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
正文

晨跑 (原創小說,連載十八)

(2011-12-28 16:21:34) 下一個

十八

 

         上菜的順序按照西方習俗,第一道是湯,一人給了一小盅。恩妮見湯裏有翅魚肚鮑魚絲,就後悔剛才沒翻一翻菜單,好奇這菜能賣出什麽價。

       三道菜一吃,恩妮就說我發現這家的菜口味很清淡,作料少,連鹽都不多放。安戎聽了,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咱們再幹一次杯?”

         恩妮舉杯和他碰了碰,意猶未盡地說:“敢把菜做成這樣食材一定得非常新鮮,嗯,明白了,這兒的菜好吃是因為每一道都是原汁原味,價錢很貴吧?”

       安戎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說你怎麽不喝?碰過杯不喝可不合適。

        “還沒來得及”,恩妮趕快說,舉杯在唇邊碰了碰,她說這馬蘭頭拌香幹一股清香,你吃不吃?不吃我一個人全包了。

        安戎就笑,燭光讓他黝黑的皮膚幹淨光潔,五官線條清晰棱角凸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恩妮就瞪回去說: “看我幹什麽?舍不得給我吃?”

        他咧開嘴笑,牙齒在燭光中雪白迷人,背後印在牆上的身影在一屋子跳動的燭光中搖擺不定。

        恩妮把馬蘭頭拌香幹全倒進自己的小碗,想說什麽,又不想肉麻,就說你怎麽這麽黑?美國去當了一回農民?

        “這是在沙灘上曬的。我這麽說是不是有點象闊少?”安戎笑眯眯的,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那戲謔的態度顯然感染了他,便也開玩笑:“我很想當農民,可惜沒工作許可,再說也不忍,美國經濟不景氣,咱不好意思跟當地人搶飯碗不是?”

       “耍貧呢你?”

       你還真別說,我的同事還真的存了救美國經濟的心了,可著勁兒消費,見啥貴買啥,逛一次街就給他女朋友買了鑽戒買了LV包,買了一大堆……”。

         他突然住嘴,恩妮很享受地吃著喜愛的馬蘭頭,疑惑地看看他說,怎麽不說了?

        “我這不是什麽奢侈品都沒替你買嗎?我媽…..,不,我爸老說我不是搞政治工作的料,亂說話,說話不經大腦。”

        “你是我什麽人啊?我在乎你的東西?”恩妮馬上呲牙咧嘴地抗議,她根本沒想過要他的東西,他這不是在寒磣她嗎?他是不是想施舍?

        “瞧,又說錯話了。不過我真的挺SORRY的,前一陣不是特忙心情又不好嗎?行了,不說了,以後還有機會。你也去過美國?”

         “早就去過了,十三歲去美國遊學參加夏令營。有沒有跟你說過老麥那時候是我們夏令營的老師?”

“沒有說過,真的嗎?老麥你早就認識了?怪不得。對了,你那篇論文他最後給了幾分?”

C減。氣人不?才C減,剛及格,我這輩子從沒得過這麽差的分數。跟他解釋了他還認定我抄襲,冤死了,Unfair

“那麽最後的總分呢?”

75”。

75?不錯啦,上他的課能拿75分很不錯的了,他對你挺好的。我就不敢修他的課,怕栽在他手裏。他這個人跟我們男生好像有仇。”

“怎麽會有仇?你們不是挺好的?你們一塊兒踢球。”

“踢球的時候好,上課另當別論,他這人就這樣。”

         甜品上來的時候,蠟燭已經換到第三根,恩妮說這蠟燭質量不錯,一根能燃一個多小時,上回我買的蠟燭和這一般長,半小時不到就燒完了。

       “吃完甜點我給你看樣東西”。安戎淡定地說。

       “這榴蓮酥裏包的是新鮮榴蓮呢。”恩妮說,不接他的茬。一個晚上他都心猿意馬,現在要“談談”了?人家吃飯都是邊吃邊談事情,他卻把事情安排到最後。他到底有什麽東西要給她看?這東西是太重要了還是太不重要了?

         安戎按對講機叫來侍者,說都齊了是嗎?你把這蠟燭給撤了,幫我們把燈光調到最亮,還有,所有的餐具都撤走,留下茶。

         恩妮吃得酒足飯飽,血流到了胃裏,大腦空空的。 她現在舒服得任誰都能來宰割,剛剛飽餐了一頓的人脾氣大都很好。

        安戎是提著一隻小公文包進來的,進屋後把包放在靠牆的一張空椅子上。他探身拿過公文包,小心翼翼地從裏抽出一隻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

        一股濃烈的樟腦丸味衝出來,刺鼻刺眼睛,恩妮趕緊用手在鼻子前扇扇,

        “給你,我現在親手交給你,願所有恩恩怨怨隨風而去。你相信上帝嗎?我以前不信,現在有點信了,誰能想到這包東西居然由我交到你手裏,要不是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安排,這一切怎麽會發生?”他有些激動地一本正經地說。

 “說什麽呢你?怪嚇人的,這是什麽呀?”恩妮看著麵上印有紅格子記事欄的大文件袋,被他鄭重其事的口氣搞得緊張了。

        “檔案。你爸的。”

 “檔案?什麽是檔案?”

嘿嘿,安戎笑了起來,一下子輕鬆下來。他把雙臂一抱,很有幾分得意地說:“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要不是我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我媽未必肯把這東西交給我。這麽多年她一直私藏著,沒人知道。她這麽做是嚴重違反組織紀律的,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恩妮聽得一頭霧水,好奇心卻被激發出來了。他的一派輕鬆讓她踏實,她想看看這袋裏到底是什麽有趣的東西。她鬆開封口的細線,一股紙張的黴味從袋裏散發出來。

文件袋裏是各式各樣的信紙,什麽尺寸都有,每張信紙的門楣都有一行紅色印刷字,最後的幾個字都是“革命委員會”。恩妮看看安戎,見安戎鼓勵地看著她,便抽出一張單頁信紙。信紙的紙質很差,又脆又黃,滿紙娟秀的鋼筆字已經褪色,但仍清晰可辨。

她快速掃了一下內容,她擅長快速閱讀,內容是一個叫包荻民的人哪一年入學哪一年開始工作之類的事,紙的右下角有個紅色印泥蓋出來的圓形公章。她疑惑地問安戎:包荻民是誰?這名字怎麽跟我奶奶的那麽象?我奶奶叫包荻珍。

安戎嗬嗬笑出了聲,說你真好玩,他不是你家親戚嗎?他是誰?讓我想想,看太多了一下記不住。包荻民,包荻民,對了,他應該是你奶奶小叔叔的兒子。

恩妮啊了一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是匪夷所思了,他在說什麽?她說好恐怖,你怎麽會知道我家的事?知道得比我還清楚?你是從這個袋子裏看來的?這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

       “跟你說是檔案嘛。這是當年外調人員抄回來的檔案材料,我媽從你爸的檔案袋裏抽出來的”。安戎一派輕鬆地說。

         恩妮的心被猛擊了一下,她有些明白了,最敏感的問題他終於觸到了。一提“我媽”她的心就像含羞草一樣縮了起來,群魔亂舞的黑暗感又來了。她心煩意亂,把所有的信紙往外抽,半途又燙手似地停下,她嚇噝噝地說你都看過了?都講些什麽?

       他說你可別罵我,我把這個文件袋裏所有的材料看了個隻字不漏。你們家留過學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真多,海外親戚也多,但那些人算不得什麽,留在國內的才厲害,幾乎都是反動學術權威。對不起,別罵我,文革那時候都是這麽說話的。你們家最大的問題是海外關係太複雜,二個去了台灣的最要命,都身居高位,一個還是情報部門的高級官員。

         “我們家最大的問題?”恩妮聽得刺耳,“什麽叫我們家最大的問題?!你什麽意思?”她忽然恍然大悟,說唉呀我明白了,這肯定就是我奶奶說的那次全國大調查,這裏麵都是我們家親戚的黑材料,是不是?

        “不是所有親戚,是有問題的親戚。”

        “有問題的親戚?什麽叫有問題的親戚?!”恩妮叫起來,這已經不是刺耳,這根本就是紮心紮肺。他的用詞他的輕描淡寫把她激怒了,他怎麽敢把她們家的人說成有問題?這個“有問題”聽上去就是壞人的意思了,他怎麽有這個權利!

       “什麽叫有問題?你說呀。”恩妮咄咄逼人地說,怒火中燒。這個說法太過欺負人,怪不得奶奶說他們這家人家是魔鬼。

       安戎嚇著了,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兒,笑容已無影無蹤。他磨磨蹭蹭,半天才謹慎地說:“我也恨我這張笨嘴,我真不是那意思。這麽說吧,那時不是文革嗎?文革不是講階級成分嗎?要我說,我還崇拜你們家族呢,書香門第,狀元都出了不止一個。大家努力奮鬥要當精英,你們家族早就出了大把精英,明代我們中部東慶市的一個道台不就是你家祖先嗎?”

     “道台?”恩妮瞠目結舌,“什麽道台,我都不知道有什麽道台,你怎麽會知道?你們連我家祖宗都查?但是這不可能啊,祖宗的事你們怎麽查得到?你是怎麽知道的?”

     “不是我知道,是組織上知道”。安戎口無遮攔地說,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陪著小心不停地睥她,恩妮卻無心和他糾纏,她隻想解開謎團。

      他說我媽說你大舅公藏了一份家譜,抄家的時候被紅衛兵抄出來塞在了他的檔案裏。我們外調人員查他檔案時看到這家譜,覺得很有用,就花了好幾天的功夫把它抄了回來。家譜裏你奶奶這一支所有的成員都收在裏麵,給我們的外調人員省了不少事。你看看,有一疊釘在一起很厚的材料就是家譜的手抄本。這抄本可能挺珍貴的,你大舅公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嗎?他檔案袋裏的家譜已經隨他的檔案一起銷毀了。

         恩妮的心怦怦跳起來,他說的話和奶奶說的對上了,原來真有那麽一回事!她感到頭暈,血一個勁往腦門上衝。“我們的外調人員”?原來那是你們的外調人員,還說什麽文革不文革,事情根本就是你們幹的!奶奶說得一點沒錯,就是你們把我的大舅公逼死的!

       她的嘴唇開始發抖,她想說什麽,一時居然發不出聲音來。她從來沒大聲吵過架,連尖刻的話都不太會說。

       可是她必須讓他知道她是多麽的憤怒,她必須把這個憤怒表達出來,他說到她大舅公時半點都不在乎,他們到底還有沒有人性?!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可是她要把每個字說得清清楚楚,她緩慢地咬牙切齒地說:“我大舅公是不在人世了,他是被這次調查逼得自殺的。他留下遺書說他連累了一族人,羞於見大家,他還說士可殺不可辱。”

      “你大舅公是自殺的?”安戎失聲叫道, 那種好奇心勝過同情心的語調在恩妮聽來是那麽的冷酷無情。她真的氣昏了,她突然懂得奶奶那顆流血的心了,隨便哪個有血氣的人都會對這種不公不義沒齒不忘。奶奶說妮妮你千萬不能嫁到他們家去,奶奶當然要這麽說,換了誰都會這麽說。

          安戎想說什麽,恩妮立刻打斷他,她不想聽了,他說什麽她都沒有興趣,隻有一件事情她想知道,她說你們的外調人員幹什麽要調查我們家?

        “幹什麽要調查?…….和我媽有關吧……。”安戎猶猶豫豫地說。

       “說下去呀”。恩妮尖刻地說,這已經不象她了,她的心痛得要命。她盯著他的看,等待回答,卻見他的喉結開始上下移動,眼睛抬起來盯在天花板上。她見他嘴唇閉緊了,努力hold住快要湧出來的淚水,不覺怔了一怔。

         歡樂一絲也沒有了,空氣凍成了冰,桌上那個“斜惡的”文件袋張著大口,一大疊“黑材料”露出個頭,刺痛著恩妮的心。

       “你要我說,你要我說什麽?我真他X的不知道該罵誰,我他X 的幹什麽要知道這些事呢?”安戎突然發怒了,異常衝動地帶著哽咽地說,聽得出來已經心亂如麻。恩妮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要哭,她立即可以淚如泉湧。

         但她已經鐵了心,離開他,絕不和他們家有任何瓜葛。她覺得這一刻她真正和奶奶心靈相通,奶奶說做人要有骨氣,她則不願意別人摧殘自己的靈魂。她把他的衝動解讀為自己替抱屈,他回避,他回避一定是因為這裏麵有鬼。他說和他媽有關,那肯定就是奶奶說的原因。

        她便尖刻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不是你外公還能是誰?誰有能量搞海內外大調查?誰有那麽大的權力?”

         “你既然知道,幹嗎還問我?我外公也是按組織紀律辦事,當過兵的都這樣。那時的人不會耍滑,我外公人可好了。”

        “你外公人可好了所以整我們一大家子人,整我們他的官位就保得牢是嗎?虧得我們這個家沒有人想當官,否則沒準也象他那樣去害人。”

        “說什麽呢你?!”安戎驚得叫起來,激動不安的情緒倏地轉換了焦點,他不由自主地握起拳頭,那拳頭實在有點嚇人。恩妮比他更激動,她悲憤地想打吧,你敢打,我就敢叫警察。

         他們針鋒相對了幾秒鍾,安戎就稀裏嘩啦敗下陣來,他手一鬆頭一垂,無力地說:“你這是在拿我撒氣吧,隨你,不過你別亂說話,他可是我外公啊”。

       “你外公是好人是聖人我們家十幾門親戚都不是人。”恩妮不依不饒地說。

       “你什麽意思”?安戎皺起眉頭,拳頭不自覺地又攥起來。恩妮隱約感覺到有些過了,但他從頭到底尾沒對她家的遭遇表現出悔意,自己不強硬些怎麽行?

       “我的意思是誰殺人誰就是劊子手”。她咬牙切齒地說。

        安戎氣得胸口一起一伏,拳頭擱在桌上,眼睛盯著桌子,隨時可能爆發。恩妮幾近悲壯地想當一回戰士。她的親戚們過去隻是嘴上的親戚,很多她都沒見過,現在忽然距離拉近了,她真有一群帶著共同基因的親人。

       忽然,安戎噗嗤一笑,手一鬆,拳頭就放開了,他好似自言自語地自嘲地說:“瞎著急,還能不讓人有想法?你想說什麽都行,但你得公平一點,我外公不在現場,你說他什麽他連辯解澄清的機會都沒有。”

         恩妮一下子懵住,他這麽說她的挑釁就打水漂了。她一時啞口無言,從道理上來講,他沒有不對的地方。

        安戎有些得意,象個孩子似地又露出一絲笑意,他緩了緩口氣,溫和地哄著她說:“罵夠了嗎?罵夠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你怎麽不問問這些材料怎麽會在我媽手裏?你想聽聽我是怎麽把它搞到手的?”

         恩妮看了看那個文件袋,難聞的樟腦味加上相關的故事讓她反感,從激昂的情緒中一時也扭轉不過來,她已經不想回到從前了,她覺得這一切應該到此結束。她也看出來吵架其實沒意思,現在跟安戎說Bye- bye,以後還可以做朋友,要是再談下去再吵起來,可能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淡淡地說:“我真的沒心情再跟你談這件事了,我很懶,很沒用,請原諒。我們不是已經說好分手了嗎? 既然已經分手了,我也不想刨根問底了”。

         安戎非常明顯地抖了一下,臉唰地板了下來,皮膚即使曬得烏黑,麵色也變得難看,臉不由自主地扭歪了。

         無聲的壓力使恩妮非常非常難過,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大的衝擊,她慌了亂了,有一刻甚至想說你不要這樣。但是她開始發抖,她的頭暈得厲害。

       “喝口茶,來!” 恍惚中她看見安戎把茶杯朝她推過來,恍恍惚惚地她聽見他說:“你的嘴唇怎麽這麽白?”

         她快哭出來了,卻勉強笑了笑說:“酒喝多了”。

        “等一下我替你打個‘的’,瞧你這付樣子”。

        “我自己打。”她倔強地說。她想快快離開這裏。她想還有什麽事情該處理?她說:“你以前送我的東西我沒來得及拿,今天不是被你臨時拉出來的嗎?身邊隻有這支圓珠筆,我知道這也不值什麽錢,但既然是你送的,還給你就算是一種象征吧。”

        安戎的喉結又開始上下移動,恩妮再也不能去看他了,她顫抖著低頭快快找出筆,把筆壓在檔案袋上麵一齊向他推過去,她聽見他難過地說:“這袋材料是給你的”。

       “我不要。”她忽然變得十分亢奮,精力一下子又旺盛起來,她說這是你們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搞來的東西,那是你們的,我不要。對了,家譜我要,家譜是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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