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雲
夢雲新婚之夜做了個奇怪的夢:她穿著白色的紗裙,那裙子不是人間的婚紗裙,燈籠花的袖子,滾著寬大花邊的低胸方領,裙擺像一片雲,在天空散開,隨著她的舞姿變幻莫測,時而似蓮花,時而像飛碟,時而如鳳尾長曳,時而如孔雀開屏,時而蜿蜒
成一個個圓圈,時而如飛龍劃過藍天,她的頭發曲卷成一串串麻花垂掛在胸前。
她的歌聲甜美,是天籟之音:
“我是天空的一片雲,
天空呀!是我家。
朝為雲,暮為雨,
變幻在其中。
我是天空的一片雲,
晨曦呀!染紅我衣衫。
日月為伴,星為友,
快樂在其中。
我是天空的一片雲
晚霞呀!照我家。
踏雲來,乘雨去,
逍遙在其中。”
她在落日熔金的天空中飛舞,得意忘形,突然看見天際邊飄來一團黑雲,那是瘟疫部的黑衣使者們去執行任務。她本當回避,但樂極忘形之下,竟朝著黑雲飛舞過去,衝進了他們的隊伍。瘟疫部的使者個個都是鐵麵無私的殺手,輪起銅錘,鐵骨朵朝她砸來。
“仙哥!救救我……。”
一道亮光照進黑雲,黑雲散盡……。
她的夢進入了時光隧道,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夢又開始了。她穿著白色的古代獵裝,窄袖短裙長褲,白靴子,腰間係著銀色錦繡帶子,曲卷的頭發盤在頭頂,用一朵紫紅色的牡丹花簪住。
她在渺無人跡的大山上行走,周遭巨石磊磊,見不到一縷綠色。她再也不起舞,唱歌了,心裏隻有無邊無際的悔恨和悲哀。她四處尋覓:石縫中,山洞裏,岩石下……,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卻是那麽執著,那麽焦急,百折不回。
不知找了多少天,夢雲來到一個大石洞裏。石洞不深,但極高。她抬頭看見洞壁上有個彈子大的小洞,陽光從小洞裏照出來,照射在對麵的石壁上。夢雲像壁虎一樣貼著石壁爬上去,從洞口朝裏看,裏麵是一個陽光充足的小石洞,地上盤著一條蒼龍,洞太小,他無法伸展。
夢雲心如刀絞,流著眼淚和他說話。蒼龍根本就不理睬她,連眼睛都沒睜開。夢雲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不知講了些什麽,也不知講了多長時間,最後夢雲決定將他救出來。
夢雲從靴子中拔出匕首,要將洞口銼大。岩石堅硬無比,每天隻能銼下一點點粉末。這是一個漫長的,毫無生氣的打洞過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不知過了幾十年,直到某天洞壁被銼開了。洞裏瞬間灌滿了水,夢雲慌忙爬到洞頂。她看見那條蒼龍歡騰著遊走了,仍然不理睬她。
夢雲憂傷地隨著潮水飄出石洞,外麵的石山已經綠樹成蔭,充滿了生機。鳥兒在枝頭婉轉啼叫,勸她開口唱歌,蝴蝶穿花拂柳,引她翩然起舞,但她沒有興致。
她站在山頂四處張望,雲海茫茫,浮遊卷舒,山色幽明,白晝如夜,東風狂舞,神靈降雨,她不知道那條蒼龍哪裏去了,站在山頂看了很久,等了許久,都不見蒼龍回來。夢雲決定下山去找他。
夢雲在水麵上隨波逐流,河中的水將她帶到了一個外國皇宮禦花園的湖裏。她從通向湖心亭的小橋上走到了花園中,穿過一片丁香花樹林,一座假石山擋住了她的視線。石山後有說笑聲,夢雲轉過石山一看,大吃一驚。她萬萬沒有想到,她苦苦尋找等待的那條蒼龍竟是他丈夫彭耀明。
耀明談笑風生地坐在亭子中間的石桌子上,周圍站著六七個衣裙豔麗,插花戴朵的美女。看見夢雲,他故意將一個美女抱起來,坐在他腿上和她接吻。
夢雲的心一下裂成幾片,疼痛難忍,她捂住心口,跌倒在假石山旁的花叢中……
夢雲醒後,心還在隱隱作痛。晨光已透過窗簾照進了臥室,夢雲翻過身去,脈脈含情地看著耀明。他閉著眼睛,呼吸均勻,睡得很安祥。他是傳統的中國美男子,劍眉星眼,眉宇間散發出一股逼人的英氣,正是夢雲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夢雲覺得自己好幸福,自己終於找到了他。
那天,夢雲和廠裏的幾個朋友到路南石林照相。她穿著白色體恤,牛仔褲,坐在一塊岩石上看書,朋友在下麵幫她拍照。她突然感覺到有雙眼睛盯著自己,朝下一看,看見朋友身邊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他正眯著眼睛看自己。如五雷轟頂,夢雲身子一斜從岩石上跌了下來,那男子搶先一步抱住了她……
夢雲和彭耀明閃電似地結了婚。一個年青有為前程無量的高官,娶了一個工廠女工為妻子,這種古老的神話故事竟然發生在現代,夢雲成了那片廠區有名的灰姑娘,婚後彭耀明通過關係將夢雲調到省圖書館工作,離開了繁忙的車間,來到一個像花園似的地方工作,夢雲快樂極了。
夢雲婚後的生活就像坐過山車,時而在天堂飄飄欲仙,時而在地獄受苦受難。他愛她時像珍惜明珠,捧在掌上怕捏碎了,含在口裏怕溶化了。他會莫名其妙地恨她,為了一點小事,他馬上拉下臉來,開門出去,一連幾天都不理睬她,將她當成透明的空氣。弄得從小就隻愛笑不愛哭的夢雲時時眼淚汪汪,她一哭,彭耀明就隻好投降。
襲卷全民的商品大潮開始了,人人都忙著撈錢。彭耀明同僚的太太們都紛紛下海,開公司撈錢。可夢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依舊平平靜靜地上班下班,領著那點有限的工資,過著悠閑的生活。她是一個淡然的女人,對物質沒有太多的追求。大院裏的鄰居家家忙著搞豪華裝修,但他們家隻是白牆而已。窗台上擺著的仙鶴來,燈籠花,三色堇,小黃康乃馨都是夢雲栽的。一杯清茶,一本書足以讓她度過一個快樂的下午。送她幾盆蘭花,就能讓她欣喜若狂。
彭耀明覺得自己找錯了人,夢雲就像花瓶裏的花,中看不中吃。他心目中的女神是他的初戀對像。她身材高條,豐滿性感,氣質雍容華麗,精明能幹,是理智型的人。可夢雲纖細柔弱,秀麗清純,就像一個尚未完全發育的女中學生。更要命的是她是個做白日夢的人,整天生活在雲裏霧裏,不知今夕何夕,簡直就像個白癡。
彭耀明同僚的太太個個都是八麵玲瓏的公關人才。可夢雲連誰是什麽官銜都說不上來。更可怕的是有個同僚是個巨貪被抓進牢裏,他妻子飲藥自殺送進醫院,眾人回避都來不及,夢雲還跑醫院看她,為她送飯送菜,害得彭耀明差點成了懷疑對像。那天彭耀明動手打了她,她哭得委屈極了,問自己究竟犯了什麽法?要彭耀明給她一個說法。
白靈的出現使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彭耀明是在回國留學生聯誼晚會上認識白靈的。她穿著一襲黑色的晚禮裝,豐滿性感,高貴典雅,應酬自如,正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白靈看見他,立即被他的風度氣質所吸引,和他跳了一夜舞。
就一夜之間,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夢雲還蒙在鼓中。當時同僚們都把老婆或二奶送到美國去,留下自己在國內大幹,彭耀明順水推舟也把夢雲送到了美國。
彭耀明在加利福尼亞為夢雲買了幢豪華住宅。臨別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晚上,夢雲做了一桌他愛吃的菜。坐在他對麵,穿著白霧似的紗裙。她很少吃東西,靜靜地看著他,朦朧的燭光中,她是那麽淒美幽怨,她預感到了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彭耀明突然覺得他對這個女子的愛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他對夢雲說:“夢雲告訴我,你要什麽?我一定滿足你的要求。”
夢雲說:“我想要個孩子,一個你的孩子。”
那一夜,耀明帶著她在情天碧海中飛翔,在那裏他們靈肉相融,合為一體。
遠在美國的太太和二奶們都在等待中打發時光,那些高官或富商們有的一年歸來兩次,有的像燕子每年飛回來一次。夢雲等到蘋果花開的時候,等來了一紙離婚協議書。等到蘋果花落盡,枝頭掛滿青綠色的果子時,朋友們告訴她不要再等了,彭耀明已經結婚了。
金秋時節,院子裏的蘋果樹上掛滿了紅豔豔的蘋果時,夢雲賣掉豪宅搬走了,沒人知道她搬到哪裏去了。
彭耀明再婚後,和白靈過起了眾人羨慕的強強連手的現代才子佳人生活。幾年後,白靈擠入政壇,成了女政客,他們的家庭也改成了戰場。彭耀明不讚成太太從政,白靈則認為丈夫幹預自己的人權,兩人大戰的結果,就是離婚。
兩次婚姻失敗後,彭耀明再也沒結婚了。他有過形形色色的女友,演員、歌唱家、模特、醫生、教師……,但他總是很快就厭倦了。
年過半百後,很少做夢的彭耀明,開始做夢了。
又是那個夢境,他都不知反複去過多少次了。
小徑上滿地是黃色的鬆針,鉤畫了了,如同古埃及人的楔形文字。周遭樹木參天,山徑幽暗,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夢裏總是這樣幽暗,他還從未在夢中見過藍天麗日,甚至連鮮明的色彩都沒見過,夢中的世界似乎是介乎幽明兩界的第三界。
轉過彎去,心便狂跳起來:他知道前麵有什麽,這個地方他來過。這種經曆在真實生活中他也曾有過幾次:第一次去旅遊的地方,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這次不同,他準確地知道前麵有什麽:小徑盡頭有株大麗花,旁邊是爬滿了牽牛花的柵欄,推開柵欄門走進去,是一個原木搭建的小屋。他朦朧然而確切地知道,就在那小屋裏,有著對他非常重要的東西,他一生苦苦尋找的東西。它是什麽,他不知道,但他朦朧而確切的知道,那小屋就是他一生的歸宿。進去後,他的一生就找到了意義,不再是莫名其妙的慣性運動。那小屋就是一縷絲線,會把他的每個人生碎片連綴在一起,組成璀璨的珍珠項鏈。那原本是毫無意義的碎片,合起來後就變成了優美的樂章,每個音符都韻味深遠,涵義無窮。
小徑盡頭果然出現了大麗花,旁邊是爬滿了牽牛花的柵欄,他的心跳動得更加劇烈。每次他都隻能走到柵欄門那裏,看到那原木小屋,再轉過身去,想看看自己究竟來到何處,這兒到底是不是自己要尋找的地方,夢便中斷了。要過許久許久,夢境才會再度出現,然而仍是同樣的結局。
這次他沒轉身,更不猶豫,確信那小屋就是他一直在苦苦追尋的歸宿。推開柵欄門走進去。那信念更加強烈而鮮明:走進去,他那無數的灰色的人生斷片,就將融匯成一道絢麗的彩虹。
“有人麽?”他喊道。
沒人回答,隻聽到沉悶的回聲從山穀中斷續傳來:“有人麽……有人麽……”
他走上去,卻找不到小屋的門。圍著屋子走了一圈,卻依然找不到門,也找不到窗。最後,他無奈地在屋前的台階上坐下來,不明白下一步該做些什麽。突然間,一個念頭電光石火在心頭一閃,他明白了過去發生了什麽事。
那屋子原來有門有窗,壁爐裏燃著熊熊的爐火,窗前站著一個童話中的公主,那就是她的城堡。她正在那小屋裏等他。然而他每次走到大麗花那裏便掉頭而去,完全沒把這小屋放在眼裏,不知道它就是他這輩子能做的最美的夢,卻忙碌地去別處追尋捕捉飄渺虛無的幻夢,將她扔在失望中。
那一瞬間,他看見了她,還看見了自己在柵欄門處消逝的背影,看到了淚珠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滴在公主雪白的赤足上。這場景發生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公主失望地化成一片雲飛走了,而房屋就再也沒有了門窗,讓他連個憑吊的去處都沒有,更無從體味它滿盛過的苦澀。
耀明醒來後,他明白了在小屋中等他的是誰。
幾周後,彭耀明處理完工作,飛到美國尋找夢雲。
小徑上滿地是黃色的鬆針,勾畫了了,如同古埃及人的楔形文字。周遭樹木蒼翠,山徑幽靜,藍天麗日。他知道路徑,快步行走,小路盡頭那株大麗花已經開殘,原來爬滿牽牛花的柵欄隻剩下了一片藤葉,那個原木搭建的小屋默默地立在柔和的陽光下。他的心狂跳起來,毫不猶豫地推門進去,裏麵雜草叢生,門窗已被蜘網封住。
“夢雲!夢雲!……”明知人去樓空,他仍然不能自已,圍著小屋敲門,敲窗,心裏盛滿了苦澀:斷腸的小屋,錯過了的小屋。他之所以錯過它,是因為他不知道在這普普通通的小屋中,有著他苦苦追求的人生的意義。每次他來到門前,命運都慷慨地賞賜了他一個難得的機會,走進來推開門,他就將擁有了豐富的人生,然而他卻因為傲慢與無知,掉頭而去,直到太晚太晚。
山風起了,他打了個冷噤,分明聽到山穀裏傳來悶雷般的呐喊,好像是自己的聲音,又像是他人的聲音:
“太晚了……晚了……晚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