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月跟著一日遊的旅行團﹐坐船遊了洱海﹐大理古城﹐六合塔後就和旅行團的人分道揚鑣了﹐她要去五台峰下洱海邊的舅媽家玩。因為她聽說﹔從前那個風景如畫的村子裡曾經住著一家富商﹐這位富商從前是個放牛郎﹐他的太太是個神秘的傳奇人物。
據說她來時如蒼山玉帶雲﹐突然出現在這個貧窮放牛郎家的小院子裡。去時如洱海邊的楊花無蹤跡可尋。
聽說她將離開時﹐曾經對丈夫說﹕“這世道將要變更﹐你跟我一同走吧。”
但他丈夫舍不得眼前的榮華富貴和新娶的小老婆﹐不願意跟太太走。
解放後﹐這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富商本人被壓送到易門煤礦當礦工,一天下井後就再也沒有上來了,可能死在礦井裏的什麽地方,沒人知道。
富商住的大院成了一個荒蕪的空院。因為那“四合五天井”的大院有極高的藝術水平﹐現在政府重新茸修開發成了旅遊景點。寶月早就想來看看了﹐但每次回國都來去匆匆﹐直到今天才有機會成行。
寶月背著背包走在點蒼山腳下﹐洱海岸邊的路上。點蒼山上繚繞著玉帶雲﹐一天的晚霞全落在了洱海裡﹐一片艷紅﹐瑰麗非凡。灰黑色的野鴨在白色的海菜花和深綠色的菱角間遊來遊去﹐山腳下的小村子裡升去了縷縷炊煙。寶月邊走邊欣賞這美妙的景色。
迎麵突然無聲無息地駛來一輛黑色轎車﹐寶月忙閃到一邊﹐轎車在寶月身邊停下來。車門打開﹐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從車上下來。
寶月正感驚異﹐那人開口說﹕“寶月﹐你怎麼回來了﹖要到那裡去。”
寶月定睛一看﹐原來是她丈夫的一個鐵哥們馬超﹐當年他們曾在一家工廠工作。後來寶月和丈夫去了美國﹐他們就失去了聯繫。
二十年不見了﹐馬超不但沒有變老﹐還是當年英姿颯爽的模樣﹐連衣服也還是當年的藍色工作服﹐所以寶月沒將他認出來。
因為車停在路中央﹐寶月匆匆地和他聊了幾句﹐告訴他自己到此來探訪親戚。
寶月問﹕“你們要到那兒去﹖如果無急事跟我一起到親戚家玩﹐那裡有個剛開放的景點﹐咱們好好聊聊。”
“不去了﹐我和朋友還要趕著去視察新建的鬼城哩。”
“新建的鬼城﹖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去看看﹖”寶月大感興趣
馬超笑笑說﹕“那不是旅遊景點﹐那是關押犯人的地方。”
寶月馬上想起﹐不久前在網上看見的中國十大“鬼城”的照片﹐那些空城高樓林立﹐也隻合適用來關押罪犯。
寶月正想和他告別﹐馬超卻說﹕“我可以帶你去見一個老熟人。她因為嫁給一個放牛的人犯了法﹐躲進了深山裡的無花果村。”
“她是誰﹖嫁給放牛的怎麼成了罪過﹖”
馬超神秘地說﹕“不必多問﹐到了那裡﹐你就知道她是誰了。”
馬超拉開車門﹐讓寶月進去。車裡前排和後排之間有茶色玻璃擋住﹐寶月看不見馬超和他的朋友﹐連他們說話開車的聲音都聽不見。車窗也是茶色的﹐看不見窗外的景色﹐寶月隻好抄著手閉目養神。
車停了﹐馬超拉開車門叫寶月下來。寶月下來看看﹐車停在一家大超市門前﹐這家超市孤零零的建在山頂上﹐四圍群山環繞﹐暮色蒼茫中也看不清週圍的景色。
馬超說﹕“你去賣點夠今晚和明天吃的食品﹐過了此山就再也沒有賣食品的地方了。明天你在煙花城休息一天﹐我們要到另一個城市公幹﹐後天才能帶你到無花果村。不要買多了﹐夠你一人吃就行了﹐我們有人招待。”
寶月忙走進超市﹐超市極大﹐有許多人在採買。可能是地卑山遠﹐供電不足﹐裡麵光線暗淡。
寶月匆匆忙忙地買了一袋食品出來﹐坐上車﹐車又啟動了。
當馬超又叫寶月下車時﹐寶月下來看看﹐他們的車停在古老城牆下的城門前﹐門上寫著“煙花城”三各大字﹐淒迷明亮的月光照著群山。
馬超告訴她﹕“這座城裏關押的犯人全是吸毒品﹐抽鴉片的婦女。”
馬超的朋友也了下車﹐他也是一副民工打扮。馬超將他介紹給寶月﹐他對寶月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他倆開始叫門﹕“鐵凜﹐鐵凜開開城門。”
轟----隆-----隆一聲響﹐一位高大的頭戴鐵盔﹐身穿戰衣﹐一手提短劍﹐一手提盾牌的中世紀武士拉開城門。月光下他的鐵盔﹐戰衣﹐短劍﹐盾牌都閃著鐵藍色的冷光。寶月想看清他到底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但隔著網狀的麵罩﹐寶月看見的隻是一片漆黑。
馬超對他說﹕“鐵凜﹐請找間屋子﹐給我這位朋友住。”
鐵凜點點頭﹐帶著他們進了城中。他步態穩健﹐一走動戰袍上掛著的小銅鈴就鏘鏘作響﹐寶月懷疑他是個機器人。
城裏無一點燈光﹐也沒有人影﹐果然是座空城。街道極寬﹐兩邊是與街道極不協調低矮破舊小屋。鐵凜推開一間房門﹐進屋走了一圈﹐點上蠟燭後﹐出來讓寶月進去。寶月想馬超的這兩個朋友真怪﹐怎麼都是“石獅子不開口”的男人。
馬超說﹕“寶月﹐你進屋裡休息吧﹐我們和鐵凜還要談工作哩。明天我們要到對麵雲雨城去公幹﹐你在這裡呆一天。後天一早﹐我們就去無花果村。對了等會兒那些犯人的毒癮發作滿街亂叫﹐你可別嚇著。”
寶月謝謝他們﹐進到屋裡裏。這是一間很小的木板房﹐床鋪整潔﹐窗前有一桌一椅。桌上有一個燭臺﹐兩把大的竹殼熱水瓶﹐一隻杯子﹐門後有個盆架﹐像個鄉村小旅店。
寶月太累了﹐胡亂吃了一點東西﹐簡單洗漱一下睡了。睡意剛襲來﹐就聽見外麵颳起大風﹐那風比下關風城的風更可怕。吹得附近房屋的門窗唧唧嘎嘎地響﹐風中有無數女人的悽慘的哭聲﹐尖厲刺耳。
寶月睡意矇矓地想﹕“還好馬超提醒過﹐否則還以為是鬼哭狼嚎呢﹖”
寶月醒來時﹐屋裡已經很亮了。寶月站在沒有窗簾的窗前朝外看﹐窗下就是懸崖峭壁﹐天上烏雲密佈。四圍的群山就像大火燒過後一片枯黑﹐寥無生機。
寶月推門出去﹐ 外麵寬大筆直的街道兩邊﹐全是些東倒西歪的古代小木屋。街上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音﹐看不見一個人影﹐無一點景致。寶月越走越覺得枯燥無味﹐她想不如回屋裡看書去。正要轉身﹐看見遠處有人移動﹐動作非常滑稽。走近後寶月才看出來﹐原來那個女子騎在一個獨輪自行車上﹐她穿著溙m色的高領圓擺上衣﹐黑色綢裙﹐黑布鞋白襪子。梳兩條蓬蓬鬆鬆的長辮子﹐像個三十年代的女學生﹐她皮膚白得泛綠﹐一臉倦容﹐鴉片毀了她的花容月貌。
她看見寶月﹐她停下車來露出了困倦的笑容﹕“好了﹐好了煙花城裏總算來了一個明白人﹐我有伴了。”
寶兒解釋說她隻是路過此地﹐明天就走了。 她聽後﹐臉一沉蹬車就走。
寶月忙叫住她﹕“小姑娘﹐請問這座城裏有沒有好玩的去處。”
她轉過頭來笑﹕“什麼小姑娘﹐老得都快成精了﹐還小姑娘哩﹐你叫我小龍吧。”
小龍接著說﹕“對麵那邊山上的雲雨城﹐風景極幽美可惜我不敢過去。”
“在哪兒﹖你能不能指給我看看﹐在那座山上。”
小龍從獨輪車上下來﹐將車停在路邊﹐領著寶月穿過那些東倒西歪的小木樓。站在木樓後麵﹐就看見遠處山色潑黛﹐一棟棟的豪華建築間點綴白色涼亭﹐風景奇麗。
小龍羨慕地說﹕“風景那邊獨好﹐真想過去玩玩。但鐵凜警告我好自為之﹐不要從米籮裡往康籮裡跳。”
她自嘲地說﹕“你不知道﹐我從前是個招搖任性的女子﹐非法國的香水手帕不用﹐非熱鬧的舞廳沙龍不去。想愛就愛﹐就是拿槍逼著也不怕﹐活得汪洋恣意像朵煙花。聽說現在還有許多小青年羨慕我哩﹐說我活過的一輩子﹐是別人活過的三輩子。嘿﹐嘿所以我隻有在此再過二輩子了。”
寶月聽得熟悉﹐但也不好問她是誰。
寶月說﹕“那邊風景確實幽美﹐可惜隔著這麽寬的深淵﹐不知如何過去﹖”
小龍指給她看﹕“你看﹐那邊有座吊橋﹐鐵凜常在吊橋上走來走去。”
寶月說﹕“今天﹐鐵凜他們都到雲雨城公幹去了﹐你願意跟我過去玩嗎﹖”
小龍猶豫了一會說﹕“算了﹐你先過去看看﹐如果那真是個好地方﹐你又過來叫我。現在我還是到街上騎我的獨輪車玩吧。”
寶月告別了小龍﹐走上吊橋。一時間﹐深淵裡不知從何處升起了一團團黑霧﹐寒風颯颯﹐透人肌骨。寶月將衣服拉緊﹐一路小跑﹐跑得全身發熱。
到了對麵山上一看﹐那有什麼美景。這個城市很大﹐就像被核炸彈摧毀後的空城荒蕪淒涼。枯樹黑草﹐燒焦的高樓﹐斷裂凹陷的地麵。小區裡那精緻玲瓏白色涼亭﹐原來是些大帳篷﹐山風一吹帳篷週圍的布就飛舞起來。
寶月愣在那裡﹐她不明白為甚麼山那邊看見的美景﹐到了山這邊卻滿目瘡痍。山崖邊有個小區﹐幾棟燒焦倒塌的高樓前﹐有一片斷裂凹陷阱的空地﹐可能從前是這個小區的花園﹐因為還立著些焦炭似的枯樹。空地上有個白色帳篷﹐一陣風起﹐帳篷週圍的布飛了起來﹐裡麵伸出許多肉黃色的胳臂抓住那些飛舞的布。
有個女人﹐從帳篷中露出頭來說﹕“來了個穿衣服的人了。快進來﹐快進來幫幫我們。”
寶月走進帳篷裡﹐裡麵的場麵使她震驚。帳篷裡擠滿了身無寸縷的女子﹐她們抱著胸凍得瑟瑟發抖。寶月看見叫她的那個女子正和幾個女子跪在地上幫一個女子接生﹐她們用手使勁壓孕婦的肚子﹐還有一個女子站在孕婦的肚子跳﹐孕婦拚命掙紮不敢哼叫﹐可能咬碎了舌頭﹐一臉鮮血。
寶月驚慌地說﹕“你們為甚麼不叫醫生﹐這樣亂來會出人命的。”
叫寶月的女子用一片破氈毯﹐沾盆裡的水抹去孕婦臉上的血說﹕“我們這裡沒有醫生﹐自己管理自己﹐是個“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地方。她懷的不是小孩﹐是鬼胎。”
寶月想﹔這新建“鬼城”的條件也太糟糕了﹐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幾十人就隻有一個破盆和兩把竹殼熱水瓶。
一會兒﹐隻聽見“撲哧”一聲響﹐孕婦的肚子慢慢癟了﹐孕婦頭一歪睡了。
那女子將手上的血洗去﹐對寶月說﹕“你穿著衣服﹐請你到外麵幫我們撿磚頭石塊來﹐將帳篷壓緊。我們沒穿衣服不敢出去﹐出去被那些男人抓住﹐不將你肚子搞大是不會放人的。”
寶月說﹕“我看外麵的那些高樓﹐上麵倒塌了但一二樓還在﹐你們為何不搬進去住﹐可以搪風擋雨﹐比住帳篷強。”
那女子冷笑一聲說﹕“那是磚家﹐血者﹐叫獸們在的地方﹐我們哪有那份福氣。這世道就是不公平﹐我們上了那些磚家﹐血者﹐叫獸們的當﹐放開自己大膽追求性福﹐結果弄得身心疲憊﹐有的還帶了一身病。可到了這裡後﹐看看﹐我們住帳篷﹐凍得半死。他們住洋房﹐風雨無猶。”
寶月答應她們走出帳篷﹐到處尋找石頭﹐轉頭來給她們壓帳篷。整個小區靜得連風吹草動的聲音都沒有﹐偶然可見幾個精赤條條的男子在牆角或枯樹後閃過。嚇得寶月不敢走遠﹐她在樓房和帳篷之間的廢墟中拾些磚頭﹐石塊﹐鐵棒回去給那些女子們將帳篷的下麵壓緊。
寶月走到一棟倒塌得隻剩下兩層樓的建築前﹐聽得裡麵轉來哼哼噰的聲音﹐朝玻璃門裡一看﹐嚇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裡麵好像是個集體宿舍﹐牆紙脫落的牆壁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有的鮮紅如蚊子血﹐有的髒黑如蒼蠅屎。大通鋪中間的地板斷裂凹陷﹐露出深坑﹐木板像棺材板東一片﹐西一塊到處亂扔。半倒塌的床上﹐亂堆著浸了血的被褥﹐被褥間有些人像蛆在蠕動交媾。
寶月抱著幾塊磚回到帳篷﹐將看見的恐怖場麵告訴了那些女子﹐嚇得她們瞠目結舌﹐再也不敢羨慕住樓房的人了。
帳篷壓緊後﹐凜冽的山風吹不進來﹐頓時暖和了許多﹐寶月告別了住帳篷的女子們﹐從吊橋上走回煙花城﹐深淵裡的黑霧已經散去﹐偶爾吹過的山風也變暖了。
小龍坐在吊橋邊﹐用一根燒焦的樹枝在地上畫畫。看見寶月回來﹐忙打聽那邊的情況。寶月將那邊的恐怖情景告訴了她﹐她拍拍自己的腦門說﹕“還好﹐還好我這次沒敢任性﹐否則真是從米籮裡跳到康籮裡去了。”
寶月想看看小龍畫的什麼﹐可她迅速地塗抹了﹐站起來伸個懶腰說﹕“我的毒癮戒了﹐可還常常犯睏﹐為了不至於昏睡不醒﹐我隻好天天騎獨輪車﹐在地上寫字畫畫打發時光。外麵的人愁的是光陰似箭歲月太短﹐我愁的是光陰綿綿歲月太長﹐真是“一種相思﹐兩地閑愁”。”
寶月想住在這寡苦無趣之處﹐的確是光陰太長。於是對她說﹕“我在大理古城的書攤上賣到一本書﹐是西望紅樓寫的<紅消香斷有誰憐>﹐我送給你消愁解悶吧。“
小龍無限困酣的眼睛一下睜圓﹕“我現在就跟你去拿書﹐我已經許多年沒見到過書了。”
小龍跟寶月到她的住處﹐拿了書就像著魔似地連謝字都不說一個﹐邊走邊看地走了﹐扔下寶月站在那裡看著她的背影發獃。寶月心想﹕“她是誰﹖怎麼這麽熟悉”。
第二天早上﹐寶月跟馬超和他的朋友離開了“煙花城”。臨上車時﹐寶月看見小龍提著她的獨輪車﹐站在街上惆悵地看著他們離去。
寶月揮手告別小龍後﹐又坐進了那隔音極佳的轎車裡。茶色的玻璃擋住視線﹐還是聽不見前麵的聲音﹐看不見外麵的景色。
寶月撇開小龍﹐想將要見到的老朋友﹕“她究竟是誰﹖怎麼嫁了個放牛的﹐就犯了法藏到深山裡來﹖她犯的罪﹐可能不是嫁給什麼人那麼簡單的問題吧。”
車停了﹐馬超拉開車門叫寶月下車。寶月下車一看﹐隻見車停在一條山道上﹐週圍群山環抱古樹幽森﹐雖無花香﹐卻流水潺潺﹐幽禽聒聒。與昨日的枯山焦石相比簡直就是天上人間。
馬超指著一條隱藏在草叢中的小路說﹕“寶月﹐你順這條小路上去﹐就是無花果村了。前麵的新城一個比一個險惡﹐你不能再和我們同行了。今天你就在這裡消磨一天﹐我們要到下一個新城陽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