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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灼》

(2012-01-25 15:55:25) 下一個

        薛凡看著眼前地上的那灘可疑的汙水。他覺得有點兒奇怪:兩年前這兒就有一灘水。
        他舉起照相機,拍下了這一灘呈暗紅的鐵鏽色的液體,稍稍靠後點兒,是那些已經有些塌陷、歪歪倒倒、長滿了綠色苔蘚的青條石台階,背景就是那扇鏽跡斑斑有些陰森之氣的大鐵門了。
        這是一棟巨大無比的早期工業建築物——一個工業冷凍倉庫,從大蕭條年代就廢棄至此。這一帶的比比皆是的廢棄的工廠、倉庫、酒吧、民居之中,這座冷庫簡直是廢棄藝術中的精品,它的外觀頹敗得如此徹底,沒有一個平方米沒有被時間的藝術雕琢過,象極了六十年代的波普藝術大師羅伯特•勞森伯格早期的那些精致的垃圾組合。
        昨天,懸疑恐怖片《膠灼》攝製組的人員全部到齊了,大家正忙著圍場地,架設備,布設電纜和照明設備,布置背景,改動周圍所有要上鏡頭的老建築的外觀。
  早早來到現場的美術設計總監薛凡,忙著用照相機拍著現場各個建築物的各個角度,構想著這個即將開拍的恐怖片中一切能增加恐怖感的場景,準備輸入手提電腦,與三維數據庫中已經做好的虛擬場景相銜接。
        這是他第二次被環球影業公司聘為一部影片的美術總設計總監。走到了這一步,一個以攝像、藝術總監為職業的人才能說在人才濟濟的美國的影視界踏進了一隻腳。對於一個中國人來說,尤其不容易。今天攝製組這麽多人一起乘坐一輛大客車,這張年輕的亞洲麵孔引人注目。
       《膠灼》的總導演安塞•巴蒂是個很有經曆的人物。他的青春是在越南的叢林中度過的,特種兵艱苦卓絕的生活,養成了他深沉而倔強的個性。回國後,他進入大學,專攻影視製作,以一部親身經曆為背景的戰爭恐怖片,打開了挑剔得近乎於苛刻的美國影視市場。
        巴蒂告訴薛凡,這次,攝製組中還有個中國人,電腦三維合成技術的專家,是個甜甜蜜蜜的女孩兒,叫Sorry,她稍晚點兒自己開車過來。
        Sorry? 這算是個什麽名字?起英文名字的中國人多了去,可沒聽說誰叫這個英文名字的。薛凡笑了起來,巴蒂聳聳肩,說反正我問了幾次,我的發音對不對?她笑著說,沒錯,她就是這個名字。
        演員陣營還沒到場,現場不那麽熱鬧。不知為什麽,在影藝界打滾兒了十多年的薛凡,不太喜歡演員。他總是覺得那幫人趾高氣昂,牛逼轟轟,沒什麽教養,卻總是占據居高臨下的位置,指點江山。他倒是很喜歡看那些大美人兒,那麽光焰照人,流彩四溢,連一個小小的配角也是百裏挑一的美人坯子。他不太在意那些神神秘秘的大美人兒們為了當上演員,想方設法去和導演睡覺的段子,俗透了。既然導演生下來就要主宰大美人兒們的命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各取所需,人多了一份滋養,一份精神,又成就了一番偉大事業,多好的事兒啊。
        薛凡忽然覺得這美術總監是個挺無趣的職位,大美人兒都不太認識你,別提睡覺的事兒了。電影演完了,後邊一大串姓名裏邊,你的名字排在工作人員裏邊,還沒亮出來,電影院裏已經人去樓空了。
        薛凡鑽進工作車,把照相機連接在手提電腦上,開始把圖片轉移到電腦中。他把雙腿伸直,搭在桌子上,點燃一支煙。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打開一個兩年前的文件夾,把幾張兩年前的照片調了出來。他靜靜地看著當時拍下的每一幅照片,慢慢地走到了那一張讓他兩年來魂牽夢繞、思緒不寧的照片。

        兩年前,他首次被環球影業聘為一部科幻片的美術總監,隨攝製組來到這個北美大都市的老市區的一片被廢棄多年的工業區來拍攝外景。外景地位於市區東部,位於一個煙波浩渺的大湖畔,有著方圓十多平房公裏的密密麻麻的早年廢棄的工業建築物和當年的火車站、貨場,酒吧、咖啡店,和民居,儼然是時間在曆史上的某一刻度上突然中止不動,留下了整個一個當年社會的縮影。
  這座繁華的大都市,人口急劇膨脹,向東向西向北發展而去,人們早已忘卻了這個荒涼頹廢的角落。二十年前,一個好萊塢的導演偶然旅行到此,一下子看好了這個荒涼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幾部叫座的大片一出來,舉座皆驚!好萊塢的藝術家們對此地情有獨鍾,慢慢地,這個地方成了一個拍攝警匪槍戰片、科幻片和恐怖片的最為理想的地方,在好萊塢的大導演和藝術家圈子中變得大名鼎鼎。
        當攝製組的大客車駛進拍攝現場時,那些在窗外一閃而過的幢幢鬼氣橫生的工業建築,龜裂的柏油路麵像是鑲嵌了馬賽克一樣,均勻地咧開幹枯的嘴,讓薛凡一下子振奮起來!這飄飄乎乎的景色是那麽夢幻,卻又實實在在地在眼前陳列著,他甚至恍恍惚惚地看到一輛十九世紀的鐵馬車,在路旁的一條街道上一晃而過,簡直像走進了西班牙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之中!
        憑著一個藝術家的直覺,他不得不慶幸:自己太幸運了,能有機會到這麽個精彩絕倫的地方來拍攝外景!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二十一世紀的世界上,人類的現代生活高歌猛進,還真有這樣一個斑斑駁駁、斷牆頹壁、滿目荒涼、被世人遺忘的頹敗的角落,承載了整個一個時期的曆史麵貌,像活化石一樣,展現在你的麵前。

        第一次到這裏來時,是為了拍攝一部科幻片。攝製組的大客車正好停在這座冷庫大門麵前麵。薛凡讓大家停一下,他順手為大家照了一張合影。
        薛凡為大家照了幾張合影之後,當時那部科幻片的總導演是個不信鬼神的無神論者,他大搖大擺地指著這個巨大的水泥建築說:“這座差不多有一百年曆史的冷庫正好可以用來改成空間飛船的塔樓。我們沒拿到進到裏邊去的許可證,市政府的官僚們似乎不想讓我們打開它,可我還是想利用一下它內部巨大的空間,拍出些不同凡響的景觀。”
        他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一把斧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下就把一把銅鏽斑斑的大銅鎖給敲了下來,幾個人清理了門下邊軌道中的百年雜草碎石,一起用力,向一側轟隆隆推開了那扇巨大而厚重的鐵門,進入了這座近百年無人進入的冷庫。薛凡收拾好照相設備,正想跟著進去,導演和那幾個人臉色非常難看地跑了出來,大家劇烈地咳嗽,滿眼的淚水,說裏邊的味道非常難聞,薰得眼睛都睜不開,還有人惡心嘔吐。這麽一來,薛凡也不敢進去了。
        當天晚上,導演發高燒說胡話,被送到當地的醫院時,竟然大叫著一些軍隊的口令,還指著醫生說我認識你,是你殺了那些士兵,還將他們開腸破肚,摘取內髒!大家都當是他燒糊塗了,隻有薛凡小心地記下了他說的這些胡話。
  過了一個星期,導演的燒退了,電影開拍,一切順利,薛凡問過導演,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導演卻說,他根本不記得在醫院裏說過這些話了。薛凡注意到,當他提起那些內髒時,那位導演的手劇烈地顫抖,連一杯咖啡都端不住了。
        那部科幻片後來上映,影評界的眼睛一亮,一致認為很奇特,無論是編導手法、拍攝手法、美術編導,都不同凡響,好像是一群神經病人拍出來的東西,與原作出入極大。因為那個導演以前默默無聞,一陣熱鬧之後,那部片子就煙消雲散了。可在薛凡的腦子裏,因為那是他參與的第一部夠上級別的片子,讓他終生難忘。
        後來他在電腦中處理這些照片時,他偶然發現,在那張合影中,按道理,大家的倒影應該出現在前麵的那灘積水中,可積水中的倒影卻是一片藍天白雲!再仔細捉摸,他竟發現了更奇怪的事:他拍這張照片,是在導演砸掉那把大銅鎖之前。那扇鐵鏽斑斑的大鐵門當時被一把巨大的銅鎖鎖住,上麵是厚厚一層暗紅色的銅鏽,看樣子,就是有鑰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把它打開的。可照片中,卻隱隱約約有一隻淡淡的腳的影像,好像身子已經進入了大門,隻剩下一隻腳在大門外麵。他把那個地方放大,腳的圖像就散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在合影的人當中,他總覺得導演身後一排的人裏邊淡淡地多了一個人頭,正站在導演身後,薛凡把那個地方放大,可是一放大,就什麽都沒有了。
        薛凡平時喜歡看那些神神鬼鬼的靈異故事,還喜歡追根尋源,一探究竟!他常常叫上幾個女孩兒,躲在某一個咖啡酒吧的陰暗的角落裏,又分析,又推理,直到幾個女孩兒被嚇得驚叫不已,顫抖得縮成一團,酒吧老板嚇得要打電話報警。
        這次,他對誰都沒提這件事,而是開始收集大量的資料,對這座北美國際大都市東部湖濱地帶的這一大片荒廢的老工業建築的曆史作了細致的研究。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這一帶已經是這個城市最發達的工業區。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趕赴歐洲參戰的一支英國殖民地軍隊在這一帶集結,準備從這裏乘船穿越大湖,沿古老的聖老倫斯水道,到達大西洋的一個軍港。不知何故,一支住在這座冷庫附近的三十人的小分隊突然像陽光下的水霧一樣蒸發了,無影無蹤。
        有人看到他們曾進入冷庫,拿出一些冷凍的肉類和食品,這些東西後來在他們的營房中被發現,士兵們卻再也沒有出現過。當時的警察曾經搜索過冷庫內部,作為疑案現場,將冷庫關閉。
        戰後,冷庫的主人繼續經營,可是到了二十年代,一場橫掃歐美的經濟大蕭條,這一帶各式各樣的生意全部頹敗而去,這幢巨大的工業冷庫也不例外,就這樣被廢棄,各行各業都像得了瘟疫一樣,一蹶不振,這些巨大的工業建築物根本賣不出去,大家就做鳥獸散,各奔東西。
        人氣散去,鬼氣橫生,各種怪異之事,開始層出不窮,傳說中各種怪事的源頭都逐漸指向了這座陰森寒冷的巨大建築,這一帶竟成了方圓十多平方公裏不見人煙的廢墟鬼城。
        這是一座工業革命早期的水泥建築物。時間的烙印讓這座巨大的物體外牆上斑痕累累。外層光麵的水泥已經剝落了很多,很多地方可以見到內部的鋼筋和磚塊結構。四方勃發的藤蔓頑強地在外立麵上爬行,年複一年地擴展著領地。建築物上部藤蔓還未到達的地方,粉白色的鹽硝浸漬物大量從早期的含硫量很重的水泥牆上浸出,建築物頂上的一些巨大的金屬構架和升降機的機房,沉寂在一片溫暖的破敗和鏽蝕中,當年堅硬的鋼板上,留下了時間的打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洞,像被子彈擊穿,彈孔陣陣。幾片斷裂的鐵皮牆麵,在高處搖搖欲墜,隨著陣陣秋風,發出一陣陣嗚嗚咽咽的鳴響,讓人想起小時候看大人“抖空竹”時那種飄忽不定、忽高忽低的嗚嗚聲。
        這種聲音讓薛凡打了個冷戰,寒風四起啊!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大夥:大牌攝影師傑克正在拉上皮夾克的拉鏈,說秋葉未黃,怎麽就有點涼風刺骨?有幾人回到大客車中找衣服去了。薛凡才覺得這周圍的溫度明顯低於其他的地方。
        這回再次來到這個地方,薛凡可以說是有備而來,除了電腦中儲存了大量的資料之外,還有些緊急救生時的工具和器械,連小偷入屋行竊時溜門撬鎖的工具都戴上了。最絕的是,他不知從哪兒買了個靈異探測器,據說非常靈驗。他想趁大家不注意時,打開那扇鐵門,進入到冷庫中去,一探究竟。

        “你好!你就是薛凡吧?”
        工作車的門被拉開了,一個女孩兒的腦袋探進來。車外強烈的陽光在她的頭上繞上了一圈金光,有點金絲猴的感覺。這大概就是巴蒂說的那個中國女孩兒了。
        “你是Sorry 嗎?”
        “你怎麽也這麽叫?一定是巴蒂導演告訴你的。我叫蘇蕊。”
        “哈哈,原來是這兩個字!還真是跟Sorry差不多。有意思,別人都有英文名字,你沒起上一個?”
        “我這名字挺好的,要英文名字幹嗎?”
        “你名字的發音真是讓洋人弄不清楚,跟Sorry 是非常接近。”
        “接近又怎麽了?我就想讓洋鬼子見到我就Sorry,見到中國人就Sorry!”
        “那要是自我介紹呢? I am Sorry?哈哈!好!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行了吧? 進來吧,這輛工作車上的所有設備基本上就是我們倆人用,那個桌子上所有的設備都是你的,巴蒂導演有時來看看背景和前場實拍之間的效果,但他更多的時候是在那輛大的控製車裏。”
        蘇蕊鑽進車裏來,車裏很暖和,她脫了那件非常刺目的熒光橘黃色的羽絨服,一身緊身的黑線衣,這才看出來,她個子不小,身材非常惹火性感,可臉上卻是一臉的學生相。
        “啊呀呀,一隻漂亮的天鵝啊!可惜很快又要被哪隻大灰狼叼走嘍。”
        “你說什麽?”
        “沒什麽,我自言自語呢,Sorry。”
        “都說攝製組的人全是色狼,你算不算一個?是你想把天鵝給叼走嗎?”
        看不出來,這小丫頭幾句話就把色狼給噎死了。
        車裏空間不大,又擠滿了電腦和各種電子設備,兩人坐下來就挨得很緊了。蘇蕊很大方隨和,她把她的椅子調好,開始調整那些數字合成設備。薛凡盯著蘇蕊的背影看,她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味兒,薛凡有點兒心猿意馬,他想象自己的雙手按在她的花瓶一般的腰部……
        “正在欣賞我的身材吧?我長相平平,能拿得出來的,隻有身材了。”
        薛凡嚇了一跳:她知道男人這時候想幹什麽!天哪,這丫頭可真有點兒愣。
        蘇蕊回過頭來,莞爾一笑。
        其實她的長相很有特點,有點像隻小狐狸,細細的眼睛,看人有點兒斜吊眼兒,秋波四起啊!勾人心魄。薛凡隱隱約約覺得,這車裏的一男一女要是老這麽近距離呆著,早晚要鬧出點什麽故事。

        以大牌影星丹尼爾為主的演員陣容進場了,場地上一下子擠滿了人,大家說說笑笑,熱鬧起來了。
        丹尼爾本是性格演員,這回礙不過巴蒂的麵子,前來捧場,飾演這場恐怖懸疑片中的一個雙重性格的人——在人的世界和鬼蜮之間遊走的一個藝術家,最後由於情人的腦子被一棟陰森的房子所控製,被自己的情人違背自己的意願、稀裏糊塗地掐死在床上。
        薛凡認識丹尼爾,非常欣賞他的硬漢形象和爐火純青的演技。他們倆是在演員射擊俱樂部的一場比賽上相遇,丹尼爾彈無虛發,贏了薛凡。這次和他配對的是大名鼎鼎的好萊塢女演員克勞德,巴蒂這家夥的名頭真是不小,原本一場商業味兒十足的懸念恐怖片,居然能把頂級的演員找來湊熱鬧,難怪巴蒂的懸疑恐怖片總是在票房收入上高居不下。

        從窗外望見臥房的一角,一個裹在睡衣中的女人正在對鏡做妝,這個多疑而多情的女人已經痛苦了很久,她腦子裏設想著各種她的情人在一個荒廢的房屋中與一大群妖豔的鬼女縱欲的場景,不由自主地地怒火中燒。那家夥喝醉了,像一具僵屍一樣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忽然站起來,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死命地掐住他的脖子……
        “停!”導演巴蒂的嘴裏叼著一根哈瓦那大雪茄,他含混不清地說。
        克勞德卻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她死命地卡住丹尼爾的脖子,丹尼爾開始掙紮,但身段小巧玲瓏的大美女克勞德,此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丹尼爾的臉色開始由青變紫,眼睛凸了出來,嘴裏含混不清地叫著“救命!”,攝影師傑克大概覺得兩個人太投入了,情景逼真,真是難得,他根本不停,而是用大量膠片搶著拍下了這段精彩絕倫的表演。
        “停!他媽的!”巴蒂覺得不對勁了,他上去一把抓住克勞德,想把她拖開。在現場有演員過分進入角色的時候,但現在克勞德太過分了。萬沒想到的是,克勞德一隻手翻抓住巴蒂的領帶,往前一送,把巴蒂扔出去兩米多遠!
        正在拍工作照的薛凡,眼睛都快掉出來了:克勞德哪來的這麽大力氣?巴蒂可是當年在越南叢林裏打滾的特種兵!雖然六十多歲了,可體質極好,比好多年輕人都強壯。巴蒂爬起來一看,丹尼爾已經暈過去了!他連叫幾聲“壞了!”,幾個男演員和場地安全人員一擁而上,把克勞德拉起來,克勞德那張美麗的臉龐現在極度痙攣,她大聲喘著氣,淡藍色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嘴裏不清不楚地罵著,沉浸在極度的亢奮中,她慢慢地回過神來,歪倒在地。
        兩個主角都被抬到醫療車裏去了。大家開始議論這個荒誕離奇的段子,已經有人覺得,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點不對勁了。
        晚上,巴蒂反複地看著這一段片子,他大概是滿意極了,吹著口哨走出來。夜深人靜,月兒如鉤,遠處巨大、黑色的冷庫好像膨脹起來,脹滿了麵前的一片夜色。巴蒂沒有察覺,不遠處,有個人靜靜地看著他。

        薛凡讓攝製組的建築工程師在冷庫前麵原樣搭建了等比例的一截石頭牆,牆上有門有窗,和真的一模一樣。按照薛凡的設計,幾個美工正在把牆麵做舊,並畫出了非常逼真的粗粗細細、從上到下的裂紋。
        克勞德為厲鬼所迷惑,親手殺了自己的意中人,清醒之後她闖到鬧鬼的地方,在鬼屋四周堆起了幹柴,要將厲鬼的老巢付之一炬!
        按照拍攝腳本,克勞德悲憤地點燃了木柴堆,這個分鏡頭就結束了。後麵的情景全是在電腦上三維的製作:鬼屋被火燒,突然爆裂開來,在烈焰衝天的大火中,將克勞德埋在了下麵……
克勞德剛點燃了柴火堆,那扇布景牆突然極為離奇地爆裂開了,整整齊齊地沿著薛凡畫出來的裂縫裂開,好幾噸重的大石頭牆垮了下來,把克勞德壓在了下麵!倒黴的克勞德!這次巴蒂竟叫了救護車,克勞德被送到醫院去了。
        攝影師不管三七二十一,搶拍下了這些難得一見的鏡頭。

        拍攝場地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狐疑和揣測。薛凡覺得自己成了大家疏遠的對象:畢竟是他讓人砌了那堵石牆,他畫下了那些致命的裂紋,而沉重的石牆竟然整整齊齊地從他畫的地方斷裂開來,他似乎成了個居心叵測的巫師,要借拍電影的手置人於死地!他陰沉著臉,想著這幾天大大小小的種種怪事,好像大家呼吸了這裏的空氣就變得難以相處了。
        脾氣非常好的大客車司機,突然反常地大發脾氣,踢爆了一個演員帶來的一隻狗的腎髒,惹上了官司……
        燈光技師莫名其妙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一個深夜,停車場上所有車上的防盜報警器此起彼伏,鳴叫個不停,鬧得大家都睡不成覺……

        薛凡甚至覺得自己的表情都變了。同事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為了驗證這感覺,他走進這一帶唯一的一個咖啡店。
  那座建築原來是這一帶的火車站,大蕭條之後成了政府手中的無數的無主建築之一,被一個羅馬尼亞人以五美元的象征性價格買了下來,生意慘不忍睹,因為這一帶根本沒有人來,也不會有車輛路過!每天要是能賣上十杯咖啡就不錯了。
        後來這裏鬼使神差成了電影藝術家們的天堂,這家咖啡店成了世界頂級電影藝術家們、大名鼎鼎的導演們嘴裏常提到的一個充滿了懷舊色彩的地方,那個原來什麽用處都沒有的頹敗而破爛的候車室,還有五百多米長的一大截破舊的站台,鏽跡斑斑的鐵軌,都成了難得的極品,連四周的百年前的各種老舊的廢棄物,如扳道叉的手柄、屋簷下堆積如山的當年進出貨物的卡片紙、酒桶、燒煤球的爐子,都成了不可多得的寶貝。這座古老的建築物和內部頹敗而破舊的場景,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一些一些著名導演的影片中。
        那個孤獨而走運的羅馬尼亞人老得隻剩了一隻牙,他陰毒的目光讓所有的人不寒而栗,隻有巴蒂敢於和他對視。
        薛凡到櫃台上買了一杯咖啡。
        以前,他一看見這個老頭那雙綠色的巫師一般的眼睛,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奪路而逃。
        他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羅馬尼亞人為他端來了咖啡。
        他們對視了一秒鍾,那老頭這次竟然神色驚慌,瞳目遊移不定,雙手竟顫抖起來!這個令人心緒不寧的驗證,讓薛凡知道了自己的新的形象:他在人們心中已經成了一個與無形的罪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的人。
        蘇蕊變得有些神經質,她開始遠離他,盡量避免同時出現在工作車裏。
        難道蘇蕊也相信,是我想殺害克勞德?
        有人悄悄告訴他,一貫坐行端止的巴蒂導演,每次到了這裏就變得有點流裏流氣的,這一回他開始對蘇蕊熱乎起來,像她的保護神一樣不離左右!
        薛凡一陣深深的心疼,她那花瓶一樣的腰身在眼前晃動。我這雙手看來是無緣在上麵撫摸一下了。

        現場拍攝進入了尾聲,薛凡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
一天,吃完了午飯,巴蒂宣布,下午放假半天!大家陰鬱的臉上陽光四射,沉浸在鬼域中太久了,在一片歡呼聲中,大家都到市中心的鬧市區開心去了,拍攝現場變得空空蕩蕩。
薛凡帶好全副裝備,悄悄溜出工作車。路過咖啡館時,好像見到回廊下有人影一晃。大概是羅馬尼亞老頭吧。
        他很快走到了冷庫前麵的鐵絲網的入口處。行蹤已經不再是秘密了,他遠遠看見,蘇蕊在那兒!
        薛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從她身邊擦過,進入了鐵絲網裏邊的院子。蘇蕊跟過來,不出聲地在後麵走著。
        “你要幹什麽?我不喜歡我幹事,後邊有人跟著!”
        “薛凡,聽我的,你不能進入冷庫,絕對不行!”
        “你倒是說說,為什麽不行?”
        “巴蒂前兩天說夢話,說到那裏去的人一個都活不了。他絕不讓攝製組的的任何人進去。那裏的靈異是動不得的。”
        “哈哈哈,他怎麽沒說,女人的肉體也是動不得的?”
        蘇蕊的臉氣得發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薛凡不再理她,他走到大鐵門前,掏出一罐濃硫酸,這是平時為了在金屬表麵上做成古舊效果用的。他小心翼翼對著那把大銅鎖噴了上去!那把鏽鎖神經質地晃動了一下,似乎是被硫酸燒得痛不可言!
        薛凡不由得和蘇蕊對視了一眼。蘇蕊有點兒害怕。
        表麵上厚厚的一層銅鏽被燒化了,像血水一樣的顏色,一滴滴落下,把地上的青石板燒得冒著白泡。薛凡帶著防酸手套,抓住大鎖,竟然覺得這銅鎖怎麽有點兒軟軟的?就像個病人一樣軟弱無力。他還沒怎麽用力,銅鎖就被拉開了,鬆鬆的,一點力都沒吃上。

        他們終於走進了這棟昏暗的神秘建築物。
        裏邊很冷,仿佛這麽多年來一直在製冷一樣!薛凡覺得衣服穿得少了點兒,蘇蕊的羽絨服倒是正合適。光線很暗,早期的工業冷庫都帶著自己的發電機。這座冷庫中居然有四台發電機,當年一定是規模非常大的冷庫了。這些龐然大物隱身在黑暗中,承接了多年的孤獨和寂寞,卻好似有生命在內部隱隱膨脹著,隨時會破殼而出。一台機器忽然被某種神秘的光線映照,充滿了戲劇舞台上的神秘感。
        平日就愛好曆史遺跡的薛凡,才看了一眼這些機器的製造年月,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些都是珍貴的古董啊!那束神秘的光線像舞台燈光一樣,一個個照亮這些古老的機器,他們不覺進了第二道鐵門。
薛凡注意到了鐵門上大量的灰塵和蜘蛛網,大門開啟之處的蜘蛛網都有不同程度的斷裂。
        這些厚重的鐵門剛打開不久!此時的薛凡卻好似裝了一腦子的古董,玩進去了,忘了他是來幹什麽的。他掏出照相機狂拍不止,竟沒注意到那些巨大的機器臉色逐漸陰沉下來。他以那些各式各樣的機器為背景,讓蘇蕊為他不停地拍著,照著。
        突然,頭頂上一片吱吱嘎嘎的脆裂聲!
        一大片架在一座發電機周圍的密密麻麻的腳手架沒有任何預兆,迎麵大麵積倒了下來!蘇蕊大叫一聲:“薛凡快跑!”他扯住薛凡,拚命往裏麵跑去,整個腳手架坍塌了下來,橫七豎八地堆積在他們身後,太險了。
        蘇蕊有了點不祥之兆。似乎這幾件事是個精心設計的、有某種預謀的事件。這些垮下來的木架子橫七豎八地截斷了他們的退路。兩年前,薛凡親眼見到那個導演砸爛的銅鎖,為何今日卻完好如初?那麽一個鏽蝕的鎖,薛凡抓住搖晃了兩下,居然就開了。那些塵埃積垢的巨大的電機設備,冥冥之中似乎有個神秘的光線照耀,被一些像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樣的光線緩緩地一個個照亮,引導酷愛曆史遺跡的薛凡連進兩道鐵門……蘇蕊有個很不好的預感:如果現在他們回到鐵門那兒,巨大的鐵門一定是紋絲不動地閉合了。
        她心驚膽戰地把她的想法告訴薛凡,可此刻的薛凡竟像是吃了迷魂藥一樣興奮異常,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對她笑了笑。蘇蕊忽然覺得寒氣從腳下升起,薛凡的笑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認定薛凡的意識此刻被一種不明物質所支配,這正是敏感的蘇蕊憑直覺感到的一種怪誕:拍攝場地中的所有人似乎都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像空氣一樣的東西包圍,每個人都有了一種微妙的不同。
那扇巨大而厚重的冷凍室的鐵門就在麵前。薛凡瘋狂地把撬棍插入把手後麵的門縫中,大鐵門紋絲不動。他抽出一把大錘,把他帶來的撬棍狠狠地敲進大門下麵,撬棍卻再也拔不出來了。他上下左右地觀察著所有有可能鬆動和有什麽機關的地方,蘇蕊卻心驚膽戰地注視設周圍的動靜。誰也沒注意到,天頂上一台巨大的行車,好像動了一下。蘇蕊抬頭看時,那條鏽蝕的鐵鏈子還在輕輕搖晃,吊車上垂下來的那隻大鐵鉤上,吊著一隻巨大的四方形的鐵箱子。
        突然,薛凡帶來的那台小小的靈異探測儀厲聲尖叫了起來,空洞的空間裏響徹了那淒厲的聲響!這尖銳的聲音似乎引發了一連串的反映:冷庫中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有了生命,天棚上一片嘎嘎作響,巨大的廠房中突然有了驚人的響動,所有的發電機突然轟鳴起來,震耳欲聾,電燈發出刺目的光芒,薛凡和蘇蕊的眼睛炫目難睜。
        探測器不停地響著,薛凡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直覺告訴他,這個地方不喜歡這種聲音!他不想關掉這個小東西,偏要用它來攪亂這個邪惡的地方。他有個不可思議的預感:那扇神秘的大鐵門快要受不了這個聲音了!
        蘇蕊大叫:“放棄你那愚蠢的主意吧,快逃!”
        她一把扯住還在撬門的薛凡,向一條巷道跑去。
        就在這一刻,那扇神秘的鐵門突然呀呀作響,接著轟隆隆向兩邊退開了!
        薛凡和蘇蕊回過頭來,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大鐵門中的一切。
        是那些書上說的失蹤的士兵們!他們很明顯是被人謀殺了,專門掛肉的大鐵鉤鉤住每一個人的下巴,整整齊齊地被掛在可以滑動的懸空鐵軌上,像一片片牛肉一樣,破舊的軍裝下血跡斑斑,胸腔深陷,好像五髒六腑都被人掏空了!
        薛凡拚命飛奔而回,他不顧一切,舉起了照相機,瘋狂地拍攝了起來。頭上的行車已經到了頭頂,懸在空中的大鐵箱下滴下了大量的血水,正在悄悄地移行而來,蘇蕊抬頭一看,大叫:“薛凡!危險!你快走啊……”
  隨著轟然一聲巨響,那根粗粗的鐵鏈正如蘇蕊猜測的那樣,突然斷了!那箱神秘的東西從空中飛降而下,砸在了地麵上,爆裂開來!原來是滿滿一箱膩滑腐臭的腸肝肚肺!蘇蕊用盡全力撲向薛凡,把他推到一邊,自己卻被那箱肮髒惡心的內髒砸在了下麵。那些膩滑滑散發著腐肉氣息的東西流淌了一地!
“蘇蕊!”薛凡好像回過神來了,他奔上前去,想移開那個大鐵箱。箱子太重了,紋絲不動。
        蘇蕊有氣無力地說:“你快逃吧,我要死了。我忽然明白了,這棟建築物可以控製人的思維,我們不該進來……我大概幹了件錯事,我已經給巴蒂打了電話,讓他來搭救我們……他……如果來了,你千萬別告訴他我們看見的一切,他還可能救你出去,如果告訴他我們看到的一切,你就活不成了,巴蒂這人的另一麵讓人不寒而栗。啊!”她把一張字條塞在薛凡手中,咽下最後一口氣。
  薛凡痛不欲生。他飛快地爬上那扇咯咯作響的側窗,他頂在那兒的一根木棍已經快要被擠斷了。背後的機器轟隆聲中,他突然聽到一聲斷喝:“薛!”他回過頭,見巴蒂站在身後,手上一把散彈獵槍泛著冷冷的光。
                                   
  巴蒂有自己的宿營車,但他多數時間呆在旅館裏。那天傍晚,他回到宿營車中,洗了澡,刮了臉,舒舒服服半靠在沙發裏,麵前擺上一杯勃艮地紅酒酒。他把當日拍攝的一些場景放出來,仔細審視,不時記下些什麽。這時,電話響了:巴蒂!我和薛凡有大麻煩了,我們被困在冷庫中……電話斷了。
        巴蒂一躍而起,穿上一件古怪的印第安人的古老的皮上裝,他打開櫃櫥,把一支手槍壓滿子彈,插在腰上,又抓起一支獵槍。他想了想,撥打了一個電話,然後獨自一人朝冷庫奔去。
        到了門前,他見那把鏽蝕的銅鎖依舊如故。不是說談們在冷庫中嗎?他揮起槍托,一下子砸掉了銅鎖,走進陰森森的冷庫。
        巴蒂驚異地發現,這裏的一切曾經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在他的夢境中!他簡直有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覺。在烽火連天的越南叢林中,在大學裏,在好萊塢的閃光燈下,在他的多麵而支離破碎的人生中,這迷夢一般的場景常常是一閃而過。他的無數的靈感的源泉全是從這個一閃而過的神秘地方得來。他曾經無數次問自己,這個場景是在什麽地方,他甚至覺得可能今生今世無法進入到自己最隱秘的冥冥之中的靈界的殿堂聖地,可今天卻突然置身其中!
  他要盡快找到這兩個惹麻煩的中國人,把他們帶出這個地方,如果他們知道得太多了,就毫不留情地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讓這個不可觸動的神聖殿堂恢複百年的平靜。他根本不想揭穿什麽神秘的東西,而是要極力維護這種神秘的氣場。
        蘇蕊的死,震醒了薛凡的殘存的意識。他裝成一無所知的樣子,大叫著:“巴蒂,你來得正好,蘇蕊被這所房子內的靈異殺了。這個地方太危險,咱們趕快從這扇窗戶跳出去!這裏有三層樓高,應該不會……”
  巴蒂臉色鐵青,竟抬起槍口指著薛凡:“把你的相機給我!”
  薛凡知道裝不下去了。蘇蕊的死讓他明白了些什麽。巴蒂真是似乎不想讓這裏的一切大白於天下。
  他知道自己不是巴蒂的對手,就乖乖地拿出他的照相機。巴蒂要是一打開照相機,發現儲存卡不見了,就壞了!他急中生智,看了一眼身邊牆上的一個直徑兩米多的排風扇,決定把假戲繼續做下去,直到最後。
  “巴蒂,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開玩笑?這照相機現在是個惹禍的東西,咱們誰都不能要了!”他猛一揚手,把那台照相機扔進了高速旋轉的排風扇,排風扇的葉片立刻發出一陣怪響,照相機被擊得粉身碎骨。
  巴蒂此刻並不知道薛凡到底知道了多少這座建築的事兒,但冷庫最關鍵的那扇門已經打開,他不知道薛凡用了麽邪招,居然能打開這扇沉重的鐵門!令人慘不忍睹的三十個士兵屍體已經暴露,他的靈異世界的靈感源頭已被侵入,他剛想察看一下,薛凡拍下什麽要命的東西沒有,可這小子卻把照相機給毀了!他再一看,薛凡已經爬上了窗框,要是有準備地跳下去,三層樓高是摔不死人的。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薛凡要是跳出去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他把獵槍瞄準了薛凡,大叫一聲:“下來!”
        薛凡已經看到了外麵深藍色的夜空和宿營車的燈光,他絕望了,戀戀不舍地爬下窗口,乖乖地站起來,被巴蒂一手揪住後領,向冷庫的大門走去。他知道,今夜難逃一死。眼前的這個巴蒂和平時判若兩人,一臉殺氣。像極了他執導的那些電影裏的惡棍。這是他真實的一麵吧,難怪他鏡頭下的惡棍個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槍聲響了。在空洞的冷庫中回響著一聲又一聲的槍聲,不知到底開了多少槍,也不知哪一槍是真的。薛凡扭頭一看,剛好看到巴蒂撲地倒了下來,離薛凡隻有一尺之遙。他的臉側著俯貼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眼睛死死盯著薛凡,嘴裏大量冒出血腥味兒很重的的血泡,一個接一個地爆裂著,發出“噗噗”的悶響。
        巴蒂身後,站著一個穿著一身破爛的警服的人。是丹尼爾!薛凡驚呆了。
        丹尼爾喊著:“快起來!那幾個屠宰士兵的人已經快要解凍,就要追來了,他們絕對不允許我們走出這個建築物的……”
        薛凡回頭一看,果然幾個身穿雪白的冷庫工作服的人,手持武器正在跑出冷凍室的大門,向他們這邊衝過來。
        薛凡二話沒說,跳上那扇窗口,徑直往下麵跳了下去,他的頭重重地摔在下麵的岩石上,立刻暈了過去……

        他醒來時,覺得頭痛欲裂。
        一片柔和的陽光,像牛油一樣均勻地塗在病房的粉牆上。他真希望是從一場惡夢中醒來。他用手摸了摸他藏在內褲腰帶處的一個暗袋中的儲存卡。看來不是夢。
        丹尼爾在哪裏?他為什麽穿了那麽一身古怪的百年前的警服?巴蒂為什麽裝扮得像個印第安酋長的模樣?他為什麽要殺我?一個個讓人頭疼的問題。他拿出那張蘇蕊留給他的小紙片。
        “薛凡:趕快離開這裏,這裏的一種神秘物質把人們變得精靈古怪,巴蒂知道這一切,但他不想讓大家知道,他隻想讓他的片子更離奇古怪,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後麵會有很多劇本中沒有的情節,是根據這些偶發的鏡頭編寫的……愛你的蘇蕊”

        大批警察進入冷庫,徹底搜查了這棟古老的工業建築。薛凡的報案掀起了軒然大波,大批的記者蜂擁而來。冷庫的大門上,依舊是那把布滿銅鏽的大鎖,警察費了不少勁才把它弄開。
        冷庫裏邊的景象讓薛凡很是泄氣。布滿灰塵的空曠的空間,滿地的垃圾,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肉類的臭味和福爾馬林藥水的味道。讓人想嘔吐。空蕩蕩的建築當中,哪裏有蘇蕊和巴蒂的屍體?連薛凡自己都承認,那布滿幾十年厚厚灰塵的地麵,沒有一丁點兒人為掩飾的痕跡。他曾經逃出去的那扇窗戶,竟然是用指姆粗的鋼條封死的!上麵掛了密密的蜘蛛網!那扇神秘的大鐵門被打開了,冷凍室中空空如也,那些曾經鉤掛著士兵們的尖銳的大鐵鉤,空空地懸掛在頭上的鏽蝕得很厲害的軌道上,地上一片狼藉,八十多年前冷庫歇業時的各種工具散扔在地上,好像工人們離去得很匆忙。牆角上堆著幾輛老式的手推車,一看就是幾十年無人問津的離棄之地。頭頂上一架大型行車破舊得搖搖欲墜,鐵鉤上是吊著一隻空空的方形鐵箱子,但是已經鏽蝕得連底部都快掉下來了,哪裏有什麽膩滑腐臭的人內髒!

        警察們大失所望,收隊而歸。警長上車之前,忽然回過頭來,把一個小塑料袋扔給薛凡,那是他提交的證據:那個照相機的儲存卡。
        “小夥子,我可以按惡意誤導刑偵工作的罪名逮捕你,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你走火入魔了,毛驢子,去看看心理醫生吧,操你媽的!”
        薛凡昏沉沉地回到旅館,把那個儲存卡放進電腦一看,更是如入五裏霧中!明明是他連著拍了二十多張片子的冷凍室裏的鏡頭裏,那些被鐵鉤吊在軌道上的百年前的士兵們的屍體都不見了,竟變成了那些士兵在一個古老的街心廣場上和衣而臥,仿佛太累了,就地睡去!他知道,那是一張掛在咖啡店牆上的一張發黃了的老照片。他和那些大機器的合影又都在,沒顯示出任何異常。

        《膠灼》上映後好評如潮。片中讓人看得汗毛倒豎的各種恐怖的場景,特別是那一幕石頭牆突然迸裂坍塌的鏡頭,讓廣大觀眾和業內人士都百思不得其解:這一組鏡頭究竟是用什麽特技拍成的?
        精彩的電影美術演繹,讓薛凡聲譽鵲起。

        薛凡謝絕了一切片約,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人群中。
        他悄悄地到電影院裏去看了《膠灼》,又是讓他驚悸萬分:那些無人知道的事件,行車吊著的大鐵箱,被大鐵箱砸倒在地的蘇蕊,流了滿地的那些青灰色的膩滑的內髒,連丹尼爾向巴蒂開槍的鏡頭,特寫的巴蒂的垂死的眼睛和吐出的血泡,竟然改頭換麵出現在電影的情節中!
        他對《膠灼》一點興趣都沒有了。陰謀和靈異的完美結合!幸好巴蒂死了。

        半年後他收到了英國電影學會的通知:《膠灼》被評為當年在歐洲上映的新片中最有成就的懸念驚悸片,蟬聯了英國電影學會大獎的三個獎項:最佳導演獎、最佳男主角獎和最佳美術編導獎!
        薛凡麵無表情地把通知扔進了垃圾箱。
        《膠灼》讓他惡心。
        他忽然心中一動:最佳導演獎?巴蒂死了,看他們怎麽發獎吧。
        最佳男主角獎?丹尼爾在哪兒?是一個謎,他是唯一的知情人了。依丹尼爾的性格,他是絕對要去領這個獎的!
        薛凡訂了從洛杉磯到倫敦的機票。

        他在離頒獎大廳很近的一條街上租了旅館。
        頒獎儀式那天晚上,他從電視轉播中看著這場文明的鬧劇。
        主持人很漂亮,她的身材讓薛凡想起了蘇蕊,隻是過緊的繁複的時裝把她曼妙的身段裹得看上去很難受,像一條大蟲子。節目一個個過去,終於到了全場的熱點:《膠灼》出場了。
        主持人報出本屆最佳導演獎得主:美國導演安塞——巴蒂!掌聲四起如潮,觀眾歡呼起來!
        電視裏,讓薛凡堂目結舌的一刻到了:他本想看看這個沒有人領獎的情節怎樣處理,卻看到巴蒂神采奕奕,一如既往的硬朗的外形,還是穿著那身古怪的印第安皮裝,在無數的閃光燈閃爍下,大踏步走上舞台,接過了獎杯,高舉過頭!是假的!薛凡死盯著巴蒂的一舉一動,直到一個大特寫拉近了巴蒂的臉,下巴上的那個刀痕,是越共當年留下的。真的是他!
        巴蒂那綠色的陰毒的眼睛此刻笑意盈盈。他的影片已經征服了歐洲的觀眾,他的聲譽達到了頂峰。
下一個出場的,居然是最佳男主角丹尼爾!還是那副有點不修邊幅的硬漢的形象,但一種遮掩不住的疲憊,削弱了不少他的強大而沉穩的形象。
        巴蒂領獎後,專門為缺席的薛凡代領了獎項,還發表了充滿了感情的談話,盛讚薛凡的應對懸念恐怖片的卓越的藝術才能。

        薛凡手中擺弄著一支舊式的科爾特式手槍,他把這支槍裏壓滿了子彈。他沒有英國持槍證,隻能在古董店裏買了這等貨色。他知道巴蒂的習慣,每次得獎之後他總是去酒吧,和朋友徹夜狂歡,和大群的美女狂歡。
        巴蒂怎麽會活著?薛凡知道丹尼爾的槍法。看來丹尼爾在演戲!這個狗娘養的戲子!他看了看表:深夜兩點多了。再等等,等到這兩個不好對付的家夥醉了再下手,送他們到他們喜歡的地方去!
英國的大多數酒吧以裝修懷舊、光線幽暗著稱。薛凡一進酒吧就意識到犯了個大錯誤。這裏的音樂震耳欲聾,黑暗中看不出人們的麵容,已經有個惹火女郎纏上身來和他溫存。他趕緊打發她走開,可黑壓壓一大片人頭湧湧,哪裏知道巴蒂在哪裏?
        忽然,他看到了巴蒂!他的長發紮成一條長長的馬尾,身上一件棕色反皮夾克,袖口和下擺上都綴了皮條,一排排銅扣子閃著烏亮的光澤。他正聚精會神地打著台球,不時和周圍的人說上兩句笑話。惹得滿堂大笑。
        看來不妙,這滿屋子的人大概都和巴蒂是一夥的,他無法在酒吧裏幹掉巴蒂。他轉身出了酒吧。手機突然響了。
        “薛,我知道你在這兒,丹尼爾也在這兒,不過他已經和我站在一條戰壕裏了。他已經殺了我一次,不想再殺我了。夜色如水,勁舞當歌,人生如夢,我們不能好好談談嗎?別離開,我馬上出來了。”
        月光皎白如水銀瀉地。巴蒂出來了,丹尼爾果然和他在一起!這個跟屁蟲,偽君子,公妓女,母男子漢!他們搖晃著,向薛凡走來。薛凡心裏罵著,緊握衣袋中的手槍,迎了上去。
        他告訴自己:近點兒,再近點兒。巴蒂看來喝多了,沒有準備,這家夥是特種兵出身,認真起來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要非常小心,一次成功!除此之外,他還要分出一隻眼睛,盯住丹尼爾的右手。
        丹尼爾的出槍動作極快,槍頭子很準,他上次沒把巴蒂打死,誰也不信。現在他是巴蒂的一條狗。
        薛凡想起了那些電動機、坍塌的腳手架、那些穿白色衣服的冷庫中的人、想起了血泊中的蘇蕊、那些內髒。巴蒂舉起獵槍,丹尼爾卻從後麵殺了他……真是精彩絕倫的好鏡頭!
        他一把打開巴蒂伸過來的那隻長滿金色體毛的手,飛快地抽出手槍對準了巴蒂的眉心,沒有絲毫猶豫,扣動了扳機!
        巴蒂“嗷嗷”叫了一聲,倒了下去,在地上打著滾,哈哈大笑!
        丹尼爾也是捧腹欲倒的樣子,說:“夥計,你的那隻槍裏沒有子彈吧,”
        他抽出一支槍來,對準了薛凡!完了!薛凡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兩個字。
  他轉身就跑,耳邊並沒有飛來的子彈穿透他的頭顱。
        他回過頭去一看,丹尼爾正費力地從地上把巴蒂拽起來,巴蒂的手上多了一枝散彈槍,他把那枝槍的槍托當成了拐棍,拄在地上。他倆不緊不慢地朝他走來。
  薛凡奪路而逃,他不時跳過橫躺在街上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忽然想起他的儲存卡中的那些照片!這橫七豎八的肢體,多麽類似那些百年前的士兵!前麵一定是一片河流,他隱約看到了河水中閃爍著月光的浮影,像滿天的星光閃爍。
  一個人影出現在前麵,擋住了去路!是個女人,身材曼妙無比,大概是街頭巷尾的流鶯吧。深藍色的河流在她背後流動,水中布滿了天上的細碎的星光。
  女人在黑暗中竟逐漸明亮了起來!一襲血紅色的風衣在黑暗中火焰般燃燒,黑絲襪,高跟鞋……一頭水霧般波動的長發在風中飄動。
  “蘇蕊!你不是……?”
  蘇蕊什麽都不說,那雙細細的眼睛冷如秋水。
  
  薛凡全明白了: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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