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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76

(2016-10-06 03:03:2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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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者

我住在倫敦查爾斯街的時候,租的是一間臨街的小房子。進屋前要先上幾級台階,台階旁有一個半人高的小平台。有一段時間,我總在平台上放一本書。你知道,我住的那個地方,雖然安靜,但人也很雜,有許多租客,什麽樣的人都有。書放一段時間就不見了。然後,我就再放上一本。有些書在那裏會放很久,有些時間很短,但所有的書最終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它們都去哪裏了。這些書都是我從舊貨市場上淘來的小說。買來後,我從來沒有看過。在倫敦上學時,我學的是計算機專業。有一個學藝術史的小姑娘喜歡上了我。我能感覺到她喜歡上了我。她的名字叫,王趙。我也很喜歡她。有一次,我看見她拖著一隻大提琴的琴盒,長發垂肩,從圖書館門外的大廳走過去,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淡藍色的牛仔褲。我一直覺得再也沒有什麽比一個留著長發的女孩子拉大提琴更酷的事情了,或許隻有吹長笛可以和它相提並論,如果那個女孩子吹的很好聽而且也留著長發。這讓我有些傷感。我能怎麽辦呢?我難道能和一個學藝術史留著直直的長頭發還會拉大提琴的女孩子約會?夜晚坐在亮著燈光的陽台上聊天,或者聽她拉巴赫的大提琴曲?

就這樣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件怪事。一個衣著考究的英國中年男人突然攔住我,他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地搖問我是不是來英國留學的中國學生,願意不願意每天下午陪他的老母親聊聊天,他會按小時付錢。他的眼珠是淺灰色的。對此我當然求之不得。於是就答應下來。她的母親很老了,走路時腰一直彎著,幾乎和地麵成90度,白發披散著垂下來。但一坐進沙發裏就看不出腰是彎的了。她一個人住。家裏像是很有錢。因為屋子裏堆滿了家具和各種各樣的東西,有很多瓷器,那些東西都很精致,可能都是古董,應該價值不菲,隻不過都顯得太過陳舊,使整棟屋子有一種讓人窒悶的感覺。我的英語很差,所以我想這回好了,每天和一個英國人聊天,英語一定會有很大長進,還能賺到錢,真是一件美差啊。但不久我就發現實際並非如此。那個老太太說的英語我幾乎一句也聽不懂,我說的她也聽不懂,而且她仿佛也不想聽我多說。聊天時,她坐在靠窗的一張沙發裏對我嘮叨著但不看我,她的身旁有一隻很大的花瓶,裏麵總是有插得滿滿的鮮花,有時花的香味太重了,濃的熏人,但老太太的嗅覺似乎失靈了。我坐在她的斜對麵,在陽光中看見她的口周長著很長的淡黃色的毫毛,亂蓬蓬的,她的睫毛也是淡黃色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就落在我眼前的那張古老的茶幾上,直到很多年以後,我對那張茶幾仍然記憶猶新。就這樣,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裏,每天下午我們就坐在那兒,她一直在對我講著什麽,而我聽著聽著就變得昏昏沉沉,有時坐在那裏就睡著了,有時是我們兩個一起打起盹兒來。那些下午非常漫長。一年之後我離開了倫敦。我始終也不知道她在那些漫長的下午都對我講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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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貞的筆記中記錄了一天下午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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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她來到北大曆史係資料中心的一間收藏室。這間屋子專門用來存放季羨林生前遺留留下來的物品。季老生前精通多種語言,大部分是古代曾經流行於中亞地區,現在早已死去的語言。他曾是國際研究吐火羅語最重要的專家,也是世界知名的梵文學家。據說懂得這門語言的人全世界也沒有幾個。當年季老在哥廷根選修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這門課時,整個學期裏他是唯一的聽眾。很多印度的梵文文獻,印度人自己都已經不認識啦,還要跑來中國請季老翻譯解讀。而且,季老還研究過古埃及的文字。收藏室裏堆滿了各種文字的書籍,大量的手稿,和季老生前用過的一些東西。但是那天在這些淩亂繁多的物品中,婉貞一眼看到的卻是一隻舊的公文包。那隻皮包是棕色的,樣式像二戰電影中德國納粹軍官使用的。皮包雖然已經很舊了,但卻好像有一種吸引力,總在那裏吸引著婉貞。到了後來婉貞在查資料時,竟然變得心神不寧,老想走過去翻翻那隻皮包,看看裏麵究竟有什麽。最後,她索性丟下手中的資料,向著那隻包走去,心想:怎麽啦,女人都愛包,沒有女人能抵禦一隻包的吸引。

婉貞走過去拿起皮包,發現裏麵有東西,不重,但也不輕。她並沒有馬上打開,而是把包拿在手裏細細撫摸,久久端詳,那皮包雖然已經很陳舊,但它的形狀和皮革表麵的質感、色澤,都讓人感覺很舒服。婉貞拿著皮包不久便陷入遐思。她想當年季老在德國拿著這隻皮包,樣子一定十分英俊。那時這隻包一定還是嶄新的。但也有可能這隻包是他心愛的姑娘送給他的愛的禮物。

當年季老在德國留學住在一個寡婦家。寡婦有一個女兒,剛20出頭。女孩名字叫愛瑪,大眼睛,眼睛是藍色的,皮膚特別白,沒有上過大學,但她喜歡讀書,一天也不能不讀書,性格內向,但喜歡微笑,是非常善良的微笑。那時,論文需要打印,可是季羨林既沒有打字機,也不會打字。於是愛瑪就幫他打,季羨林坐在愛瑪的身邊。論文原稿改的淩亂得難以辨認,需要季不停地給愛瑪解釋,有時候季拿著文稿自己也要看半天。而論文的內容就更加稀奇古怪。愛瑪說像天書。兩個人經常一起工作到深夜,老寡婦晚上會送來熱咖啡和小甜點。有時,也會在他們身旁坐一會兒,但一點兒也不會打擾。夜晚,就隻有打字機劈劈啪啪的聲音,和電燈泡發出的持續的嗡嗡聲。有時老寡婦在客廳聽收音機,到時間就自己去臥室上床睡覺,熄滅了屋子裏的燈。後來,兩個年輕人相愛了。

可是,最開心的是老寡婦。她也喜歡上這個中國的小夥子,人長得精神,聰明又有學問,德語說得和他們一樣好,但每當看到季羨林寫出的中國字時,老寡婦就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把鄰居都叫了來看季羨林寫漢字,鄰居們看了後又把家裏的小孩子叫來看。小孩子看完後又告訴他們的朋友,於是有人從很遠的地方坐著車帶著孩子來看一個中國人寫一種古怪的文字。老寡婦認為,中文是一種神奇的文字,它一定是外星人留下的文字。她一輩子也學不會。所以當看到女兒向季羨林學習漢語時,她不反對,但告訴女兒:這是白費功夫。女兒給她看自己寫的漢字,她看了但認為那根本不是中國字。

後來,季羨林要回國了,愛瑪很傷心。季羨林愛她,也愛德國,但他執意要回中國。她留不住季羨林。可愛瑪仍然微笑。她已經愛上這個中國的小夥子,為了愛她可以去中國啊。她和季羨林約好,等季回到中國把一切安頓好,她就來找他。然後,兩個人結婚,就永遠在一起不再分開。那時二戰剛剛結束,季羨林回到了中國。可不久中國的內戰又爆發了,兩個人的聯係中斷了很久。後來是愛瑪找到了季羨林。那時已經解放,兩個人短暫地恢複了一小段時間的通信。不過,這時季早就結婚,都有小孩兒了。他仍然記得愛瑪藍色的眼睛和她善良的微笑。然後,文革開始。兩個人的通訊再次中斷。直到改革開放以後,他們才重新聯係上。這一次是季按照以前的地址給愛瑪寫了一封信。這個地址和當年季在德國留學時住的地址一樣,和過去季寫給愛瑪的每一封信上的地址也都是一樣的。但這些年裏,季羨林一直在搬家,每次拖家帶口,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大部分是書和他的手稿,然後,是日用品,主要是做飯、吃飯的廚具,有時一年之中就要搬上好幾次。愛瑪在回信中告訴季,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給季寫信,從未中斷。之後,季羨林經常會在夜晚思忖,那些愛瑪寄出的信都到哪裏去了呢?在信傳遞的某一個點上,它們就消失了。那些信然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愛瑪並沒有說那些信她是否都寄了出去。80年代末,季羨林終於又一次來到德國。舊地重遊,他已經變成了一個老頭子啦。而這時愛瑪早已去世。她一直愛著季羨林,終身未婚。當然,去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老太婆啦。想到這些婉貞再次撫摸這隻棕色的舊皮包。皮包怎麽能變得這麽舊了。她相信這一定是愛瑪送給她的愛人的禮物。在很久以前的一個聖誕夜,或者季羨林的生日。說不定包裏裝的正是兩個人的通信,還有他們過去所有的愛情紀念物。最後,婉貞終於小心地打開了這隻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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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包裏裝的是一些很舊的黑白照片,有厚厚一摞,每張相片比A4的打印紙還要大些。相片是用過去那種又厚又硬表麵光亮的相紙放大的。現在變脆了,上麵有不少裂紋,顏色變成了黃褐色和灰色的,像染過了色。但是相片裏的內容讓婉貞感覺非常困惑。那裏麵既不是季老,也不是愛瑪,實際上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什麽都不是,也沒有風景,開始婉貞甚至沒有看出來拍的是什麽,後來以為是現代派的藝術作品,最後仔細辨認才感覺到像是刻在粗糙石頭上的一些奇怪的文字,可這些文字,婉貞一個也不認識,見都沒有見過,感覺有一點像甲骨文,不過也不是甲骨文,但這說明它們很可能是某種非常古老的象形文字,當然也可能隻是一種古老的咒符,可怎麽會有這麽多詛咒呢?這些照片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對焦問題,放大之後就變得模糊,而且光線也不夠,畫麵昏暗上麵布滿了粗大的噪點。婉貞又看看照片的背麵,背麵沒有字。她把照片依次看過一遍,仍然是一頭霧水。她想這些照片單獨放在這隻皮包裏,一定是一些重要的資料。於是,放下照片,重新拿起皮包仔細檢查,希望能找到季老留下的隻言片語的說明文字。結果,婉貞在皮包的夾層中真的找到了,不是隻言片語,而是一疊寫滿字的稿紙,上麵寫的正是關於這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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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12月至1941年2月,季羨林完成論文答辯,獲得了博士學位。但當時戰火方殷,季隻能滯留德國,在哥廷根大學漢學所任教,同時繼續研究那些“古代有過光榮而這光榮將永遠不會消滅的文字”。重回哥廷根,季羨林心中百感交集。

他先回到了自己當年住過的明希豪森街20號。那是愛瑪的家,她曾經一直住在這裏。房門是羅馬式的拱門,房子重新刷過。為他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德國男人。在門打開的一瞬間,季還一度幻想開門的還是當年的愛瑪。這時,那個男人用德語問季要找誰?季說自己是來看看,又解釋自己年輕時曾在哥廷根讀書,當時就住在這裏。一晃這麽多年都過去了。那個男人說:是啊,青春易逝!季說:是啊,是啊。但大學永遠年輕。那個男人說:像天堂。又說,自己在這裏讀博士都讀了10年了。季說自己當年讀了11年。男人問季是否想進來坐一坐?季說不了,他要去校園裏走一走。那個男人告訴季:一點變化都不會有。季說:不,時代變了。那個男人忙點頭說:是啊,是啊,時代變了。季臨走時又停下來轉過身告訴那個正要關上門的男人,當年他和房東的女兒相愛了。那時正是二戰,每天都是饑餓和轟炸,但他每天讀書,寫作,和那個女孩子聊天,談論藝術。這其實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叫愛瑪。然後,停了停,又說:現在她已經不在了。說完兩個男人沉默了一會兒,那個男人說:Das ewig 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季沒有聽清問:什麽?男人又重複了一遍,用更大的聲音。這次季羨林聽清了,說,我也喜歡歌德。然後,說:歌德是無法翻譯的,然後,又說:老了。聽不清了。許多讀過的書都忘了。可讀過的書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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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季羨林去了漢諾威,下午坐火車去高斯拉。從漢諾威到高斯拉火車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在傍晚時分,季羨林走進了這座女巫小城漢諾威。那時天仍然是亮的,但光線的性質已經發生改變,和白天的光線不一樣了,讓人開始感覺到了夜晚。老城區裏的房子很多都是中世紀蓋的,木桁架結構。房屋隻有兩、三層,外麵塗著各種顏色的塗料,在夕陽中五彩繽紛,越接近夜晚小城的顏色在昏暗中就越顯得醒目。這裏的路都是用磚頭大小的石頭鋪的,道路坑窪不平,沒有幾條是直的。當年席勒描繪高斯拉的街道時說:“狹窄,歪斜,迷宮一樣的街道。碎石的路麵,顛簸得讓人如同走在一首柏林六步格的詩裏。”高斯拉在哈茨山區,傳說每年夏天就要開始的4月30日那個夜晚,女巫們從各地趕來這裏聚會,稱為沃普爾吉斯之夜。在這一天,小城裏會冒出許多身穿奇異服裝,頭戴麵具的女巫,騎著掃帚,浩浩蕩蕩向著哈茨山脈的最高峰布羅肯山遊蕩而去。但是,現在這裏很安靜,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季羨林走在街上,心裏默念著席勒《哈茨遊記》中的詩句:“明天我將離去,永遠不會再來。”這時,他看見夕陽中的一間舊書店,於是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

書店裏沒有顧客,隻有書店老板,比季羨林小,但也是一個老人啦,坐在櫃台的桌子後麵,戴著一副老花鏡在低頭看書。季羨林走進來時,老人抬起眼,用德語和他打招呼,眼睛從花鏡上麵的空隙間看著季。但這時季羨林已經被書店的展櫃裏的東西吸引了。他走到那兒,一邊注視著展櫃,一邊從兜裏掏出一個很小的盒子,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幅折疊成一小塊兒的花鏡,展開戴上,然後就趴在玻璃上,專心地看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老板再一次注意到季羨林。他透過花鏡上方用眼睛看著展櫃旁季的背影,然後,就站了起來,一邊摘下花鏡,一邊一瘸一拐地向季走過去。書店老板和季羨林的身高相仿,比季羨林強壯很多,是個大塊頭,但腿是瘸的,走起路來像一座左右搖晃的大山。你有什麽想法嗎?老人來了就問,他是個大嗓門,聲音洪亮,可問的問題有些突兀。但是季羨林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仍然專心地看著展櫃裏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才直起腰來,轉向老板一邊摘下花鏡,一邊問這些照片裏拍的是什麽?老板眯起了眼端詳著季羨林的臉,手中輕輕搖著花鏡的鏡腿兒,然後,重新帶上花鏡,俯身也去看那個展櫃,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店中的這個展櫃裏陳列的是些什麽東西了。看了一會兒,他才直起身,摘下老花鏡,重新拎在手裏,看著季羨林說,這些照片拍的是藏在西藏一座寺廟裏的幾塊泥板,上麵刻的是一些西藏的文字。然後,他問季:你是中國人嗎?季羨林聽了他說的話,立刻驚訝得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他看著老板,又戴上花鏡,重新趴在玻璃上去看展櫃裏的照片。看了許久才又直起身來,摘下花鏡,對老板說這些文字絕對不會是藏文,也不可能出現在西藏。泥板看起來像是來自兩河流域,很可能與楔形文字有關。說完他再次戴上花鏡,俯身接著審視那些照片。這回輪到書店老板驚訝得張開了嘴,看著季羨林的後腦勺,說不出話來。他也戴上花鏡,湊在季羨林的身旁,隔著玻璃和季一起看。稍頃,他看著照片問道:你能認識上麵寫的字嗎?季羨林說這些文字並不是楔形文字,讓他想到埃及的聖書體,其實相差很遠。楔形文字和聖書體相差很遠,這些文字和二者又相差很遠,但是在內在的一些東西,是相像的,讓他總覺得這些文字裏有古埃及象形文字和最早的楔形文字的影子。他感覺這些文字是非常重要的史料,應該比古埃及的象形文字還古老得多。他說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和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是當今世界上發現的最古老的文字了。他再次問書店老板,這些照片是怎麽來的?老板說,你是中國人嗎?季羨林說,是的。那你的德語怎麽會說得這麽好?季告訴他自己曾在哥廷根大學學習過十餘年。學什麽?語言學。老板問:你叫什麽名字?季羨林說,羨林。老板這時直起了腰,摘下花鏡;季羨林也直起了腰,摘下花鏡。書店老板再次打量季羨林,手裏捏著花鏡的鏡腿兒不時輕輕撚動著。看了一會兒,他開始說話。他告訴季羨林說:我叫漢斯。我的父親也叫漢斯,老漢斯,小漢斯。老漢斯早就不在了。他這時對著季淒清地笑笑,不無傷感地說出一句德語:

“Jung ist einmal”

他說的當然都是德語啦。他隻會說德語,還會一點點法語,但那天他說的都是德語,沒有一句法語。

 

*

這天晚上老人請季羨林在他家吃晚飯,然後就住在他家。老人的家就是書店,二層也是書店,兼咖啡廳,臥室在三層。他們在二層吃的晚飯,周圍全是舊書、黑膠唱片,還有一些老板收藏的鋼筆,牆邊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台豎起一隻黃銅喇叭的老式留聲機,另一張桌上放著一台老式的梅賽德斯牌打印機,那是一種很敦實的打印機,上麵有醒目的“Mercedes”的字樣,和當年愛瑪用的一樣。牆上貼的都是過去的電影畫報和廣告,許多都是二戰時期的。季羨林剛上來時還能聞到咖啡的焦香混合著舊書和木頭的氣味。但後來變成了濃濃的晚餐的香氣。在晚餐前老板給季介紹了他的這層小書店,和他的收藏。介紹不停的說,仍然有很多人在讀書,是紙質的書,同時又說,現在讀書的人少了,越來越少了。是年輕人少了,這是一種選擇,年輕人往往和老人的選擇不同,年輕人總是選擇未來,而老人們總是選擇過去。是店主的老伴為他們做的晚飯。她是一個典型的德國女人,金發,碧眼,骨架粗大。和店主一起生活了30年,但兩人並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整個晚上說話不超過六句。晚餐是香腸,雞油菌配小牛肉,燉得很爛的豬後臀,馬鈴薯,蔬菜湯,和小城自釀的黑啤酒。雞油菌是當地特產,正值時令,有一股子濃鬱的杏仁香味兒,飄得滿屋子裏都是。啤酒很苦,黑褐色的,上麵浮著一層很厚的白色泡沫,用帶把手的大玻璃杯裝著。吃飯時書店老板開始講起他的父親。他說,我的父親也叫漢斯。對了,這個已經和你說過了。老漢斯,小漢斯。然後他告訴季羨林,他的父親在二戰時是納粹。但是,老人強調說:他沒有殺過人。一個也沒有。戰爭前,他是大學老師。在哥廷根大學教德國文學,他是研究歌德的。然後,戰爭爆發了。他在政府是一個普通的文書。小公務員。是個小人物。後來調到了柏林。在1933年時,他一本書也沒有燒過。那時整個德國都瘋了。海涅說過:哪裏焚書,哪裏也會把人扔進火堆。這是真的。後來就是這樣的。書店老板說戰爭結束時,他的父親被紅軍抓住了,後來又被美軍接管,關了三年才被釋放。那時。他們全家已經搬回到哥廷根。這時,老板突然想起來了似的,可能是注意到了季羨林的年齡,問他:你那時在哪?中國嗎?季羨林說:當時飛機轟炸哥廷根校園時,他曾經親眼看到德國的飛機之父威普蘭特爾教授居然不去躲避,而是蹲在硝煙的炮火中專心致誌觀察一段斷牆是如何被炸彈爆炸的氣流摧毀。老板驚訝地瞪大眼看著季羨林,過了好一會兒才垂下眼緩慢地說:是啊,我們德國人做事認真,往往專注於事情本身,而忽略了其他的東西。如果把威普蘭特爾派去奧斯維辛,那麽他也可能會專心致誌於如何使殺死猶太人更有效率。說完這些書店老板才又接著講起了他的父親:

父親回來後不再教書了。而是帶著全家遷回他從小長大的高斯拉。在高斯拉開了這家舊書店。高斯拉是德國唯一沒有遭到盟軍轟炸的城市。整整三年裏,家裏誰也不知道父親的下落,是死了,還是仍然活著。如果父親從此再也不出現了,那大家也不會感到奇怪。因為,這是戰爭啊!

但是,一天晚上,書店老板的父親回來了。

那天晚上,在燈光下小漢斯看見父親的樣子全變了。但他的父親卻一見他就他對說:漢斯你變樣了。我都認不出你了!小漢斯這時感覺父親的聲音也變了,不像是他的父親的。而那天晚上回到家後,老漢斯從自己的肛門裏取出了一隻鋼筆。

這時,書店老板開始給季羨林講起這支筆的來曆。在講時他的聲音也變了,不像白天那樣洪亮,而是低沉的,說話聲很輕,仿佛怕驚動了這座安靜小城裏那些正在早早睡下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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