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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續前緣

(2020-10-28 03:09:21) 下一個

續前緣

 

北京三月的早上,窗戶上還結著薄薄的冰花,一個老宅院的角落裏有兩間十平方米的小屋。外麵一間屋子裏,煤球爐裏取暖的火隻剩下了一點點暗紅色。

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太太,奄奄一息地躺在裏屋的大床上。床頭櫃上放著她最喜愛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她17歲時和幾個女兵的合影,冷艶清高,眼神自信淡定。另一張是她26歲時,丈夫已另組家庭,她抱著自己寶貝女兒的留影,端莊嚴厲,眼中含有一絲哀怨。

一輛救護車駛進胡同,幾個醫務人員抬著擔架,走進小屋將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抬出來。院子裏的人都跟了出來。看著救護車風馳電掣地開走了,人們才得知,原來這位和他們在一起居住了30多年的孤身老太太,竟是一位大首長的前妻。

她躺在醫院裏,臨近生命的最後一刻,思緒在陰陽兩界來回飄蕩。年近花甲時,她被下放到外省的一個城市勞動改造,專司這個城市的掏糞工作。每天身上沾了糞便,回到勞改隊裏後卻累得連清洗身上的力氣都沒有,渾身散發著惡臭,讓同伴們都嫌惡地躲開她。衆人的白眼和一身稀糞洗淨了她身上的嬌氣、傲氣、浮華氣和戾氣,使她返樸歸真,找回了自我。

30年獨居京城小屋,她悟出了布衣暖,草根香,恬淡平靜的百姓日子才是最彌足珍貴的。

此時,她的靈魂穿過飄渺的重重歲月,回到了上古時代。她本是天上環翠宮裏的司香玉女香凝。在一個微月透簾櫳,熒光度碧空的夜晚,香凝和他在銀河上相遇,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因不能玷汙天宮勝景,兩人相約下凡塵,發誓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香凝生生世世和他糾纏,她當過他的皇後,做過他的王妃,他的夫人,他的妻子……。他卻忘記了自己的誓言,對她不冷不熱。她不是生在帝王家,就是生在貴族家,生生世世都是才氣橫溢的絕色美女,但都無法得到他的心,她年紀青青就昭陽路斷,被打入冷宮,關進別院,丈夫帶著新歡遠走高飛,音信全無,或是重組家庭……。她生生世世都年紀青青就獨守空房,一直熬到春蠶到死,蠟燭成灰。

爲了得到他的愛,她機關算盡,用盡手腕,變得越來越剛強,越來越暴戾。她迷失了自我。是今生今世的糞水洗去了她性格中的邪氣,使她找到了自己的真身。

女兒在她耳邊叫:“媽!媽!要不要叫爸爸來?”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不用,從今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香凝又恢複了她17歲時的模樣,冷艶清高,超凡脫俗。她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穿著白色的圓擺偏襟上衣,黑色綢裙,黑布鞋,提著個藍白格子的小包袱匆匆趕路,去尋找回環翠宮的路。

天色陰霾,兩邊是荒涼的寸草不生的黃土高山。香凝順著山中的羊腸小道走了許久,終於來到一個荒涼的小鎮。小鎮隻有一條街,街兩邊是搖搖欲墜的木板房,街上排著長龍似的隊伍。排隊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個個神情冷漠,像影子似地極不真實。香凝恍惚憶起,她過去似乎也曾多次稀裏糊塗地排過這種隊。但這次她決定事先問清楚,於是便問那些人排著隊到哪裏去,他們都茫然地搖頭,香凝問了許多人都不得要領,一直來到了隊伍最前麵。

那是幢比較像樣的磚樓,門前站著兩個頭戴牛馬麵具的士兵。帶牛頭麵具的士兵看見她說:“香凝,你又要到人間續前緣去了?”

“不!……。”香凝差點尖叫起來,她趕快跑開,遠離隊伍。

她想起來了,進了這道門,裏麵又有許多道門。推開其中一道門,外麵就是綠水青山,鳥語花香的人間。

“不,不,我寧願留在這個小鎮上,也再不到人間續前緣了。”

她想在小鎮上找個地方住下來。再也不想見到那個薄情寡恩的男人了,但很快就發現這個小鎮上根本就沒人居住。那些空屋子裏堆積著厚厚的塵土,掛滿了蜘蛛網,夜裏是百魔出沒的地方,留在這裏隻能與群魔共舞。去也不願去,留是不能留,還是隻有尋找回環翠宮的路。

香凝看見小巷裏有人影晃動,原來也有許多和她一樣不願意到人間去的人。他們像影子一樣出沒在小鎮上,漫無頭緒地尋找出路。香凝跟著他們,走到小鎮盡頭,一條水溝隔斷了路徑。他們跳過水溝,沒走多遠就看見一片黑沉沉的樹林子。有幾個人喊著跳著跑進林子裏,一轉眼就像煙霧似地消逝了。香凝和其餘的人嚇得跳回水溝這邊來。

香凝絕望地站在水溝邊舉目望天,天上烏雲密布,萬水千山,天遙路遠,何處是登天途?

水溝那邊黑森林裏走來一個有幾分眼熟的女子。她又高又胖,梳兩條細細的辮子,頭上就像戴著個笑咪咪的大頭寶寶麵具,又腫又大。

“香凝,香凝,你終於想通了,不再到人間續前緣了。走,到我們女兒國去,我們在那裏同樣可以像和男人一樣的恩恩愛愛。”

香凝一陣惡心,馬上認出了這人是誰。在香凝一次又一次獨守空房的歲月裏,他總是在夜深人靜,趁香凝意誌最脆弱的時候,變幻成形形色色的人來引誘捉弄她。

風涼露冷,月光撩人。香凝在象牙床繡帳裏輾轉難眠,突聽見“皇上駕到!”她受寵若驚,匆匆地起床接駕,“他”一改冷漠態度,對她溫情款款。但每次香凝準備放縱自己時,總會發現疑異:一個詭秘的微笑,一個奇怪的眼神,一顆小小的尖牙……。香凝拚命掙紮,大聲呼叫,清醒後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有時他會變成香凝的密友來找她,兩人圍爐煮酒,挑燈夜談。“她”對香凝說:“你是有根基的人,放縱一下自己也不會進地獄。像武則天、魏靈太後、徐後、徐妃、太平公主,誰沒有麵首?”

接著她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宮裏的淫穢故事,聽得香凝臉紅心跳,同意“她”去給自己找幾個麵首來。但香凝是個極挑剔的人,“她”找來的人,香凝不是嫌鼻子大,就是嫌眼睛小,挑來挑去,直到耳邊傳來報時的更漏聲,已到鶏鳴拂曉時分。香凝清醒了,那女人和那些在屋裏等待徘徊的影子麵首也消逝了。

今世是最危險的一次,得知丈夫在另一個城市和別人結了婚後,香凝如五雷轟頂,病倒在床上。

那時香凝住在城郊的一幢舊公寓樓裏。她躺在床上,從夕陽黯淡的黃昏,一直哭到月上中天,對丈夫徹底死了心。

這個魔頭又扮成香凝的密友來了,跟香凝說:她從法國爲香凝帶了幾套時裝回來,叫香凝去她家試衣服。

香凝不想去,“朋友”說:“你總不能躺在這裏,哭到公鶏報曉吧!外麵月色極美,何不跟我出去散散心?”

在朋友家寬大的客廳裏,“她”拿出一盒盒包裝精美的時裝,放在香凝麵前等她挑選。香凝脫去衣服正要試新裝,突然衣服不見了,朋友也不知哪裏去了。香凝穿著內衣、內褲到處尋找自己的舊衣服,她心裏冷,身上更冷。

朋友的“哥哥”,一個精明幹練的男子披著黑色的披風推門進來。他一言不發,溫柔地解下披風,用披風將香凝包住,一股暖流傳遍香凝全身。她感到了從未領略過的溫情。香凝突然愛上了這個男子,閉上眼睛讓他的手在自己身上遊走。

朋友的母親帶著幾個女傭回來了,抱著她的男人頓時消逝了。朋友的母親將香凝身上的黑披風解下來,那幾個女傭翻箱倒櫃地幫香凝尋找衣服,最後在床墊子下找出了香凝的衣服。香凝穿上衣服,狼狽不堪地從朋友家逃了出來。

香凝走在行人漸少的大街上,月色溶溶,樹影搖曳,心裏還洋溢著溫情。快走到城郊的舊公寓時,朋友的“哥哥”又從馬路邊的樹蔭下閃出來。

“香凝,你跟我走吧,花容月貌,經不住流年似水,何必守著一間空房!”

香凝興奮地說:“你等著,我上樓收拾一下,馬上跟你走。”

香凝匆匆忙忙地爬上三樓,開門拉燈。不知怎麽回事又停電了。香凝借著窗子裏照進來的月光,收拾衣服、鞋子、書籍和筆記本,收拾完提著箱子就走。下到二樓時,她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寶物來,又轉回屋裏尋找,找了很久才找到。她把那寶物揣在懷裏,匆匆忙忙地下樓。走到公寓門口,隻見“朋友的哥哥”欲火中燒,將一個夜行的女子錯當成了香凝,狂叫一聲撕裂衣服,露出了一身健壯的肌肉,抱起那女子朝田野裏狂奔而去。香凝嚇得腳癱手軟坐在地上。

現在香凝已經勘破情欲,哪裏還有性欲?她不理那“女人”,順著溪邊走,那魔頭在後麵叫她:“香凝,香凝,你來跟隨我吧,我要叫全世界的男人都拜倒在你腳下……。”

香凝不理他,繼續朝前走,聲音漸漸聽不見了,路越走越寬。路兩邊的高山上覆蓋著茂盛的黑鬆林,依然有人影跑來跑去,在兩邊山上尋找出路。

香凝順著路一直朝前走,厚重的雲層終於散去。路的盡頭是一片看不到邊的綠草藍天。陡峭的山上,一道木柵欄門擋住了去路,一個穿牛仔背心的少年守住了木門,許多人聚集在門前圍著少年,求他開門。香凝知道,穿過這片草地,飛到天盡頭,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

少年說:“不是我不開門,裏麵養著怪獸,你們一進去就會被怪獸吃掉的。”

這時,山下的草地上悠然地走來一隻巨大的麒麟,身邊跟著隻黃色小獸。

衆人想,柵欄門在高坡上,獸在坡下,不會有什麽危險的,不料那獸一聲吼叫,跳起來衝上高坡,人群一下逃散了。香凝站在木柵欄前,麒麟衝到她腳前,想從柵欄下鑽出來,香凝用腳踩住它的頭,它便退下去。此時門外隻剩下四五個人。

香凝懇求少年:“你讓我進去吧,我要回環翠宮去。”

少年說:“這條路不通天上!”

“你騙我,我知道在天盡頭就可以找到上天的路徑了。”

“我真的沒騙你,因爲裏麵全是怪獸,你走不到一半路,就會被怪獸吃了。”

香凝凝視著那無邊無際的芳草地,草地上像幻影似地出現了幾座仙宮似的庭院,再細看它們又變得醜陋了,眼睛一眨,幻影消逝了。香凝知道,那是怪獸們的住宅。

香凝心一橫:“死就死吧,我再也不回人間續前緣了。”她毅然跨過木柵欄,跳了下去。沒想到一下子就飛了起來,地上成群的怪獸跑來跑去,拿她無可奈何。

空中,一條條猙獰恐怖的小恐龍飛來襲擊香凝,一隻渾身長滿肉刺的鸚鵡綠小恐龍像箭一般朝香凝的臉上射來。香凝來不及躲避,隻好一拳擊過去,小恐龍化成一片彩雲飛走了,其餘的小恐龍都嚇得飄在遠處不敢接近她。

她已經看得見森林邊那幢鮮花環繞的小屋了。不遠處的一個木柵欄裏關著成千上萬隻黑色的野牛,它們像黑雲似地狂躁湧動,要衝開柵欄去襲擊香凝。

香凝這時才發現,自己還一直提著那個白地藍花的小布包袱。

“要回環翠宮了,還提著這些累贅幹嘛?”

香凝打開包袱看看,裏麵有他生生世世送給她的禮物:戒指、手鐲、簪子、項鏈、懷表……。隻有一支桃木雕的小猴簪子,不知是誰送的,這是她的最愛,也是她的寶物。香凝把所有的東西全扔了,將頭發挽起來用小猴簪子簪住。她知道烏雲一般的黑牛湧出後就會將她吞沒,如果能衝出牛群她就可以回家了。

包裹裏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叮叮咚咚地落在草地上,木柵欄裏那些狂躁湧動的黑色野牛也停止了騷動。

香凝落在小屋前的花叢中,她推門進去,裏麵到處是書櫃。一張辦公桌前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子正在看書,她抬頭看見香凝,有點吃驚。

香凝自我介紹:“我本是環翠宮的司香玉女香凝,爲兒女情飄落人世許多年,現在我已斬斷情緣,請你告訴我回家之路!”

白衣女子站起來,走到一壁書櫃前,那裏藏著天上各宮的仙人名錄。女子很快就查到了香凝,笑著對香凝說:“你出門後,順這右邊的第三條林蔭大道走,可以找到去環翠宮的車站,不一會就有車來接你了。”

香凝謝過白衣女,走出小屋找到了那條綠草如茵開滿鮮花的林蔭大道。香凝快樂得載歌載舞。她那與生俱來的香氣釋放出來,這是百花香氣的源頭,惹得蜜蜂蝴蝶嗡嗡地圍著她轉。

“我行,我歌,我穿花拂柳,

蜂環蝶繞叫香凝。

情絲斬斷我一身輕,

蝴蝶呀!

快來陪我舞娉婷。”

林中有到庸城、瑤池、霞綺宮、遣雲宮、蕊珠宮等地的車站。

“仙哥,仙姐,你們在哪裏?

你們在雲裏,在霧裏。

雲遮霧繞我看不見。

仙哥呀!

快快駕車接我上青天。”

她找到了回環翠宮的車站,站台前有個木欄杆,香凝飛到木欄杆上起舞。

“林中的野花你慢慢開,

天上的青鳥你快快飛,

飛回環翠宮把信報。

仙姐呀!

香凝今日回來了。”

香凝在木欄杆上翩翩起舞時,林蔭大道上走來一個全身被霧氣環繞的男子。他走到車站前,看著香凝載歌載舞。

香凝跳完舞,悠然地坐在欄杆上休息,不想搭理和她一同等車的男人。

“香凝。”那男子開口叫她。

香凝渾身一震,馬上認出了他是誰。香凝大叫起來:“你跟著我幹嘛!走開!走開!離我遠遠的,我再也不想見你這個薄情寡恩的浪子了!你害得我生生世世以淚洗麵,獨守空房。”

那男子苦澀地說:“香凝,你錯了,是你拋棄了我,不是我拋棄你。自從你拋棄我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到人世去了。”

那男子周圍的霧氣散盡後,香凝看見她眼前的這個男子,根本不是生生世世和糾纏的那個人。那個男人隻有他的形體,而無他的神韻。而眼前這人形容儒雅,豐神俊逸。

“香凝,你還記得這枝簪子嗎?”他從懷裏掏出一枝綠寶石花簪子。

看見簪子,香凝想起來了,他們來到人間後,香凝生在帝王家,他是山中獵戶的兒子。

香凝十七歲時和侍女們到山中打獵,香凝走失了,被那魔頭變成的“老虎”追逐。“老虎”捉到她,將她馱在背上,正準備帶走。

正好遇到他帶著幾個家童,放鷹逐犬在山中打獵,他放箭射倒“老虎”後救了她。天緣巧合,嚇昏了的香凝一睜開眼睛就愛上了他。

他們在一徑野花,幽竹蕭蕭的山莊裏結爲夫妻。合巹之日,香凝將他頭上的桃木小猴簪子拔下來,簪在自己發髻上;又將自己的寶石花簪子爲他簪上。

結婚後,夫妻恩愛。但香凝一直過不慣山中那平淡悠閑的生活,她想念車水馬龍,火樹銀花的繁華京城,想念宮中豪華奢侈的生活,最後逃跑了。

回到宮裏,她一直忘不了住在山中的丈夫。山珍海味,錦衣玉食都提不起她的興趣。一年後,香凝重返山中,隻見落葉滿地,她再也找不到通往山莊的路徑了。

香凝懷著無邊的憂傷回到宮裏,挑了個樣子極像他的新科狀元結了婚。那狀元郎本有個青梅竹馬的情人,金榜題名時,就等洞房花燭夜了。突然奉旨結婚,活生生地折散了一對有情人……。

香凝悟通了所有的前因後果,悔恨交加,淚如雨下。天驟然黑了,森林變成黑茫茫的一片,隻有天上星光閃爍。

他憐愛地將香凝的頭發挽好,將兩根簪子簪在她頭發上說:“香凝,別哭了。你看銀河垂地了,接你回家的車,馬上就下來了,我走了。”

他放開香凝,大步流星地朝黑暗中走去。

“等等,你要到哪裏去?”柔情像潮水一般,從枯井似的心田裏湧了出來。

他轉過身來對香凝說:“香凝,你回家吧,別爲我擔憂。剛才我私自放你闖入仙境,所以我又得下塵世曆劫去了。”

香凝像小鳥似地飛過去,撲到他懷裏,柔聲說:“我跟你走,咱們再到人間——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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