簾子,看見石晶坐在床前,頭頂一塊綠紗巾,臉扭向一側。石英說:“晶晶,咱們回家吧。”石晶轉過頭來說:“姐,我這個樣子能回家嗎?”石英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嚇得後退幾步,紗巾裏是個白森森的骷髏頭。
石英很快就鎮靜下來了。她拉住石晶的手說:“晶晶,雖然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我還是找到了你,我一定要讓你在這個世界裏生活得更好。”
石英站起來,幫石晶打掃屋子,挑去蜘蛛網,掃去塵土,提水拖地,一邊幹活,一邊將她尋找的過程告訴晶晶。晶晶坐在紅布簾子後,一言不發。將屋子清理出來後,石英對晶晶說:“我去幫你買些家具和生活日用品來。”說完便下樓到鎮上購物去了。
小鎮上人來人往,石英發現這裏的人在太陽下有形無影。鎮上有不少小商店,店裏應有盡有,隻是所賣的貨物比人間落後了二三十年。
石英在家具店定了一張大床,一個梳妝櫃,一張大桌,幾把太師椅,一個大書架。
老店主十分殷勤和氣,石英便向他打聽:“為什麽這裏的人都有形,隻有我妹子是個女骷髏?”
那老頭搔搔頭:“我也說不上來。你去問金箋書屋的老板吧,她是我們凸丘小鎮上消息最靈通、知識最淵博的人。”
石英本打算到書店買些書來給石晶解悶,於是便找到金箋書屋去。這家書店是鎮上最好的一幢石頭屋子。一個容貌嬌美,衣著時髦的青年女子,坐在米白色的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書,四周書架上全是古今中外的名著。
石英問:“老板在家嗎?”
那女子放下書答道:“我就是老板。你需要什麽書自己挑選吧。”
石英想不到老板竟會這麽年青,看樣子隻有十七八歲。
石英說:“我是石晶的姐姐,想請教你個問題。為什麽這鎮上的人都有形,隻有我妹妹是骷髏?”
女孩答道:“兩個原因:一是她死得太慘,二是因為某種原因,她的靈魂不願意離開軀體。”
石英忙問:“你知道有什麽辦法能使白骨生肌嗎?”
女孩搖搖頭說:“不知道,但你可以到網上去問一個叫薑櫻子的女子,她是專寫靈異故事的。我們這裏窮鄉僻壤的沒有電腦,我常乘火車上鄭州網吧去看她寫的故事。”女孩拿了紙筆,將薑櫻子的網址抄給她。
石英謝了那女孩,匆匆趕回妹妹家。石晶已經將她買來的裙子穿在身上,還戴上了首飾,在屋裏走來走去。她還是像生前那麽愛美,石英心裏一陣難過。
“晶晶,等訂購的家具來了,將這裏收拾完畢後,我要回鄭州去,幫你打聽有沒有能使白骨生肌的辦法。”
“姐你快去,現在就去。這裏的事我自己處理,等我恢複了從前的模樣兒,我們就可以回昆明見爸爸媽媽了。”
石英又給了她許多錢,叫她出去玩玩,交幾個朋友,不要老將自己關在屋裏。
石英乘34次列車回到鄭州,找了個可以上網的酒店住進去。打開電腦將她妹妹的事告訴了薑櫻子,問她知不知道有什麽方法可使白骨生肌。
薑櫻子當晚就回了信。她說:能使白骨生肌的藥,隻能在仙境裏的仙市上買到。離人世最近的仙市就是芙蓉城的桃花小鎮,仙境不是乘飛機坐火車可以到達的地方。先得去昆侖山下,找一個叫休的牧馬人借馬,他常常到昆侖河邊洗馬、飲馬。隻有騎他的馬才能進入桃花小鎮。江櫻子還告訴她,仙市上的買賣不是錢財交易,而是想象力的買賣。
石英又從鄭州飛往青海,來到了白雪皚皚的昆侖山下。她在昆侖河邊租了個帳篷,沿著昆侖河徒步旅行,一直找到了昆侖河的源頭黑海。那裏的湖水一碧如染,清澈透明如寒玉。風吹草動,一群群飛禽就嘎嘎地叫著從蘆葦叢中飛了起來。石英聽當地人說,這兒就是傳說中西王母居住的瑤池。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問遍了河兩岸的牧馬人,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休是誰。
一天夜裏,她隱隱聽見遠處低沉的雷鳴,聲音越來越近,鑽出帳篷一看,隻見河上奔來一群白馬,萬馬奔騰,在河裏激起了驚濤駭浪,一個長發飄飄的男子騎在一匹白馬上。本能告訴她這就是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錯過這次機會,不知又要等到何時了。她迎著馬群衝上去,那男子憤怒地揪起她朝前奔去。
當那男子將她拋到岸上時,太陽已升起來了。和風送暖,瑞氣氤氳,那男子的馬在無垠的草原上像一團團雲霧。
他大聲責問:”你是什麽人?竟敢擋住我的路。”
石英從地上爬起來說:“休,你別凶,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間女子,我是來找你借馬的。”
他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她:“是誰告訴你我是休?”
石英說:“你別問誰告訴我的,請你借我一匹馬,我要去一趟桃花小鎮。”
休固執地說:“你不告訴我是誰泄露了我的真身,我就不借馬給你。”
石英無奈,隻好將她為妹妹尋藥一事告訴了休。
休似乎被感動了,說:“仙境不是人人都能進去的地方,但看在櫻子麵上,我借馬給你。”
休打了個口哨,一匹高大雪白的駿馬奔馳而來。休拍拍馬說:“白雲,白雲,送這位姑娘到桃花小鎮去。”
石英騎上馬,那馬騰空而起,風呼呼地從耳邊吹過,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個落英繽紛的古老小鎮。鎮上男子峨冠博帶,女子寬袖長裙,個個風流儒雅,俊美無比。石英看看自己身上的服裝,不知何時已變成了紅色窄袖獵裝,腰係一條黑色錦緞帶子。
石英騎著馬在街市上尋找,看見一家叫“靈丹妙藥”的商店,便下馬進去問是否有能使白骨生肌的妙藥,她將妹妹的事情告訴了掌櫃的。
掌櫃的說:“你等著,我馬上幫你配。”
掌櫃的一邊配藥,一邊告訴她:“此藥要用月中玉兔的玉杵臼搗七七四十九天,然後裝在瑪利亞膏耶穌基督的玉瓶裏,等顏色轉為肉紅色後,塗在白骨上就可使白骨生肌。”
石英著急了說:“玉兔是傳說故事裏的仙兔,瑪利亞是上古時候的外國人,我怎麽想象得出來那玉杵臼和玉瓶是什麽樣子?”
掌櫃的笑著說:“你想象不出來,我也想象不出來,但古玩店的夥計們能想象出來。”
石英鬆了口氣,謝謝掌櫃的,提著藥出來,找到一家“紫金葫蘆”古董店。她將自己需要的東西告訴了夥計,那年青夥計說:“你稍等一下,我進去搜尋。”夥計走進屏風後麵,一會兒就把三樣東西拿出來了。三樣東西是同一種玉石作成的,潔白如雪,晶瑩如冰。玉臼是朵白蓮花,玉杵是個蓮花苞。那玉瓶是個雙耳大肚的雕花瓶。
石英高高興興地謝了夥計,走出商店騎上白雲,直奔凸丘鎮。
馬停在了那棟搖搖欲墜的土坯樓前。石英一下馬,馬就似雲似霧地消逝了。那幾個蹲在樓前抽煙的男子,看見石英回來就鬼鬼祟祟地順牆溜走了。
石英提著包,一蹦一跳地登上土坯樓。
“晶晶開門!”
屋裏靜悄悄地無人來開門,石英將門撞開。空蕩蕩的屋裏,飄著蜘蛛網。
石英嚇得腳都軟了,“晶晶,晶晶……。”她將東西丟在地上跑過去,拉開那塊紅布,看見晶晶低著頭坐在床上抽泣,石英一顆心才算落了地。
“晶晶,怎麽啦?”
“姐你走後,我出去玩,又遇到那幾個綁架我的男人。他們把我將你給我的全部錢財和東西都騙走了,嗚嗚嗚……。”石晶大哭起來。
“晶晶,別哭了,錢財本是身外之物,再說姑媽給我們的錢,就是用幾輩子也用不完。我已經為你找到藥了,咱們來搗藥吧。”
晶晶不哭了,兩人開始輪流搗藥。白天石英搗,夜裏石晶搗藥。
第一天,滿屋彌漫著泥土的芳香。第二天是青草的芳香。第三天是稻穀的清香。第四天是梅花的清香……。兩人第一天還感到困倦,後來就一天比一天精神煥發。
到了第四十九天,玉臼中的藥已搗成,像血一樣紅。將血一樣紅的藥倒進玉瓶裏,搖著搖著就慢慢變成了肉紅色。石晶洗完澡,石英將馨香的藥膏塗抹在石晶的白骨上,白骨頓時生肌,石晶又從女骷髏變成了從前那個麵容姣好的女孩。
石英牽著石晶,又說又笑地離開了凸丘鎮,乘34次列車來到鄭州,兩人直奔機場,乘坐當天飛機飛回昆明。走出機場時兩人都傻了眼,昆明成了個陌生城市。街道寬闊,高樓林立。她們走時那遼闊的田野,田野裏飄香的稻花全消逝了。就連那風姿綽約的睡美人山也被高樓大廈遮得無影無蹤。
她倆去打的,年青的的哥就連黃瓜營在哪裏也沒聽說過,一位上了年紀的老的哥說:“我知道,就在老海埂路上,但現在早就起了高樓。”兩姊妹上了車,車開到老海埂路上,隻見路兩邊全是密密匝匝的高樓大廈,那一個個“堇花籬外竹橋斜”的小村落不見了。
車開到海埂滇池邊,再無去路了,兩人不得不從車裏鑽出來。夕陽已落到西山後麵,身後的新昆明城華燈初上。看著被綠藻染成墨綠色的湖水,石晶說:“姐姐,咱倆又得去找爸爸媽媽了。”
石英看著暗綠色的湖水,一個個鏡頭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石晶長發飄飄的背影消逝在貴陽候車室門外;她跑來跑去收桌子洗碗;挑著沙灰跌跌撞撞;為省錢每隻吃兩個饅頭喝點自來水……。後來她似乎就沒有再吃什麽東西了,想著想著,她突然明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石晶莫明其妙地看著她:“姐,你笑什麽?”
石英說:“我笑咱倆真傻,還坐火車,乘飛機,打的。咱倆乘風而去不就行了。”
石晶奇怪地問:“姐,什麽叫乘風而去?”
風乍起,石英拉著石晶朝新昆明城裏飛去,她們的腳下繁星似地閃爍著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