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回 亂生死薄狐女增壽 說炎涼事一棄凡塵
說事至此,另話一端。那張夫人桃兒和明月,自張步獲赦,奉旨西征,便搬回沙洲島張府大宅。張府宅第數年間疏於打理,大有頹敗之相,隻是四鄰鄉親知道,張家為嶽州莫知府所害,常來張府前後清掃拾掇一番,才沒有落得蒿草叢生,荊棘遍地。
二位夫人花了銀子,將張府修輯,又有了當年氣派,樓第光鮮,庭院吐翠,花團錦簇,候鳥回巢。又有軍報曰,張大人再次辭了軍職衣錦還鄉,已回到蘭州行轅,不日即可南下返鄉。
張夫人不禁喜上眉梢:莫桂源陣亡,往日恩怨也有個了斷,官人此番回來,可以頤養天年了!不料二夫人明月卻是有些憂心忡忡,臉上勉強笑顏陪著,似有難言之隱。桃兒心中忐忑,再三追問,明月卻跪在桃兒麵前,淚垂雙頰:
夫人在上!明月當年隨家父流落他鄉,一家人被閻羅攝去,陰間閻羅第一殿秦廣王,專司人間夭壽生死,統管幽冥吉凶、善人壽終,接引超升,他曾在生死簿上劃去明月性命,身陷虎口之際,卻陰錯陽差,為張大人所搭救。老父見我與張大人投緣,乃於秦廣王處發願,以老父性命換取明月二十年陽壽。如今大限將至也!明月本狐妖,眼下必返回陰界為狐,若有違命數,必遭天兵天將打上門來索命也!
明月出張大人一子,聰慧過人,日後有將相之命。他生於陽界,不與陰界相通,無法再為狐也,此番逃過一劫。望夫人悉心照料如同己出,以續張家香火。
桃兒大驚失色,要了緊急驛馬,星夜飛報張步,曰:隻有白玉廷可通神鬼,一定請為定奪。誰知白玉廷得知後,竟不言不語半晌,不似從前,似有難言之隱,最後才答應盡力相助。
他修書一封給二位夫人,隻說明月大難之日,要她們在庭中紮竹籬笆四麵,竹子上端鋒利尖削,又在後庭水井四周燃明燭四十九盞,然後麵南而坐,麵前擺了香案,瓜果素酒,燃炭火一盆,將北屋門窗緊固,任他屋外天塌地陷,一概不予理會,萬不可站起觀望。白玉廷自會在千裏之外相助。
二位夫人看了,放下心來,依策而行。
是日午後,忽然黑雲壓頂,簌簌雹落,大如鳥卵,花木盡毀。天邊火閃頻頻,雲端雷霆陣陣。未幾,大雨瓢潑而下,平地水深三尺,奇怪的是,後庭井邊四十九盞青燈居然不滅!
至傍晚,天色暗盡,二位夫人燃燈設案,一盆炭火熊熊,窗外隱隱有人喊馬嘶,似千軍萬馬,自空而入,忽然那屏竹籬笆尖上飆然一射,光亮倍常,耀如閃電!雲中兵將皆傷,血流如注,負痛之聲如裂帛!二位夫人大懼,然謹記白玉廷之言,閉目端坐不出。忽聞後庭之中,有巨物氣喘如牛,斷枝搖木,屋宇震蕩,其勢欲傾。原來有巨鬼無數,高與簷齊,自天而降,於院中輾轉騰挪之際,忽然水井內有強光出,耀眼豪芒,將一眾巨鬼吸入井中!天庭之上,戰鼓隆隆,電閃雷鳴,廝殺之聲,不絕於耳!再過三刻,漸漸靜寂。
翌日,後庭中狼藉滿地,血跡斑斑,越牆而去。夫人令家丁尋跡而去,卻是一片荒塚於滿地蒿草之中。乃於荒塚之前設案,供奉祭拜了,二位夫人相安無事,甚是歡喜。
千裏之外,一夜雷霆閃電,白玉廷在營帳內被閃電擊中而亡,帳內香案被擊為兩段,一場天火,周文遠遺下大量奇書秘藉,焚毀於一旦,海內不傳。張步痛不欲生,收拾遺體時,得書一封,曰:
玉廷初隨蒼狼斬學得播蠱散毒之術,遇文遠公一敗塗地,方知天外有天,橫江之敗,玉廷歸降,有幸學為弟子,得文遠公天工造化,邀神馭鬼,天罡地煞,六丁六甲,是為天下絕學。
天道雖無常,卻序有始終,違天道者,必遭天遣。玉廷數次逆天道而行,陰界都有記載。大渡河一戰,本欲助將軍一臂,戧逆作法,違天道,亂二十八宿,引秋水衝淹石達開五千餘軍,乃大逆不道,陰界閻羅殿內折了陽壽十五年。後來禳神馭鬼,放蠱播毒,皆犯擾亂三界,均以陽壽相抵。南疆庫車之戰,救莫桂源,玉廷再犯天條,邀東風至,又去陽壽十年。事後有地冥神托夢,曰:你屢犯天條,其命不久也!念你行醫,救治無數,尚有盈餘補貼,若再反天意而行,必遭天遣而無赦也!
二夫人明月,陽間壽盡,本應返陰界為狐,此為三界法則。然二位夫人言之切切。將軍欲歸於海內清平,臣不忍之,乃設檀做妖法,聚天地之氣於毫端,以竹為器,擊殺了天兵天將,又設冥鼓於深井,擒厲鬼鎮於水井中,又施“迷光定盞”之術,亂生死薄十餘冊,二夫人之常數,已無籍可查,直至終老。玉廷之古老巫術,邪惡之極,屬十惡不赦。
玉廷死後,將軍可於二指堂舊址建祠堂一座,斂吾衣衾於內,收吾陰魂,盤踞其中,護佑四方八寨風調雨順,也護佑將軍一家安祉,逍遙餘生。
白玉廷再拜。
張步悲尊其言,於飛龍鎮二指堂遺址建白氏祠堂一座,通體為雪白花崗。建成後,朝拜者眾,求醫問病者無不喜笑顏開,無藥而愈,香火日漸鼎盛。自此陽氣日升,陰煞之氣按壓不住。
忽一夜,白氏祠堂內光射牛鬥,引來無數鄉鄰觀看,忽然間,眾目睽睽之下,一條白龍自祠內躍出,騰空入雲而去!夜空中一片電閃雷鳴,白龍大鬧九重宮闕。
玉皇大帝忽然頭疼如割,他出宮闕,俯身下望,眼見雲端上諸神有些收拾不住,乃現身謂白龍曰:汝何來之物,竟敢鬧得九天上下混沌?白龍說在人間行善,靈魂卻在地獄十大閻羅第一殿府冊,似有不公,玉帝乃封了他界下毛神,將它發至閻羅十殿。此殿專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四大部州投生。凡有作孽極惡之鬼,著令更變卵胎濕化,朝生暮死,罪滿之後,再複人生,投胎蠻夷之地。
白龍謝恩而去。
鄉人感其恩,改稱白氏祠為白龍寺。日夜香火供奉,又因古飛龍塔中已有青龍,又改稱飛龍鎮為雙龍鎮,人煙日漸鼎盛。
有詩讚之:
戧逆天條采藥郎,
驚天亂世半生忙。
天兵仗戟奪金殿,
湘勇揮戈護龍床。
鬥法方知池水淺,
恩師點化海無量。
天廷地府都遊過,
化作白龍鎮四方。
話說張步重返沙洲島分水蕩,合家又聚,過回往日清靜,二位夫人體貼如初,張步此番悟禪練道,日日不綴,內力禪功倍長,然每於練到關鍵一刻,通關逾穀之時,閉目間,自覺宇宙混沌,雙目黯濁,周身之氣回旋往複於胸,無有打通之處。他自知,此功練到高妙之處,若俗念難除,俗身不淨,不可再向峰巔,間或時有惆悵。
一日,他車馬路過鄰村,忽然憶起少兒時光,不禁讓馬夫勒馬,沿街慢行。村民們都識得張大人車馬,不免禮數周到,獨有一老,麵色紅潤,須發盈尺,身軀胖大,敞胸露懷,仰身一張竹靠椅中,一腳蹬在另一隻凳上,一手抓了蒲扇,沽酒自飲,並不起身施禮。
張步細視之,竟是當年自己啟蒙師傅董三金!連忙下車,當街跪地拜了師傅。董三金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殺豬宰羊,每日裏隻是酒肉消遣,無災無病,日子過得舒心暢快。他見來人竟是張步,想起當年比武,輸給他之事,不禁啞然失笑。
張步曰:不肖徒兒張玉玄,當年逃師而去,不想今日複見,師傅依然健在如初……
董三金揮手曰:玉玄不必多禮,當初就知你將星高照,必大有作為,果然衣錦還鄉。你征戰多年,我依然小鎮餘生。當初被你當胸一踹,顏麵掃盡,再不耍弄槍棒,哈哈哈,盡心砍骨割肉,如今相見,可謂是殊途同歸也!
張步聞言,忽然禪心所動,似有靈犀。讓家人將車馬趕回家,自己竟與董屠坐在大街之上,擼手挽袖,沽了濁酒一壇,就了幾盤花生豬耳,喝起酒來。過路鄉親,見之笑為奇事。
董屠喝多了些,滿麵通紅,興致極好,坎坎而談:
世上萬事,皆有因緣,強求不得。就說那太平天國,他自稱天兵天將,然而天國是否識得你,又另當別論了。
說的是千秋運道,百代更迭,三十河東,三十河西,勝者稱王,敗者落寇。今日為官一朝,明日就成了籠中囚,獄中徒,真要是惹惱了皇上,三尺黃綾送到府上,臨上吊前,還要叩謝皇恩浩蕩,留得完整屍身,未落得斬首車裂,淩遲而死。
史上草莽英雄,若功虧一簣,未將江山易幟,那就是黃巢賊黨,安史之亂,番邦擾國,梁山草寇,李闖亂朝,長毛造反。若最後殺出一片天地,則有了史書上的改朝換代,劉漢李唐、趙宋朱明,就是興邦立國之千秋偉業,萬古傳頌。
玉玄如今高官厚祿,世襲為將,世上幾人?說是宦海浮沉,豐功偉業,實際上隻是皇上爺手上一根槍棒,指東打西,豎輪橫掃,待海內清平,一窩蜂搶著封官進爵去了,皇上身邊,又多了勾心鬥角,落井下石,奪命暗算,雖無征伐,也是血流成河!若亂世再起,人人都想當皇上,還真不知花落誰家。玉玄知道急流勇退,實屬不易!你當街認了師傅,老夫不枉活一世了。還是家鄉酒好……
說著,竟昏昏睡去。
董屠的昏昏直言,竟讓張步腦際如中雷劈,嗡嗡震響。
半世征戰,看似功名顯赫,到頭來,卻把個世道看得不透,還不如這個屠豬宰羊的董屠,一壺濁酒,把世道喝得透明透亮,參透人生至理。
自此除了官服,布衣草履,每日必到, 與董屠沽濁酒三斤,切上幾斤醬鹵下水,聽他酒後直言,勝讀孔孟十載。再淨身參悟時,竟然是飄然入定,氣貫慧門,閉目之間,豁然開朗,竟然身如騰躍千山萬壑之上,天光清靜,丹陽普照!不知覺間,那部禪家秘籍之精要,已是了然於胸。
不知何時,四鄉鄰裏才知,張府大宅人去樓空,托了裏保照料,並將所有金銀細軟皆交付裏保,列明了造福鄰裏用途,舉家仙遊而去。
後有詞曰:
紫霞煙雨,無盡處,葦浪沙州一色。
蓮藕漁舟,驚鷺鳥,誰奏湘笛楚樂。
雲外邊聲,嘶鳴戰馬,夢斷烽煙火,
金戈鐵騎,踏平多少城廓。
寂寥沙場橫刀,把征鞍倚了,孤天雁泊。
市井屠夫,言笑間,竟把炎涼說破。
醉裏扶欄,看千秋立廢,亂雲飛掠,
芙蓉一夢,半園殘瓣零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