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生,性情豪爽,嗜劍,常舞劍於庭中,自歌自唱。
每對人言:“劍者,生平所依,如遇上乘寶劍,不惜千金。”
適春至,忽然春興大起,約了摯友苗生,踏上旅途。一路上風和日麗,看不盡那柳綠花紅,湖光山色,二人一路上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甚是痛快!
不覺間已是日暮,二人來到一處小店,於生進店看了一番,出來道:我等今晚就宿於此,內裏幹爽潔淨,隻有兩個住客,安靜得很!
晚飯後,二人剛要歇了,有人來啟門扉,原來是那兩個借宿之客。於生和苗生躬趨為禮,讓進屋內。閑聊之下,知道他們是路過此地,進京趕考的秀才。
是夜一輪明月高懸,環宇清澈。四人來到庭中,閑散而坐,促膝廊下,各自報上姓名。四人話語越來越投機,情深意切,話語樸誠。到四更天,才拱手告辭,各自歸寢。
翌日,幾人索性租了船,泛舟而行,案上擺了些雞翅鵝肝,醬鹵牛肉,搬上一壇杏花老酒,船篷之下,海闊天空!於生見那兩個秀才去過大地界,見多識廣,隻是任他們高談闊論,一舒萬裏才情抱負。不覺間,一天又過,一壇酒一直喝到落霞燒紅了西天,一直喝到一彎新月倒掛長空,月光下又是一番景色,遠霧如煙,近水無波,船家一支篙,攪亂一湖倒影。一秀才歎曰:天上景色,也不過如此!
行至一處,月色之下,一坪草地鋪展而開,四周花團錦簇,古木參天。眾人大呼:好去處!乃棄舟,將船中酒席盡數搬上岸去,邀了船家共飲,一賞月冰皎白,千裏湖色。
酒行酣處,苗生曰:二位秀才郎不知,我兄於生,劍術上乘!這三鎮五縣地麵上,難逢對手。生何不在這海嶽澄清之時,一揮三尺劍鋒,大家賞識一番如何?眾人拍掌稱妙。於生卻苦著臉,說不是要掃大家興致,而是此次未攜劍而行。
大家齊聲歎了。船家卻說,離此地數裏,有一古鎮,名曰鞘嶺,鎮中商家多以賣劍為生,市麵上多有上等好劍,明日何不一觀?
次日,眾人隨了船家,來到鞘嶺鎮。市集之上,果見街頭商家門麵,各類長短刀劍掛滿街頭,高陽之下,一片寒光閃閃,好不壯觀!
於生是會家,轉了一圈,一眼便知,這街市之上的商鋪中,長長短短的劍是不少,但多為沽名釣譽之物,名字起得大到赫死你!如“五嶽豪光”、“越王三尺”、“尚方斬馬 ”、“少林青龍”、“鴛鴦子午”、“飛雲斬”等,都是古代名劍,其實卻是尋常貨色!
於生哈哈大笑曰:此地卻是有名無實,市街之上,皆廢銅爛鐵是也!這些刀劍,怕多是用來殺豬宰牛之物!
船家紅了麵孔,曰:此地也有價值百金之劍,先生果真舍得許多銀子麽?於生正色曰:好劍於我,如上孝父母,下和兄弟一般,豈有撥珠論價之理?船家引路!
一眾人穿街過巷,離了鬧市,行人漸稀,多了些蒼涼之意。街上房屋越發破落,人家院牆也都有塌倒,望到庭院中,房門緊閉,屋上梁下,舊漆剝落,蓬蒿沒人,似絕行蹤!
大家有了些惶惑:此地界怎會有賣劍之處?於生卻是催著行路,終於到了一個院落,院牆低矮。黑漆大門之上,一雙銅製獅頭,吊睛怒目,口銜門環。船家推門而入,吱呀一聲,大門竟沒有上鎖。進得大門,正房三間。庭磚坑窪不平,蒿草盈縫而出。
船家大聲喊叫:龍風先生!有客到了!
房內中堂上一副對子,竟是唐代詩聖杜子美的詩:
風塵三尺劍 社稷一戎衣
龍風先生清臒骨顯,雙目炯炯,早迎出來,讓人備了茶水。寒暄之下,聽說來人要看劍,起身將一行人引入側室之內。昏暗之中,劍身寒光閃爍。於生仔細過目,果然質地上乘,不乏吹毛斷發、削鐵如泥之劍。他回到堂屋,正要落座,無意中仰頭一望,見中堂橫匾一側,掛著一柄舊式木製劍匣,灰塵布滿。於生懇請一觀。
龍風先生似有些猶豫:此劍過於老舊,陳列於鋪中良久,未有人識。其實此劍身份來曆頗有說道!先生先看了,如果喜歡,再論價錢如何?
於生左手持劍匣,右手拔劍而出,劍鋒之上一層濁濁暮氣,似乎是久未擦拭。眾人側了目,一臉的失望。隻有於生仔細看了,臉上大驚失色:非我眼濁,此劍莫非戰國名劍棠溪否?
龍鳳先生擊掌大笑:先生果然出類拔萃之人。此劍果然就是棠溪古劍!戰國時期,河南棠溪(今舞陽縣西南)出利劍,故以地名稱之名劍。《楚辭•九歎•怨思》:“執棠溪以刜蓬兮,秉幹將以割肉。”劉勰《新論》:“棠溪之劍,天下之銛也。”說的即是此劍。此劍除了鋒利異常,更有森然殺氣儲於匣中,若此劍聽得四周鬼魅魍魎,必然鞘中掙紮,欲出來斬盡妖魔鬼怪。諸位想一聽此劍來曆嗎?
當下眾人坐了,老仆換了新茶,聽那龍風先生娓娓道來。
戰國時期,造劍工藝雖精,但工具簡陋,製一柄好劍,要耗時長久,所以,上乘的精品傳世很少。這柄寶劍最早由燕國名將樂(yue)毅購得,曾攜此劍大破齊軍,連奪七十餘城!公元前222年,秦國名將王賁發兵滅燕國,此劍落入王賁手中。秦立國後,始皇帝曾四處尋找此劍,卻渺然黃鶴,原來王賁私藏了此劍。王賁亡故,家人竟將此劍賣掉。這一去便湮湮過了數百年,直到漢末大亂之時,逆賊張角造反,拔劍祭旗時,手中之劍居然是戰國名劍棠溪!
張角滅,董卓得此劍,卻不知其珍貴,隨便賞給了下屬,動亂之中,一代名劍又告遺失。
數百年之後,唐貞觀年間,有個識劍的遊方道士在長安城中的一家當鋪中購得此劍,用來在江湖之上驅魔降鬼,而且數代相傳,煉得此劍法力無邊,在道教之中逐漸聲名顯赫。道士的後代入武當正道,將此劍獻出,成了武當派數百年鎮觀密寶之一。
後來道觀被賊人光顧,棠溪寶劍被人盜走,再現江湖時,被行家發現,在湖北一家農家中成了砍木劈柴之物。此後幾經輾轉為我祖父所得,傳至我手,已然是我家的鎮堂之物。也曾幾番有人問起,都嫌它老舊頹唐,無精無神,無法誇耀買家身價。我已經斷了賣掉此劍的念頭,反正它在我家很久很久,不如留個祖上念相。此劍隻看不賣!
苗生拉了於生便走,曰:售劍之人,每把寶劍,皆有故事,各個不同。說“青釭劍”必言趙子龍長板坡,提“吳門劍”則不離開越王勾踐,他賣關子,不賣此劍,我等就街市上胡亂買上一把。我等遊山玩水,不看你舞劍也就罷了,不要被他蒙了,花大把銀子,買了廢物回家。
說話間,於生卻覺得手中劍柄一膨一脹,一收一縮,鼓鼓欲出!
於生心中大驚:此劍果然是神物矣!臉上卻不動聲色曰:先生,我等遠道而來,心誠可鑒!我信了你言,這把劍果然有著驚人的閱曆,你苦等多年,偶遇知劍懂劍之明主,生意人,不如出個好價,我買了寶物,也圖個歡喜。你出了合理價格,我定不還價,一口清了如何?
龍風先生閉目沉思良久,伸出一根手指:若你肯出一百金,此劍就相讓了。
一眾人目瞪口呆,倒抽一口冷氣:要知一百赤金,已是雪花紋銀上千兩,足可購置良田百畝!眾人以為於生不是富有之人,當然不會和他糾纏,不料於生竟如走火入魔一般,當即掏出銀票填了,遞給龍風先生:先生容我二十天再行兌現,我本不是富有之人,要去籌措些銀兩給銀號。生意成了,你我誠信不欺,先生可信我?
龍風先生微笑點頭,算是成了一樁大買賣。
眾人取了那劍匣,出了鞘嶺鎮,一路說來,都怪於生聽了那老頭胡言亂語,背了債去買一件廢舊銅鐵,於生笑而不語。倒是苗生不知為何,有失魂落魄之感。苗生平日精靈睿智,出口成章,笑語連篇,此刻卻如喪家犬一般。於生隻道他是替自己可惜了這一百金。
看著天色漸晚,日落湖西,遙見半山一座古廟,眾人泊船登岸,望古廟拾級而上,卻是一座棄廟!看去荒疏已久,一片蒼涼。眾人打掃了兩間耳房,鋪了暖床,將船上酒食搬上岸來,一輪明月之下,倒有另一番野趣!大家清出一坪院落,非要於生舞劍湊趣。
於生頭上一片汗巾束了長發,身著一身瑩白色寬鬆劍衣,蹬一雙鹿皮軟靴。拔劍時,稍一帶力,覺得那柄劍竟然彈跳而出!月光下再觀此劍,竟變得寒光射鬥,冷森森一派殺氣四起!於生驚愕不已,引得眾人一片驚呼!
苗生麵皮唰地慘白失色,渾身亂顫,手中竟端不住一杯酒!
於生拉起了式子,躍入庭中,一記“毒蛇吐信”的亮式,旋即出了一套武當劍法,隻見他於庭中輾轉騰挪,時而如山虎伸腰,臥龍探底,時而似巨蟒纏身,大鵬展翅,手腕翩翩翔動,劍鋒上下翻飛,嗖嗖嗖嗖,三鋒四刃,凝於劍體,幻化於瞬間,如行雲流水,環環相扣,鋒芒時隱時現,滴水不漏,真正運劍如風是也!
武當劍術,遵三豐一脈,內執丹道,外顯金鋒,乃於有形中求無形。於生這柄劍,舞得好看之極!既顯盡金鋒之剛,又浸透真柔之陰,得盡天地陰陽之灌養,演法蒼桑。隻見一團閃閃青白之光,寒氣凜冽,緊緊裹住於生,如影隨形,劍隨身走,身隨劍行,帶起腳下陳年敗葉,如一團龍卷風一般,旋旋挪挪,風聲四起!四方林木枝丫嘎嘎作響,林中走獸,四散而逃!
眾人喝彩不絕!於生收了式,麵不改色。大家飲酒賞月,至二更天,各自回去歇了。
於生居荒陌之地,久不成寐,盤腿坐於榻上,把玩棠溪寶劍,愛不釋手。臨睡前,忽然想起龍鳳先生說起,此劍曾常年降魔伏鬼,法力無邊,這深山棄廟之中,常有靈異怪物出沒,不如一試,看此劍是否如龍鳳先生所言,可飛劍誅殺鬼怪。他將棠溪古劍拔出,靠於窗欞之上。
至夜半,於生假寐,果然有一巨物穿庭而過,忽見棠溪劍通身藍光一閃,嘩啦一聲,竟自破窗而出!院中傳來慘叫聲聲如撕緞裂帛,眾人驚醒,心跳肝顫,大汗淋漓!
隔壁苗生聽得響動,正欲起而觀之,忽見那窗紙上劍影映射,剪影一般清晰!那柄劍似乎要破窗而入,衝撞窗欞兩下,忽而不見。
苗生伏窗欞往外窺去,那巨怪不見,隻見地上一隻老狐被擊殺,再一過刻,化作一汪清水。眾人奔到外麵看了,搖頭稱奇。
苗生渾身虛脫,盜汗滿身,雙腿戰抖不已,襠下已是暖濕膩滑一片!窗外月光不知何時隱去,晴空中烏雲漸起。
第二天苗生起身換洗了,移步到於生屋內,向於生和幾個兄弟跪下,淚水盈眶。眾人詫異為何?
苗生曰,他本李姓,出身大家,老父為本地米商。生母病故,父娶繼母又得一子,溺愛如掌上明珠,卻驅他雜役內外。年十六時,父親想要李生曆練經商,在自家米店中學徒,繼母生怕李生奪了異母兄弟的位子,竟將他毒殺。李生孤魂無處依附,隻得遊走於荒墳野塚之間,巧遇鄰鎮苗生,夜路歸家,失足墜下懸崖而斃。李生附於苗生體中,回家去了,神鬼不知,苗家也不覺有異。苗生本來與眾人好友,無話不談,所以於生等人也無察覺。直到此次遊春,於生無意購得這把神劍,不想此劍竟識得魑魅魍魎!
李生本來鬼魅附身,心驚肉跳,及見那柄棠溪古劍破窗而出,殺巨鬼於庭中,已是火過通身一般,冷上一陣,熱上一陣,及後,那劍又找上門來,幾欲破窗而入!苗生知道事已敗露,那柄劍殺氣太盛,自己早晚要成劍下之鬼,所以將一切往事和盤托出,以求大家諒解。
幾兄弟聽得如此淒慘故事,唏噓不已。當下請船家作證,立了誓約,此事天知地知,與苗生情份依舊。苗生大慟,以為眾人要殺了他這半人半鬼,卻沒料到,眾人如此情深意重!苗生伏地叩首謝了。隻是那柄棠溪古劍卻不依不饒,一靠近苗生,便於匣中咯咯作響,鼓動欲出!
於生索性取了棠溪古劍,擺在正位,焚了梵香明燭,放了些祭拜之物,一手按了寶劍,讓苗生對劍三拜九叩,口中念念有詞。
一路上,皆由苗生背挎此劍,鞍馬船行,一刻不離身,人鬼之氣漸通,相安無事矣。
苗生從於生練劍,原來他人鬼之間,身段靈活輕盈,竟然心有靈犀,青出於藍!及後,苗生投軍而去,於生將棠溪古劍相贈。
苗生本為鬼魅,於戰陣之中,勇猛異常,不懼生死,無了那一般人保命的後顧之憂!又憑了這柄利劍,在軍中剿匪緝盜,衝鋒陷陣,削鐵如泥,無堅不摧,保了一方平安,立下汗馬功勞,官至守備。
每逢春至,四人必定約了船家,大湖之上,賞春一聚。又到那鞘嶺鎮,讓龍鳳先生備了香茶細點,相談甚歡,暢言天下劍事。
龍鳳先生高壽過百,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