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適大學畢業那年,因為成績優異,留校當了老師。打那時起,他就像換了個人,好像當年混跡在黑燈舞場裏的事兒隻是一場遙遠的春夢。他像是要到西天取經的唐玄奘,息了凡塵百欲,一心要成正果了。
大學的圖書館成了他要取真經的西天極樂世界,他在裏邊一泡就是一整天。托福考過了,大家都說GRE不好對付, 他輕而易舉地考過了,連國家教委公派出國人員的英語測試EPT也順帶著考完了。
那年夏天,北京的天氣不是一般的熱,後海的水都蒸發下去快半米了。學校裏平時在校外撈外快的資深教師們,看著窗戶外邊熱氣蒸騰的街上,遠處的樓群熱得顫抖不止,全都打消了出去授課的念頭。慘白的陽光像一層霧,蒙在一切它能呆在上麵的物體上,無情灸烤著整個北京城。
那個年代,大家都還停留在騎自行車趕路的階段,這麽炎熱的天,要鬧出中暑的事兒來,就得不償失了。正在這節骨眼上,一個業餘補習學校到學校來聘教師,主講市場營銷,因為沒人願意去,這個差事就落到了剛留校的年輕教師餘適身上。他算了算,幾個月下來,還真能掙上不少外快,就答應了下來,冒著酷熱,每天騎著自行車掙外快去了。
他就是在那個補習學校講課時認識了李維夏。大家都叫她阿夏。
當時他還納悶兒:北京人裏邊,很少有小名叫阿貓阿狗的人。後來阿夏告訴他,她母親是從上海嫁到北京來的,小時候父母和奶奶都叫她阿夏,街坊鄰居和學校的同學也就跟著叫開了。
阿夏身材挺出眾,舉手投足很有女人味兒,像多數的北京妞一樣,眼睛稍嫌小了點兒,顴骨稍嫌突出一點兒,臉盤子稍顯扁平了點兒,皮膚稍微糙了點兒,還有幾顆淺淺的小麻子,嵌在兩頰上。總之,說到哪兒也算不上漂亮女人。
那個班上所有的學生都是在各個企業裏有了點資曆的人,都是文革後期初中畢業就進了工廠、企業,沒有高學曆,年齡當然比他們的小餘老師要大上幾歲,阿夏也不例外。她在一家廣告公司裏已經幹了好些年,已經混到了在公司裏說話有人聽的位置了。
餘適的人緣挺好,幾下子就跟這些年齡比他還大上幾歲的學生打得火熱了。那些個在社會上混了好幾年的男學員們,抽煙喝酒都把他叫上,已經把他當成了小哥們兒,女學員們也開始象小大姐似的,跟他開起玩笑來,隻有李維夏沒和那幫女學員摻乎著和餘適逗樂,常常一下了課就走了。
小餘老師,有女朋友了嗎?
……沒有啊。怎麽著,是要幫忙給介紹幾個?
就從我們中間挑一個吧。找個小姐姐也挺好的,知冷知暖的有人疼啊。
真是人多勢眾啊,姑娘們想看看小餘老師有多尷尬。
一個?一個哪夠啊?
哎喲……那幫姑娘沒想到,小餘老師居然是個二皮臉,什麽都不在乎。
那你想要幾個啊?
我?多多益善啊!不就是女朋友嗎?一輩子就攤上一個,多沒勁哪。餘適知道她們搗亂,一點也不示弱。
是不是來者不拒啊……還是得講點質量吧?
上帝造人那會兒,隻分了男女,沒聽說過,還有質量這麽一說啊……
姑娘們都傻眼了,一屋子男學員鼓掌、敲桌子,哈哈大笑。
“咣當”的一聲,教師的大門被人用力摔關上了。餘適張望了一下,是李維夏走出了教室。
餘適以前在花叢裏飛來飛去,像隻蜜蜂,直覺極好,他的腦子可以在瞬間對從一個女性那邊傳來的細微信息,譬如一個眼神,進行過濾、分析,判斷出隱含的語義。
他總覺得阿夏和班上其他的學員不太一樣。上課的時候下麵幾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可阿夏的那雙眼睛有點兒忽忽悠悠的,好像不太琢磨黑板上的東西,老是悄悄地琢磨著他。餘適的目光一迎過去,她的目光卻又躲開。餘適以前是女人堆裏打著滾過來的,可這次卻真是鬧不明白,這個李維夏的悶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有那麽一天,下課了。阿夏和她那幾個鐵杆姐們兒都沒離開學校。
有個姑娘說:小餘老師,今天我們公司發獎金了,我們這幾個姐們兒湊起來吃頓飯,杭州知味觀的湯包!沒忘了您,您也和我們一起去吧。
我?我還有事兒呢。你們那點兒獎金還是留著吧,給你爸買條好煙,剩下的再……
那個姑娘一臉不屑說:一條好煙?餘老師小看人了吧,知道我發了多少獎金嗎?兩千塊呢!
餘適愣了。他當時的工資兩百多塊,加上七七八八的獎金和雜項,也到不了四百塊錢。他看了看其他那幾個在各個企業裏幹得不錯的小姐姐們,幾個人正在那兒談笑風生,聽見那個姑娘發了那麽高的獎金,沒有一點兒大驚小怪的意思。他有點兒懵了,一下子覺得自己比這幫姐們兒矮了一頭。那就蹭她們一頓飯吧。他順從地跟著她們下館子去了。
那天晚上阿夏醉了。
幾個姑娘都說背不動她,請小餘老師幫忙把阿夏送回家,餘適隻好背著阿夏上了公共汽車。
阿夏軟軟的身子靠在餘適懷裏,她頭發上淡淡的香水味兒和女人香噴噴的體味兒混合著鑽進鼻孔,熏蒸著餘適的腦子,讓他有點兒心猿意馬。
餘適留校教書以後,徹底告別了他以往的那種小公雞似的性亂生活。現在,他體內那種久違了的令血流加快的脈動似乎正在蘇醒。
餘適,我沒醉。
餘適嚇了一跳。阿夏清清楚楚地直呼他的大名,沒叫他小餘老師,他一時還有點兒不習慣。
你沒醉?
就是有點兒頭暈。
你們幾個人設套兒,蒙我哪?
要不然你怎麽肯送我回家呀?嗬嗬。
餘適有點兒火了:李維夏!你……
嚷嚷什麽呀!你坐下。阿夏低著頭,憋出一句話,像是一滴雨珠,後麵卻跟著一片滾雷!
餘適,我喜歡你。沒機會跟你說,她們就給我出了這個主意……
餘適一點準備都沒有,懵了。
……可我有女朋友了啊!都快結婚了。咱們別拿這事兒逗悶子,行嗎?
誰跟你逗悶子了,那天你在教室裏還說,你沒有女朋友呢。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這句女人總結出來的古老的格言,從李維夏嘴裏冒出來,著實讓餘適吃驚不小。
餘適,你裝什麽正人君子。你自己都數不清楚你睡過多少女人了吧。我說我喜歡你,跟你有沒有女朋友,有多少女朋友一點關係都沒有。
阿夏的眼神沒有躲閃,直直地盯著餘適。
餘適沒想到她這麽說話。
阿夏幽幽地問:還想得起來一個叫若蘭的女孩兒嗎?我的朋友。
餘適渾身猛地一震:好像阿夏在他脖子上套了一副絞索,他有點兒氣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