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偶感——讀摯友贈書《伶人往事》

    一恍惚間，飛飛歲月，時間沙塔，又崩一角。
    身困北美大陸，轉瞬間，十五載矣。除卻張持一屏生意，掙得家中衣食茶水，實是一事無成。隨著癡齡日長，悠悠往事如煙，功名之心逐日淡漠，倒也自比閑雲野鶴，望斷眼下山河。

    無盡閑散日裏，隻將些剩餘的殘興餘致，尋得些紙筆，胡亂記下，又將那隻相機攜到衰草荒蕪、蒼林厚影之處，胡亂按下，拾得些嵐紗春霧、飛瀑夏雨、殘破秋風、利刃冬淩。
    那日裏摯友來訪，從國內攜來一書相贈。這年景，贈金贈銀者有之，贈房贈車者有之，贈書者，鳳毛麟角也。展卷視之，章詒和之《伶人往事》。一本關於成名於三 十年代在五十年代光焰四射達到巔峰狀態的一代京劇名伶們的命運之跌宕起落、生涯細碎、喜怒哀樂，一本寫給不懂、不看、不聽京劇的人看的書。
    一書讀罷，撫案無言，看了又翻，翻了又看，頁紙翻飛間，一串如雷灌頂的姓名如影如形，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尚小雲、楊寶森、葉盛蘭……一個時代的影形隱隱浮現。
    過去五十年，精致如雕梁玉砌、嬌嫩如晨露花蕊的中國傳統精英文化被粗暴踏碾成泥，藝術家看似風流倜儻，實則脆弱如玉，他們毫無設防，對藝術以身相托，一旦失去人生舞台，揮灑自如、響喝行雲即刻間變為六神無主、上下浮沉。一代名伶，平日裏看似浮浪人生，沉醉於一餐一茶，陶然於香膚美色，把玩於金石書畫，挑剔於俗常享受，任性於弱點缺陷。七情六欲，聲色犬馬，滲於衣食，透於住行，習焉不察。
    不經意間，細碎生活塵事積累，化為虛無縹緲、不可觸摸的藝術蘊涵積澱，平素裏的細細咂摸，津津品味，轉化為山崩地裂般瞬間熾熱燃燒的藝術爆發。
    世上從藝者，得其道者，鳳毛麟角，失意者眾，本不為怪。又有克盡移山之苦力，攀上巔峰者，以為苦盡甘來，豈不知一旦運數旁移，或一招不慎，便是禍從天降， 彈指間灰飛煙滅。四大名旦，四大須生，都是功德圓滿、指點江山之輩，按理說已是眾星捧月，根係深廣，然而在中國，大路小路都是步步驚心，刀尖舔血，僅僅是 日月河山之篇稍有翻動，便是廣廈崩塌，聲名掃地，血流成河。
    藝術巨匠尚且如此，我等無名小輩，顛沛流離，浮升沉降於無邊苦海的波峰浪穀之中，實乃生命途中之晝夜輪換、寒暑交替，無可為怨也。
    遙想當年，查立躬耕藝園，一時間春枝早放，風雨飄搖中，無法把握運程命理，輕易放棄收獲之地，離國而去。失策否？然也，否也。自問半生，遠離是非之地，孤舟蕩漿，酒色笙歌，大漠孤煙，海天一色，玩也玩了，看也看了，走走停停，最終落到加拿大這隻孤荒之島，本想暫且歇息，蓄精儲力，再次前行，卻架不住這次扶妻攜子，衣食無著，一路走來，隻得熄了才情夢想，做起了一盤生意，也算得是有失有得。
    獨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萬遭。卻覺得從未空走，一路上少了大紅大紫，大富大貴，但點點滴滴，接得住的，都是收成。應該是：獨自走，未成道，曆盡了千遭 萬遭。當年，章詒和書中的主角們，名聲如此顯赫，出手如此闊綽，生活點滴如此精致，一時間享盡浮華半世，夜宴笙歌，美女如雲，紙醉金迷，已經是世上沒有白 走一遭……
   《伶人往事》真真是好書一本，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