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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洲夜雨(十)麵包人

(2014-01-10 11:26:22) 下一個

   

麵包人

     北半球的早晨。

     清凜的陽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眼角餘光裏,還是瞥見一條長長的人影,在身邊滑過。太陽還沒升起來,幾乎平射的陽光,極大地拉長了那條影子,長得跨過了 “梅特羅”麵包房門前寬大的停車場,在牆角那兒折向上,把變形的一截上身和頭部清晰地印在牆上。

     憑那鍥而不舍的步幅和牆上清晰的頭形就知道,又是迪拉維諾這個老家夥。

     才淩晨六點多,麵包房大門緊閉,“八點鍾營業”的白底紅字牌子醒目地掛在窗戶裏,可迪拉維諾好像根本不在乎這塊牌子的存在。像往常一樣,他站在那輛紅色的皮卡旁邊,時不時溜達一圈,固執地在停車場上踱來踱去,不會走出離他的小卡車十米左右的距離,然後又走回皮卡旁邊,仿佛在畫地為牢,圈劃著他的無形的氣場,像極了中國民間說神道鬼的故事“鬼打牆”。

     認識這家夥已經快三年了。他到麵包房來買麵包的時間,離開門時間差得太遠了。周圍的鄰居們曾經提醒過他幾次:以後別來這麽早,麵包房要到八點才開門呢。可他似乎是非常健忘,又或是他的時間很奢侈,時間有的是,不值幾個錢,可以大把大把地撒在麵包房的停車場上。下次依舊是早早來到麵包房門前,每次都在停車場裏把他那輛小卡車停在同一個位置,然後開始他像神經病人一樣的踱步。

     懶得再跟他囉嗦了。

     麵包房北邊是一家雜貨店,再往北,是個把在街角上的小小餐館,提供咖啡、熱巧克力和一些單調而油膩的食物。小飯館開門很早,每日清晨,小小的飯館裏居然人頭湧湧,擠滿了已經退休的老頭、無事可幹的老太太。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早已經習慣了起早摸黑,現在退休了,還維持著早起的習慣,往往四五點就醒了,叫醒熟睡的老伴,或把熟睡的老伴兒留在床上,輕輕出門,像魂靈,在街上遊蕩。小餐館一開門,他們就迫不及待地鑽進去,一杯滾燙的咖啡就把他們安撫得舒舒服服。最早的話題一定是天氣,東海岸的雪暴,北邊的冰災和大範圍的停電,再就是自己的健康狀態,說不清道不明的病狀,各種各樣的不舒服和痛苦,等待中的手術和冷漠的醫生……又有老朋友過世了。

     鐵板上正在煎炸的食物嗞嗞作響,油膩的煙味在飯館裏漂遊,懸在天花板上的電視屏幕中是令人麻木不仁的新聞:中東的人肉炸彈引起的大火和爆炸廢墟,北韓的金正恩把舅舅給殺了,歐洲經濟的持續不景氣,加拿大關閉的汽車工廠,遙遠的非洲,永遠的饑餓……

     許多人手上都有從隔壁的雜貨店裏買來的刮刮彩票。如果某一天有人贏了一張大額彩票,就會在飯館裏引起一陣激動,贏了錢的那位,就像是母雞下了個蛋,漲紅了一張臉,咯咯驚呼。有人咽不下這口氣奔向雜貨店,飛快地買回一大遝刮票,喀喀喀刮個不停。

     小飯館就像是一顆樹,樹上站滿玩彩票的鳥,要是有一天,這棵樹讓人給砍倒了,那個雜貨店的彩票生意就要一落千丈。

     迪拉維諾有時偶越雷池,走過雜貨店的停車場,到小飯館那邊看看另一個世界的場景。天氣好時,很多人都坐在飯館外邊的桌椅旁,吃著喝著玩著聊著,有人招呼他過去坐坐,他總是擺擺手,一笑置之,然後慢慢走回到卡車那兒去。

     迪拉維諾六十多歲了,和意大利南部的大多數男人一樣,他個子不高,身形矮小壯碩,圓圓的臉,渾濁不清的眼睛紅紅的,好像裏邊還有殘存的酒精在燃燒。最出彩的特征,是他的那隻超大的酒糟鼻子,色澤殷虹,上邊布滿細細的血絲和深深的孔洞。他、老伴,還有兩個兒子,三個家庭,一起住在一個離小城十多公裏外的農場裏。他每星期進城一次,買足供全家吃上一個星期的新鮮麵包,這是他的短途旅行的重中之重,三十多年從未間斷。

     多年前,隻有幾毛錢一條的意式切片麵包,已經漲到了如今的兩塊錢一條,從久遠的年代走來,不知何時,這間小小的麵包房已經變得大名鼎鼎,裏裏外外翻修了好幾次,外觀也越來越漂亮。迪拉維諾對一間麵包房的外形和色彩漠不關心,重要的是,老板托尼的家族,一直經營著這家麵包房。他們家傳的烘烤手藝一代代傳下來,讓迪拉維諾能生活得坦坦蕩蕩,吃著實實在在的意大利麵包。漲價又能說明什麽呢?種子和肥料不是也漲價了嗎?各種農業機械和消耗零件都漲價了,柴油和汽油也漲價了,翻修住宅和穀倉的材料都漲價了,可他種出來的玉米、大豆和麥子也漲價了,更令人興奮的是,腳下的數百畝農地,當年他爺爺花了兩萬塊錢買的這片農場,現在已經價值連城,足以讓他之後的幾代人高枕無憂。

     迪拉維諾像許多意大利人一樣,對意大利式麵包的癡迷、渴望和挑剔,近乎於病態。他麵目祥和、與世無爭,如果說還有一爭,那就是比其他人更在乎、更沉醉於“梅特羅”麵包房的存在。他覺得,這個他賴以生存的世界裏,有了“梅特羅”麵包店,讓他幸運之極、受寵若驚,簡直是上帝對他的眷顧和救贖。他操勞一生,餘生中仍可以受用世界上最新鮮的麵包。嚴格來說,這已經不是一種生活習慣了,而是一種充滿人類尊嚴的高尚境界,一種痛痛快快呼吸最清潔的空氣、喝最清潔的水的境界,這種境界,對世界上大多數國家中生存的人民家來說,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得的窮奢極侈。

     一條剛出爐的麵包,麥香撲鼻,焦黃金脆的表皮微微開裂,露出鬆軟白皙的內裏,想象中,一口咬下去,麵包皮碎裂塌陷的同時,鬆脆的皮屑迸起,有時候竟然會彈跳到眼皮上!哢哢作響令人愜意非常,那麵包皮碎裂的聲響和口舌快感,無異於春之萌發、大湖冰裂、候鳥歸巢。迪拉維諾可以像在湖邊上被人喂食的候鳥一樣,一塊塊兒吞進原味兒的麵包,不需要任何佐餐的黃油果醬奶酪火腿片醬牛肉。這才是享用最新鮮的麵包的最高境界。那些小餐館裏的人,烘烤著陳舊的麵包片,在上麵塗滿各種廉價的油脂,再夾進些來源和質量都不清不楚的肉片和奶酪,就以為他們在進行一場盛宴,真是愚不可及。

     太陽逐漸升高,迪拉維諾和他的卡車投在地上和牆上的影子慢慢地縮短,麵包房的牆上已經沒有了迪拉維諾的影子。他靠著皮卡,地上的影子變得很滑稽,他靠在車頭上的時候,皮卡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個火車頭,他站在車尾的時候,影子看上去像是一隻鞋,嗬嗬。時間緩慢前行,地上的影子不斷縮短,影子的形象也在變換著。

     他為什麽不能像個正常人那樣,在七點五十左右到達呢?在一個沒有牢籠地方,他卻刻意、或者說,寧願,去營造一個幻象一般的籠,像一隻籠中野獸一樣,在裏邊左右奔突,樂趣何在呢?

     在他自己製造的一場漫長的等待中,他為什麽不像一條魚一樣,遊進熱氣騰騰的小飯館,融匯於同齡人的高談闊論?

     或許,迪拉維諾正沉浸在一種戲耍時間的遊戲,而真正令人振奮的一刻正在慢慢趕來。他的耐心如同史前世紀的冰川,以不易覺察的速度,慢慢融化,消失於無形。往往當他對自己的籠中漫步忍耐到了極限時,對幻象中麵包的色香味的渴望也到了極限。這時他的喉頭明顯蠕動不止,咽下忽然增多的唾液。正在這個艱難的關口,麵包房開門了,如同天幕開啟,金光四射。才明白,他的漫長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刻的進入。進入麵包房這一刻,絲毫不遜於公元9世紀阿拉伯人馬蒙首次進入埃及大金字塔;虔誠的藝癡們不遠萬裏、進入大英博物館和盧浮宮;蒙麵大盜進入國家金庫。

     每次進入麵包房,他都像是第一次進入那麽傾心投入,去品味、體驗和見證那個激動人心的瞬間。

     那是店內的麵包陳列極為齊整的一刻,是沒有一條麵包被觸動、撫摸和挑選的一刻,是爐溫尚存、麥香四溢的一刻,是寵辱皆忘、幻海神遊的一刻。貨架上的條條麵包似乎有了生命,像育嬰室內一個個呱呱墜地的待哺嬰兒。迪拉維諾小心翼翼、舉重若輕,他抓起一條條麵包,小心放入隨身帶來的一個藤條框中。藤條框裏鋪墊了一塊紅白相間的細麻布,他用這塊布輕輕蓋住那些麵包,像是為嬰兒蓋上了一床被子。

     飯館裏的那一大群人說說笑笑的,把小餐館裏的海闊天空帶進麵包房。他們隨手抓起各自需要的麵包,貨架上的麵包立刻淩亂了,橫七豎八、肚皮朝天,就像沉靜的盧浮宮裏立刻充滿旅行團隊,導遊揮舞著小旗子,嘴裏喋喋不休,遊人拉幫結夥四處照相。人們把麵包重重摔在櫃台上,開始付賬。迪拉維諾覺得,麵包一定像嬰兒,在哭。他禮貌地和人們打了招呼,走出麵包房。

     春秋交替,冬夏輪回,忽然驚覺,好久沒見到迪拉維諾了。

     聽別人說,去年冬天,狂風卷著白毛雪,襲擊了這一帶。迪拉維諾買完了麵包,駕車回家,在荒涼無人的雪野上,突然神秘地受到一群饑餓的大鳥的襲擊。它們大概嗅到了麵包的香味兒,自空中俯衝而下,輪番衝擊著小卡車的擋風玻璃。慌亂之下,迪拉維諾的小卡車失控滑出路麵,頭朝下,一頭栽進路旁的排水溝,車身呈九十度直立在雪溝裏。人們發現他時,還發現了被拋出車外的麵包筐子,裏邊所有的麵包被鳥和田野上的小動物一搶而空。迪拉維諾是死是活,就沒人知道了。

 漸漸淡忘了這個段子。一日清晨早起,早霧垂紗,街空如野,開車路過“梅特羅”麵包房,遠遠看見一輛嶄新的皮卡,停在以前迪拉維諾停車的那個車位上,一個男子的身影在旁邊躑躅。一下子急急刹住車。

 嗨!迪拉!真是你嗎?

 真是迪拉維諾。他轉過身來,笑著揮揮手,手臂平伸,好像是在撫摸什麽。他用另一隻手指指那隻肩膀,又搖了搖手,大概是說,肩膀廢了,手臂不能再高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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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老男 回複 悄悄話 好文。人物描寫猶如肖像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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