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周文遠客棧斃白猿 莫桂源援手石門陣
這些時日，周文遠未出遠門，及出得門來，正值石達開大軍接連攻克宜章、郴州，見滿目流民，如潮而來，肩挑手推，踽踽於途，漫無目的，逃的都是戰火。
他倆穿過處處戰場，隨流民南行。一路問了才知，路途上男人尤其危險，太平軍殺紅了眼，隻要懷疑是湘軍，立馬就剁了砍了！冤殺了好多逃難的男人。
周文遠道：我等事急，要晝夜兼程才行，若被太平軍拿住，豈不誤了大事！二人扮作互不相識，周文遠身上一件飛花走絮的夾襖，舊得五色雜陳，腰間一根草繩，蓄了長須，頭上扣一頂湘南一帶幾乎人人都有的瓦氈帽，看上去十足六十有餘。苟二貴一副磨刀擔子挑了，走得勾腰駝背，順順逆逆，逶迤朝山中而去。一路上，一忽兒太平軍漫山遍野而來，一忽兒官軍風風火火策馬疾行而去，真是個：
襤褸畢露體難遮，移步維艱是鞋破，
長毛揚戟兵恨少，官府揮軍馬蹄多。
傍晚，二人前後進到一個鎮子，腹中饑慌，擇一店家歇了，點了些酒菜，各占一桌。正胡亂吃著，街上忽然大亂，一股太平軍兵敗至此，後麵官兵緊逼而至，兩下裏就在街麵上動起了刀槍！
周文遠和苟二貴看準了，牽得兩匹無主戰馬，顧不得滿街廝殺，催動四蹄，飛馳而去，後麵有太平軍人馬追來。那苟二貴身手不凡，馬背上取出一架連發弩，四箭齊出，身後追兵中四人應聲落馬！二貴又拽空弦，追兵以為四箭又到，心驚膽破，嚇得奔走逃避，不敢再追。
周文遠見了，喝彩連聲，慕煞了二貴這手馬上連弓的絕技，當下說了到軍中後，要拜二貴為師。二貴畢竟年輕，對武行看得淡了，說：二貴拉弓射箭，百步穿楊不假，但如今這洋槍洋炮越來越多，普有應用，我等尚武之人，寒練嚴冬，暑練酷夏，戰陣之中，不如他食指一勾，看來這功夫也無什麽大用了，隻是如今日應急，還有些說道。我且應了周前輩，教你弓馬之術，前輩在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看來對這槍林彈雨也無可奈何，學它何用之有？不如取一支洋槍，我教你怎樣瞄人摟火，如何？
周文遠聽了這後生一席坦誠之言，撫掌大笑，忽然一陣悲從中起。想自己一身絕世武功，竟然成了無用之物！張老船悟了禪道，成就了如此高遠的內功，也隻是殺了個蒼狼斬，天下賊人蜂起，哪裏殺得完！想當年，康乾之盛世，文治武功，海內清平，百姓安樂，而如今眼下，層層而下的奸臣當道，亂黨幹政，貪官橫行，文官不崢，武將不威，大清國早已沒了體統！這娃娃的一席話，居然沉甸甸猶如五雷轟頂，振聾發聵。他不禁發一聲長歎，暗想，此番南行，若解了張步的大難，以後一定歸隱田園，不再與世相爭。
當下二人夜宿於山邊夜店之中，準備了四更起身，行個早路。
三更時，周文遠被一絲細聲驚醒：是那屋頂之上有了動靜！周文遠當是賊人光顧，提氣輕身而出，到了院子裏，剛要抬頭看看，不防一個巨大活物從房頂上飛撲而下，將他撲倒在地。周文遠大驚，使了脫兔之法，身形一縮，剛脫出那巨物，占了地勢樁子，準備格鬥，那巨物突然揮動巨臂橫掃，正中腰間，竟把他扇得連滾帶爬，跌出幾丈開外！周文遠被摔得昏頭脹腦，一時不得要領。以往他與高手過招，也有輸贏，但從未遭到如此大力一擊！
朦朧夜色中，他才看清，那怪物原來是一隻巨大的白猿，難怪它一掌扇來，如此力道驚人！周文遠無暇細想，東躲西閃，卻擋不住那白猿凶猛撲打，挨了數下重擊，被擊得淩空飛起，重跌於牆垣之上，複又墜落於地。
這時院子裏有了大動靜，店主、夥計和住客們都跑了出來，見人猿相鬥，大吃一驚，見證百年難見之奇事。
那白猿凶猛異常，一雙長臂又粗又長，揮舞起來，著實難擋。周文遠不敢硬接，連滾帶爬之際，腳下卻是輕步挪移，輾轉不亂，尋機以一套自創之搏擊和少林腿法來抗衡白猿，因為白猿碩大無比，與他相鬥，腿法更勝一籌。隻見他三躲兩閃，看準檔口，護了要害，搶身進去，騰身轉體，以放棄自身平衡為代價，突然橫發一腿，力道極大，擊中白猿頭部。
隻這一擊，讓那白猿踉蹌幾步欲倒，它爬起身來，舍命朝周文遠亂拳亂腳而來，兩扇巨掌撒開，一扇又一扇，文遠一招招躲了，不想這白猿直直撲來，周文遠躲閃不及，竟被白猿緊緊抱住，如個小童一般，眼見就要慘遭不測。隻有那苟二貴知道，周文遠的最大能量就是貼身纏鬥，到了這個地步，白猿必死無疑了！
果不其然，周文遠氣運通身，搶出空隙，轉身一記大力肘擊，中白猿肋下，擰身穩住樁子，凝聚真氣，雙掌齊發如霹靂震蕩，當胸轟中！那白猿渾身一震，有些下墜之感，周文遠抓緊良機，運籌千鈞內力於掌上，震天動地一聲大吼，手上絕活亮了出來，正是那個祖傳的、曾要了百裏香他爹一條命的絕招“小仙拍門”！那碩大白猿挨了這輪掌擊，也經受不住，顫抖數下，一座大山一般，撲倒下去，將周文遠壓在了下麵。圍觀的眾人心驚肉跳，直等到白猿一動不動，才敢上前，合力掀開死猿，扶起周文遠。周文遠被那白猿連擊數掌，已是全身掛傷！
小鎮上的官爺趕來，將周文遠扶於上座，一跪長拜不起：
蒼天在上！我佛保佑，多虧了壯士出手！這白猿乃此地一惡，常到鎮上偷盜抓拿，已數年之久。也曾組織獵戶追捕，怎奈這白猿實在是狡猾多疑，獵戶們射他不住，也拿他不住，還賠上了幾條獵戶性命。大家不敢再去惹它，隻是山根人家在門前多擺了些糕餅水果，任來取食，逐漸養成了氣候，若不給食物，便要打爛你家中什物。今夜它下山來，撞著了壯士，壯士手無寸鐵，竟三兩下取了白猿性命，真神人也！
鎮中裏保也下了帖子，定要擺上酒宴相謝，一時滿鎮沸騰。
周文遠謝了又謝，說有急事耽誤不得，兄弟張步被壯族人困在石門陣大山之中，要去解救。有獵戶道：此去二裏，有捷徑，雖然險些，又不太安靜，但可省下二日腳力。壯士如此英雄，即使遇上那些盜匪，也是一刀砍了，不如走此路為好。我等感壯士恩，願意帶路，送壯士一程。
周文遠大喜，自己療了傷處，與眾人吃了些酒菜。至東方魚肚色起，有幾個獵戶相送，離了鎮子，望深山老穀中去。周文遠以往孤身一人，此番多了苟二貴和幾個獵戶，竟有些浩浩蕩蕩之感了。鞍馬之上，周文遠看了這段險境！
疊壘蒼岩列陣，
參差崮塹勾連，
天階緊扣壁如屏，
血色夕陽淡淡。
千裏關山虐瘴，
雲落澗水如煙，
槍纓斜倚半扶鞍，
滿目星河明暗。
周文遠見山勢如此險峻，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吾弟張步，被困如此險惡之地，此處山崖逼迫，氣滯沉迷，幸好這些壯人之中沒有像百裏香那樣的高人，若要以毒氣相攻，千百將士必死無疑！
幾人正行於參天古木之間，林中幽暗，潮霧四起。前麵灌木中突然一陣人聲，有人大叫：來人停下來說話！
周文遠手搭劍柄，抬眼而望，見二十餘人圍了上來，取了好地勢，攔住去路。
幾個獵戶搶上前去，曰：前麵莫不是莫大山人的兄弟麽？請莫兄長講話！
原來這是一股當地的土匪，平日裏占林而歇，不傷無辜，專劫大戶，隻要了錢財，一般也不傷性命。領頭的名叫莫桂源，曾經是個秀才，家境貧寒，無錢去考科舉，竟落草為寇。
一眾人上前見了莫桂源，莫大山人一聽周文遠三下兩下就把危害多年的白猿打死，驚目圓睜：我的媽媽，天下竟真有此事！莫不是當年打虎武鬆再世？莫桂源和眾兄弟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拜了周文遠為兄長。
周文遠見了他的兄弟們，都是一幫實實在在的鄉裏人，實在是無奈之下才占山為匪。他想，張步眼下肯定缺人，不如說動莫桂源，讓他們隨我而行，入到軍中，也有了些許前程。當下他接受了莫桂源盛情相邀，隨莫桂源到了他寨中。
寨中擺上了大碗酒，大片肉，迎接周文遠一行。文遠端酒謝了大家，一飲而盡，說道：當今世道，朝廷昏黯積弱，太平軍勢大，天下大亂，混戰已近十年，還是沒有個說法，我等草民不知哪裏可依可靠。我弟張步在官軍任職，追擊石達開到石門陣山中，中了他的離間計，眼下正遭壯人誤解而圍攻，不得脫身。我此番正是為救他而來，如蒙諸位不棄，願隨我而行，我保證大家在張大人麾下有碗官飯吃，也不用在這山林之中戴上一頂土匪帽子，不是兄弟們意下如何？
莫桂源和兄弟們聞言大喜：我等早就不想再做這等營生，隻是無路可行，不得不如此，今有文遠大哥指路，如撥雲見日，哪有不相隨的道理？
酒宴之後，大家收拾了行李，謝別了送行的獵戶，隨周文遠上路，奔石門陣而來。
一行人晝夜兼程，不日趕到了陣前。周文遠、苟二貴一馬當先，率領眾人，趁著圍山的壯人不防，發一聲喊，殺入重圍，上山與張步相見。
話說張步中計，炮擊火燒石達開設下的壯人祭祖神壇，民憤激蕩，惹下大禍，四周各寨壯人齊出，把張步湘軍圍得鐵桶一般水泄不通，一支孤軍，無人能援。
壯族人多勢眾，攻了數日，怎奈張步的湘軍乃精銳之師，武器亦大大優於壯人，又占據了有利山崗峰頭，每次來攻都有數十人中槍中炮而亡。
張步軍中還有一隊弩營，弩手厲害非常，散布陣前，伺機取命，箭無虛發，壯人吃了大虧，不敢再強攻營寨。
一日，忽報後山懸崖峭壁有壯人悄悄攀登而上，已經快到寨後！張步急令衝殺，將壯人逼回崖邊殺盡，又以滾油潑下，山石膩滑，無法抓握，崖上壯人慘叫聲聲，跌下深淵。
有一日，壯人竟占一座更高險處，以拋石機將無數大小石塊拋入張步營中，兵士多有死傷。張步怒，調集炮營轟擊，壯人在石岩中無法避炮，碎石飛起，比炮彈更厲害，所有峰巔之上的壯人，皆死於炮火。
後幾日，陣前似乎平靜。忽又一日，天上無數黑鳥飛來，黑壓壓落到陣前，與人爭食，不一刻，全部倒斃於地。張步聞報大驚，急令兵卒不得觸碰死鳥。但這些鳥是攜毒而來，許多兵卒相繼中毒而亡。
又一日，忽聞壯寨中有樂聲起，嗚嗚咽咽，湘軍陣中一個山頭上，滿山樹下林中毒物齊出，守軍士卒大慌，懼而奔走，壯人土族趁勢一鼓作氣攻上山頭。
湘軍下撤時爭先恐後，竟擠入泥潭之中，這泥潭中都是百年腐水爛葉，蛇蠍螞蟥無數，士兵多倒斃於泥潭之中，拾得一條命的，僥幸逃到張步大營中。張步麵對壯人的毒物攻擊，無計可施。
入夜，張步出帳，夜色之中，一片靜寂，隻見壯人新占山頭上，燈明如晝，陣陣鼓樂傳來。張步大怒，調了炮營火炮，想轟擊解氣，但一問才知幾經沒有幾顆炮彈，隻好作罷，他忽然心生一計，要明日湘軍再放棄一個山頭……
第二天壯人果然又以驅毒之術攻擊，山上湘軍驚慌失措，齊齊跑下山去，壯人大笑不止，占了山頭。入夜，湘軍弩手悄悄而回，靠近山頂，萬枝火箭齊發，山頭上頓時一片火海！原來湘軍下撤時，四處預埋了芒硝硫磺等發火之物，火箭引發了大爆炸，山頂上壯人全身著火，跌撲滾爬，滿山奔突，皆為鬼也！湘軍一鼓作氣而上，兵不血刃，收複此山。
張步此時彈藥幾乎耗盡，士兵陣亡數百，傷兵過半，糧草已盡，開始殺戰馬為食。他盼救兵不至，清點了手中剩餘武器火炮士兵，開始製定強行突圍計劃。
正在這個當口上，陣前忽然一陣騷亂，軍卒來報，周文遠、苟二貴率二十餘人殺上山來。張步大喜：二貴果然不負我望也！周大哥來此，我等有救了！來不及收拾麵目，披掛而出，迎了過去。
不知周文遠設何計謀脫險，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