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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家家的二奶》(六)

(2012-08-08 22:59:15) 下一個

    餘適腳步拖遝,慢慢走進那條黑灰色的胡同。殘破的牆頭被逝去的年代磨圓了棱角,街道似乎更窄,院牆也不似儲存在腦海的記憶中那麽高。終於看見了阿夏家的院門。
    這套院子大概在大清朝時是個不小的官宦之家,大門做得很氣派,門頭上有三層鬥拱挑出,以前上邊還有手繪的燕京八景呢。人字坡頂上鋪了青瓦,起了瓦當,瓦當圖案都是秦篆福祿壽喜。
    餘適遠遠看去,這道當年威風八麵的大門樓,仿佛矮小邋遢了不少,燕京八景被文革時期的紅衛兵用大紅油漆蓋了。大紅漆如今退了色,起了層,爆裂剝落,能看出下麵的燕京八景裏這邊一株楊柳,那邊一片宮闕。整個門樓一幅頹喪之態,沒人再想著去打磨打磨,重新漆一下。
    門頭上的瓦條看上去還算齊整,卻長著東一叢西一叢的衰草,大概這門樓頂上的瓦縫裏沒什麽營養,那些草長得不黃不綠的,歪歪倒倒。門腳兩側一對兒石鼓依然還在,上麵精雕細刻的銘文和花樣早已模糊不清。以前那道高高的門檻被人鋸掉了,大概是大雜院裏騎車的人越來越多,推進推出不方便。餘適記憶中的那道門檻威風凜凜,上麵鑲著一條厚厚的黃銅條,被院子裏的孩子整日騎在上麵玩兒,磨得鋥光冒亮,透著抱殘守缺、倒驢不倒架的清末貴族的氣派。

    到了門口,餘適猶豫了:他出國前阿夏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不錯的開端,二十年下來,她那麽好用的腦子,現在應該是個千萬元戶了吧,肯定是豪宅名車大莊園了。但他知道,這院子是她們家的祖業,她母親還會住在這兒嗎?

    這套院子原來是李家的祖業。位於老北京的六九城腹地,西單裏邊的那些老胡同裏。雖然看著破舊不堪,裏邊生活設施極其簡陋,大雜院裏又住了很多人家,十多戶人用著兩個水龍頭,兩個廁所,但在如今地價飛漲的北京,一旦有開發商看上這塊地方,就要值了不得的價錢。
    滿清倒台時,阿夏她祖爺爺輩兒靠著祖上傳下來的宮廷文物,瀟瀟灑灑過了一輩子,臨了,把一座空宅傳給了阿夏她爺爺。
    解放了,她爺爺腦子挺好使的,趕在所有物產都要交公之前,把院子裏除了她們家住的一套中院北房以外的所有房子都賣給了國家,算是從祖業中摳出一點兒現錢,文革中也沒被革命群眾、街坊鄰居當成封建皇族的孝子賢孫,踏上一萬隻腳。
    後來這院子成了大雜院,搬進來很多各個階層的人家,文革中家家戶戶都起了奇形怪狀的廚房。說是廚房,其實就是個炒菜做飯用的小棚子,隻能容一個人在裏邊,多數的連門都沒有。
    傍晚時分,家家都在擁擠的院子裏煎炸烹炒,張家嗆鍋的蔥剛扔進油鍋,李家的醬爆牛肉就該起鍋了,誰家吃什麽,大家都知道。
    困難人家又在院子裏釘了雞籠子、兔子籠子和鴿子籠子,天上地下,處處飛禽走獸。各家各戶的自行車橫七豎八地插在院子裏每個縫隙當中,到了晚上,各家都推回自己屋裏。餘適第一次到這個大雜院來的時候,就是這麽個景兒。

    餘適就這樣呆呆地站在院子門口。院子裏隱隱傳來小孩兒們銀鈴般的笑聲。一個小蜘蛛從門樓上放下一根絲,輕輕地落在餘適的耳朵上。他抬頭看了看,那根絲是從一片瓦當上放下來的。瓦當上的福祿壽喜隔三差五地殘缺了,像老人缺了牙齒。
    餘適用手掐斷了蛛絲,提在手上。蜘蛛大概覺得有點兒不對了,飛快地收絲,爬了上來,到了餘適的手指上。餘適甩掉了蜘蛛,側身走進院子,向左行繞過影壁,啊呀呀,這小院兒已經擁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快沒了。
    他三繞兩繞,終於見到了那一排矮矮的北屋。

    那個深藏在記憶中的深藍色的淩晨,北京城在清冷的灰色中安睡未醒。前一天餘適接到阿夏的電話,約他後半夜到她的小屋來,早晨再一起到學校去。
    餘適猶豫了,他知道阿夏的意思。他推說晚上他在學校裏有個講座,完事了都十一點多了,沒法過來,可阿夏不聽他的,把電話掛了。
    餘適隻好半夜如約而來,他輕輕推了一下院門,三寸多厚的大門虛掩著,院門沒鎖!他潛到阿夏獨住的那間北屋門口時,門悄悄地開了,阿夏身上幾乎隻掛了個零頭,頂著一頭亂發,掀起門簾,把餘適放了進去。
    餘適本來還想了一肚子的夜話,沒想到阿夏竟然直截了當、一絲不掛地迎接他。什麽都沒法說了,他倉皇溜進那床溫暖的浸透了阿夏體溫和體味兒的被子,他冰涼的身體和阿夏柔柔軟軟、溫溫暖暖的身子貼在一起,弄得阿夏禁不住嗷的一聲冷噤。

    沒有序曲和溫存,一場地老天荒的狂野碰撞爆發。
    那床被子就象火山上最為脆弱的那層地表,在下麵湧動的,是他倆荒蠻原始的扭動和纏繞。如同那上下躁動、還沒有噴發的火山,熾熱的岩漿、煉獄中的欲火在地表下亂流,浩浩蕩蕩地尋找著最為薄弱的突破點。
    地殼終於破裂,那床薄薄的被子飛到一邊,阿夏的身體劇烈抖動,她忽然彈坐了起來,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餘適身上。她全身痙攣著,氣喘如 牛,餘適在她的亂發中隱隱約約看到一張像電影上的吸血鬼一樣的臉孔。他承受著她深深的吸吮和柔軟的盤磨,他知道阿夏要把他身上所有的體液都吸走,把他的五髒六腑都拿走。
    簡單極了。他們都忘了換換別的姿勢,一部貝多芬的傳統而經典的《命運交響曲》:當當當當。

    阿夏在狂野的聳動中忽然一陣僵直,她飛快地抓起一床被子,團揉在她和他之間,把臉深深地埋進去,骨象畢露的脊背陣陣抽搐,讓那團被子靜靜地吸入她瘋狂爆發的高亢快感和徹底的釋放。她怕近在咫尺的家人和鄰居們聽見她抑製不住的狂喊。
    餘適大病初愈一般癱軟,阿夏如一段蛇身纏繞其上。窗外天色微明。他倆緩緩沉入幽深無底的暖暖黑暗中,餘適的意識漸漸模糊……
    窗外“嘩嚓”一聲悶響,是在門外很近的地方的動靜!餘適醒了:怎麽了?阿夏的聲音懶懶的,像是從深邃的空穀中傳出:討厭……大公雞又把我們家的蜂窩煤給蹬倒了……
    天已大亮。阿夏忽然醒來,她揉著惺忪睡眼:唉呦!餘適你快起來!晚了!壞了,滿院子都是人,你怎麽出去啊……
    餘適忘了那天他是怎麽象個老到的殺手一樣,避開所有的人,從作案現場蛇行而去。這麽多年過去,他現在又站在這間小屋前麵了。       

    叔叔,您找誰啊?

    一群小孩兒圍住他問,一大堆眼睛,齊刷刷盯著他。餘適低頭一看,謔!一個地攤兒,上麵擺滿了鍋碗瓢勺,連菜都切好了,過家家呢!
    阿夏阿姨還住在這屋嗎?
    誰是阿夏阿姨啊?一群小腦袋像撥浪鼓一樣瓜齊齊搖動。
    誰住在這兩間房裏啊?
    是徐奶奶。徐奶奶!您家來客人了……孩子們一窩蜂圍住北屋的門,尖脆的童聲交雜在一起。門開了,阿夏的母親徐奶奶坐在輪椅裏,探出頭來:
    誰啊?強烈的陽光眯了她的眼,她手搭涼棚看著餘適。
    大媽,我是阿夏的老朋友,剛從國外回來,這麽多年了,也不知她現在在哪兒住了,找到這兒來碰碰運氣,沒想到您還住在這兒……

    阿夏前幾天到深圳去了,今天晚上就回來……

    這麽多年了,她的公司還在深圳嗎?

    早搬回北京來了,但是她的印刷廠在深圳……

    在深圳有印刷廠?阿夏這些年果然玩兒大發了。帶著自己的印刷廠的廣告公司規模一定很大了。深圳的印刷業都是集團化經營,是全國印刷成本最低、印刷質量最好的地方。阿夏果然好手段!
    餘適跟老太太寒暄了一陣,謝絕了老太太讓他進去坐會兒的請求,說他晚點再回來,如果阿夏回來了,就讓她等著。
    他走出這個院子,喘了一口大氣。他忽然想,阿夏這麽大的基業了,為什麽還讓老太太住在這麽個窩窩囊囊的大雜院兒裏呢?他想象著,阿夏開著她的名牌車,住著闊大的豪宅,卻把老太太仍在這個破敗的宅子裏。

    二十年逝去,人過中年,見了麵能說些什麽呢?讓阿夏這個當年在那個業餘技校聽餘適講課的學生,看著當年雄姿英發、從最好的大學請來的年輕老師,餘適,在國外混得無聲無息、卷縮在地球的一個角落?
    餘適發現,在公司的辦公室裏,沒人來打攪的時候,他最近常常獨自靜坐發呆,什麽都不想去幹,連老板打來電話都不想接,任由留言機說著自己不在辦公室的謊話。自己輕輕歎息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奔五去的人了,宏圖大業早已煙消雲散,壯誌未酬。沒有了具體目標的人開始迷惘,由事業心壘起來的堅強堡壘開始慢慢風化、碎裂、坍塌。他從來沒想到,現在的自己,心滿意足地扮演著一個大公司裏的小人物,幹著老板撥一下動一下的活兒,像一隻棋子兒,掙著一份還有人羨慕的工資,竟有點兒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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