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誌一起床就鬧肚子,擦屁股沒留神兒,中指頭捅破了衛生紙,自己把自己給汙染了。
他挺信運道這回事兒,如果一清早撞見了大頭鬼,這一整天注定要活得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無法掌控。
清晨六點多接到頭兒的電話,冒著傾盆大雨跑到公司來,起得太早了。
他豎著中指,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張洞穿的衛生紙。他眯著一隻眼睛,穿過那個邊緣濕潤、形狀可疑的小洞,瞄準了那個非常男性的廁所門把手。每次看著那個鋥光冒亮的雄起的銅把手,都覺得自己有點兒相形見拙。
那門把手竟緩緩轉動起來!糟糕,廁所的門忘了鎖了!
趙誌跳起來,想搶在別人進來之前,飛快地撲過去把門鎖上。
晚了。
好多應該是有前有後的事兒,要是碰巧在同一時間發生,就會釀成大災難。
布萊爾推門而入。
他驚愕萬分地看到:趙誌無遮無擋,表情呆呆的站立著,褲子褪到膝下,西裝擼到臍上,中間黑乎乎陰森森一小篷亂草,那隻鳥兒垂頭喪氣探頭探腦。
趙誌手上捏著一張中間有個洞的衛生紙,像一麵被射擊高手精確擊中的靶標。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
布萊爾轉身而逃,“砰”的一聲,廁所門關上了。
趙誌心情沮喪地坐了下去。他好像能看見自己那副模樣:連色情春宮都算不上,活脫脫一副露陰癖形象。我靠!
他飛快地拾掇好,把那隻汙染了的手指頭用淨手液洗了又洗。他小心翼翼伸出中指,聞了聞,覺得似乎還有點兒淡淡的異味兒。
他跑到休息室的咖啡間,把檸檬洗碗精倒在手上反複揉搓。看著那隻拳頭緊握、中指朝天的手,滿是泡沫的海綿在中指上反複抹擦,像是正在擦拭一把刺刀,他要把中指擦得鋒利無比,然後對著某個他看著不順眼的人刺去!
他最後又抄起一罐空氣清潔劑,噴了不少在中指上,覺得一陣冰涼浸骨。
味道大概去得差不多了吧,要是在家裏,他可能連花椒大料桂皮都用上,不過那就成了五香鹵豬手了。
他仔細地把那隻百味雜陳的右手揣在衣袋裏,就像個中央情報局的臥底,把一隻子彈上了膛的手槍謹小慎微地放進口袋。中指頭被折騰得太久了,有點兒僵硬,彎不回來了。
趙誌照了照鏡子,西裝領帶都很端正。他左手提著公文包出了廁所。
布萊爾是IT合同小組的頭兒,工齡三十五年,電腦網絡係統和數據庫管理的高級工程師。合同客戶電力公司的數據庫出現了大範圍的不穩定狀態,關係到全省的電力調度。電力公司自己的IT員工滿負荷工作,公司就臨時招聘了一組專業的合同工程師。
布萊爾上班來的路上堵車,憋著一泡尿,恨不能像隻鳥一樣直接飛進公司的廁所,卻在廁所裏撞見了趙誌那副驚世駭俗的模樣!他好像是受了點兒驚嚇,還沒回過神來。
此刻他坐在轉椅裏,雙手揉著雙眼,極力要把剛才衛生間裏那一幕從腦海中抹去。
工作室的門開了,趙誌西裝革履,風度翩翩走了進來。
早上好!
布萊爾一見趙誌進來,跳起來夾著那泡尿逃出工作室。
其實,進門之前,趙誌已經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正好聽到IT小組的房間裏一片哄堂大笑。
他媽的,布萊爾這家夥一定拿我當笑料了。今天的日子難過了,布萊爾剛才肯定像模仿影視巨星那樣,給大夥模仿趙誌的那個白鶴亮翅的動作。
他心中忐忑不安,麵上卻裝成什麽事兒都沒有,瀟灑地推門走進來,才發現,原來大家是對著電腦屏幕哈哈大笑:
有人在網上惡搞,模仿萊溫斯基,對白宮新主人奧巴馬再展肉彈攻勢,而奧巴馬顯然沒有克林頓那麽老謀深算順藤摸瓜久經戰陣,被萊溫斯基胡亂套弄了幾下,居然就激動得暈了過去。
趙誌盯著屏幕上那個假萊溫斯基。她比真的萊溫斯基漂亮多了,那雙玉潤珠澤的雙手,天物一般很是受用,可以弄暈任何一個男人。他心裏把這雙手移植到了梅蘭妮身上。
梅蘭妮是IT小組成員,漂亮的混血兒,浪漫的法國人和多情的阿根廷人的後裔,混血了歐洲和美洲最容易發情的兩個種族的脆弱的性感氣質。那隻鼻子精致地隆起,像海島浮出晨霧,一雙海藍色的眼睛陷入深深的眼影,永遠水霧迷蒙,秋波蕩起。她的一舉一動都仿佛在勾引大老爺們,一個個眼波丟出去,世上所有男人都覺得她和你眉來眼去。她動不動就撫摸一下你的後背,幫你整理歪了的領帶,讓你全身都麻麻酥酥的。
一天,梅蘭妮和趙誌一起上街去吃午餐,突然下雨了,趙誌未雨綢繆,及時張開了一把傘,梅蘭妮像個小乖乖鑽了進去,她緊緊摟著趙誌的腰,小臉靠著趙誌的肩膀,一副小鳥依人模樣,嘰嘰喳喳說著些什麽。趙誌心猿意馬,隻顧受用了,腳上一雙新皮鞋,莫名其妙地老是往水坑裏踩,平時他英語說得挺不錯的,那天竟沒聽懂幾句她說了些什麽。
“別笑了!”
布萊爾從廁所回來了,一幅大病初愈、身輕如燕的樣子。
“電力公司的IT部門說,昨天上午從各個終端送來的數據又沒有完整的備份。昨夜雷雨狂風,這一帶大規模停電,當時所有伺服器正在同步複製,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餃子,你怎麽看這個問題?”
不知為什麽,在英語為母語的美國人嘴裏,趙誌就成了餃子。
趙誌的老婆盧小玉,廣東籍同事一叫她的名字就笑,原來,讓廣東話一說,小玉就成了燒肉了。這倒好,餃子,燒肉,真是飲食男女啊。
趙誌在中國是學獸醫的,那張獸醫碩士研究生文憑,在箱子裏深藏不露多年了。這麽些年了,別人問他什麽專業的,他總覺得有點難以啟口,好像一說出“獸醫”這兩個字,別人看他時也就帶了點兒看獸的目光。
終於在那麽一個金色的傍晚,對找個專業工作徹底絕望了的他,在女兒的歡呼聲中,從他們住的二十幾層樓的公寓窗戶上,把那個獸醫文憑扔了出去,親眼看著那個小本子像一架滑翔機一樣,被美國的空氣托裹著,沐浴著燦爛的夕陽,旋轉著,緩緩飛落到一片濃蔭碧翠的山穀裏。
他半路出家,幹上了網絡和數據庫,蒼天保佑,讓他混進這個合同小組。他是組裏資曆最淺的人,許多對別人來說像拍死個蚊子那麽簡單的事,對他來說就比給大象紮針灸還難。所以他盡量保持沉默,不給這幫挑剔的同事們留下什麽太低能的把柄。
沉默是金。
現在,布萊爾點名道姓,趙誌躲不過去了。
“每天的同步都沒問題,昨晚停電,伺服器電池足夠工作二十分鍾的,主機機房的備用柴油機同步啟動,電腦根本沒有斷電。”
趙誌一邊說,一邊現編詞。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區域,伸出右手,把桌上堆著的很多文件往旁邊推了推,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
忽然嘩啦啦一聲巨響,他堆在桌子上的一大疊光碟都滑到地上去了,最要命的是,一整盒訂書釘全撒了,鬆軟的地毯的裏立刻埋藏了無數鋒利向上的鋼針。
趙誌舉起右手,狠狠地盯著那根倒黴的中指頭:果然又出事了。
“餃子,依你看,毛病出在哪個方麵?”
布萊爾不知道趙誌簡直想殺人了,還在循循善誘。
趙誌腦子亂了,實在是沒什麽可說的。
“這家公司很亂乎,攤子太大了,像個……大畜牲。”
笑聲四起。
“數據庫就是這個畜牲的大腦,八大係統控製下的所有健康和非健康信息數據都要最終匯總到大腦,可我看這個畜牲的八大係統都有問題,所以好些信息收不上來……”
一個叫傑弗裏的小夥子大吃一驚:
“什麽是八大係統?我怎麽不知道?”
大家都說沒聽說過。
“神經係統、血液係統、運動係統、呼吸係統、消化係統、生殖係統……”趙誌表情嚴肅。
一陣哄堂大笑:“餃子,你不會是個大夫吧?”
趙誌還真是個大夫,一個專門給畜牲治病的大夫。
布萊爾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神情專注地轉過身來。
“餃子,很好,接著說!”
趙誌覺得他的獸醫腦子一輩子都弄不明白那個好像在雲端裏看不見摸不著的七層網絡通訊協議……
“這家公司部門太多,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一套係統,IP地址有的是自己定的,有的是電腦自動分配的,內部分配的又和花錢買來的IP攪和在一起,誰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他隻顧吐苦水了,沒注意大家安靜下來,聚精會神聽著他說話。
布萊爾狠狠拍打著自己的腦袋:
“餃子說到點子上了。”
這些資深的專家們想破腦袋,在各個層麵的模型中尋找數據庫的毛病,誰也沒去留意合同公司的網絡設定呢。
掌聲四起,趙誌受寵若驚。
他的獸醫腦子根本不知道那些高妙的東西。簡單的網絡通訊層麵的東西還在困惑著他,他用給畜牲看病的功夫來診斷電力係統龐大的數據庫的毛病,居然一鳴驚人。
“哇歐!中國餃子今天味道好極了!”
梅蘭妮歡呼雀躍,她跳起來,卻不見趙誌。他正趴在地上,近視眼鏡努力貼近地麵,一顆一顆尋找著那些地毯中的隱形殺手。
“餃子,你這人有時候很傻啊?”梅蘭妮推過來一台像大白鯊一樣巨大的吸塵器,打開開關,發出轟鳴,把那些鐵釘吸進腹腔,那些鐵釘發出讓人全身發麻的劈裏啪啦的尖銳聲響,像是有人用一隻釘耙在刮趙誌的腦子。
“嗷哧!”趙誌的右手突然像被蛇咬了一下,猛地縮回來:中指頭被訂書釘紮了個眼,一滴血立刻冒了出來。又是那根該千刀萬剮的中指頭!
他剛想把中指塞進嘴裏吸出點血來,忽然想起了那張洞穿的衛生紙,他豎著的中指頭停在空中。
梅蘭妮抓過他的中指頭,狠狠地擠了兩下,擠出一滴血,她把他的中指塞進自己的嘴裏,使勁吸吮,說這樣就不會得破傷風了。
趙誌瞪大雙眼,咧著嘴,驚愕地看到自己中指在梅蘭妮口中進進出出,她的眼睛斜瞟著趙誌,誇張地學著毛片上發情女郎模樣,趙誌看著她那副挺投入的模樣,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大概是趙誌的中指頭有點說不出來的口感,梅蘭妮啐了一口,臉上的表情苦苦的,鼻子上現出皺紋,像小孩兒吃了中藥丸子。
趙誌抽出自己的中指拇,剛要向梅蘭妮道謝,肚子裏忽然鬧出很大的動靜,好像裏邊裝滿了青蛙,叫聲此起彼伏。梅蘭妮愣住了,她抬起頭和趙誌麵麵相覷。
趙誌臉色發青,扔下梅蘭妮,奔向廁所。布萊爾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他從廁所回來時,大夥已經作了臨時決定。
“餃子,平常你像個悶葫蘆,今天偶爾露崢嶸,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啊。”趙誌心裏說:你們要是再多問兩句,我說上一萬句都頂不上你們一句。
同事們湊過來:“頭兒說了,你的肚子不舒服,今天早點回家算了。”
趙誌走出公司,剛踏上過馬路的斑馬線,一輛瘋瘋癲癲的黃色跑車疾馳而來,一點要讓行人過馬路的意思都沒有,寬厚的車輪卷起路邊上積著的雨水,激起一幕線條優美的水簾,像漁夫撒網一樣罩了過來,趙誌轉身就往回跑,太晚了,眼見天網恢恢,慢慢罩下來,一陣瓢潑大雨,全身濕透。
平時不管出了什麽事兒總是息事寧人的趙誌,今天不知怎的,火氣升騰起來!再一看那輛跑車,正好被前麵的紅燈攔在那兒。他甩開大步追過去,逼近駕駛座一側,從衣袋中拔出他的右手,伸出那根百煉成鋼的中指頭,像是拔出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對準了那個開車的混小子。
這時他才看清,是兩個小夥子坐在車裏。
他有點後悔了。
那個開車的家夥皮膚黝黑,嘴唇上、鼻子上都上了金屬環,兩條刺青的膀子肌肉鼓起,旁邊還坐著一個留著羅馬鬥士頭的家夥。他們怒目圓睜,不顧車子正停在路中間,走出車外,一左一右包抄過來。
趙誌保持著立姿射擊的姿勢,中指頭狠狠地指著那兩個小夥子,一動不動,心裏卻數著那兩個家夥還差多少步就要觸到他,大腿的肌肉早已做好了撒腿就跑的準備。
他贏了。
街對麵的一個警察正往這邊走呢。
那兩個人大概從來沒見過一個中國人有這麽橫,他全身是水,兩隻凶神惡煞的眼睛通紅,透過一屢屢耷在臉上的濕頭發,惡狠狠地死盯著他們倆。
羅馬鬥士頭先悚了,他大聲叫罵了兩聲,拉著有鼻環的家夥走回汽車。鼻環還有點兒不甘心,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趙誌。
綠燈亮了,那輛跑車猛烈轟鳴起來,周圍的行人被吵得用手捂住耳朵。車子像發瘋一樣,扭動了幾下身體,車輪發出尖叫,向前衝出去,混入車流不見了。
趙誌像個街頭雕塑一樣,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左臂下垂,手裏提著公文包,右臂平伸,鋒利的中指指向那輛跑車消失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