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尋桂殿》—莫穿留仙裙

莫穿留仙裙

鶯鶯5歲時就在舞台上唱歌了，“風吹著楊柳嘩啦嘩啦飄……”整天蹦蹦跳跳，活活潑潑，像隻小黃鸝。

一晃眼到了17歲。鶯鶯常常呆呆地想心事。她在尋尋覓覓，但又不知找什麽。

那夜，她點燃一根煙，站在公寓的窗前，看著香港這個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她看著看著，一首陌生卻又熟悉的歌從心底升了上來：“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漣漣……”她一陣心酸，突然知道了自己要找什麽。

穿一襲金色舞衣，披一身銀色月光。她飛越大海，朝著大陸飛去，西進，西進，飛過一座座崇山峻嶺。月光時隱時顯，天氣乍寒乍暖。當她看見銀波蕩漾的滇池時，心裏一陣激動，夜已深，螺峰街上行人稀少。她落在桂花巷口，步履輕盈地走進一個四合院，院裏的夜來香正吐著幽香。除了一地的月光外，沒有一絲燈光。又一次舊地重遊，她害怕再一次人去樓空。

鶯鶯輕輕吟唱：“月光如水，夜色孤獨。千裏尋夢，卻怕夢醒……”

頂樓的燈亮了，窗子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女子探出頭來說：“黃鶯兒，你又來遲了。這一次他回瀛洲去了。”

鶯鶯不知道黃鶯兒是誰，但左右看看，院子裏除了自己並無別人。“你是誰？”鶯鶯問。

“你不是常常唱‘疑是故人來嗎’？怎麽連故人也不認識了？從那裏上來吧！”

她指指院子的角落。鶯鶯看到那兒有把樓梯，便順著樓梯上去。女子已在樓梯盡頭開門迎候。她身材窈窕，容貌秀美，穿一身過了時的黑色連衣裙。她將鶯鶯引入房間，讓她坐在一個破沙發上。這裏完全就是個貧民窟，除了一把破沙發，一張舊茶幾外一無所有。那女子將隔壁的門關上，低聲說：“孩子們都睡了，咱們低聲說話。”鶯鶯看那女子極麵熟，但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她是誰。

那女子也在沙發上坐下來，看著她一臉茫然，便問：“黃鶯兒，黃鶯兒，還記得蓬萊仙境嗎？”

鶯鶯的腦海裏一下閃過了開著奇花異草的山巒，彩雲繚繞的仙宮，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那女子幽幽地說：“咱們三人真傻，我和畫眉因為喜歡塵世的繁華，貪圖名利，誤入紅塵。你因舍不下那人，隨他而來。可惜天不遂人願，你至今還沒找到他。”鶯鶯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她忍不住哭了。

黑衣女子安慰了她幾句，接著說道：“我們三人中，我是領悟得最早的一個。剛懂事時，我就知道飄落紅塵是墮入深淵的開端，人世間的榮華富貴隻不過是過眼煙雲，轉眼即逝。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研讀《彭祖方脈》，練行氣術，準備尋找回歸仙境的路。可是偏偏又被選入宮中，受皇帝寵愛，這就是我墮落的開始。後來畫眉也進入宮中，我們倆的事，不必多說了。世人已說了上千年，至今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開始我仍然不甘墮落，仍想重返仙境。皇帝在太液池中起了座四十尺高的舞台叫‘潭榭’。那天，我穿著一條南越進貢的輕紗紫霧裙，在台上隨著《歸風送遠》曲子歌舞。正舞到一半，狂風驟起，我知道自己可以隨風而去了。於是就隨風揚聲，向台下的人告別：‘仙乎！仙乎！我將歸去，不亦樂乎……’

我已經飛起來了。可皇帝卻急忙令吹笙的馮無方趕快拉住我。無方扔下笙，一把抓住我的裙子。我就像風箏似的，被人牢牢抓在手裏。一會兒風停了，我失去機會，氣得大哭。後來我才知道，那條裙子叫‘留仙裙’。所以，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千萬莫穿‘留仙裙’。

眼見回天無望，我便一天天沉淪下去。當我們的師兄再次來點化我時，我的靈性隻剩一點點了，不過還是想拜師學成仙之道。他說，拜他為師可以，但不能淫亂，就連汙言穢語都不能說。我嗤之以鼻，譏笑他一番，將他趕走。從那天起，我就跌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女子捂住臉，小聲悲泣。

“畫眉呢？她現在在哪裏？我非常非常想她。”鶯鶯說。

穿黑裙子的女子長長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不知道，她作的孽比我的更大。幾百年前，有人在荒無人跡的北海上看見她。聽說她被懲罰，成了一隻大海龜，在冰山雪海裏受千年之苦。看見人戀戀不舍的，不願離開。真可憐呀。”

鶯鶯忽然想起，應該問問她自己要尋找的人是誰。“喵嗚，喵嗚……”隔壁傳來淒厲的貓叫，緊接著就是一群小燕嘰嘰喳喳的慘叫。穿黑裙子的女子嚇得猛地站起來，她麵色慘白，渾身顫抖，說：“黃鶯兒，你快走吧，我大禍臨頭了！”說完便匆匆推門進去了。

鶯鶯也嚇得站起來，想跟進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嘩啦啦！”整棟屋子垮下來，壓在她身上。

鶯鶯一聲怪叫，從床上猛地坐起來，看看屋子好好的，原來是做了個夢。夢境支離破碎，她隻記得那句話：“千萬莫穿留仙裙”。

鶯鶯夜夜輕歌曼舞，穿過的裙子多得連自己也數不清，但不知哪條是留仙裙。從那以後，鶯鶯最愛的就是牛仔褲，能不穿裙子就盡量不穿。所以她常常一身男裝。

鶯鶯有十段不了情，及許多男朋友。但沒有一個是她的真愛。他們有的神似形不是，有的形似神不是，她知道自己的真愛已去。“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隻怕看不到……”

當她向往仙境時，她是淑女；當她沉緬於情欲時，她是妖女。有人對她說“其實人放縱聲色犬馬，是不想真的沉淪。”但沉淪就是沉淪，那話不過是自欺欺人。

“高處不勝寒”，人到高處的代價，就是流星般的殞落。才40歲，鶯鶯就得了絕症。病魔奪走了她的健康，銷蝕了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像枝頭殘花，她一天天枯萎了。

最後，她決定舉行演唱會，告別舞台，告別人世。她以最大的毅力堅持了五場。

第六天，當她看到那些黃色，紅色，金色，藍色-----的裙子時，突然明白過來：這些裙子，條條都是“留仙裙”。她和她所愛的人將永遠天各一方。她無奈地穿上自己準備了多年的婚紗裙，將自己嫁給了舞台這個空洞洞、冷冰冰的怪物。“前世故人，今世流年，浮雲般的名利，煞那的光環，最後都融入無限斜陽的晚照……”

第二天傍晚，鶯鶯離開人世走了。她穿一襲金色舞衣，披著一頭長發，在浩瀚煙波裏尋尋覓覓。“斜陽無限，無奈隻是一息間燦爛。隨雲霞散，漸逝去的光彩不複還……奔波中心灰意冷，路上分憂波折再一彎，一心想歸去但已晚”，遙遠的岸邊傳來那怪物追魂的叫聲。

仙山隻在海中央，風逆浪緊無船渡。桃園去路隔煙霞，數尺塵煙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