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老藺的肩膀子受了傷。
這麽多年，都是逢年過節，在電話上喂喂哈哈拜拜了您哪，搬指數來，竟是有十年沒見了。都是當年在一口信息網絡大鍋裏吃飯的，我再一次叛變，做生意去了，人家老藺可早就是公司裏的頂梁柱級的人物了。該去看看他了。
是在一個信息技術人才招聘會上認識老藺的。立刻就領教了老藺的信息觸角的厲害。他那隻尺寸不大的腦袋掛在瘦精精的脖子上，大腦分秒不停地計算，像雷達一樣，往向四麵八方發出大腦波輻射，所有觸到的信息被反饋到那個小小的深奧的腦袋，進行分析和歸納，精選出最佳的應對措施。
所有的人才招聘會的信息幾乎都是從他那兒弄來的，所有的如何準備麵試的材料都是從他那兒複印來的，千奇百怪的各種簡曆的模式也是從他那兒收集來的。當時，一提起微軟證書的考試和各大公司的麵試，我們倆就在一起渾身顫抖不停。
網絡技術功夫一流的老藺，顫抖的原因是嘴上的英語不利落，怕心裏明白，嘴上說不清楚！我顫抖的原因則是，雖然英語利落點兒，靠死磕書本拿了微軟網絡管理的工程師證書，可打開電腦盒子，卻連主板都不知道在哪兒！
認識老藺時，我才登陸北美。在歐洲時，由於生活所迫，更由於興趣使然，已經連續背叛了一個又一個專業，除了誇耀在二十幾個國家的那些風餐露宿、像乞討一樣的旅行經曆之外，是個渾身是土的貧農，而老藺已經是地主階級了，還開上了一輛六百塊錢買來的車。
他花了好幾十分鍾來論證這輛車的優秀性能，說是值三千以上，讓他占了大便宜。可後來見他每天半夜三更就把車的一邊架在馬路沿子上，瘦小的身軀鑽進車底盤下麵，一盞強光工作燈照著，把自己從拆車廠弄來很多奇奇怪怪的部件，一夜一夜地換上去。慢慢的，這輛車開起來雜音小多了，藍煙也不冒了，喇叭也會響了，雨刷子也幹活了，倒車燈也亮了，最重要的是，那扇一打開就掉下來的門也固定好了。這麽折騰下來，他花在車身上錢也快三千了，但手上的功夫練出來了，萬事不求人了。
那時節，老藺家裏的東西來源都挺邪門的。一百塊錢買來的36’飛利浦電視機，居然有七成新；十塊錢的吸塵器，雖說是噪音大了點兒，可是功率超強，兩塊錢的硬幣，哢楞一聲就吸進去了！五十塊的冰箱，四十塊的床架帶著席夢思軟墊，三塊錢買了四十個大瓷盤子，又非扯住賣家，要饒上一個不鏽鋼鍋……居家過日子的家當都是這麽淘換來的。
省了多少錢！不服不行啊。
按著老藺告訴的地址，穿過一條挺熱鬧的街。
今天是周末，好多人家都在車庫門口擺個攤兒，賣掉家中不用的東西。典型的北美生活街頭一景。
拐進一條安靜的小街，終於找到老藺家了。街道綠化很好，草坪茵茵，樹冠蓬勃，鮮花叢叢。房子可真不小，雙車庫的。這小子還真是鳥槍換炮了，車道上居然停著一輛鋥光冒亮的路虎！連房子帶車，已經很說明老藺的實力。
老藺還是老樣子，挺精神，還是那麽瘦，隔著薄薄的短袖衫，看得見在皮下遊來走去的肩胛骨，皮包骨的上臂從短袖衫中延伸下來，在肘部打了個結，往下走過前臂，變成了他那雙什麽都能幹的手。握手的時候還真有點兒怕，怕把他給搖晃散了。
屋子裏的家具都挺講究的，檔次不抵，怎麽看都有點兒不成套，有點兒中西合璧，像是西裝馬褂皮鞋牛仔放到一塊兒。
一個笑眯眯的女子迎出來，兩隻淺酒窩讓人想入非非，好漂亮的女人！她身形婀娜，柔風擺柳一般，遊動於客廳和廚房之間，來去無聲，變戲法似的，茶水糖果點心瓜子擺了一桌子。正琢磨這光鮮靚女是他什麽人呢，老藺主動介紹了：這是我妻子。
我目瞪口呆張大嘴巴：妻子？不對了，我認識他老妻。
他笑著對我擠了幾下眼。明白了，一會兒單獨再說。
新妻子光鮮可人，肌膚白如凝脂，保養的功夫不淺，年紀看上去比老藺年輕十八歲。老藺換了妻了。是不是又像淘換舊貨一樣，貨比三家窮追猛打得來的？應該說新妻子？可又不新了，能說是二手的嗎？我的中文這時候有點含混不清了。
飲了一口茶，鐵觀音。
這套日本茶具夠精致的，都快趕上博物館裏的古董了。值多少錢啊？估摸著，這種文化氣息濃鬱、貨真價實的東西，舊貨攤上是找不到了。心裏剛想著，老藺如今財大氣粗，不玩兒二手的了。可他偏偏又冒出十幾年前那句故作神秘的話：猜猜看？
那細溜溜的吳儂軟語，透著帶著點兒謙虛的得意洋洋，又嚇了我一跳。
十塊錢。
嬌妻送上一片菠蘿，用牙簽插著。我不禁瞟了一眼那個古色古香的牙簽罐：但願裏邊的牙簽不是二手的。
趁著嬌妻到地下室去拿東西，湊近老藺的耳朵：哥們兒，這新老婆真水靈啊！二手的？老藺嗬嗬一笑，波瀾不驚：彼此彼此，對她來說，我也是二手的。
一個四、五歲的男孩闖進來：媽！前邊那條街上家家都在擺攤賣東西呢！我看見了一個大極了的狗熊！就是我可以騎上去的那種……
嬌妻禮貌地對我笑笑，說帶孩子出去，看看擺攤兒賣舊貨的。
路虎轟的一聲啟動了，強力的馬達真是震撼！
哥們兒，混得不錯啊！年薪十萬了吧？
我英語不行，七萬多，上不去了。
看見你的路虎了，夠牛的啊！
老藺精神又來了！他不失時機，給我講了一個契而不舍、八麵埋伏、花了隻夠買一輛雪佛萊的價錢卻買了一輛二手路虎的故事，弄得我心旌搖蕩。想想我那輛克萊斯勒八座麵包車，全新的，付完了錢把車開回家，就已經掉價好幾千塊了，我傻得心口疼。
老藺討價還價的功夫一流，在情在理，讓人無法反駁。去年他出了車禍，責任不在他。保險公司的人去看了車的損壞狀態，說是不能修了，賠給他錢，讓他去再買一輛。
那是一輛九年車齡的麵包車，保險公司願意付三千五，很不錯的賠償額了，要是作為以舊頂新，人家車行隻出到二千五。可老藺在和保險公司的代表討價還價前，下功夫做足了功課，到開車行的朋友那兒把車上的各個部件在二手市場上都值多少錢都超在一張紙上。然後坐下來，開始給保險公司打電話。
捷尼女士，您的報的賠償金額太低了點兒，我想專門和您談談這輛車的價值。我開了九年，公裏數隻有十萬公裏，這台引擎您的公司可以高於一千二百元賣出去，您不反對我的說法吧？
嗯……這個說法可以成立，讓我先把他記下來。
那台變速器在十萬公裏之內的損耗幾乎少於百分之二十五設計能力，它價值六七百元以上吧？
嗯……
出事之前，我才換上一個嶄新電池啊！
把您的電池發票傳給我，少於三個月的話，電池的費用是會還給您的……
一個麵包車的後背掀門至少是六百五十元的二手市場價……
啊哈？連這個您也知道？
兩側拉門不低於四百五十塊一扇吧？
嗯……有點道理。
先生，您幾乎可以到保險公司的理賠部門工作了，嗬嗬。
捷尼女士最後的解決方案來了，加上稅，保險公司一共賠了五千九百元。所有聽了這個故事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下個故事就是他怎麽去耗盡腦汁去折騰另一家車行，終於把那兩路虎給請回來了。
不想聽了。
你女兒呢？上大學了吧？
嗯，放暑假才回來。
這個小男孩而是二手妻子的小孩兒？
反正不是我的。不過，當成我的養。
老藺，這房子夠氣派的！剛說完我就有點後悔了。
好家夥，這房子！
妻子不在，老藺似乎又回到了十幾年前。他雙目發亮，給我講了一個諸葛亮一般狡詐張飛一般勇猛的買房子的故事，一個找房看房砍價下單驗房交接的全過程，陷阱四伏，人心險惡，附上一個與貸款銀行周旋到底的虎口脫險的情節，讓人百感交集：值了！要是我的話，真得多花上六、七萬冤枉錢！
老藺喝了口茶，環顧了一下這滿屋子的家具擺設，吼吼兩聲，清了清嗓子。我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妙：又一個要分成多少集的故事要開講了，這些東西是他怎麽精心偵查窮追不舍連砍帶殺從四麵八方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弄來的了。
我連忙岔開話題。這麽多年不見了，想聽他聊點兒別的。可老藺挺聰慧的，他契而不舍，繞開我布下的一道道誘餌和障礙，把話題又扯了回來。
為了尊重他的幸福感，我鬱悶了一個多鍾頭，腦子裏已經成了一張表格，填滿了老藺家滿屋子家什的來龍去脈！
老藺，你的膀子是怎麽傷的？
好不容易，才轉回我今天來看看他的理由。
他笑了起來：咳！那天看見運動器材店的一個廣告，說周末啞鈴降價八折！我想買一對兒回來，鍛煉一下身體。去了一看。不論大小都一個價，便宜極了。我就挑了一對兒最大的。提出商店時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這玩藝扯住我的肩膀拚命往下拽，好像要脫臼！我玩了命才把啞鈴放到車裏，拉了回來，加入到我地下室裏的迷你鍛煉中心。
開始鍛煉了，可我這麻杆似的手臂根本沒法平端著啞鈴，手臂上青筋暴起，頭上大汗直流，腿也有點兒哆嗦了，腰也弓成一隻蝦米，沒能作出一個規定動作。老婆說我的樣子像一個螞蟻在搬一粒老玉米。
你買個小點兒的不就完了嗎？
我想過，但又一想，都一個價，還是大號的值啊，再說了，我要是以後力量練大了，不就不重了嗎？所以我還是挑了大號的。那天，我鼓足幹勁，再一練，哢喳，膀子和胳膊都擰了。
你買便宜貨把腦子買出毛病來了吧？聽說過給小孩兒買鞋可以買大點兒的，沒聽說過買啞鈴買自己練不動的。啞鈴呢？讓我試試。
拿去退了。我把啞鈴放在一個手提包裏，還沒到商店門口，手提包的帶子就斷了，嗬嗬嗬。
我笑得翻倒在沙發上，肚子疼。
他妻子帶著孩子回來了。手裏一個大籃子，東西不少呢。
你買那雙運動鞋幹嗎？
給兒子買的，彪馬的名牌兒。現在穿著是大了點兒，可明年就正好了。真是挺新的，才兩塊錢。
那個男孩兒抱著一個比自己還大的絨毛狗熊，興奮得滿臉通紅：爸！這麽大的毛毛熊，我才花了五塊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