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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89

(2016-11-02 19:50:57) 下一個

 

*

李力安排了見麵。

傍晚,小雨開車帶小雪去新鄉監獄。他問小雪以前去過監獄嗎,小雪說沒有。他以前也沒有去過,這是大閨女上花轎,人生第一次。小雨駕車穿過新鄉鬧市,餘光中小雪一直在扭頭看向窗外。小雨想到那個男人。他會是什麽樣的一個男人?小雪曾經愛過的男人,現在被關在新鄉監獄,可能沒有什麽大事,也可能命在旦夕,但小雪仍然想見到他,有話想對他說,可她還要對他說些什麽呢?小雨又想到:如果自己被關在監獄裏,而小雪千裏迢迢費盡周折來見他,那自己將是多麽的幸福啊。可是,他又想到:小雪仍然還愛著那個男人啊!之後這個念頭就像腳跟上長出的骨刺,伴隨著新鄉那擺脫不去的夜色反反複複地折磨著小雨。窗外是新鄉的鬧市,一段短暫而正在逝去的路程。街上燈紅酒綠,人影憧憧,這些就是一座世俗小城裏平庸而親切的日常生活,溫溫吞吞的,而他們正在遠離這一切。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這裏,新鄉。

駛出鬧市,燈光漸漸稀疏,空氣似乎變得涼爽,車裏好像也更加安靜,四周夜色越來越深。不久,小雨看見遠處黑暗裏隱約一座更黑的高牆,知道那就是新鄉監獄了。

李力把小雨和小雪帶進一間屋子。走在監獄的通道時,小雨一路看到的隻有牆,好像很少有窗戶,有也是極高極小的。小雨對李力說:這麽結實的監獄誰都不可能越獄了。李力似乎嘲諷地笑了一下,說:沒有沒發生過越獄的監獄。進了那間屋子,他對小雨和小雪撂下一句:等一下。口氣生硬,然後轉身就走了。

小雨看見屋子裏隻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然後就什麽也沒有了,四壁全是水泥牆,塗著白灰,一扇鐵門,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裝飾,簡單得讓人心裏不舒服,很快他就變得難以忍受。小雪卻一直安靜地坐著,仍然不和小雨講話。小雨先跟著坐下來,不久又站起來,走到門口,門是半掩的。小雨小心探頭向門外觀察,門外是一條走廊,空無一物,整條走廊隻在接近頂板的牆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戶。他沒有走出去,轉身重新又坐回來。等待顯得漫長難捱。小雨一度想:或許不應該托關係帶小雪來這裏見那個男人。自己就是一個傻逼。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一個聲音應該是李力的腳步,那是無動於衷的腳步聲,滿不在乎,麵無表情;而另一個聲音,好像腳重得抬不起來,拖在地上,仿佛腳上戴著沉重的腳銬,是從遙遠的地方跋涉了過來。小雨感覺小雪在顫抖,她已經轉過身子麵對著門,他的心也怦怦跳起來,不由自主轉身坐直身體,眼睛向那扇半掩著的門看去。他知道那個讓小雪如此牽掛的男人來了。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腳步聲已經來到門邊。小雪站起來了,小雨也跟著站起來。腳步聲停止了。這時李力出現在門口,把半敞開的大門完全推開,然後站在一旁命令那個人進去,緊接著,小雨就看見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在看到那個男人的一瞬間,小雨如釋重負,同時心中生出一絲失望。那個人並沒有戴手銬,腳上也沒有拖著沉重的腳鐐。他個子不高,衣冠不整,麵容極其普通而且帶著一個眼鏡。小雨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像一名記者。記者應該是什麽樣呢?小雨也不知道,但總覺得“記者”應該是一個吸引人的詞匯。小雪怎麽會愛上這種男人?這讓他不解,他為小雪惋惜,同時,又感到釋然,他相信小雪是不會愛上這種男人的。李力這時也走了過來,對小雨說:那你們談吧,然後,就要走。小雨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也不應該留下來。他於是看向小雪。小雪正在看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在打量著小雪。小雨連忙對小雪說:那你們慢慢談。然後,和李力一起走出屋子。轉身的時候,心裏悲傷的想:像一對陌生人啊!他把門小心關好。李力顯然原以為小雨也會留下來,但這時似乎也無所謂,他對小雨說:那你跟我去坐會兒?

李力把小雨帶進一間屋子,給小雨泡上茶。這間屋子才像個休息室,有一些生活的氣息。李力也似乎有了一點兒熱乎氣兒,但也就是溫涼不冰而已。牆上掛著一幅很俗氣的照片,不過還有一扇很大的窗戶,讓人心裏出口痛快氣兒,但窗戶上也有鐵柵欄。小雨想,難道是怕看守越獄?也可能是怕犯人闖進看守的屋子越獄。但是,小雨又想,那樣看守豈不就跑都跑不了嗎?那樣不就活活被犯人打死?小雨想到這不禁笑出了聲,李力奇怪的盯了他一眼。小雨立刻不笑了。在李力泡茶的時間,他快速地在大腦裏回憶剛才小雪和那個男人對視的情景。再次想到:那眼神就像是一對陌生人啊!然後,在心裏悲傷地對小雪說:你又和何必呢。你怎麽會愛上這種男人?然後又想到那個男人的眼神,簡直是鐵石心腸啊!這樣美麗的女人來監獄裏看你,你卻無動於衷。李力泡好茶又拿出煙給小雨讓,小雨忙拿出自己的軟殼中華給李力上。李力看了一眼說:太好了,抽不慣。於是不再給小雨讓,也沒有接小雨的煙,而是自己抽出一根自己的煙,點上。小雨也隻好自己抽自己的中華。邊抽邊和李力聊了起來。在聊天時仿佛看見那間屋子裏,小雪和那個男人正在說著什麽。他看見那個男人的背影,但那是一個冷酷的背影,一言不發像一塊石頭,比石頭還冷還堅硬,任憑小雪那萬般的柔情也不能把它給軟化下來。同時更加好奇小雪到底在和這個男人說些什麽呢?他們已經分手,他又身陷牢獄而小雪還要見他,對他把這些話講出來。李力抽著煙,談性漸漸高起來。東南西北什麽都能聊出點道道來,這讓小雨終於從胡思亂想中擺脫了出來,兩個人不知不覺聊了很久。然後,李力開始看表。小雨這時給他講起了不久前自己在新鄉的一天深夜裏的一次奇遇。

那天夜晚,小雨在新鄉的一片老平房區轉悠。但他忽然聽見遠處平房區的深處傳來隱隱的哭聲。小雨覺得是女人的哭聲,但是不像一般人的哭泣,而是婉轉著帶著腔調,倒更像是一種歌唱。後來,那哭聲竟然越來越近。這時,四周沒有人,雖然他不信鬼,但畢竟這是深夜,夜深人靜,這不由得讓小雨感覺瘮得慌。你去那裏幹什麽?李力突然生硬地問。拍照。小雨解釋。李力不解地抬眼看了一下小雨:晚上拍什麽照?話語似乎帶著警惕和懷疑。小雨隻好解釋他喜歡攝影。居民區有什麽好拍的?李力顯然對於攝影無知。小雨也就不再解釋,而是繼續說:後來他看見哭聲傳來的地方開始隱隱約約飄出來一些白影子,重重疊疊的,在深夜伴隨著哭聲飄過來,並且這一回他還聽到了鑼聲,而那鑼聲就像小鬼開道。這他可害怕了。他知道這不是幻覺。那些影子雖然隱隱約約但是真切的。而且鑼聲和哭聲正在變得清晰……。是家裏死人了。半夜裏出來哭喪。沒等小雨說完,李力突然毫不在意地開口說出答案。小雨頓時感到失望,看著李力尖嘴猴腮的樣子,覺得這個人真真的無趣。媽的,這個小獄卒。他們穿的白衣,就是過去說的披麻戴孝。李力繼續解釋。那天小雨看到人的確都是頭上披著白布褡褳,身上穿的是白衣、白褲,鞋子都是白的。你拍了嗎?李力問小雨。這個問題倒有點意思。小雨說,拍了拍了。這有什麽好拍的。李力仍然不能理解。這個人好無趣。小雨不想再對他解釋,隻是告訴他說,自己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真是難以置信。今天中國還有這種東西。李力說,在農村很多地方還保留著老習俗,你生長在大城市自然見不到了。不過現在越來越少了。然後,他又開始講起自己家鄉的另一種更加不可思議的習俗,配陰婚。

李力家在山西。當地未成年去世的夭亡者隻能埋葬在亂葬墳,經過冥婚,才可以遷入祖墳,享受家族後輩在清明燒紙焚香的祭奠,否則,隻能做孤魂野鬼。因此當地的媒人不僅為活人說媒,還為死人作冥婚。而年輕的女性死後,家裏也急需找到下家合葬。現在經濟條件好了,夭亡的情況又不常遇到,所以冥婚的定價越來越高,這就催生出了鬼媒和屍體市場。鬼媒通常與多家醫院、太平間、殯儀館的內部人員有聯係,有些還認識打墓者、喪葬鼓樂手、靈棚出租者、棺材店、 壽衣鋪的老板,以便獲得更多的信息。高額利潤還催生出偷盜屍體和屍骨的犯罪。在屍體市場上,分為“濕屍”和“幹屍”,濕屍完整幹淨的很貴,死者年輕、麵容姣好、手續齊全的最貴,腐爛變形的就賣不出好價錢,如果是埋藏多年的屍骨,價格則更低了,通常隻有一、兩萬元。個別極端的案件是把活人害死出賣屍體。不久前,在西安火車站警察在一個乘客的尼龍袋裏,就發現了六具完整的女性屍骨。案犯準備把它們帶回來到山西發一筆財。

小雨問這六個女人是活人被害死還是挖出的屍骨?李力說不清楚。小雨於是就和李力談起了鬼魂的問題。李力說他相信鬼魂是存在的。這種事情他聽到過很多,而且自己就親身經曆過一次靈異事件。那是他奶奶死時,家裏為她穿壽衣時,卻無論如何找不到早已準備好的那雙繡花鞋。最後,隻好又現買了一雙新的。但是在奶奶下葬後的第二天,李力早晨起來,卻看見了那隻紅色繡花鞋,就端端正正放在他的枕頭旁邊。不是壓在枕頭底下,而是放在枕頭邊。李力說:那雙鞋上繡著荷花和梅花,梅花枝上還有一隻喜鵲。他告訴小雨:這是奶奶半夜裏來看他了。他說,奶奶生前是最疼他的。兩人隨後陷入沉默。然後,小雨剛想再問他什麽,但李力這時再一次看手表,然後按滅煙頭,說:差不多了。

那天,小雨給了李力一個封著錢的信封,李力接過信封收了,說以後有事給他打電話。

記者被帶走後,小雨悄悄觀察小雪的神色,但搞不清她是喜是悲,問,你沒事吧?小雪說,沒事。回來的路上,小雪一直沉默不語。小雨再次問她,你沒事吧?小雪仍然隻是說,沒事,然後,再次沉默。小雨心中突然煩躁起來,也不再說話,生起悶氣。直到到了賓館,兩人分手,轉頭就走。

回到房間,小雨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啤酒,想把它狠狠砸碎,但還是啟開,幾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再倒上,這才開始坐下來慢慢地喝。喝著喝著,突然感覺現在他是多麽地想念小雪,想馬上見到她,擁抱她,現在,他無法忍受離開她的每一分鍾的痛苦。

 

*

晚上睡著後,小雨竟然做了一個關於繡花鞋的夢。這次仍然是噩夢。(來到新鄉後,他經常做噩夢,但他沒有意識到。)夢裏小雨來到一間屋子裏,看見窗台上有一雙紅色的繡花鞋,白色的窗簾垂在鞋麵上,恰恰擋住了後麵的視線。他不知道那是一雙空鞋,還是窗簾後麵站了一個穿著鞋的女人。窗戶開著,從窗外吹來的風不時輕輕掀起垂在鞋上的窗簾的下緣。但窗簾掀動的幅度極為輕微,仍然看不到是否有人站在窗簾的後麵。這使得小雨感覺非常恐懼,不敢再往那裏看,但禁不住又想看看到底窗簾後麵有沒有人,他想到走過去一把掀起窗簾,這樣有可能會看到兩條裸露的腿,是兩條蒼白的女人的裸腿,非常光滑,冰涼,但也可能是一個穿著花褲子的女人,或者是一個全身裸體的女人,但是是一個死人,甚至是一個吊起來的女人,於是他發現那雙鞋其實是微微的,極其微弱的,離開地麵的啊!這個想法增加了他的恐懼。他想,不要去再看那兩雙繡花鞋了。不看就不會對他有任何傷害。但突然明白了無論如何,這雙鞋和窗簾後麵的存在,那個人,或者鬼,或者隻是一團空氣,純粹的虛無,對他的生活都已經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真實的傷害。事實上,它們一直在控製著他和他的生活。

 

*

第二天一大早,小雨就醒了。一醒來便開始悔恨自己昨天分手時的一言不發。自己為什麽昨天在回來的路上要生悶氣?現在覺得毫無必要。他醒來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然後,下了床去淋浴。出來後,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在客廳裏,看著牆上的照片,照片裏霧氣彌漫,霧是灰色的,他又想起了昨天的事,她和記者到底談得怎麽樣?他們都談了些什麽?在談過之後小雪現在還要做什麽?而自己和小雪今後會怎樣?重歸於好?還是就此了結?昨夜也像一團霧,未來就更像是霧,但在霧氣中,小雨仍然能看見那棵樹的朦朧的身姿。在霧中,它看起來幾乎是完美的。

後來,小雨帶上相機上街了。在一個居民小區,他走進一條擁擠的街巷,兩旁擺滿了貨攤,有不少賣早點的,還有賣新鮮蔬菜,賣水果,彈棉花,做被子,賣各種五金雜貨和小百貨,賣光盤,修鞋,配鑰匙的。一切都仿佛煥然一新,精力充沛,清晨的陽光照耀著平凡的生活,楚楚動人。小雨不停地拍照,這些都是新鮮的,他在北京,那個繁忙且繁華的大都市裏,從沒有經曆過看到過和感覺過的。他似乎重新燃起了激情,像是第一次攝影,又像是,更像是,正在經曆初戀的男孩,多數是盲拍,估焦,把相機隱秘地持在胸前或腹部,(小雨非常喜歡腹平取景的視角,)悄悄用鏡頭對準拍攝對象,然後秘密按下快門,偶爾舉起來通過取景器快速構圖,拍攝。徠卡快門的聲音極小,在這樣的環境裏,連小雨自己都聽不到。但是每次按下快門仍然有一種滿足感。路上人很多,擁擠在一起,都說著河南話。不時還有汽車一直按著喇叭艱難地在人群裏移動。小雨在一個攤位旁坐下,要了一張雞蛋灌餅,做雞蛋灌餅的爐子像一個裝置,製作過程像變魔術,那個麵團兒上沾滿了油,柔軟的做著連續的變形,小雨還看到爐子旁燒著一大鍋湯,賣湯的是做灌餅那男人的老婆。他問這個好喝嗎?那個女的笑了,好像對一個穿著時尚說著北京話的男人有些局促,說:喜歡就好喝唄。小雨對這個答案出乎意料,他笑了一下。平時小雨很少在這樣的攤上吃東西,他嫌不幹淨。但夏雨喜歡在這種髒兮兮的地方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不過,今天他就想坐在這種喧囂的環境裏,大吃一頓。小雨問這叫什麽?女人用新鄉話說,肉丸胡辣湯。小雨於是要了一碗湯,一張雞蛋灌餅。那女人麻利地盛了一大碗,湯很燙,她還往上麵還淋了香油,小雨聞著就留口水了,喝下去肚子裏暖呼呼的,渾身發熱,真想再來一碗,隻是已經飽了。這時,他心情大振,變得樂觀了,掏出手機,撥了小雪的號碼。在等待接通時,想著應該怎麽對她講呢,周圍噪聲太大,小雨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然後模模糊糊聽見語音提示,小雪的手機好像已經關機。他又打一遍,這一次雙手捂住耳朵,終於聽清楚,小雪的手機關機,通話轉入留言箱,語音提示結束後,出現了一段靜默,然後,變成嘀嘀聲,小雨收起手機,又要了一碗湯。喝完,再次心情大振,想:不是關機,是還沒有開機,還在睡覺,愛睡懶覺的女人。但也可能仍然在生他的氣。賭氣一直關機。而那樣更好。小雨於是結帳,拿著相機去街上拍照了。拍時突然回想起,那天自己和小雪在少林寺裏拍照,那時他內心不定根本無心攝影。他突然想會不會有一天自己和小雪一起在一座城市裏街拍,應該不是北京,而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比如,紐約的街上街拍,這是否是一種幸福?但他非常不能肯定,甚至感到害怕,怕到時候才發現其實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想著很浪漫,結果真發生時才知道是可怕的。小雨從來沒有和任何人一起上街拍照,街拍對於他仿佛就應該是一件孤獨的事情,和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一起街拍或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但對他仍然有一種不能確定的吸引力。整個上午他又給小雪打了幾次電話,依然沒有打通。小雨漸漸有些不安起來,考慮會不會出什麽事了,但會出什麽事呢?肯定和昨天的見麵有關。他突然想到會不會小雪已經退房走了。於是,趕緊收起相機,匆匆趕回賓館。

回到賓館,小雨徑直去前台查詢。年輕的女服務員問他:姓什麽?小雨說:不知道。但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叫雪。女服務員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問:是什麽雪?小雨一愣,想了想除了下雪的雪,還能有什麽雪?服務員查後說:沒有。小雨有點兒發懵,又問:那今天有沒有一個女人退房。服務員有些不情願地又查了一下,說:沒有。小雨又問:那這個賓館裏都有哪些單身女性入住?服務員用手指敲著桌麵,斜眼打量著小雨,說:這怎麽能給你查啊!你問這個幹什麽呀?小雨離開時,聽見身後女服務員好像正在和同事說他。

她不叫雪?這真出乎意料。被一個陌生女人欺騙了?

回到房間,小雨坐在沙發裏陷入沉思,她不叫雪,她為什麽要騙自己呢?可能是自我保護,但也可能是小名,小名叫小雪,她沒有說過她叫雪,隻是讓他叫她小雪。但無論如何現在聯係不上,小雨覺得事情不妙。如果她已經出去了,是不會一直關機的,頂多不接他的電話,但這也沒有必要,他們倆又沒有發生什麽大矛盾,而且現在還是處於禮貌性的相識階段,他畢竟是幫了她一個大忙,對啊,會不會是自己的這個忙幫壞了?會不會是因為她和她的戀人,那塊茅坑裏的臭烘烘的石頭,談完之後絕望了?小雨對兩人之間的關係和那天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麽感到更神秘了。他知道小雪住在三層,於是坐電梯下到三層,開始挨個敲門。隻有三個房間開了門,但開門的都不是小雪。其中,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告訴他斜對麵住著一個女人,一經描述,正是小雪。小雨去敲309的門,敲了很久沒有人開門。他急了,一回身,看見那個男人的房門一動,迅速的關閉了。小雨小跑著要去報告前台,讓他們開門,但跑到電梯口又想到,不會有事吧,每天早晨打掃房間時,肯定開過門,如果有事情應該早就發現了。他的思維混亂理不出個頭緒,真有些糊塗了,再次撥打手機,依然打不通。後來,小雨還是來到前台,查詢誰住在309房間。但這一回,那個女服務員無論如何也不肯告訴他了。等到傍晚,小雨還沒有聯係到小雪。去敲門,沒有動靜。他隻好再一次去前台要查出誰住在309。這時已經換了一名女服務員站在那裏,依然年輕、漂亮。小雨上前,問她,李瑞雪是否住在309房間,服務員查過電腦說,不是,小雨說,肯定是在309,請她再仔細查一下,服務員又掃了一眼電腦,肯定地說,不是,小雨問,那309房間是否住著一位女客人,服務員說,對啊,小雨說,那他可能記錯了名字,他問她叫什麽?一邊想如何編個理由解釋,以便進一步套出她的姓名,但這時,女服務員已經說了出來:

“叫顧小菲。”

 

*

回來後,小雨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手裏拿著他的徠卡相機,再次看到霧中的那棵樹,感覺那朦朧中的影子裏麵似乎有著什麽看不清的東西,越是看不清,便越是吸引著他。她就停在那裏,一場照片裏的永遠不會散去的霧。小雨又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相機,這台徠卡他幾乎每天都不離手。現在,機身上許多地方很厚的黑漆都磨掉了,露出下麵黃橙橙的銅骨,看上去非常的美,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歡。有多少的情感能夠說的清楚,就像那顆樹和那場無法散去的迷霧的本身的美。而手中的徠卡相機是清晰的,它是另一種完美。機身結實緊湊,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但並不沉重,一點也不費力,一切都是恰到好處,沒有一點多餘的修飾。小雨舉起相機,把眼湊到寬敞明亮的取景窗前,觀看那棵樹,對焦,然後按下了快門。小雨知道28mm的廣角鏡頭會產生變形,但是在旁軸相機的取景窗裏,你看不到這種變形。因此,他不知道剛才自己拍下的照片,到底是什麽樣子。那些變形有時有著意想不到的驚人的效果。這樣小雨心中突然有了一種難以按耐的衝動,想要回放一下剛才的照片,看看自己拍到的到底是什麽樣子。小雨於是站了起來,開始拿著相機不停地拍攝起這張照片,不同的角度、距離和構圖。拍攝照片,照片中的照片,這別有一番意味,用清晰展現朦朧,又是另一番意味。屋子很安靜,徠卡相機那傳說中的快門聲在這個空間裏輕微而用清晰展現朦朧又是另一種意境。屋子裏很安靜,徠卡相機那傳說中的快門聲,在這裏輕微,而清晰,那種難以描述的手感和聲音,每次都給小雨帶來一種難以描述的快感。人類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迷戀上機器,希望製造擁有一台完美的機器?小雨曾經在文章中讀到過許多超級徠卡迷的奇怪的行為,其中一則印象深刻:一個單身老人,從年輕時就迷戀上了徠卡相機扳動過片扳手時的手感和那一聲神奇的快門聲,每天晚上他躺到床上熄滅燈後,都要拿起他的徠卡m3扳動扳手上卷,然後在耳旁按下快門,之後,放好相機才能入睡。幾十年來,每天如此。他的相機裏沒有裝過膠卷。他從來不攝影。

 

*

夜晚,小雨開著他的白色寶馬轎車漫無目的地在新鄉街頭行駛,看著車外的街巷,突然覺得這個原本對其一無所知的城市,短短幾天,一下子就變得這麽熟悉了,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他突然喜歡上了這座質樸的北方小城,是從心底裏的特別的喜歡,甚至有一種錯覺,他覺得自己就是要歸屬於這座城市的,仿佛這些年來自己一直流浪在外四處漂泊,在尋找著什麽,而她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現在自己終於找到了。他知道如果今夜他要開車離去,那麽他一定是會因戀戀不舍而不忍離去的。可這反而又讓他想家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和吳敏聯係,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些什麽,在想些什麽,恍惚間他仿佛看見吳敏正坐在臥室桌子的台燈下,專心致誌的看著電腦,身體微微向前,伏在電腦的屏幕前,筆記本電腦的屏幕把她的麵龐映照得美麗而明亮。但是,這兩天自己突然發神經似的迷戀上了一個神秘的陌生的女人。而現在他才想起了他自己的妻子,仿佛是他被那個小雪拋棄了,才在現在想起了吳敏,感到心中溫存,想急於見到她,但又不想見她,不想離開,他仍然還想著小雪。小雨想,這可真奇怪啊。很矛盾啊。自己很矛盾。但事情不就是這樣的嗎?可並沒有人要讓你在新鄉和家之間做出取舍啊!一晃結婚這麽多年了,小雨突然覺到世事如煙,而自己正在變老。他突然覺得那些愛所有的愛仿佛都是帶著一層不易察覺的荒誕,和無奈,和虛幻,非常的虛幻,轉瞬即逝的幻影,什麽都沒有留下來,本來就是一個個的影子,又被時光之風吹散,什麽要如此傷感?車外新鄉燈火通明,但並不耀眼,新鄉的燈火不冷也不熱,是溫存的。這讓他想起了洛特雷克畫裏的巴黎,那些花天酒地,紅磨坊,大妓院,酒吧,咖啡館,但在洛特雷克的畫裏那些熱鬧永遠也輻射不出一絲的熱度。隻有無聲的痛,和喧囂調笑中的寂寞。很久以前,洛特雷克的畫曾經讓他開懷大笑,然後,洛特雷克的畫又長久地讓他傷心。就像今夜,他又一次想到了洛特雷克的畫。可是,新鄉並不會讓他傷心啊。新鄉是一個如此溫婉體貼的城市,不會讓你又一點點的壓力,沮喪,和恐懼。直到深夜,才顯出一絲嫵媚。在這裏你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局外人,毫無用處的存在。但他此刻的身體裏有著徹骨的痛啊!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在這座城市裏,他不知道他所有的痛苦的原由,他此時有著很多的思念,想念他的媽媽啦,他想念他的爸爸,想念吳敏,也依然還在想念著小雪,或者,是顧小菲,或者,連顧小菲也不是真實的,難以離開,也難以留下,但即便如此,新鄉的夜晚依然讓他感覺到無比的溫情,美麗,和親切,讓他割舍不下,不忍分離,但是,新鄉並不會為了他的痛苦,而有一絲一毫的傷心啊!那些痛苦都和她無關,她依然在這個如水的夜裏,獨自美麗,那些痛都是他自己的,誰也無法分擔,誰也不知道,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於是,他就又記起了阿勃絲的話:

別人的痛苦永遠不會成為你的痛苦。

在一條僻靜的街道,小雨停下來。周圍燈光稀疏,他走下車,仰頭看見新鄉夜空中的那一輪清新的月,如出水芙蓉,月光清脆,空氣裏有看不見的水氣,但他能聞到那水的分子的清潤,在不遠處有一條河,此時正暗暗流淌,風從河麵上吹過來。月亮安閑地倚在夜空的懷抱裏,像是一個無憂無慮沒有一絲煩惱的情人,不,這裏的夜晚是一大片種滿青翠欲滴的豌豆苗的園圃,他仿佛都能聽到了有人掐下一叢清新的豌豆苗時發出的響聲,那折斷的豌豆苗的根莖流出了許多的水,涼涼的,弄濕了夜晚黑暗中那個人的手指。而他幾乎就要流出眼淚了。

在南京路經過和光明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小雨看見路邊有一家“天使咖啡屋”,他於是停好車,走進了咖啡屋。

 

 

*

咖啡生豆,茜草科(Rubiaceae)植物的種子。咖啡屬(coffea)至少有66個不同品種,但其中隻有阿拉比卡(Coffea arabica)和加納弗拉(Coffea canepnora)適於飲用,而優質咖啡豆則全部來自於前者。阿拉比卡發源於埃塞俄比亞高地,是一種中、低產量的嬌弱植物,需要溫和的氣候和細心照料。每年雨季開花之後,再過210天就會結出紅色或黃色的漿果,有時被稱為“咖啡櫻桃”。每個漿果裏都有兩顆橢圓形的種子,它們就是咖啡生豆。如今僅在巴西,就有500萬人受雇於咖啡農場,種植、采收超過30億株咖啡樹。咖啡的氣味強烈而複雜,不同產地品牌的咖啡具有明顯差別。牙買加的藍山、巴西的聖多斯,口感中庸,芬芳香馥;但蘇門答臘島曼特寧咖啡厚重濃烈的苦味,卻絕讓人難以忘懷;酸性豆子中,也門的摩卡、哥倫比亞的AA,味道迴轉,沉浸其中,一一辨識,韻味無窮;而危地馬拉火山腹地的按提咖啡,卻總是帶著一股子很重的煙熏味,讓人刻骨銘心,卻又欲言還休。第一個咖啡館出現在也門的穆哈港,隨後,咖啡館在整個阿拉伯世界流行。咖啡館是阿拉伯世界對於人類的一大貢獻,但在很長時間裏被世界忽略了。那時,男人們在這裏喝咖啡,聊天,朗誦詩歌,下國際象棋。很快,咖啡館成為藝術和政治活動的場所,也因此屢遭廢黜。但是,即便是在穆拉德四世(Murad IV 1623-40)期間喝咖啡要被判處死刑,咖啡和咖啡館也沒有最終被消滅。後來咖啡流傳到歐洲。巴赫曾經寫過一部咖啡康塔塔(Coffee Cantata),歌中唱到:

噢,咖啡多麽的甜美,

勝過一千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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