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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尋桂殿》—菊夢

(2021-01-10 02:23:06) 下一個

菊夢

樵水漁山共一城,湖心亭畔月三更。

新秋墜地幾人拾,黃葉無聲詩有聲。

暮雲收盡,銀盤似的明月漸漸升到柳梢上。翠湖裏紅藕香殘,隻剩下一湖的枯枝敗葉。別的花仙子們都躲到地下的小屋裏,準備過冬的食品去了。

隻有菊園裏的菊花開得正豔。莉媛穿著從桃紅色過渡到淺紅色的長絲翻卷的小裙子,手托香腮,爬在一朵碩大的“湧泉”菊花上,看著那一輪素月。“紅衣綠裳”在她花下的小屋裏栽剪衣裙。“太真含笑”和“日出海天”正在湖心亭裏下棋,“雪珠紅梅”在湖邊的柳樹下蕩秋千。裙子上的珍珠一閃一閃的。

湛藍色的夜空深奧莫測,突然從遙遠的天際飄來一首歌:“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的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誰在閣樓上冰冷地絕望?雨輕輕彈朱紅的窗……”

莉媛哭了,渴望愛的欲望從心底升起。

“封夫人來了,封夫人來了……”“雪珠紅梅”提著裙子跑了回來。在翠湖裏各處遊玩的花仙子們都紛紛跑回自己的小屋,將門窗關好。隻有莉媛癡癡地站在花冠上發呆。

“嗚……嗚……”封夫人的腳步近了。“綠翠”推開葉子門問她:“湧泉,湧泉,封夫人來了,你還站在那裏幹嘛?”

莉媛兩手抓住葉杆,裙子和身子都飛了起來。“我要請封夫人將我帶到人世間去。”“你瘋了嗎?你忘了那天‘庾園’的素素被風夫人帶走時,哭成那個慘樣……”

封夫人拖著枯葉殘花的裙子,怒氣衝衝地衝進了菊園,踩倒小草,劈斷柔枝,拂落“黃鶯翠”的花冠,花瓣像金片似地飄落下來。誰說菊花傲風霜?此刻所有的菊花都在風裏顫抖瑟縮。

莉媛抓住封夫人的裙子:“封夫人,封夫人,請將我帶到人世去!”

“什麽?”封夫人一轉身看見莉媛,兩條柳葉眉立了起來。

“我希望有人愛我,我需要愛。”

“哼!你不知道愛是一種能殺死人的東西嗎?”封夫人冷笑一聲。

“隻要能讓我愛一次,我無怨無悔。”莉媛大聲地說。

“嗚——嗚!”封夫人嘲弄地說,“你好日子過厭了嗎,要到外麵去自尋煩惱?我老實告訴你們吧,你們花兒都是天生的演員,以你名花的天生麗質及雍容富貴的氣質,你早去人世二十年,或者晚去二十年,都可以成為世界一流的大明星。但你現在去,就將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我不想當明星,我隻想有人愛我。”莉媛固執地說。

“但你應該知道,當那人再愛上了別人時,你必須付出什麽代價。”

“我知道。”

“知道就行了。”

一陣狂風將莉媛卷到天上,莉媛從高空摔下來時,一下就驚醒了。

莉媛從床上坐起來,心跳不止。看看床頭的鍾已經一點了,洪濤又出差去了。莉媛的心口又疼痛起來。她拉開台燈下床,梳妝台鏡子裏出現的女人將她嚇了一跳。鏡中那個長發散披,眼袋浮腫,皮膚黃黃的中年女子與十七歲時的莉媛相比,簡直就是殘花敗柳。她忽然想起她自己最喜歡的歌“菊花殘,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她無奈地將頭發攏到後麵,天生麗質已像水一樣流走了,抓不住,收不攏。

莉媛家住在洪化橋,她十七歲時就顯出了雍容華貴的氣質。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一街的人都像藍螞蟻、黑螞蟻、灰螞蟻似的。莉媛在螞蟻中顯得出類拔萃。她是當時著名的紅衛兵演出團《春城風暴》的舞蹈演員,比她大三歲的洪濤是導演和編劇。從那時起他們就相愛了。

一天,她到武成路去找同學,在路上被一位昆明軍區的高官看中。那人一直跟到她家,向她求婚,被她拒絕了。但莉媛的母親卻同意了這門親事。這也怨不得她母親,一方是軍區高官,一方是前途茫茫的待業小青年。莉媛和洪濤不顧家庭壓力,真誠相愛。

兩年後,又遇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洪濤被分到邊遠山區去了。

莉媛則被分到昆明油漆廠的包裝車間當女工。那位高官說,隻要莉媛同意和他結婚,他可以幫莉媛調換一個好工作。如果莉媛願意的話,可以閑居家中,做她愛做的事。

莉媛仍不動心,她和洪濤一年一見,“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莉媛的母親到廠裏大哭大鬧,尋死覓活,鬧得驚天動地。莉媛還是不動心,那位癡情的軍官也不放棄追求。這持久戰一直打了多年,直到莉媛和洪濤結了婚,那位高官才找了一個長相和莉媛相似的女友。洪濤一直在努力上進,先參了軍,後來又上了大學,現在已經是某局的局長了。

莉媛睡不著,坐在床前發呆。從前丈夫出差還有兒子作伴,今年兒子到北京上學去了。洪濤不在家,她總睡不著覺。不久前,她隱隱聽到了丈夫與電視台英子的緋聞,一直但心存疑問。莉媛自己就特別喜歡看英子主持的電視節目,但每次她觀察丈夫,丈夫連眼角都不斜一下。

莉媛突然想起她的菊花項鏈來,這條項鏈是莉媛小時候在翠湖公園看菊展時,一位穿黃裙子的少女送給她的禮物。項鏈的鏈子由墨綠色的小菊葉組成,這不足為奇,奇的是那墜子是一粒碩大的桃紅色的“湧泉”,透明如水,清涼如冰,無人知道那是什麽石。

臨睡前,莉媛又看了英子主持的節目,今天她是翠湖公園菊展的主持人,典雅的黑色小禮服裹著她那苗條的身材,脖頸上戴著的那條菊花項鏈,竟和自己多年未用的那條項鏈一模一樣。當時莉媛就想去找,誰知道竟睡著了,還做了個美夢。

那天,莉媛把所有的櫃子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條項鏈。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雙手顫抖地摸索掛在衣櫃裏的每件大衣的口袋。

“嘟嘟……”深夜的電話特別刺耳,她一下抓起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子冰冷的聲音:“你在找你的菊花項鏈嗎?”莉媛驚得跳了起來,眼光掃了一遍臥室裏,除了自己並無什麽人,那邊的女聲繼續講:“你想知道你丈夫和你的菊花項鏈在哪兒嗎?請打629528。”

“你是誰?”莉媛大聲責問!

“不要問我是誰,你很快就會見到我了。”電話斷了,窗外響起了嗚嗚的風聲。

樓下的幾扇玻璃窗被風吹開,相互碰撞,乒乓作響,她聽到小保姆開門關窗的聲音。

難道剛才那奇怪的夢就要成真?莉媛搖搖頭:一個中年婦女難道還會被夢嚇倒?肯定是個什麽女人有意將丈夫的秘密捅給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手指顫抖地撥通了那個號碼。“你找誰?”那邊熟悉的聲音正是英子。

莉媛開始渾身顫抖,她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請問洪濤在嗎?我有事找他。”

“洪濤,你太太找你呢?”英子毫不忌諱地說。

“莉媛嗎?有什麽事?”洪濤半醒半睡地問了一聲。聽見是洪濤的聲音,莉媛就哭了:“洪濤你……你……”

“莉媛,莉媛,別哭了,別哭了。我馬上回來。”洪濤完全清醒了。“嘟……”電話斷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洪濤結了二次婚,離了二次婚,官越升越高,但還是單身一人。兒子已在上海安家落戶了,很少回昆明。妻子神秘的失蹤,成了他心頭永遠的痛。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每當春天的花朵競相盛開時,每當秋天的月光如清霜抹在床前的地上時。洪濤總是在想,此時此刻莉媛究竟在何處,在做什麽?

今天,他要搬新房了。清理舊物時,在衣櫃裏找到了莉媛最喜歡的那條菊花項鏈。洪濤捧著那條項鏈,遙望虛空,低聲呼喚:“莉媛,莉媛,回家吧!”

那天晚上,莉媛正在悲泣,燈一下熄了。“乒”的一聲,風將窗子吹開了,窗簾飛舞起來。她一抬頭,看見窗外稀疏閃爍的星空中,一位穿著深藍色禮服的貴夫人從無邊的夜色裏朝她飛來。莉媛暗暗吃驚,她咬咬自己的手:“這並不是做夢呀……”

那女子飄進了她的臥室,在莉媛頭上盤旋:“時候已到,你必須為你的愛付出代價了。”

“你,你就是封夫人……”

封夫人毫無憐憫之心,一把抓住莉媛的頭發就朝窗外飛去,她想叫喊,但口中發不出聲音來。莉媛又氣又急又害怕,心口一陣絞痛,便昏了過去。她那毛茸茸的粉色拖鞋飄落在不知什麽地方。

當莉媛從刺骨的寒冷中醒過來時,她們已來到了北極的冰天雪地中。這是一個潔白晶瑩的世界。封夫人剛勁有力的腳步緩慢了,她變得柔弱嬌媚了,氣喘噓噓,眼中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她放下莉媛朝冰川走去,滿懷幽怨地呼喚:“嗚……嗚……北風,北風你在哪裏?”

莉媛低著頭,雙手抱在胸前,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毫無重量,飄飄蕩蕩地跟在封夫人後麵。她開始同情起這位對花仙們冷酷無情的夫人來,她丈夫北風迷戀著北極的白雪小姐,從不回家。與她相比,自己一直有一個溫馨的小家,一想到洪濤和兒子,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她突然能夠抬頭挺胸了。

冰山像一麵麵鏡子,擋住了去路。莉媛驚訝地看見鏡中的自己正是十七歲的菊花仙子湧泉。她一陣狂喜,隨之而來卻是莫名的恐慌,她不知道封夫人會怎麽處置她。

“嗚……嗚……北風你在哪裏?”寂靜無聲的冰雪世界裏回響著封夫人淒厲絕望的叫聲。

“嘩啦啦……”一座冰山被移開了,一個粗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出來。他挽住封夫人的手輕聲問:“夫人,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封夫人幽怨地看著他說:“你這沒良心的家夥,我給你送花仙子來了。我問你,你什麽時候才會回下關?封夫人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

“快了!快了!等到這宮殿裏到處都有花仙子,飛來飛去給白雪作伴時,我就可以回家了。”

 “真的?你沒有騙我?如果你敢騙我,我將踩化積雪,吹融冰山,讓白雪的宮殿見鬼去吧!”

  “老婆呀,老婆!我怎麽敢騙你呢?”

北風無禮地對著莉媛吹了一口氣,然後挽著封夫人的手朝南飛去。

“啊……啊……”莉媛尖叫著飛進了白雪的宮殿。冰宮裏極靜,那裏有花仙子們的影子,巨大的冰柱上鏤著冰雕的花卉,穹頂上掛著一盞盞華麗的冰燈。外麵的雪停了,白雪小姐正睡在高高台階的冰榻上,頭發像黑緞散披下來,覆蓋著美麗而蒼白的側影,絨絨的雪花長裙撒落下來,覆蓋了大半個石階。

寒氣又一次浸透了莉媛的全身,她顫抖得像風中的一片葉子。她悄悄地從敞開的窗子飛了出去。

外麵就是這座冰宮的花園,莉媛一下子給嚇呆了。花園裏的花全是世間絕了種的花。有花大如酒盅的江西五色梅花,映日爍爍有光的四方瓣菊花“黃金印”。花瓣深紅如朱砂,心則濃綠如鸚鵡的虞美人。鑲著金邊的大白牡丹花,會變色小杜鵑花的“翠核桃”,五色石榴花,等等。她們東一叢、西一叢,雜亂地開在這潔白晶瑩的世界裏,質地如冰玉,似水晶,無生機,無靈氣。莉媛明白了,這就是她的下場。她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她將雙手緊緊抱在胸前:“這裏有人嗎?”她反複地絕望地叫,“這裏有人嗎?”

繞過一座由北風精心雕刻出來的小冰山,眼前一下開闊了,一條小冰河通往一片遼闊的冰湖,河上有座冰雕小橋。

看見小橋,莉媛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洪濤時,就是在翠湖的燕子橋上,那天她正倚著橋欄,看著被夕陽染紅的一湖春水,聽到身後有人對她說:“喂,你的項鏈掉了。”莉媛回過頭去看見一個青年男子,手捧著她的菊花項鏈,夕陽的金光映在他的眼裏,如火如電,莉媛一下就愛上了他。暖流又一次流遍了全身,她冰柱似的雙腿又靈活自如了。“有人嗎?……”她不甘心地朝著冰湖大叫。

“救命,救命……”她聽見一個微弱的叫聲,她站住聆聽,聲音從橋下傳來,莉媛忙飛到橋下。橋洞裏有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網上掛著著名的影星藍蓮。藍蓮還是剛出道時的模樣,一襲湖藍色的開叉長旗袍,上有淺紫色蓮花,耳帶兩顆碩大的白蓮花耳環。莉媛豁然明白了,這位在人世間比她小二十歲的影星,原來是絕了種的紫蓮花仙子。

藍蓮像蝴蝶似地掛在蜘蛛網上,她的雙手不停地搖動著蜘蛛網。一隻巨大的雪蜘蛛正躲在一旁的冰洞裏窺視,隻要藍蓮停止搖動,它就慢慢地爬過來,藍蓮嚇得拚命掙紮,它又迅速退了回去。“救——救——我——湧泉——”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慌。莉媛拉住她的雙手,將她從網上拖下來。

“嗚嗚——白雪,白雪,我回來了”遠處傳來了北風的呼嘯聲。氣溫越來越低,藍蓮指著遠處的冰湖說:“湧泉,快將我拖到冰湖上去,我要死了。”莉媛緊緊地抱住藍蓮:“藍蓮,請別提死字,請想想你父母對你的愛。”藍蓮淒然地搖搖頭說:“我沒有父親,媽媽對我不好。你也知道我尚未成年,就簽了幾部三級片約了。湧泉,快一點,求求你了。”藍蓮的腰部以下已成冰塊了。莉媛無奈地拖住藍蓮朝冰湖走去。

“藍蓮,請想想你和你所愛的男子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吧!”

“我和許多男人交往過,但都是金錢和名利的交換,並沒有留下什麽美好的回憶。”藍蓮的胸部已成了冰柱。

莉媛又急又心痛,渾身燥熱:“藍蓮!請想想你的朋友們對你的友誼吧!”

“朋友?”藍蓮哭了:“我交的朋友都是些損友,我跟著他們學會了賭博、吸毒和濫交……”藍蓮隻剩下頭還活著,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莉媛將藍蓮拖到冰湖上,她跪在藍蓮身邊,將她身上的蜘蛛絲拉下來,將她散亂的頭發挽起來盤好。北風攜帶著白雪小姐,開始在花園裏翩翩起舞。莉媛身邊的藍蓮一下子消逝了。冰湖上淡紫色的冰蓮,在翡翠似的荷葉中開放,有一片大大的荷葉未成冰葉,它覆蓋在莉媛身上。“北風,快看!紫蓮花開了。”莉媛聽到白雪小姐歡快的笑聲,她看見白雪的長裙在她頭上飄來飄去。

莉媛躺在那片荷葉下,周傑倫的歌聲在她耳邊回蕩“北風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獨留我孤獨在湖麵成雙。……”莉媛做著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夢。一年年過去了,不知過了多少年。莉媛的夢越來越稀少了,蓋在她身上的那片荷葉早己成了冰葉。寒氣從腳底一點點往上蔓延,腿僵了,小腹僵了,胸口僵了,全身都僵了,隻有一顆心還是熱的。

一天她聽到洪濤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莉——媛——回家來吧——”莉媛的心像被強烈的陽光照射著,從未有過的溫暖潮水一般覆蓋了全身……。

仲春之夜,月亮像個冰盤似地掛在天上,柔和的清輝照著大地。春城的花仙子們聚集在老昆明城裏翠湖公園的水月軒裏舉行盛大宴會,歡迎湧泉歸來。在紫藤花架的大理石桌上放著用花粉做成的糕點,還有香桃、黑杏、紅櫻桃、方石榴等。玉瓶中裝著桂花酒、梅花酒、桔子花酒……。

花仙子們穿著白色、紅色、黃色、紫色、玫瑰色各種五彩繽紛的晚禮服,腳上的高跟鞋、中跟鞋、平跟鞋上綴著玫瑰花、茶花、芙蓉花、康乃馨……。空氣中飄著各種花香。

一位白裙拖地的蘭花仙子,手裏端著兩杯綠色的酒朝著湧泉走來:“湧泉,歡迎你又回到菊院,我是庾家花園的素素。”

 湧泉接過素素手中的酒說:“謝謝你,我曾經聽過你在人間的故事。”

 素素連忙搖手說:“別再提那件可怕的事了,人間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惡夢一場。你對人世的感覺如何?”

  湧泉凝思了片刻說:“我無怨無悔,因為我真正愛了一次,沒有白到人世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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