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6月文革開始不久學校就放了暑假。到後來”複課鬧革命”我們有八個月的時間一天學沒上。在當”失學兒童”的日子裏,我們大院有一個”革命造反隊”,是居委會,小腳偵緝隊授命院裏的幾個中學生組織的。準確地說應該是初中生,人家高中生不跟我們玩兒。造反隊的條件是不要”黑五類”。我們院兒知識份子成堆,沒有幾個根紅苗正的”紅五類”,連造反隊的領導們都不是,所以隻好降低標準了。開始我是造反隊的成員,不久我也變成了”狗崽子”,被造反隊踢了出來。
我們院兒的革命造反隊沒有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革命行動,那幾個初中生寫過幾張大字報, 我們這些小學生隻會跟在後麵瞎哄哄, 居委會給我們的任務是唱歌,跳舞, 學毛主席語錄,但我們更多的時間是吵架。居委會的背後是派出所的片警,造反隻是個幌子,其實是怕這麽多teenager沒學上,惹事生非。管我們院兒的片警姓白,每次院裏來了抄家的他都會出現。
小時候一直以為文革是群眾運動,後來才明白其實這場所謂的群眾運動一直在掌控之中。那些無法無天的混亂並不是因為政府管不了,而是不想管,甚至政府自己就是背後的推手。
哎呀! 一不小心, 離題萬裏,趕快打住,咱還是莫談國是談養雞的故事吧。
我們院兒的小玉和我同歲,當時她爺爺的頭銜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資格參加造反隊。我被造反隊踢出來以後就和她結成了死黨,天天在一塊兒玩兒,一玩兒就玩兒了半個世紀。盡管大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沒心過日子也沒心管孩子,我們這些小孩兒少年不識愁滋味,充份發揮主觀能動性,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去尋找那個失去了的屬於自己的世界。養雞的故事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那時還沒有批判小生產,常有京郊的農民把家裏自己孵化的小雞雛小鴨雛用自行車馱到城裏來賣。有一次,大門外來了賣小雞的,我和小玉一起買了十幾隻,隆重開始了第一次養雞的實踐。
還是在文革前,我從當時已停刊的<<北京晚報>>上看過,說是辨別小公雞還是小母雞有一個竅門: 倒提起小雞的兩條腿,如果小雞拚命要抬起自己的身子的是母雞,相反,小雞身體下垂,大聲抗議的是公雞。
按照這個原則,我和小玉挑了十幾隻”小母雞”,用一個裝鞋的紙盒捧了回來,每天喂它們玉米麵和剁碎了的小白菜葉,憧憬著這些小絨球長成又肥又胖的大母雞,生出又圓又大的雞蛋來。
一個星期天,小玉和姐姐小虹要去北大的伯父家玩兒幾天,由我全權負責照管小雞。傍晚,我一邊把小雞們放出來放風,一邊和院子裏的小孩們玩兒。媽媽叫我吃晚飯,我回到屋裏剛吃了一口飯,就聽院子裏小孩們叫我,小二,你的雞死了。我趕緊跑出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和小玉最喜歡的一隻小雞倒在地上。這隻小雞與眾不同,它的頭上有一撮絨毛微微突起,有人預言,這隻小雞將來會長成一隻鳳頭大母雞,所以我跟小玉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小鳳頭。現在小鳳頭不知被誰踏上了一隻腳,扁乎乎的,再也長不成鳳頭大母雞了,再說小玉回來我怎麽跟她交待呀!今晚睡在未名湖邊的小玉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心愛的小鳳頭將要睡在冰冷的地下。我氣急敗壞,捧著小雞溫熱尚存的屍體哭了起來。小孩兒們停止了吵鬧。忽然,一個叫小勇的男孩兒以一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氣概大聲嚷到:”哪個孫子踩死了雞?”他剛說完,一個叫王恒的更小的男孩兒就委委屈屈地說:”你幹嘛罵我呀?"我忍不住又笑了。王恒意識到自己犯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錯誤,吭吭吃吃地說,我明天去永定門……不知道他為什麽認定小雞來自永定門。可是他那麽小,才一年級,我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去永定門呢,隻好抽抽噠噠地說,別,你別去永定門。後來有一個小孩兒從家裏拿來一個紙盒,我在裏麵墊上厚厚的棉花,讓小鳳頭舒舒服服地睡在上邊。小孩兒們有的拿煤鏟,有的拿花鏟,七手八腳挖了一個大土坑把小鳳頭安葬了,我還在小鳳頭的”墳墓”上插了一個小木牌以供小玉回來憑吊。
由於我們的養雞技術實在不高,繼小鳳頭非正常死亡後我們的雞群繼續減員。有的小雞病死了,有的被野貓拖去當了點心。最後隻剩下一隻黑色的小絨球經磨曆劫頑強地活了下來。小黑越長越大,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腿,頭上的雞冠又紅又大__
它是一隻公雞。雖然收獲又圓又大的雞蛋的理想破滅了,可是我和小玉還是非常喜歡這個碩果僅存的小東西。
小黑開始學本領了。每天早晨東方發白,大約隻有四點多鍾,我們的勞模就伸長了它那羽毛未長全的脖子叫了一遍又一遍,有時到了中午還在不辭辛苦地練習。這初學報曉的小公雞的啼鳴非常響亮卻一點兒也不好聽,更何況即使它能夠唱得委婉動聽,早晨四點鍾就唱也休想得到群眾半句恭維。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倆的媽媽都說這隻雞不能留著了,別人會提意見,說我們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我和小玉雖然年紀小但是都明白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意味著什麽,所以誰也不敢說不。可是我們又舍不得從小絨球養大的小公雞,還想做一次最後的鬥爭。
我們家住的灰磚小樓的一樓有一個樓梯間改成的廁所,有門沒窗,黑呼呼的,白天進去也必需開燈。鄰居劉大娘是一位很好的老人,總是把這個公用的廁所打掃得幹幹淨淨,連白瓷的便池都經常用肥皂粉,去汙粉擦洗得象新的一樣。
忍不住說點題外話。這位劉大娘在郵局工作,個子不高,軟軟的山西口音,會做各種各樣的山西麵食。誰也看不出來這位溫和善良,一點兒也不起眼的老人也曾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劉大娘和劉大爺都是學生時代就參加共產黨的熱血青年。抗戰時期劉大娘是一個遊擊隊的政委,遊擊隊被日本人打散了,劉大娘和劉大爺都被日本人抓起來關在監獄裏,九死一生才逃出來,逃到了日本人沒有打到的蘭州,從此失去了組織關係。揪軍內一小撮時,我們院兒來了兩個搞外調的軍人,找劉大娘調查當年的遊擊隊長,我才知道劉大娘原來不是等閑之輩。當時遊擊隊長是一位將軍,政委劉大娘在街上賣報,賣的是蒯司令的清華井岡山報。劉大娘遊擊隊的人可能有人早就被日本人消滅了,成了烈士, 連報也賣不成了。劉家的兩個大哥哥都是高中生,跟我們不是一溜子的,對這場運動冷眼向洋看世界,一點兒也不激進。運動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時劉大娘沒事,可能是因為人太好了。劉大爺他們單位把劉大爺關起來,審查劉大爺那段曆史。劉家的人都很著急,沒有人忙著劃清界限。不能說了,劉家的故事可以寫一個單獨的長篇,咱還是接著說拯救小公雞的事吧。
樓梯間裏,樓梯下麵那個越來越矮的三角形空間人站不進去,放進幾隻雞去卻綽綽有餘。我把小黑住的籮筐搬進小黑屋,每天傍晚把小公雞關進去,到第二天早上太陽高高升起,人們正常起床時間才放出來。小黑一見到光亮立刻迫不及待地叫起來,象以前一樣響亮,象以前一樣難聽,但是卻不再擾民了。這樣試了幾天效果很好,我和小玉都以為這下小公雞保住了,樂得合不攏嘴。沒想到,我的小聰明卻釀就了我們養雞曆史上最大的一次事故。
一天晚上不知誰用完了廁所忘記了隨手關燈。小黑睡了一覺後被燈光刺醒了。它很奇怪,為什麽今天天亮得這麽早?它還很困,可是它是一隻一向忠於職守的報曉雞,天亮上班對於它來說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它嘰嘰咕咕地抱怨了幾句就掙紮著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怪聲怪氣地叫起來,一聲,兩聲……這時午夜剛過,萬簌俱寂,小黑的叫聲飛出了小灰樓,飛進了大院裏家家戶戶人們的夢鄉,其效果絕不亞於二,三十年前高玉寶打工的地主周扒皮所導演的半夜雞叫。(現在又聽說,其實周扒皮不過是一個比較富裕的農民,沒幹過這麽mean的事。)
星期天中午,小黑終於擺上了我家的餐桌。我叫小玉去吃雞肉,小玉哭喪著臉一個勁地搖頭。我也不想吃那雞肉,就留在小玉家吃了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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