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秘的玉海書樓
跟老戴在一起,完全是另一種生活,轟轟烈烈的世界潮流似乎與你毫無關係。老戴問自己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每天用這些問題折騰自己,就這麽混下去。
老戴的興趣在於古文字研究,我的興趣卻在於巫術,希望有一天老戴能破解更多的奧秘,找到我和小倩可以直接說話的法術。
後來我當了代課老師,安安穩穩過了幾年。粉碎四人班後,先是恢複高考接著要給右派平反。別的右派個個激動不已,老戴卻很麻木,仿佛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的妻子58年跟他離婚,帶著孩子嫁給了別人,1960年那女人和她的新丈夫一起餓死了,小孩下落不明,據說給人殺掉吃了,一個失去雙親的小孩,除了餓死,還有別的命運嗎?
龍井小學裏的老師也有了一點變化,餘老師調回城裏了,那個趙老師成了四人幫份子,那是1974年的時候,他揭發了一個貼小紙報罵江青的老師。現在江青被抓,他跟著倒黴。為了增加他的罪行,有人舊時重提,說他在半夜三更圖謀強奸餘老師,被民兵抓個正著。有人說,到底是不是趙老師敲門,其實餘老師也沒有親眼看到。當然看不到,否則早就被強奸了,大家這麽想,憤怒地聲討趙老師,趙老師的每一次辯白都淹沒在口號聲中。
接著有人揭發趙老師的姑媽是反動會道門一貫道的小頭目,當年政府把一貫道的師尊師娘的畫像放在地上要大家踩。這個老女人死活不肯踩,是一個死不悔改邪教反動派。政府通過各種手段對她進行教育,這女人竟然以自殺抵抗政府的教育。
然後有人揭發趙老師的老婆,說明明知道趙老師是四人幫份子,還要嫁給他,結婚的時候說要和趙老師一起,堅決保衛江青同誌,這是一個死硬的四人幫家庭。
還有民辦教師揭發趙老師當教導主任期間,故意刁難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因為拒絕給他送禮,被安排到最差的班級,一個班7個留級生。
趙老師大概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看來都是有備而來,決心要置趙老師於死地。很快地矛頭對準了提拔趙老師的區教辦主任孫老師,說他拉幫結派,提拔四人幫份子作為自己的爪牙。馬上遭到另一群人的反駁,說孫老師當年和四人幫份子梁文夫堅決鬥爭,當時的縣委副書記梁文夫利用特權,把孫老師從縣教委下放到我們區,這個梁文夫,曾經把張春橋和他的合影掛在牆上炫耀,每年還給張春橋寫報告,是我們縣裏最大的四人幫份子。
中國人對於叛徒大概是最狠的,趙老師的舉報行為大概激怒了太多的人,趙老師開始還強硬,後來雙腳開始發抖,表情恐懼。
奇怪的是,這麽激烈的批鬥會過後,卻風平浪靜,趙老師照樣自由,隻是從龍井小學調到了大堰村小學,還是當教導主任,新來的教導主任姓蔡,他建議我去考大學,這樣的人才當代課老師實在可惜,我稀裏糊塗地複習了幾個月,上了師範大學的中文係。
到了大學才知道老戴是多麽了不起的人物,跟老戴相比,中文係那些講師教授的水平簡直不堪入目。他們的研究課題盡是些無聊透頂的東西:《淺論魯迅作品中的反諷藝術》,《比興修辭方法在演講中的運用》,《形聲字教學技巧》,《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與彭文席的童話:小馬過河》。在本校學報上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我感興趣的標題《中國古代文字的三次革命》,翻開一看居然說的是三件老掉牙的舊事:秦始皇統一文字,篆字改為隸書,漢字的簡化。在我看來寫這些東西是大學老師的恥辱。
我常常在假期找老戴,他已經摘了右派帽子,工資補發,調到縣文聯工作。工作倒也輕鬆,每天整理一些地方縣誌之類的文獻,看看本縣曆史上還有多少傑出人物沒有被宣傳。老戴在那個圈子裏頗有些名氣,不少外地縣市的文聯請他當顧問。最近聽說有一個也姓戴的大師級人物推薦他去幹幾件很重要的工作。
那天我剛進門,老戴就興奮不已,說他剛剛接手浙江幾個縣的縣誌整理工作,其中有個縣叫瑞安縣。
“你可知道這個縣有什麽特別?縣城東有山叫龍山,縣南有水叫飛雲江,飛雲二字就是龍的別稱。城裏有水井,就是天然湧泉,又名龍泉,就在現在的龍泉巷邊上,據說是龍的眼睛。井水怪異,有時有毒,乾隆年間把井給填了。”
天!這不活脫脫就是我們村的翻版嗎?龍井村南有龍溪,東有盤龍山,中間有龍眼井。村名原名龍眼,後來改為龍井。
我脫口而出:“不是有毒,是晚上有龍眼屎!”
“正是!正是!當地人不懂,官府開始以為有人投毒,卻始終不能破案,後來借口說地下水脈流經砒霜礦,就把井填了。”
老戴意氣風發又賣關子了:“你可知道這個瑞安縣出過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猜猜他是誰?”
我覺得這地名很熟,想了一會兒,依稀有點印象:“您說的是瑞安先生孫仲容?”
“正是,正是!現在他們不僅請我去整理縣誌,戴老還推薦我去玉海書樓整理仲容先生的遺稿。你暑假有空跟我一起去?”
這孫仲容乃是當年清末浙江三先生之一。傳說章太炎因為革命,被德清老先生俞樾逐出師門,瑞安先生素來同情革命黨,太炎曾想改投他名下,無奈仲容先生顧及與俞樾的交情麵子,婉言拒絕。據說仲容十八歲的時候與俞樾談論《周禮》,俞自歎不如,後來孫俞二人私交甚好。
這玉海書樓乃是浙江四大藏書樓,雖經多次浩劫,仍有許多國寶級珍品。清朝某高官的千金是個才女,為了到玉海書樓讀書,千方百計找人托媒嫁到孫家,卻不料孫家有女人不得進入藏書內廳的禁律,遂鬱鬱而死。到玉海書樓看書的確是難得的機遇,竟讓我撞上了。
到了瑞安城坐上三輪車到玉海書樓,遠遠望見一座黑乎乎的高牆舊宅,周圍饒了一圈水,寫著“放生池”三個字,其實是救火用的蓄水池,以保護藏書。那水裏總似乎藏著什麽,給人一種不敢細想的恐懼。
這次整理的孫氏遺稿,乃是關於《墨子間詁》的一些補充。這本巨作竟被仲容先生自己斷然否定,自認“今日方知淺薄”,原因是看到留學日本的幾個學生帶來的一些資料,比如倭刀,日本曆史書,日本武術拳譜,,古代日本的文物等
尤其是提到日本對抗蒙古人取得大勝的幾次戰爭的詳細記載,更是令他慚愧不已。但具體原因卻完全沒有說清楚。此外,還有一封給劉鶚的回信草稿,大意是說《契文舉例》僅供朋友之間相互切磋,出版的事先緩一緩,因為最近來自日本的一些資料徹底改變了他的觀點。
這真是讓人莫名其妙的東西。日本?墨子?日本人抵抗突必烈的戰爭?甲骨文?這些東西怎麽會聯係到一起?半個暑假我們除了把那些稿子做了文字整理,沒有任何有價值的進展一個大大的謎團壓在我們心頭,揮之不去。
還有一個讓我們百思不解的問題。當初章太炎公開讚歎孫仲容是500年絕等雙,後來孫氏給了他一封信,說自己豈敢受此殊榮,較之300年前的某位大師,自己的學問實在是不堪一提。以後章太炎就改稱仲容是300年絕等雙。這個讓孫仲容自慚形穢的300年前大師到底是誰?這個人好像太炎和仲容都知道,卻未見文獻有記載。
在藏書樓,看到一幅畫像,畫上是一個淡妝女子,顯然是大家閨秀,那表情怎麽看都覺得似曾相識,我告訴老戴我的疑惑,老戴也覺得有點怪怪的。直到一天我們翻閱一些甲骨文拓片的時候腦中突然一片雪亮:畫像上的這個女人是個女巫!我從小就認識幾個女巫,和阿翠更是要好,還有那即將成為女巫的小倩-------她們經常要和鬼到招呼,所以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和常人不大一樣的特有的表情。玉海書樓怎麽會藏有女巫的畫像?
好奇地問一下,閣下是瑞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