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上了點兒歲數的人好像互相都認識。
都是在這塊地皮上活了幾十年的人了,戲耍的童年和發呆的少年,精力充沛的青年和艱辛疲憊的中年……他們互相之間的存在就像後園的一段籬笆、前庭中的一片草地一棵楓樹一樣平淡自然、毫無懸念。
小鎮上的時間充裕如海潮,源源不斷奔湧而來,光陰像石間溪水高空流雲,不為人察覺、不經意間悄悄消散,終於有一天,他們不約而同,坐在一間小小飯館外邊的那幾張木頭桌子旁邊,一杯咖啡一張報紙就能消磨一個長長的早晨。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基斯第一次走進那家街角店時,小店的店主不由得暗叫一聲:好精幹利落的老頭子!那天,他頭上戴著一頂多倫多藍鳥隊的棒球帽,雪白的襯衣 和短褲,足凳白色球鞋和短襪,目光如炬,一簇小板刷一樣濃密的胡須蓋住上唇,麵色紅潤,聲色沉厚,氣色極佳。從那天開始,他每天到來這個街角小店,買上一 份報紙,一包香煙,幾張彩票,然後大步流星轉身而去,哪裏看得出他是個近七十歲的人。
基斯我行我素獨往獨來。大概以前曾經做過一家大公司的主管人物,多年前的那股子讓人生厭的傲勁兒依然時不時掛在臉上。譬如他如果在街上遇見熟人朋友,人家盛情地問候,可基斯卻脖子梗梗的,淡淡的眼神朝下,眉頭上揚,頂起腦門子上一層層一劃劃深深淺淺的抬頭紋。
有一次,基斯在街角店裏排隊,前麵的顧客正在買一雙拖鞋。他聽見打銀員的報價,竟情不自禁地隔著好幾個排隊的顧客高聲叫喊:別在這兒買啊!那玩意兒在一元店 裏花一塊錢就解決了。店主大怒,要轟他出去,連那個顧客也說,我現在就要在這買。基斯很委屈,竟然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麽。
不知何時起,基斯牽著一條癭瘦的小黑狗走上街頭。那隻狗隻有一隻貓大小,見到行人和狗就激烈興奮,毫無教養地舍命撲上去,行止極為惡劣。基斯說,這是別人送給他孫子的聖誕禮物,聖誕節剛剛過,就成了他孫子送給他的禮物了。
孫子酷愛NBA湖人隊的超級球星科比 · 布萊恩,於是這隻狗的名字就成了科比。科比除了睡覺,根本沒有一刻安靜功夫,這個德行讓基斯火冒三丈,可它在基斯的大叫大嚷中,時不時歪著頭看看基斯,在他腿上蹭上兩下,立刻就澆滅他的火氣。
一個漫天飛鵝毛的雪天,基斯牽著科比走進小店,依舊是一份報紙,一包香煙和幾張彩票。店主見科比由黑變白,像是渾身裹了一身白白的麵粉,一時見憐,動了惻隱 之心,給了它一塊兒老婆剛做好的醬牛肉。科比大概是吃狗糧長大的,從未消受過人間美味兒,竟吃得團團旋轉,渾身發抖。這個奇特的食物反應從此長期滯留在科 比的腦子裏,每次基斯牽著它路過這個街角,它都要掙紮著撲向小店,轉上幾個圈,渾身亂抖上一陣,鬧得過路的行人常常問基斯,這狗是不是病了。這事讓基斯感 到很沒麵子,因為科比回家後曾經大發雷霆,拒絕再吃它的狗糧。他甚至偷偷問過店主的老婆,那要命的醬牛肉是怎麽做出來的。
慢慢的,基斯和科比的比例好像出了點問題。基斯的尺碼好像變小了,而科比大概是吃了人間的醬牛肉的緣故,忽然像氣吹的一樣,幾下子就變成了一條大黑狗,毛色 油亮,走起路來挺著筋肉發達的前胸,傲視周圍大大小小的狗,很有點兒基斯的家風和遺傳。隻是一到了小店門口,驕傲的科比就變回老樣子,旋轉上幾圈,渾身發 抖。每次見到小店主,它都站起身子,想去舔店主的臉。店主扭頭躲開,它就叼住店主的一隻耳朵擺弄一番,店主任它玩耍,心裏隻希望它別把耳朵當成醬牛肉了。
基斯不光是比例變小了,那份傲氣也蕩然無存。人們每天早上看見他牽著那隻巨大的狗散步,沒有了那份超然和悠閑,他在強大的科比的牽動下,有點兒踉踉蹌蹌。科 比依然沒有多少教養,隨意撲向過路的人和狗,寂靜的小街上一片恐怖的鬼哭狼嚎。基斯像一個鏈球運動員,咬牙切齒拚盡全力,拚命扯住那根鏈子,才能製止強大 的科比的惡作劇。
基斯曾三次把科比送進狗學校,但第二天總是準時收到學校打來的電話,讓基斯把狗弄回家去。老師說科比生性暴烈,無視校規,拒絕上課,還在學校裏大打出手,甚至肆意騷擾異性,令人無法容忍。
科比先後被三家學校驅逐後,更加狂妄,居然有了王者風範,對周圍的狗看都不看一眼了,隻是見到小店主依然發抖,等候一塊人間美味,看來真是本性難移。
一天,基斯來到店裏,依然是報紙、香煙和彩票。店主覺得有什麽事不對頭了。他隔窗望去,平日裏科比總是被拴在門外邊那個巨大冷櫃的門把手上,今天那兒卻是空空蕩蕩。科比呢?
在後院裏玩呢。我牽不動它了。
基斯的聲音有點有氣無力。店主抬頭仔細端詳,吃驚地發現,基斯竟然悄悄地老態橫生。店主下意識看看鏡子裏的自己,驚異地在自己引以自傲的黑色毛發中發現了白 色的胡須。基斯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他沒發胖,身段依舊挺拔,但臉上橫橫豎豎的溝紋演示著某種隱秘的滄桑,連眼袋上都布滿細密的年輪。
從此他踽踽獨行,沒有科比相隨,基斯好像一下子變得對這個小鎮無足輕重,就像將軍沒有了士兵,賽車手失去了車輛,流浪漢沒有了那隻大大的背囊。一種無枝可依的飄零,讓基斯這片秋葉正在失去燦爛的色彩。
忽然一日,一個壯漢把一輛巨大的卡迪拉克皮卡停在小店門口。副座的門打開,竟然是基斯從車裏走了出來,讓人唏噓的是,他手裏多了一根拐棍。
幾天不見,基斯竟變得兩腮深陷,臉色泛青,脖子上多了很多豎向的皺紋,看去像是一截用來發蘑菇的青杠樹幹。基斯消瘦多了,整個人比以前小了一圈,他穿慣的短褲顯得肥大無比,裏邊伸出兩條細瘦的小腿,插入同樣顯得有點大得臃腫的運動鞋。
店主驚問:基斯,你怎麽啦?
基斯說,上星期他兒子帶他去醫院檢查,查出了喉癌。醫生不許他再抽煙,可香煙已經伴隨他半個多世紀,哪能輕易放棄。他兒子在車上等他,他小心翼翼地把煙藏 好,不想讓兒子看見。店主死盯著那根拐棍,腦子裏心裏一陣惶惶:他從基斯身上感到陣陣生命消失的寒澈,又一個老煙客就要消失了,生意真是越發難做了。
基斯,科比呢?
送到我兒子家去了。兒子上班很忙,白天隻好把科比用鏈子鎖在車庫裏,任它咆哮。好在房子離鄰居遠,要不然就有人報警了。兒子喜歡打獵,有時開玩笑把獵槍對準 科比,精準地瞄著,科比哪知道這根棍子的厲害,上去一口咬住槍口,和兒子撕扯。店主想,用不了多久科比肯定就變成狼了,一定要把基斯的兒子一家都吃掉。
出乎意料,基斯開始兩包兩包地買煙,而且,他買彩票的數量直線上升——幻想用六合彩的巨款來攻克癌症?不知他心中隱藏了些什麽樣的不可言說的秘密和期望。小 店主喜上眉梢,又轉而憂心忡忡。喜的是來了雙倍的生意,憂的是不定哪一天,財神爺的回光返照一閃而過,基斯永遠從小店裏消失。基斯大概是大徹大悟,視死如 歸了。上帝那邊已經準備就緒,天堂的床鋪已經鋪好了。
店主問他,醫生是怎麽安排的。基斯說,再過兩個星期,他就要去做手術了,然後就是緩慢的恢複。他的話音輕緩,但把“恢複”兩個字說得很重,仿佛那時他又強壯如初,可以牽著已經碩大無比的科比,到小店裏來討醬牛肉吃了。
酷熱的夏天轉眼就到了。一個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日子,氣溫高達四十多度,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裏肯定是如湯煮,基斯和店主熱得根本無力把扇搖了。
基斯又出現在小店裏,如常買了一份報紙、兩包煙和幾張彩票。高溫似火的日子,他居然穿了件悶悶的厚夾衣,麵灰如土,雙目散淡無神,那簇濃密的板刷似的小胡子 不見了,暴露出塌陷的上唇——原來他的牙齒已經沒了。他的頭頂光光的,沒有幾根頭發了——似乎是做了化療的結果。頭上一頂英國足球超級聯賽中英格蘭隊的帽 子,空空蕩蕩懸浮在頭頂上,好像並不隨著頭部統一行動,而是自行旋轉,像有些教堂頂上的大公雞風信標。兩條變得很細的雙腿上套上了一雙厚厚的白色長筒襪, 不知道是不是英格蘭隊守門員的行頭。
基斯在自動提款機那鼓搗了很久,機器嘟嘟鳴響,銀行卡被提款機一次次無情吐出來。他無望地轉過頭向店主求援,目色迷蒙,嚅嚅自言自語:怎麽會這樣呢?我每天 都用這張卡啊。店主連忙走過去,幫他重新過完一遍輸入程序,引導他想起了密碼。看著一張張紙幣唰唰飛出,疊放在取幣口裏,基斯如釋重負充滿感激。
店門忽然大開,隆隆的暑熱隨著一幫光著上身、提著滑輪板的半大小子和一群半裸的姑娘湧進來,湧向飲料冷櫃。吘——這裏的冷氣真是太舒服了……基斯好像被這股 強烈的生命熱浪席卷,有些站立不住,像旋風中一片孤葉閃在一旁。店主好心的說:這麽熱的天,你別自己出來,要是中暑了就麻煩了。
基斯說,他其實很喜歡酷熱的感覺,但如果你生了很嚴重的病,就不會喜歡這一切了,暑熱隻會攪得你心如湯煮。
小店主剛要表示同情,門又被推開了,一個體態有基斯四五倍的超級胖子擠了進來:吘——我車裏的空調壞了,我馬上熱要死了……這裏真是太舒服了!
基斯強睜開渾濁的眼,羨慕地看著超級胖子,他顯然已經覺得,自己快要在小店裏凍死了,他在強大的冷氣機下冷得渾身顫抖,想要奪門而出,卻偏偏被胖子擋住去 路。他使勁全身的氣力喊出兩聲,卻怯弱得剛剛夠胖子聽見。胖子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基斯那身厚實、密不透風的裝束,他張大嘴喘著粗氣,移動肥大的身軀,給基 斯讓出一條窄窄的通道。
那群火辣半裸的年輕男女滿手舉著冷凍飲料和冰淇淋蜂擁而至,竟毫無禮貌地搶在基斯前邊,一陣熱帶風暴一樣衝出小店,登上滑輪板,飛快地消失在四十多度的大街上。大街上烈日當空,曬得世界一片灰白,遠處的樓房在熱浪中顫抖,連一輛過路的汽車都沒有。
基斯推門出去,慢慢走回家。小店主悵悵地看著,他的背影慢慢飄忽起來,顫抖起來,沸騰起來,身上的顏色越來越淡,和地麵的灰白色越來越接近了,熱浪升騰,基斯的身影最後隻剩下那頂英格蘭隊的帽子……但願他走回家之前別融化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