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
初三的時候,我上課總是無精打采,聽老師分析劉白羽,峻青的散文,或者背誦賀敬之的詩歌,感覺很無聊,昏昏欲睡。有時我會在紙上畫畫阿翠紙上的符自我娛樂。
有一次,正在畫了半張紙的時候,老師停下來向我走來:“把紙給我。”
一場語重心長的批評就要開始了。老師看到紙卻兩眼發亮:“你在研究甲骨文?誰教你的?”
“照書瞎畫的,我不知道這就是甲骨文。”
“你還會多少個字?”
“幾千個吧。”
語文老師把我的紙舉得高高的:“同學們,看!這就是甲骨文!茅境同學學過甲骨文!”
我成了同學們的偶像。他們認定我從圖書館借到一本甲骨文字典,然後很辛苦地背下來。雖然他們誰也沒有興趣背甲骨文,卻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不想泄露秘密,隻是說:小時候對著字典瞎畫的,其實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字。
語文老師找到一本甲骨文手冊,想查出我寫的內容,很遺憾那些甲骨文沒辦法按偏旁部首檢索,找了半天才找到十幾個字,別的就找不到了,但這確確實實證實了我寫的就是甲骨文。我找起來就快多了,很快我就記住了很多甲骨文的含義。奇怪的是,那本巫書裏很多字字典裏根本就沒有,也就是說,那些字從來就沒有被人發現?
語文老師找到一個下放的老右派,據說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專家,向他推舉我這個高材生。我也正想弄明白那本巫書的含義,就拜他為師。他開出的條件是我當麵不能叫他老師,要叫老戴。
我告訴老戴書的來曆,老戴很很感興趣,整夜整夜地看,他認得其中絕大多數的字,卻總也猜不出書的內容,那些字聯起來,似乎雜亂無章,不知所雲。
老戴說,他曾經以為這巫書是某人故意炮製這麽個東西來糊弄人。但從常理上講,一個甲骨文造詣如此深厚的人,多半是古文字專家,不大可能幹這種無聊事。
老戴精通古董,一般偽造的東西騙不了他。當他在放大鏡下仔細講究紙張和墨跡,倒吸一口冷氣:這紙是嘉靖年間的溫州綿紙,那個時代的溫州綿紙由於原料代用,和其他年代的稍有不同。這墨竟然也是明朝的徽墨,從字跡的陳舊程度看,也至少有300年的曆史,這本書是明朝末年寫的,甲骨文卻公認是清朝末年才被人發現,這麽說,甲骨文一直沒有失傳?更讓人驚訝的是,居然還有這麽多的甲骨文字從來沒有被發現過。
而老戴無法讀懂巫書的內容,開始懷疑現代學者對甲骨文的解讀有很多錯誤,自從劉鐵雲編《鐵雲藏龜》以來,有記載的甲骨文已經有上萬字,當初劉鐵雲隻認出44個,孫仲容是清朝經學大師,花了兩個月認出了幾百個,記錄在《契文舉例》。從那時候開始,研究者眾多,懷疑者也不少。比如章太炎一開始就懷疑甲骨文的真實性,對羅振玉,王國維的甲骨文書不屑一顧。
我聽說過王國維,章太炎,卻沒有聽說過孫仲容。向老戴請教,才知道孫仲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魯迅曾說:論金石世人隻知道章太炎,不知道還有孫仲容。據說章太炎對於甲骨文雖然不信,對仲容卻尊重無比。孫仲容的《周禮正義》一出,章太炎讚許為“古今之言《周禮》者莫能先也。”梁啟超聽到章太炎的評論,也弄了一部看,推薦備至,說:“這部書可算清代經學家最後的一部書,也是最好的一部書。”
等到《墨子間詁》出來,章太炎又稱讚此書乃“五百年絕等雙”章太炎這麽狂傲的人,居然對孫仲容如此推崇可見此人真有點學問
老戴更對孫氏讚不絕口,說他考證出(墨子)中關於二元一次方程組的解法,還從名學,光學,力學的角度揭示墨子中很多數千年無人解開的疑結。
那些日子,老戴就這麽和我共處了很久。我明白了很多甲骨文的道理,比如甲骨文最早是刻在龜甲上的文字,最初大多是卜辭,主要是算命用的。後來逐漸演化為金文。我想,既然那麽早就用甲骨文寫卜辭可見巫術出現的很早。這本巫書可能就是那個時代傳下來的古人算命的書。
可是老戴卻著了魔,整天嘮叨著:為什麽要刻在龜甲上?為什麽多是卦辭?天雨粟,鬼夜哭,難道是真的?
在他的一個鞋盒裏,裝滿了卡片,上麵寫著這些摘錄:
《淮南子-本經訓》記載:“昔者倉頡作書麵天雨粟,鬼夜哭”。傳說倉頡隻造了28個字!為什麽是28個字?其他字來自哪裏?到底是那28個字?
《書-堯典》“曆象日月星辰”唐陸德明解釋文:“日月所會,謂日月交會於十二次也,寅曰析木,卯曰大火,辰曰壽星,已曰鶉尾,午曰鶉火,未曰鶉有,申曰實沈,酉曰大梁,戍曰降婁,子曰玄枵,醜曰昨毒性。”
宋高承《事物記原,天地生植部-星次》:《帝王世紀》曰:“黃帝受命,乃推分星次以定律度。”
劉昭《補漢字》亦曰:“黃帝定星次即今《爾雅》所記十二次與二十八舍之度,皆是黃帝創之也。”
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三篇第十一章:“最初是沿著赤道把周天分為十二等分,到了唐代才沿著黃道劃分,因而,說十二次是是沿著黃道劃分的,毋寧說是沿著赤道更為正確些------可以認為十次的創立和十二次名聲的製定,其間應該隔有相當的時期。即十二次的創立當在戰國中期,而到了後漢班固所撰的《漢書,律曆誌》,才把十二次配合二十八宿來記載。”
張彥遠的《曆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中解釋說:“頡有四目仰觀天象,因儷烏龜之跡,遂定書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時也,書畫同體而未分,象製肇創而憂略。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而有畫,天地聖人之意也。”
《後漢書-方術傳》中的《解奴事傳-集解》引惠棟曰:古有劾鬼之法,故《淮南本經》雲:昔有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高誘注雲: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
《論衡》??傳書言:“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此言文章興而亂漸現,故其妖變致天雨粟,鬼夜哭也。夫言天雨粟,鬼夜哭,實也。言其應倉頡作書,虛也。夫河出圖,洛出《書》聖帝明王之瑞應也。圖書文章,與倉頡所作字畫何以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鬼哭之怪?或時倉頡適作書,天適雨粟,鬼偶夜哭,而雨粟,鬼神哭自有所為。
傳書又言:伯益作井,龍登玄雲,神棲昆侖。言龍井有害,故龍神為變也。夫言龍登玄雲,實也。言神棲昆侖,又言為作井之故,龍登神去,虛也。-------夫龍之登玄雲,古今有之,非始益作井而乃登也。方今盛夏,雷雨時至,龍多登雲。雲龍相應,龍乘雲雨而行,物類相致,非有為也。堯時已有井矣。唐,虞之時豢龍,禦龍,龍常在朝。夏末政衰,龍乃隱伏------。
我常常翻看他的卡片,老戴也不耐其煩地講解。總的來說,老戴認為他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發現,那就是:倉頡造字是真的,倉頡不是傳說中的史官,而是一個巫師,可能擔任當年部落裏的祭師,倉頡造字不是為了創造文字記錄曆史,而是為了創立一門巫術,那就是用圖像的組合來調動天地鬼神的力量。或者說:他創造的文字根本就是符,而不是記錄語言的文字!老戴舉出一個堅定有力的證據:在倉頡以前,更本就沒有文字,怎麽可能有史官?所以這純粹是一個誤傳。淺薄的文人們想當然地以為造文字是為了記錄曆史。以至於編造出倉頡是史官的謬傳。
更重要的是:倉頡總共隻造了28個字!老戴聯想到古代天文學的二十八宿(舍)的分區,中國古代將黃道和天赤道附近的天區劃分為二十八個區域,月球每天經過一區(稱為“宿”或“舍”)二十八天環天一周。因此有二十八宿,二十八舍或二十八星之稱。二十八宿又分為四組,每組七宿,與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種動物形象相配,稱為四象。
二十八宿分成四組,並與東,南,西,北四宮及用動物命名的四象相配。而每宿又以宿名以及按照木,金,土,日,月,火,水的順序與一般動物相配。
這樣一來,就得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驚人推論:最早的28個甲骨文,乃是倉頡根據天上的二十八宿定的符,每一個符用於調動某一個星座,這樣就可以用二十八個甲骨文來調動鬼神,他要解決糧食缺乏問題,就讓神靈從天降下粟米,那些鬼神由於以後要受製於巫,不禁大哭,這就是“天雨粟,鬼夜哭”的由來。
是否就是甲骨文中對應的那幾個文字?老戴把它們單獨列出來,卻找不到他們中的共同點,一時陷入了困境。
過了一段時間,老戴又有了重大發現:甲骨文中,同一個字有很多種寫法,最多的甚至多達30種,不禁大為驚奇:在古代,文字隻在極少數人中流傳,怎麽可能變出那麽多異形文字?有什麽必要造出那麽多複雜的異形文字?於是他又提出一個假設:除了那28個字,其他的甲骨文是用於調動鬼神的輔助指令,那些字之所以後來被當做文字,乃是後人借用甲骨文中的指令作為文字,記錄曆史事件和作為交流工具。當甲骨文被當做文字來用的時候,由於搭配是按照人的語言習慣,而不是根據神鬼的感應來配置,所以就失去了巫術的功能。
這麽一來,一切疑團迎刃而解。有兩種甲骨文:作為巫術的甲骨文和作為文字的甲骨文。作為文字的甲骨文被世人借用巫符的圖案,演化為漢字,作為巫符的甲骨文,則在巫師之間秘密地流傳。
看來阿翠給我的那本巫書,就是作為巫符的甲骨文。
老戴說:除非是巫師,得到巫術心法,才有可能應用甲骨文調動鬼神。但是老戴到死也沒有找到一個懂甲骨文的巫師。我不知道女巫阿翠懂多少,可能她一點都不懂,否則她應該是一個法力無邊的大巫師,怎麽可能莫名其妙的病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