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
十三
奶奶的嘴唇一直抖一直抖，嚇得恩妮手腳發冷， 居然有這種事，電影裏也沒有的故事竟然發生在自己的家裏，安戎的媽媽就是梁雪紅！
老人反反複複的那句話：“哪有這種事體？哪能會有這種事體？!這家人家真的是魔鬼？哪能一直跟牢我們？真的是魔鬼……？”真讓她有鬼魅纏身的感覺。
“講給她聽，快點講給她聽呀！”跌坐在沙發裏的奶奶聲音顫抖得十分嚇人，戴了四隻大戒指的手指著爸爸不停地抖，爸爸整個人都蔫了，狼狽地勾著頭坐在小沙發上，剛才滿麵春風喋喋不休的樣子恩妮甚至記不起來了，他的那份疲憊好像人已經抽空，身體裏的氣都泄光了一樣。
恩妮的心砰砰亂跳，比進考場前還糟，考試好歹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他們要說什麽她完全沒法控製。
他們的口氣已經不對了，不許我和安戎好？
她緊張地看著爸爸，不知道奶奶要他說什麽。她不相信他會對自己不利。她是家裏的嬌嬌女爸媽的掌上明珠，從小被寵被愛習慣了要啥有啥，一旦不如意哭哭鬧鬧也能把事情扭轉過來。
爸爸還是耷拉著腦袋，被逼迫無奈的樣子。恩妮等不及了，帶點火氣地問他：啥事情啦？
爸爸被逼急了，突然衝著奶奶發火說：茶冷掉了，阿好加點熱水來？！
恩妮嚇了一跳，驕蠻氣被嚇掉一半。這種事在她們家裏從來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們家一向長幼有序，奶奶一向是強勢的家長。
更讓她驚訝的是氣急敗壞的奶奶也嚇了一跳，卻很快鎮靜下來，她象看小孩子一樣看了一會兒爸爸，手一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縮在小沙發裏的爸爸快哭出來了。
奶奶很快拎了熱水瓶從廚房裏出來，恩妮馬上迎上去接下。奶奶走到爸爸身邊拍了拍他的背脊說，快去睡覺，明天要上班的，姆媽把事體講給妮妮聽。
最壞的事還是發生了，奶奶不許她跟安戎交往！雖然談了一個晚上她已經完全站在奶奶一邊，但一聽說不許交往，眼淚還是嘩嘩流了下來。
哭哭停停，整晚沒合眼，眼睛一閉就是奶奶氣衝衝的樣子。上床以前她已經想通了，跟安戎斷，躺下以後一切又變了。
心是那麽的痛，自己是那麽的可憐自己；思想支離破碎，思緒翻江倒海漫無目的；一會兒是不是我要和他分手的，是他媽媽他們家仗勢欺人；一會兒是不和他分手是不行的，我隻有一個家，隻能有一個家，包括長輩們在一起的家，爸爸和安戎的媽媽是這種關係，怎麽還能和安戎交往下去？
看著天一點點亮起來，看著陽光慢慢移到窗簾上，半夜裏她起來關緊窗戶打開冷氣，天還沒熱到要開冷氣的程度，她卻顧不上節約電費了。
賴著，不想動，砸了許多錢裝修布置起來的寬大舒適的房間，對她的心情沒有半點撫慰作用，她隻感到痛苦。奶奶的話滿滿地堵在心裏，腦子裏都是奶奶氣憤的臉。
快九點了，窗簾被太陽照成了發光體，她終於決定起床。她翻身下地，赤腳踩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探身去乳白色北歐風格的矮櫃上取來遙控器，“滴”一聲按掉了運行中的空調。
小盥洗室裏安放了一套宜家的盥洗設備，恩妮走到淺淺的洗滌槽前，被鏡子裏自己桃子樣的眼睛和浮腫的臉嚇了一跳。
這可真丟人，她弄了好久才把臉弄得像個樣子。她推開房門，熱氣烘地一下撲麵，溫差讓她感覺象一頭撞進了桑拿浴室。對了，昨天有高溫預報，今天暑熱從天而降。
桌上的紗罩下扣著包子醬菜鹹蛋，旁邊有隻盛稀飯的小鍋，恩妮今天不想吃稀飯，直接走到廚房的冰箱那裏去。
奶奶的房門開著，裏麵唏唏嗦嗦，恩妮知道她馬上要出來了，來照料她的早餐。 她剛把麵包從冰箱裏拿出來，奶奶就在她身後問，“今天吃西餐”？
她嗯了一聲，她今天情緒低落。奶奶從吊櫃裏拿出果醬花生醬，又問一句：“喝果汁嗎？”
嗯，她回答了一聲就準備撤。奶奶一切都會搞定，她隻要坐到餐桌邊去吃。
她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打開窗戶，冷氣已經消散，房間裏熱了起來。她家白天是難得開空調的，費電，白天用電扇。
奶奶叫她了，才幾分鍾的工夫早餐已經弄出來，還有一份橙子和獼猴桃榨的鮮果汁。奶奶坐在桌邊，好象有話要說，可她一點心情都沒有。
她回避著和奶奶說話，奶奶七十多歲了，新挑染的頭發黑是黑白是白，整理得一絲不亂。天熱，她穿了無領無袖的背心和寬鬆中褲，都是綢子做的，隻是衣服是格子的褲子是碎花的，是用零頭碎布做成。
“阿要煎隻荷包蛋？”奶奶有些沒話找話。
“不要不要”。恩妮不耐煩了。
吃完早餐，把碗筷推給奶奶奶洗，自己快步鑽回臥室。她想打個電話給丁怡，但房門開著，說什麽奶奶都聽得見，她就撲向電腦。
丁怡不在線上，她拿起手機撥個電話過去說丁怡，把電腦打開，我要跟你在MSN 上聊。
她飛快地給丁怡發過去一個問候，同時把自己這邊設定為“隱身”。她不想讓安戎看見她在網上。
“早”。那邊回過來一個答複。
“很鬱悶”。恩妮敲過去幾個字。
“怎麽會？失戀了？”
“正是”。
“開什麽玩笑！”
“真的。和安戎掰了”。
“為什麽？”
“是上一輩之間的事。文革中他們家的人對我們搞階級鬥爭。”
“怎麽回事？說來聽聽”。
她敲了半天的字，把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文革嘛，鬥來鬥去的。都是上一代的事了。”
“我爸爸對他媽媽那麽好，發洪水的時候一整晚讓她踩在自己肩上，自己站在水裏。”
“你奶奶不是說他們正在談戀愛嗎？”
“所以我奶奶罵我爸：哪有你這樣的，自己落下個關節炎，還被人家鬧得親戚反目”。
“你大舅公自殺，真的和那次外調有關”？
“是的，有絕命書的。舅婆到現在還恨我們，其它親戚也對我們也很冷淡，我奶奶說到這事都哭了”。
“安戎他外公也真是，女兒和你爸談戀愛，他派人去調查你家祖宗十八代幹什麽？”
“所有的親戚都查了，省委級別高調查力度也強，本來沒人知道我舅公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參加過國民黨組織的活動的”。
“把他逼得自殺了？”
“把他抓了，後來一回家他就服安眠藥自殺了”。
“好恐怖哦”。
“好氣人”。
“他外公是付省長？好大的官”。
“我奶奶說他外公是個駝背鄉下老頭。他們家以前住在衡水路市委宿舍裏，就在我們老房子附近”。
“那怎麽到中部去了？”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搬過去的。他們當官的不和我們小老百姓交往，是我爸和他媽一起插隊落戶，回來講給我奶奶聽的。”
“想不到他家很有背景。”
“我奶奶說當官沒什麽了不起，隻要會拍上瞞下就行。拍上司的馬屁可以得官位，瞞住下麵就能為所欲為。”
“你奶奶也反對他們結婚，一來二去，這不扯平了嗎？”
“我奶奶反對是因為他們調查我家所有的親戚，我家有幾十門親戚呢，全調查到了，把很多親戚都害了。後來我大舅公自殺，我們家就背上罵名了，我奶奶麵上的十幾門親戚現在隻有一家還和我們來往。我奶奶一開始對梁雪紅很好的，卻被他們害慘了。”
“那你決定和安戎分手，怎麽跟他說？”
“就說家裏這些事，他昨天應該也感覺到了。”
“其實他挺冤的，他又沒參與。”
“.......”。
“不過如果你爸和他媽當初是戀人，你們還真不合適。”
“…..”。。
“還在線上嗎”？
“在。鍾點工要進來打掃衛生了，我下線了”。
“88”。
恩妮拚命驅趕突然湧上來的哀傷情緒，“不太合適”這幾個字讓她很受打擊。心那麽痛，但，丁怡說得有錯嗎？
丁怡說他挺冤的。
她感覺很累，四腳八叉地往床上倒下去。鍾點工剛進門，關鐵柵欄門的時候手很重，她手腳一直很重。鍾點工打掃衛生和她上網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隻是不願再和丁怡聊下去。
“伊一雙眼睛跟伊姆媽象是象得唻……，”耳中刮進一句，她心裏一凜，立即豎起耳朵。
“就是呀，有錢有勢的人都是到了頂的人，下一代爭氣的少來兮……”。
奶奶在客廳裏打電話， 恩妮聽得清上句聽不清下句，她仰在床上不想動，心裏卻很是不滿，自己談個朋友，幹什麽要弄得滿世界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