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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老鴉山鎖梅洞

(2020-10-19 03:02:12) 下一個

老鴉山鎖梅洞

昨夜下了一夜雨,清晨天透明得像一片藍水晶,無一絲雲彩。金殿附近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拾菌的人,有成群結對的男女青年,有帶著小孩出遊的母親,有想為晚餐增添一道菜肴的家庭主婦。他們頭上掛著樹上滴下來的水珠,一手提著竹籃,一手拿著竹棍或樹枝,大聲說笑著。

山坡上走著三個少女,都是附近工廠的女工,休息天到山上拾菌。突然,其中一個姑娘馨岫驚喜地喊起來:

“麻布溜,麻布溜(一種菌子的土名),快來喲!這裏有許多麻布溜。”

“那是垃圾菌,不能吃,瞧我拾到了一大朵黑牛肝。”另外一位姑娘瓊芝答道。

馨岫忙著跑過去看菌,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全是爛泥的斜坡上,“媽呀!媽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小竹籃滾到了坡底,其他兩位姑娘都大笑起來。馨岫先是很不快,但看看自己的泥手掌,禁不住也笑了出來。

姑娘們都覺得有些累,便到鬆樹下休息。馨岫和瓊芝背對背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各自拿著一包五香花生吃。第三個姑娘廖蕙穿著灰藍色的男式衫,配著牛仔褲,顯出了窈窕身材。她一腳踩在一塊石頭上,一手叉腰,一手提著水瓶子豪飲:“小狐狸,你不是說知道菌窩嗎?都快十點了,我才拾得一朵黑牛肝。”

外號叫小狐狸的瓊芝,不像小狐狸,倒像古畫裏的仕女。心形臉,細眼睛,小嘴巴。她不耐煩地答道:“嚷什麽呀!你沒看看到處都是拾菌的人,再隱蔽的菌窩,也被人翻個底朝天了。我拾到的這朵加上你那朵,晚上可以炒一小碗了。”

馨岫說:“一小碗?到口不到肚,倒把人惹饞了。再說拾菌、拾菌,你倆好歹拾到一朵。我摔了一交,還連個菌影子都沒見到呢。”

瓊芝說:“你倆嫌少,敢不敢跟我進老鴉山去?那裏可是遍地是菌。青頭菌、黃牛肝、黑牛肝……對了,還有楊梅和鎖梅,到時隻怕你嫌籃子小呢。”

“什麽?到老鴉山拾菌?你上那兒去過?為什麽?不要命了?”馨岫的細眉毛抬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廖蕙淡淡一笑說:“小狐狸,隻要你敢去,我就敢陪。我家就住在白沙河水庫邊的山下,打開後窗就是山,山上全是亂墳崗。晚上站在窗前,就可以看見一團團的鬼火在荒草荊棘裏飛。有一晚上,我出去倒水,兩團鬼火竟然飛到我腳上來,被我兩腳踩滅了。”

“好,好,好,既然你不怕咱們就走。馨岫你去不去?”

馨岫想了想說:“去吧,你倆都敢去,我又為何不敢?”三人將吃剩的花生米和水瓶收到包裏,朝著連綿起伏不斷的山巒走去。

老鴉山是個有名的神秘恐怖的去處。據說那裏有兩個頭的蛇,三隻腳的蟾,三尺長的金蜈蚣……。這些都是傳說,真正恐怖的是走進老鴉山的人,十有八九要迷路,在那些迷宮似的山溝裏繞不出來。

菠蘿村有個青年男子到山上打柴,無意中走進了老鴉山,看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裏,有個皮膚光潔如玉的美女在那裏洗澡,那男子受不住誘惑,朝她走去,走近一看卻看不見那女子的下半身。嚇得他轉身就跑,卻怎麽也跑不出老鴉山,迷失在了山裏。一周後才被家人找到,但那一周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一點也不知道。

天高雲淡,群峰陡峭,眼前時而是開闊的曠野,開著紫色的菊苣,清雅的雛菊,時而全是山路,兩邊山坡上是一堆堆饅頭似的墳墓。

瓊芝一邊走,一邊將廖蕙和馨岫摘來的野花用細長的野草編成花束,絮絮說道:

“馨岫問我為什麽會去老鴉山,給生活逼的。小時候,我家是全廠有名的困難戶。上小學時,我長了個癩痢頭,頭發全剃光了,戴著頂奶奶的舊毛線帽,跟濟公爺爺似地,穿著哥哥又長又大的衣服去上學,心裏比吃了蜜還甜,想著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一的兒童還在水深火熱裏掙紮呢,自己多幸福呀!後來才知道在水深火熱裏掙紮的原來是自己。

我家常常吃了上頓沒了下頓。我才八歲時,就會上山拾菌找野菜了。那時我又瘦又小,像個紙剪的人,風一吹就倒,哪裏搶得過那些比我大的同伴?我隻有多走些路,到別人不敢去的老鴉山去拾菌摘野果。

有一次,我在老鴉山的一條山澗裏,遇到一個穿淡綠色連衣裙的女子,披著長到腰的波浪形長發,穿著一雙白高跟皮鞋。一扭一扭地走在我前麵,我跟在她後麵走了長長一段路,轉了個彎,她就不見了。當時根本不害怕,長大後想想才覺得可怕呢。一個打扮時髦的摩登女郎,怎麽會在荒山溝裏行走呢?”

廖蕙正彎腰去摘一朵橙色的萱草花,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麽奇怪的?當年我們在11中上學,一次周末,約了幾個同學到我家玩。她們從未去過白沙河水庫,一聽說去那兒不但可以遊泳,還可以釣魚烤魚吃,激動得睡不著覺,等不得天亮就催著我出發。

我帶著她們走近路,在包穀地裏行走。清晨三點鍾的田野裏,連鬼影也沒有,我們邊走邊大聲說笑。穿過公路邊的一片包穀地時,聽見遠處有人騎自行車過來,我們都害怕起來,不知是什麽人,半夜三更還在郊外騎車,說笑聲一下止住了,眾人默默無聲地行走。車子駛近後,原來是個年青小夥,他轉頭看了我們一眼,吹起口哨,使勁蹬車跑了。可能到他當爺爺時還會講給他的孫子聽,那夜月光如水,他加完班回家,看見包穀地裏走著七八個女鬼……,你說是不是?所以,什麽遇到鬼之類的事,全是人嚇人罷了。”

“那她打扮得那麽時髦,到老鴉山幹嘛?”瓊芝很不服氣地問。

“說不定她有個秘密約會呢,你看著奇怪,她並不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嘛!”

馨岫將她摘好的野花搭配好顏色,遞給瓊芝說:“你就照這個樣,幫我束起來吧。”

她低聲問:“小狐狸,你的鄰居,那個民間詩人晨華有下落了嗎?”

瓊芝白了她一眼說:“算了吧!你又不是沒人要的醜女,何必偏要追他?”

馨岫白晰細膩的臉一下子紅得像搽了胭脂:“人都失蹤一年多了,想追也追不著了。聽說他春節前回來過一次,是真的嗎?”

“是呀!頭發都披到肩膀上了,一臉胡子,穿得像個叫花子,還喜滋滋的。”瓊芝將花束好後遞給她。

馨岫忙著說:“這不奇怪,詩人們都愛標新立異,這才有品位嘛!”

“什麽有品無品我們不懂,”瓊芝撇撇嘴,“隻聽他說自己結了婚,住在一個大花園裏,太太美得就像下凡的仙女。親友們追問他那花園在哪裏,他又答不出來。

他那夥朋友請他到飯館吃飯,他一口沒有吃。說肉是臭的,菜是腐爛的,聞聞都惡心。他那群朋友說,你小子是吃了什麽龍肝鳳膽,吃成了高級嘴,我們怎麽吃不出臭味、腐味來?他說,那是因為你們不知道什麽是美味佳肴,哪天我請你們到我府上去吃一餐,你們就知道了。

後來聽他媽說,叫他洗澡,換衣服。他說這也叫衣服嗎?隻能當抹布用。晚上他又嫌床鋪又髒又硬,像豌豆上的公主翻滾了一夜,不知什麽時候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馨岫拿著那束花,癡癡地看著遠山問:“他提到過我了嗎?”(馨岫曾經寫過幾封情書,托瓊芝轉給晨華。)

“提你幹嘛?據他好友透露,他妻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絕代佳人呢。”

廖蕙笑著說:“小狐狸,你怎麽這麽殘忍呀!馨岫別難過,我看那小子八成是發瘋了。”

瓊芝拍著手說:“說得對,說得對,我不是殘忍,我是想讓她清醒清醒,不要再做白日夢了。”

馨岫舉起野花要打瓊芝,又怕將花打殘,就用胳臂去撞她:“你這隻小狐狸,分明就是氣我,還說是為我好呢!”胳臂還未碰到瓊芝,瓊芝就一溜煙跑到前麵去了, 氣得馨岫直跺腳。瓊芝在前麵笑道:“當心!小心又滑個四腳朝天!”

走了近兩小時,終於到達了老鴉山。老鴉山青翠欲滴,胭脂紅的菌子從草叢裏探出頭來歡迎她們。這裏山溝極多,七橫八豎地似棋盤,像迷宮。烏鴉“哇,哇……”地叫著,從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

今日的老鴉山並非像她們想象的那樣人跡罕見。一位老工人提著一籃子菌迎麵過來。

馨岫說:“王師傅,你老來的早呀!要回去啦?”

“是的,今天我女兒帶孫子回來了,我得趕回去炒菌給他們吃呢。這座山的菌子真多,你們慢慢地拾吧。”

那位老工人走後,三人開始低著頭,用棍子撥開草叢尋找菌子。這裏的菌子果然多,紅的如胭脂,青的如青苔,褐的如牛肝,白的如蛋白。一會兒每人就拾了小半藍。

一會,她們又遇到廠裏的一對新婚夫婦,新娘拉住新郎說:“走,我們到別處去找,別跟在小狐狸後麵。她眼睛又尖,動作又快,還知道菌窩子呢。”他倆轉進另一條山溝去了。

“廖蕙,小狐狸,快到這裏來!這裏有許許多多的鎖梅。”走在前麵的馨岫驚喜地叫,兩人忙趕過去,看見一條又寬又長的山溝。

這條山溝像條筆直的大街,綠茵鋪地,紅色、白色、黃色……五顏六色的小花點綴其中。兩旁筆直的山崖下,長著一蓬接一蓬的鎖梅,有青綠色、紫紅色、紫黑色,還有金閃閃的黃金大鎖梅。

三人來不及說話了,忙著一邊摘,一邊朝嘴裏送。她們順著一叢叢鎖梅摘去,藍子漸漸裝滿了。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像個大火球似地掛在頭頂。兩叢鎖梅之間有個淺淺的山洞,裏麵有幾塊石頭。三人走進去,坐在石頭上休息。各自打開飯盒吃飯。

廖蕙帶的是火腿蠶豆燜飯,瓊芝帶的是豆腐韭菜豌豆苗拌成的素米線,馨岫帶的是從廠門口的商店裏買來的兩個豆沙餅,才吃了一個,胃口就倒了。她站起來在洞裏走來走去,東看西看地等著那兩個吃得津津有味的朋友。

“喲!你倆快看,這堵岩石像不像扇門?”

“哪裏像?我們怎麽看不出來?”

馨岫用棍子指著岩石畫:“看見了嗎?這是門框,中間這條線是不是門縫?看看,兩邊還有門環呢!起來,起來,我再看看。瞧,這幾條石頭是石階,這兩坨石頭不是守門的獅子嗎?”

廖蕙和瓊芝連連點頭:“是呀!不說不像,真是越說越像了。來,我們推推看。”“一,二,三……”三人合力一推,石門緩緩地開了。

裏麵是一條長長的走道,並不黑暗。廖蕙說:“走!咱們進去看看。”馨岫害怕地搖搖頭說:“我不敢去,誰知裏麵有什麽。”

瓊芝說:“那你就好好守在這裏吧,聽見我們在裏麵叫,就快跑出去叫人。”

“好的!”

瓊芝和廖蕙提著棍子,順著牆壁慢慢地進去了。過道轉了個彎,一下變得開闊了,一個極大的溶洞出現在眼前。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石筍石柱,不知何處傳來了山泉水叮叮咚冬的響聲。

“這個洞的采光怎麽這麽好?”兩人抬頭尋找光源,頭頂上全是垂掛下來的透明水晶柱。

“天啊!這個溶洞太美了,比桂林的蘆笛岩還美。”廖蕙讚歎道。

瓊芝高興地揮舞著棍子說:“這溶洞是我們三人發現的,得由我們三人命名。就叫它水晶宮吧,你看如何?”

“昆明已經有個水晶宮了,我說呀!就叫老鴉山鎖梅洞最好。”

馨岫站在門外,聚精會神地聽著裏麵的動靜,聽見兩人大聲說笑,她忍不住朝裏走了兩步,聽聽裏麵沒有傳來什麽叫聲,又走了兩步。

突然聽見兩人隱隱的叫聲:“晨華,晨華,醒醒,醒醒,……”她的心一下狂跳起來,也顧不得害怕了,匆匆朝洞裏走去。

她轉過彎去就驚呆了。這麽美麗的花園她從未見過,一棵棵參天的菩提樹開著潔白的花朵,宛如遠古的仙林。林中草地上紫色的蘭花,長在白色的牡丹花叢中,粉紅色的荷花開在黃色的菊花叢中。春鈴花、銀蓮花、波斯菊……什麽花都有。

一隻白鶴曲著頭,縮一足,立在樹林下的一間亭子式樣的屋子前麵,亭子前紅色煙霧似的簾子用銀鉤掛起。瓊芝和廖蕙正站在一張堆著綠色錦緞被子的大床前麵,推搖一個男子:“晨華,醒醒……。”

馨岫驚詫地叫起來:“小狐狸,廖蕙你倆怎麽那麽粗野?竟然跑到人家臥室裏去了。”

廖蕙回頭怪怪地看著她說:“臥室!這麽個泥巴坑也叫臥室?”

“什麽?”

這時又黑又瘦,皮包骨頭,全身淤泥,隻穿著一條褲衩的晨華坐起來,生氣地說:“這是從哪裏跑進來的鄉野村姑,竟敢跑進我的臥室裏來了!”

廖蕙忍不住大笑起來:“別裝模作樣擺架子了。在一起工作三四年了還記不得嗎?”

“啊!原來是廖蕙和小狐狸,歡迎,歡迎,這位是……。”

“她叫馨岫,是你的崇拜者,在農藥廠工作。”

“原來你就是馨岫!歡迎,歡迎。”

馨岫看見晨華穿著天藍色的錦緞睡袍,如歐根·奧涅金一般蒼白而高貴。他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她激動得差點昏了過去。

晨華笑盈盈地說:“對不起,今天我的兩位娘子帶著眾丫環到貴州的打鶏洞遊玩去了,家裏隻剩下兩個煮飯的粗使丫頭。你們到外麵葡萄架下休息,我叫她們端茶倒水來。”

瓊芝嚇了一跳,小聲對廖蕙說:“怎麽回事?這個洞裏還住著人?”

廖蕙不以為然地說:“可能都是些詩人啊,文人啊,藝術家呀那些神經兮兮的人,聚在一起過野人生活罷了。”

晨華朝著山洞深處喊:“小紅,四兒,快端茶倒水招待客人,今天有貴客來了。”

“晨華,你說的葡萄架在哪兒,我們怎麽看不見呢?”廖蕙大聲地問。

馨岫笑了指給她看說:“你需要配眼鏡了,連這麽大個葡萄架都看不見。”

瓊芝和廖蕙這才看見,有四根石筍,頂部溶成了個蓬,上麵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石葡萄。

瓊芝說:“還是你行,我們這些俗眼兩眼一抹黑,什麽也看不見。”

晨華說聲“少陪”,便獨自朝著山洞深處走去,廖蕙問:“晨華,你怎麽丟下客人不管呢?”

晨華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怎麽能穿著睡衣待客呢?我得到珍珠泉去洗澡更衣。”廖蕙和瓊芝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

三人坐在葡萄架下的石蘑菇上。瓊芝說:“哎!我真想不通,這些甘願過野人生活的讀書人,把什麽都想得那麽美。這個洞讓我呆一晚上,我都受不了,更別說在這裏長期居住了。”

廖蕙說:“詩人嘛!想象力自然比一般人豐富了。不想成人間美境、洞天福地,能住下去嗎?”

馨岫皺著眉頭說:“你倆都說些什麽呀!這明明就是個美輪美奐的洞府,就是神仙也可以住了,別說是凡人!”

這洞的確太美了,瓊芝和廖蕙啞口無言。

晨華洗去了身上頭上的爛泥,僅在下身圍了一塊豹子皮,脖子上帶著一串石頭珠子,像個原始人。

馨岫看見的晨華卻穿著時髦的肉色真絲襯衣,米黃色呢子短褲,帶著一串白色的珊瑚珠子,風度翩翩地向她們走來。

廖蕙說:“晨華,怎麽不見你家的丫頭送茶來喝?”

晨華看看,真的沒有茶水送來,就朝著洞裏喊:“四兒,小紅!端茶水點心來。”無人回答,山洞裏隻回響著晨華的回音。

“對不起,這兩個丫頭可能跑什麽地方偷懶去了。我去廚房看看。”

“晨華,我們跟你一塊去吧,參觀參觀你家廚房。”瓊芝笑著說。

三人跟著晨華朝洞裏走,晨華邊走邊向瓊芝詢問他家的情況。

馨岫跟在後麵,邊走邊欣賞兩邊的美景。左邊是綠樹蔥蘢,奇花爛漫,右邊的高樓雕梁畫棟,玳瑁貼門。碧玉窗,珍珠箔。石階是冷滑的碧綠色,不知是什麽東西製成的。

馨岫心裏酸溜溜地:“我怎麽沒有早點發現這個洞呢?這兩個女子真有福氣,住仙境嫁才子,什麽好事都讓她們占全了。”轉念一想,“這山野裏的洞府又不是誰家的,她們住得,難道我住不得?”

晨華帶著她們轉進一個小石洞,洞裏有張天然的石桌和石凳。石桌上擺著些粗糙的陶土碗,陶土盤,一個陶土的酒壺,四隻酒杯,幾把木勺,幾雙竹筷和幾片蕉葉。盤子裏裝著黑呼呼、白花花、紅腥腥的不知什麽菜。還有一盤幹山楂,一盤榛子,一盤栗子,一盤花生。

晨華高興地說:“這兩個小丫頭動作倒快,酒席做好了,又跑什麽地方躲懶去了。別管她們,咱們吃吧。”

馨岫從未見過這麽豪華的餐廳,桌上擺著的是白玉盤、瑪瑙碗、珍珠杯、象牙筷。盤裏的美味佳肴是什麽做成的,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緊挨著晨華坐下來。

晨華提起酒壺為眾人倒酒:“歡迎三位嘉賓光臨,幹杯,幹杯。”

廖蕙和瓊芝一口喝幹,兩人相視一笑。這哪是什麽酒呀?隻不過是甘甜的山泉水罷了。

晨華放下杯子說:“各位不用客氣,自己動手吧。”

盤裏的菜又腥又冷,隻有栗子,山楂等幹果能吃。馨岫將菜盛到盤子裏,斯文而優雅地吃,味道極其鮮美。她深情地看了一眼晨華,柔聲問:“晨華,你現在還作詩嗎?”

“當然,已經作了許多首了,但一直沒空抄寫下來。”

“你能念一首給我聽聽嗎?”

晨華拿起蕉葉擦擦嘴,朗朗地念道:“午睡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若有意,偏傍小窗明。”

馨岫歎道:“寫得真好,再念一首聽聽。”

“好的,但那是讚美我妻子的。你願意聽嗎?”

“當然願意了,我要聽聽你太太究竟有多美。”

晨華得意地念道:“醉倚朱欄帶異香,嬌羞欲語對夕陽。人間第一風流種,不讓西施巧樣妝。”

廖蕙說:“晨華你倆談古詩,我聽不懂。我想到你家花園裏去隨便走走,行嗎?”

晨華說:“當然行,請自便。”

瓊芝站起來說:“我也去。”

二人走出小石洞,看見不遠處有個小池塘。兩人走到池塘邊,池水清澈見底。底部湧出一串串水珠子。瓊芝說:“這可能就是晨華說的珍珠泉了,確實像一串串珍珠。”

廖蕙說:“你聽,好像那邊有嘩嘩的流水聲,走過去看看。”

兩人朝著流水聲走去,瓊芝興奮地說:“你看,你看,那不是河堤嗎?這兩棵樹不就是柳樹嗎?現在我也能看出一點東西來了。”

“怎麽回事?我還是什麽也發現不了,非得等著你們指點。”

兩人爬到河堤上,這條河流還很寬,水流湍急,流進一個很寬大的山洞裏去。那山洞黑沉沉的,深不可測。廖蕙說:“這條暗河不知通到哪裏去。”

瓊芝說:“咱們下去吧,看著這黑洞,讓人心裏發毛。”

突然從黑洞裏刮出一陣陣冷風,風中夾著濃烈的血腥味。兩人的頭發都豎了起來,瓊芝驚慌地說:“哪裏來的腥風?趕快走吧!洞裏千萬別突然鑽出個怪物來,把我倆吃了。”

廖蕙說:“這山洞太恐怖了,這次我知道什麽是害怕了。”

兩人匆匆忙忙地朝珍珠泉走去,一陣陣血腥的冷風猛地刮來,吹得她們睜不開眼睛,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好容易走到小石洞門前,隻見馨岫一臉驚恐地四處張望,晨華討好地四處打躬作揖。

廖蕙邊跑邊叫“馨岫,晨華!咱們快走吧,這個洞太可怕了。”她們沒有走近小石洞,直接朝著洞口跑去。

身後傳來馨岫的慘叫聲“哎呀!呀!呀……我中箭了!快來救救晨華吧!”

廖蕙叫住跑在前麵的瓊芝:“小狐狸,別跑了!出人命了!”

兩人回頭,看見馨岫抱住晨華,晨華拚命掙紮,又叫又罵:“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小賤人,拉住我幹什麽?”

馨岫不理他,對廖蕙和瓊芝說:“快!快!我們將晨華拉回去吧,這洞裏有妖魔鬼怪……”話還沒有說完,四處突然飛來泥漿,打在她們頭上、身上、臉上。

“救命呀,救命呀!……”三人拖著晨華往外跑,一邊驚恐地大叫大喊。叫聲壓住了晨華的哭鬧聲。泥漿追打著她們,一直追打出洞外很遠。

在老鴉山拾菌子,摘楊梅,采鎖梅的人聽見喊叫聲都跑了過來。最先跑過來的是她們剛才遇到的那對新婚夫婦。

“怎麽回事?是不是遇到壞人了?”新娘最先跑過來問。

馨岫哭著說:“我們中了箭,要死了。”一邊說一邊用手抹臉上的泥漿。

新娘說:“哪有什麽箭?隻有一頭一臉的泥漿。”

馨岫仔細看看,身上一根箭也沒有,再看看廖蕙和瓊芝,像從黑泥漿裏爬出來似的。正想笑,卻被晨華搧了一個耳光:“你這小賤人,我把你當貴賓款待,你卻夥同這兩個無知村姑將我綁架了,你這賤人淫婦……”

他還想衝過來打她,被新郎拉住了。馨岫哭了,用沾滿泥漿的手擦淚,眼睛也給迷住了。她實在想不通:才過了幾秒鍾,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就變成了一個披頭散發,腰間隻係了一塊獸皮、眥牙咧嘴的瘋子。

新郎對身旁的幾個小夥子說:“這是我們廠的職工晨華,失蹤一年多了,我們把他送回家去吧。”

“這就是那位民間詩人晨華嗎?我們早就聽說過他的故事了。”

幾個小夥子走過去,將他抬走了。晨華大聲怒罵:“這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怎麽搶起人來了?你們這群強盜、流氓……”

太陽已經將人影拉得老長了,一山的老鴉“哇嗚,哇嗚……”地叫個不停。三個女工拾菌的籃子丟了,木棍也丟了。滿身汙泥,踉踉蹌蹌地跟在人群後麵。

廖蕙和瓊芝幾乎是同時問:“馨岫,你看見什麽怪物沒有?”

“沒看見!”馨岫嘴唇顫抖得厲害:“我和晨華吃完飯出來要去找你們,花園裏吹來一陣陣冷風,風裏夾著濃烈的馨香,差點將人嗆死。然後聽見有許多嘰嘰咕咕的咒罵聲,我四處看看沒見一個人影,正感到奇怪,兩隻耳朵卻同時聽見兩個聲音,一個聲音騷聲浪氣地說:“你以為你是誰呀?還想勾引我丈夫。”

另一個聲音歇斯底裏地尖叫:“射死她,射死她,射死這個小賤人。”幾隻銀箭朝我臉上飛來,我拔去箭一看,兩手全是鮮血,所以慘叫。後來箭像雨點似的朝我們飛來,我們三人像刺蝟似的背了一身箭。我想今日我們三人死定了,沒想到出了洞後,箭變成了一身爛泥。”

廖蕙說:“本來就是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來的爛泥,你怎麽會看成銀箭了?你在洞裏究竟看見了些什麽?我們怎麽隻看見了些鍾乳石呢?”

馨岫睜大眼睛:“是嗎?怎麽我看到卻是一座古代的仙林,菩提花送來醉人的芬芳……”聽得瓊芝和廖蕙張大了嘴,久久合不下來。

天黑了,一幢幢職工大樓的燈都亮了起來。瓊芝到廠裏洗完澡後,頭發披在肩上,用網袋提著洗過的衣服回家。才上到二樓,就聽見晨華的叫聲:“讓我走,讓我走,這貧民窟我是一分鍾也呆不住的,你們為什麽要捆住我……”

瓊芝趕到晨華家門邊,隻見晨華的母親正在屋裏擦眼淚,晨華的三個哥哥正在用繩子捆他,打算明天一早將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晨華的力氣極大,掙開三個哥哥就想朝外跑。被他母親一把抱住:“晨華,晨華,求求你別再往外跑了。”

晨華用力一推,把他母親跌倒在地上。他歇斯底裏地叫道:“你不是我媽!你這老妖婆,為什麽要毀掉我,不讓我過神仙日子?……”

晨華的大哥走過去,掄起大手打了他幾個耳光,厲聲罵道:“你小子痰迷心竅了!什麽神仙日子,你以為你真的遇到神仙了嗎?遇到神仙的人,會是你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嗎?你自己照照鏡子去!瓊芝,你進來說說,他住的那個洞,是不是個神仙洞?”

這時門外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鄰居。“對了,讓他先照照鏡子。”一個婦女回家去把自家的大圓鏡端來。晨華清醒了許多,走到鏡子前看看,驚叫:“這是我嗎?這是我嗎?怎麽會是這副模樣,難道真是遇鬼了?”

瓊芝說:“是的,那個石洞裏根本就沒有一個人影……”她將她和廖蕙所見到的事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是說給所有的人聽。

晨華害怕了,他要求三個哥哥把他捆起來,要他們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半夜,電燈突然熄滅了,屋裏一片漆黑,晨華的母親和哥哥們聽見屋裏清脆地響了一聲,好像玻璃杯爆裂的聲音,接著一道閃電似的光飛進房間裏,在屋裏旋轉,但他們雖然心裏明白,卻就是醒不過來。

第二天,醒來時,晨華又不見了。

那天夜裏,馨岫病了。不停地大哭大叫:“她拿針來刺我眉心,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快,快,把她們打出去,打出去……”

家人將她連夜送進醫院,醫生的診斷是食菌中毒。

大約過了一個月,馨岫才恢複了健康,從此再也不提晨華了。

瓊芝和廖蕙後來陪著晨華的家人到老鴉山去找過幾次,但怎麽也找不到那個鎖梅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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