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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船

(2011-05-27 13:50:36) 下一個


小說《漏船》簡介:
    卸卻海外留學的光環,本文通過對四個來自中國的、有著高等教育背景的技術移民家庭的描寫,非常典型地揭示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近兩百萬中國技術移民在北美的奮爭和無奈。
    除了少數的幸運兒以外,絕大多數的畢業於中國各大高校的新移民放棄了自己不被承認的教育背景和專業,在社會底層掙紮前行。麵對新移民居無定所的海外生活,主流社會的冷漠和視而不見,經濟上的捉襟見肘,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袒身相搏,以身家性命為賭注,與命運進行一場最後的豪賭。
    這裏沒有勝利者的彼岸,是非成敗,皆無定數,生存的本能推動他們,如激流險灘,逆水行舟。進,則搏濤擊浪,險象環生,退,則一潰千裏,走投無路。
    僅以此文祭奠包括作者在內的第一代技術移民。他們熄滅了自己這一代人執著的追求和希望,為了讓下一代人更好地融入一個移民國家的主流社會,讓中國文化和精神在各個層麵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個移民國家對中國的看法和對中國人的尊重。從1996年加拿大開始接受技術移民至今,這種變化顯而易見。


                                                   漏船


    不能再猶豫了!李哲緊閉雙眼,心裏一陣刺痛,將繈褓中的兒子拋向空中……
    他看著他的兒子,這個苦等了十年才來到世上的兒子,自己和妻子顧馨的靈魂和血肉的結晶,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美妙的弧形,翻滾著,墜下深淵。兒子好像非常安靜,在如此顛覆的失衡狀態下也沒有醒來。或許太弱小的他,已經無奈地接受了精神崩潰了的父親對他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幾個月的命運作出的最後的安排……


第一章

    李哲抱著隻有幾個月大的兒子,望著橋下的高速公路。正是下班的時候,大大小小的車輛都是一百多公裏的時速,疾駛而來,穿過他腳下的這座大橋,向各自的目標駛去,洞穿橋下的勁風讓橋身微微顫抖。
    這些人都在忙什麽呢?李哲想了很久也沒弄明白。
    他的心理醫生最近建議他多到射擊俱樂部去,說練習射擊可以有效地專注於一個精確的目標,而忘掉與你無關的一切。那裏的教練告訴他的就是靜、靜、靜。
    醫生在前幾天的一次類似心理暗示的談話告訴他,步槍之所以比獵槍打得遠,是因為步槍的槍膛內有螺旋形的膛線,槍管的口徑比子彈的直徑略小,所以高壓氣體的壓力越來越大,彈頭在槍管內順著膛線旋轉加速,被高壓氣體推出槍膛時已經成為高速旋轉的物體,所以精確地飛向目標。散彈槍之所以打不遠,是由於沒有高壓氣體在槍膛中的積累過程。厚積薄發是物理學上的道理。也是人生的道理。他目前應該立即停下來,休養生息,配合治療才是他要做的事。隻有聚集充足的能量,以後才能更有效率地工作。冬天之所以萬物肅殺,是因為有個萬物勃發的春天在後麵呢。
    他再也不會想回國去發展的事了。已經試了兩次了,國內的科研單位看上去求賢若渴,各種新聞發布會啊,國家基金啊,省長接見啊,高帽子都給戴足了,可具體的工作計劃一開始,周圍忽然殺出那麽多表情複雜的人們,對他的高工資議論紛紛的,慢慢騰騰、不想幹活的,袖手旁觀、想看笑話的,設絆下套、冷言冷語的,恨不能明天就把你轟走的……
    李哲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憋了一肚子氣離開中國了。他不是沒吃過苦的人,自己隻身打拚這麽多年,成就斐然,天上的星星都摘了。可不知為什麽,自己竟把以前的康莊大道走成了死棋一盤。
    清醒的時候,李哲知道自己有病。本來,他現在想找的,隻是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隻是聊以打發時間而已。隻要稍微稱心一點的工作都行啊。
    李哲家很富有,他們目前擁有的財富,對很多人來說,就是在加拿大打拚十年也很難達到。他需要的不是錢,而是一份讓他的腦子不要生鏽的工作,可恰恰是這個小小的願望,竟然比以前他去那些世界級的大公司求職還難,兩個博士學位,加上在美國核工業科研機構的工作經曆,在中國主持的大型研發項目。竟然一點用都沒有,連最需要他這樣的專業人才的公司都回絕了他,而回絕他的理由竟然非常可笑:他的名頭太大了。這才是他覺得最窩囊的。
    眼下的經濟太差勁了,他覺得這個世界怎麽有點不合常理了。從前,當他向雇主們展示自己那含金量非常高的學位證書、一大遝各種各樣的專利、獲獎證書時,雇主們總是瞪大了雙眼,由衷地表示讚歎和尊敬,幾乎立即就拍板了。可眼下的這些大公司老板們好像不約而同地你看我,我看你,因為他的這些榮譽和成就也意味著他們要付出更高的薪酬!隻有幾家公司讓他留下所有資料,要經過董事會的討論才能決定。大多數的老板都是一句話:李先生,您在這個領域裏的成就令人尊敬,您怎麽會想到我們這樣的公司來呢?您的資曆大大超出了我們需要,我們隻好忍痛割愛了。
    一個小小的李哲,好像嚇著了那些億萬富翁們,讓他們難開金口。
    這個世界曾經給了他揚名的機會,可眼下卻築起了一堵堵無形的牆,軟軟的非物質的牆,逐漸圍攏過來,把他捆在裏麵不得脫身。他知道,壘起這堵牆的一磚一石,其實就是他多年來的功名成就,可他深陷其中,脫身無術。現在,他在這個世界已經失寵,無情的一切就像是一些黏稠的生命物質,從四麵八方合圍過來,將他逼到腳下的這座鋼筋水泥大橋上。
    李哲聽到身後傳來人們的狂喊!他一下子驚醒了:兒子呢?兒子已然墜入幾十米高的大橋之下,以一種最為慘烈的方式,轉化為另一種物質的存在形式,消失在下麵高速公路上的滾滾車流之中……
    不能往後看!大錯已鑄就,他隻有前行,沒有任何餘地了。一旦回頭,他可能會後悔終生。李哲翻過護欄,縱身一躍••••
    橋下傳來撕心裂肺的汽車的緊急刹車的聲音,不知有多少輛車驚恐萬狀地碰撞在一起。尖銳的刹車聲,在那些瞪大了雙眼發瘋一般湧上大橋的人們的心髒上,狠狠地刻下一道深深的劃痕。


 第二章


    李哲自殺身亡。這個新聞簡直就像是爆炸了一顆原子彈,蘑菇雲下的衝擊波一圈圈展開,掃蕩著遠遠近近的和李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每一個人。
    處於爆炸點內的當然是遠在中國的李家父母、兄弟和親戚們,驚聞噩耗,當然猶如五雷轟頂,當然是天塌地陷一般,摧毀的威力之大,就不用說了。接下來的,是一圈圈李哲原來生存的圈子。
    親戚們都不敢相信,前幾年曾經衣錦還鄉的李哲,一個個耀眼的光環讓人們眼花繚亂,這個非常年輕的國家級特聘科學家、博士後導師、國家重大科研項目主持人、研究中心主任,會將父母精血凝成的血肉之軀隨意拋灑踐踏,還要讓家中的黑發人白發人一起承擔這讓人承擔不起的精神重壓,連自己親生的、隻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也要承擔李哲自己精神上如此徹底的崩潰。
    原單位的同事們一直引以為個人奮鬥的楷模的李哲,突然間像撲燈蛾一樣,折翅铩羽,輕生而去,如此戲劇性的翻轉,簡直讓人們不可理解。
   這隻早出林的鳥,金鳳凰,他那令人驚歎的縱橫馳騁的想象力和思辨能力,讓他在國內的高科技領域很早就令人矚目,博士剛畢業就被美國的頂尖的科研機構挖掘走了,在美國,李哲工作之餘又取得了第二個博士學位,接著在博士後項目中碩果累累,一連串的專利項目讓人目不暇接,連他的美國的博士導師都說,他對每個科研項目的奇特的思路和研究方法遠在自己之上。這樣一個卓越的思考者,實踐者,怎麽忽然間蠢笨到像一個忽然知道自己的老公“外邊有了人”的村婦,受了一點委屈和不順心,就非要死給你們看!?
   以前的大學同學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們腦子裏的李哲,是那個在大學的文藝晚會上朗誦普希金的詩的李哲,是獨唱《我的太陽》的李哲,是那個摔得滿身是傷的大學足球隊守門員李哲,是為了慶祝中國足球隊的一場勝利,一把火燒光了學校的老門房花了好幾個月才撿回來的一堆柴火的那個李哲……那個陽光、開朗、調皮搗蛋、幽默的李哲的影子老是在大夥的眼前晃來晃去的,和這件噩耗中的這個心胸狹窄、偏執而晦暗的李哲怎麽都連不到一塊兒去。

    相比之下,在加拿大多倫多打拚的那幫李哲的朋友圈子裏,就安靜多了。時不時從報紙上看來的發生在新移民身上的慘劇,終於進到了自己人的圈子。大家的第一反應竟是如此相同:搖頭!加快搖頭的速度,再慢下來。
    一群臉上的表情如此複雜的人,不約而同地來到平時最喜歡聚會的地方——張婷開的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在一個平日裏車水馬龍的大街角上,因為靠近一家食品雜貨批發公司,所以很多開雜貨店的小生意人都喜歡進來坐坐,話題自然是那些雞毛蒜皮的生意經,再就是海闊天空的大雜談了。李哲的朋友圈子裏,除了張婷之外沒有做生意的,但張婷是李哲的大學同學,所以這裏也成了李哲他們幾個同學聚會的地方。在這裏聚會久了,和幾個做生意的朋友就攪在一起,不分你我了。
    這家店從六點鍾開門到半夜十一點關門,根本就沒有清靜的時候。隻有星期六和星期天這兩天,張婷晚上八點就把門關了,周末大家要想聚一下,就隻有利用這點時間了。
    平時,這幫做小生意的朋友個個都忙得分不開身來,好不容易能坐下來,海闊天空地放鬆一下,真是難得。好多人都已經把這個咖啡店當成每周都來上一、兩趟的俱樂部了。隻要大家有想聚在一起聊聊天的興致,張婷就是晚點關門,也要和大家一塊兒樂樂。
    不走運的人永遠比走運的人多得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技術移民,豪情萬丈地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帶著各種各樣的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來到這個每年有半年都是天寒地凍的國家。光是每年從中國來的移民就有六萬多,他們絕大多數湧進多倫多和溫哥華這兩個北美的大都市。
    異國的社會底層的生活狠狠地擊碎了大多數中國移民的夢,他們完全是無備而來,在殘酷的打擊下不知所措,不可逾越的文化鴻溝、截然不同的和思維方式和高下立見的語言劣勢摧殘著這些弱勢群體,拔掉任何一根不甘寂寞、敢於破土而出的萌芽、熄滅思維深處任何角落裏試圖發奮的火星。看著少數走運的同胞們在信息科學、金融、財會等領域興高采烈的奮爭,他們羨慕、失落、茫然,拚盡全力,與試圖窒息他們的加拿大的冷漠無情搏殺。很多像張婷這樣的移民,自己的專業已經是死路一條,又不甘心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力市場中為別人賣命,毅然加入了街頭巷尾形形色色的小生意的經營者的行列,抵押、借貸、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籌碼,悄悄占據了強勢的社會群體不屑一顧的狹小空間,傾盡所有,試圖與命運作最後一輪的豪賭。
    十年寒窗苦讀,書中並沒有黃金屋,當年的顏如玉也熬成了黃臉婆。同學少年時的風華正茂,換成了現在的沉默和無奈。這些當年誌向遠大的各類精英,現在為 了幾個小錢兒,沒日沒夜地燃燒著自己的體能和智慧,站在一個櫃台後麵廝守著,集腋成裘一般,積累一點可憐的財產。李哲曾和那幫做小生意的朋友們開玩笑,說你們的兜裏的錢不是掙來的,而是沒時間去花錢,剩下來的!
       周末,張婷好不容易可以早點回家了。可常常是家裏的事兒更多,堆成山一樣的衣服褲子襯衫襪子都該洗了,她丈夫杜敏的那身唯一的體麵的西裝和領帶也要燙一下了。才想在沙發上坐一會兒,喘口氣,兒子又拿出老師開出的一大張表,寫滿了要到商店裏去買的上美術課要用的東西……
       杜敏是學工程結構的,本來在加拿大這種專業找工作很難,可他幾乎是一下飛機就找到了這份工作。雖然每天西裝革履,但工資不高,還要常常到工地去檢查施工進程和質量,一腳泥一腳水的。萬事開頭難,杜敏自己也覺得挺開心的,畢竟是與自己專業對口的工作,太不容易了。看著滿街的開出租車的印度人都是醫生、博士,街角雜貨店的小老板都是韓國和中國的高級工程師和教授,杜敏已經很知足了。
       日子太清苦平淡了,天下大事好像與這些忙於經營自己的小生意的朋友們離題萬裏。台灣,陳水扁的台獨鬧得正起勁,阿富汗,世界上最大的阿米巴大佛居然被偏激的政府給炸了,美國,連“911” 這
麽大的事兒,大家也就是在電視上看到一架又一架的飛機撞進世貿大廈時被震撼了一下,隨著世貿中心的倒塌,大夥兒也就散了。
    張婷是個大家公認的大美人坯子,她身材高挑,鵝蛋臉上,一雙永遠帶著笑意的眼睛,鼻子旁邊的幾點雀斑,更讓她那淡施脂粉的臉上平添幾分嫵媚;她的發型更是每天一個樣,有時如山瀑水瀉般蓬鬆而下,有時猶如雲端高揚,盤在頭頂;一件淺色風衣,加上一雙高跟鞋,已經足以讓街上的行人對她駐足而視。
    沒日沒夜的咖啡店的生意,讓大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高能物理學碩士張婷變得像掃街婦一樣。她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顧不上施粉打扮,先把昨天從咖啡店裏帶回來的兒子的早餐擺在桌上,又給還在夢中的老公留上一張紙條,告訴他要帶走的午餐在冰箱裏的什麽地方,送兒子上學時要帶上老師交待過的東西。兒子有點兒長大了,最近常常抗議,說天天吃的都是一樣的東西,謝天謝地,他還沒長到能說出更難聽的話的年齡。
    朝霞微露之時,張婷用手隨便抓撓兩下頭發,旋風般衝出家門,駕車而去。不施脂粉的臉上木澀無光,缺乏睡眠讓她美麗的雙眼皮變成了三、四層眼皮,一縷不伏貼的頭發還在飄揚。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成了她梳妝的最佳時間……
    到了咖啡店門口,一個光彩照人的張婷鑽出車外,嫋嫋婷婷,走進店內,向來得比她還早的員工們問候早安。當那兩個打工的女孩兒由衷地讚賞她們的女老板的美貌時,隻有她自己知道,細細的皺紋正在眼角堆集,悄悄爬上額頭,平滑如玉的脖子上不知何時現出兩條淺淺的折痕……
    張婷顯然讓朋友們帶來的這個特大噩耗給擊垮了。她靜悄悄地趴在桌上,哭了一陣,抬起頭來的時候,一下子像老了十多歲,顯得非常憔悴,“太不值了!他怎麽這麽想不開呢?前些日子聚會時,我覺得他的情緒非常低落,還勸過他,既然是隻想找個地方混混日子,就別把那麽多的背景材料都拿出來,嚇壞了人家。他隨便找個什麽工作,就是十幾萬年薪,比我們強多了!看看像我們這樣的,過的是什麽日子!杜敏知道我特別喜歡吃水果,下班順路買回來,可我不是沒時間吃,就是給忘了,常常全都爛在冰箱裏了。蔬菜總得吃吧,不怕你們笑話,瞧我的!”她拿出一個圓生菜頭,剝下一層菜葉來,直接塞到嘴裏去了!“我就是這麽吃維他命的,都快成了兔子了!不也好好的活著嗎?”
    “紮——紮——紮——”廚房裏的蜂鳴定時器響了。張婷跳了起來: “哎呀,光顧了說話了,我給大夥兒熬的蓮子銀耳湯做好了!”

    開幹洗店的寧曉東趁著張婷不在,悄悄地和大家說:“別再說太多的李哲的事兒了。聽說上大學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們倆是一對兒,可是後來,顧馨喜歡上了李哲,見縫插針,硬上。鬧了半天,李哲隻是覺得跟張婷挺能說到一塊兒,並不知道張婷暗戀著他呢。顧馨他老爸又是省教委的主任,老頭子找張婷談了幾次話,說顧馨是國外長大的,認準了一個理就要鑽到底,請張婷諒解顧馨的脾氣。還說,她和顧馨是好朋友,別為了這點事兒連朋友都做不成了。老頭子的話倒是說得挺客氣的,可讓張婷感覺到很大的壓力。當時她正在辦公派到英國的訪問學者,為了公派出國的事兒不出任何差錯,張婷隻好退了,顧馨才成了李哲的太太……”
    “原來還有這段故事。”經營雜貨店的畢常林有點兒意外,他認識這兩家人也有好幾年了,大家無話不說,他知道李哲、顧馨和張婷是一個大學畢業的,但這個小段子他還真是不知道。“可顧馨和張婷一直都像是姐妹倆一樣,兩家人處得是真不錯,張婷這個人可真是讓我敬重……老天爺真是少了一隻眼,這樣的人應該是能成大事的,可張婷也就停在這個咖啡店裏了……”


 第三章


    杜敏的老板是個波蘭人,他的工程結構設計公司就以他的名字命名:阿克莫耶夫公司。他的公司承接民用和商用的建築工程結構設計,手下有二十多個人幹活,算是有點規模的資格很老的公司了。由於生意穩定,多年沒有進新的設計人員了。杜敏是瞎貓碰死耗子,在互聯網上見到這個公司,就把自己的簡曆親自送到了公司,由接待小姐送到了阿克莫耶夫的辦公桌上。
    阿克莫耶夫昨天贏了一張半大不小的彩票,心情很好。他忽然很好奇,想見見這個自己找上門來的中國人。見麵一看,一個細皮嫩肉的年輕人嘛!有點兒看不出年齡,一頭濃密的黑發。他身後就是設計師們各自的設計室,開放式的,隻是用一米多高的隔板隔斷,大家都好奇地探出頭來,看看這個亞洲來的小夥子。阿克莫耶夫無意中掃了一眼杜敏身後的大家的一片白花花的頭,他好像才意識到,他的這些老臣們幾乎是清一色的禿頂加眼鏡了!這些人都在這個公司幹了很久了,工作都很勝任,由於年齡偏大了,都不再想什麽跳槽的事兒了。
    阿克莫耶夫麵前的這個小夥子英氣十足,很有信心地操著一口非常難聽懂的英 語,專業方麵和業餘生活上知道的東西可不少,一聽老板是波蘭人,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希特勒和斯大林瓜分波蘭的陰謀,卡廷森林的屠殺事件……連戰火中從波蘭逃到北美洲來的阿克莫耶夫都不知道這麽多的事兒。阿克莫耶夫挺喜歡他:公司裏也該有點新鮮血液了。他連杜敏的簡曆都沒怎麽看,就給出了四萬年薪,錄取了杜敏。看著杜敏大喜過望的樣子,阿克莫耶夫有點兒後悔:是不是工資有點定得太高了?
    兩年下來,這個中國人中規中距,手上的活幹得幹淨利落,沒出過差錯,解決突發問題的能力挺強的,在不知不覺之中,大家常常找他請教一點兒設計工作中的事兒了。阿克莫耶夫覺得,他反而不了解這個年輕人了。他好像挺滑頭,拿多少錢就幹多少事,一字不提漲工資的事,不與周圍的人有過多的工作之外的交往,每天下了班就走,到他老婆的咖啡店去幫忙。
    阿克莫耶夫曾經約他出去喝咖啡,想和他聊聊,聽聽他對公司業務方麵的一些見解,可杜敏像隻狐狸那麽靈敏,好像知道老阿克要套自己的話。他是喝咖啡就隻談咖啡,從南美洲的一個放羊娃發現羊群吃了咖啡豆就發狂,講到最早的美洲的咖啡販運,阿拉伯和歐洲咖啡加工業的崛起,牙買加著名的藍山咖啡在不同海拔高度上的不同品位,日本人對牙買加高檔咖啡的買斷,咖啡因的提煉和毒品,阿克莫耶夫聽得入迷,根本插不上嘴。這家夥,簡直快成了咖啡專家了!他問杜敏,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咖啡的故事,杜敏竟然輕描淡寫地說:您忘了?我老婆就是開咖啡店的呀。
    每年,公司都會收到一些競標的通知和邀請。隻要政府的項目,阿克莫耶夫就把它們扔到垃圾桶裏去。他知道政府的錢是大肥肉,但是參加競標是自己花精力、花錢,一旦不成功,時間和金錢就打了水漂,那碗大肥肉不是誰都能吃得下去的,吃出病來就要大傷元氣。另一個原因是,阿克莫耶夫很清楚,自己手下的這些人沒幹過大型項目,公司沒有底氣。現在,公司經營多年了,已經有一定的知名度,不愁沒有業務,阿克莫耶夫好像有點兒聽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意思,不思進取了。
    現在,他桌子上放著安大略省北部的一座大型橋梁的招標通知。他剛要扔了,忽然想起了杜敏:這個人幹過這種設計嗎?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讓秘書把當年杜敏的求職簡曆找出來看看。這個中國人看上去很年輕,但已經三十多歲了!他研究生畢業後進入設計部門幹了十五年,而且居然是專門設計大型公路、鐵路橋梁的設計院,高層住宅和寫字樓也是他的長項!難怪他的設計思路那麽開闊。中國的大江大河上的那些讓北美的橋梁設計師們驚歎不已的大型鐵路公路雙層橋梁,他竟然參與設計了其中的兩個,而且是設計小組的重要成員!
    阿克莫耶夫決心要咬一口政府項目的大肥肉了。他把杜敏找來看了競標通知,杜敏還是那幅無所謂的樣子:您要是想試試,我就幹吧。先說好了,如果失敗了,大家都不要太責備我。
    杜敏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掌控大型設計的能力真是不錯,這麽複雜的項目,杜敏在人員調配、論證、與客戶的溝通等方麵的安排,一環扣一環。阿克莫耶夫幾乎成了他的翻譯,因為客戶不太習慣杜敏的英語。看著杜敏的工作進程表,阿克莫耶夫長歎,沒幹過的人真不敢接這個活。
    杜敏主持的設計方案中標了。他成功地擊敗了另外兩家美國公司的設計方案,為阿克莫耶夫公司拿到了工程結構設計委托書。更重要的是,從此,阿克莫耶夫公司就出現在另一個層次更高的客戶群中了。
    杜敏揚眉吐氣,除了年薪上了六位數之外,還拿到一大筆獎金。在公司的慶祝酒會上,阿克莫耶夫當眾宣布,杜敏將得到公司的一件大禮物,由他自己選擇。大家都覺得他會要一輛越野車,他的那輛車太破爛了。但出乎大家的預料,杜敏要了一雙名牌的、像坦克一樣結實的高幫安全鞋!
    阿克莫耶夫無奈地笑了笑,他明白了,這個人誌向高遠,他不是不喜歡錢,而是不想欠公司的人情,以後要是有了好地方,說走就走。


第四章

    用中國人的標準來說,寧曉東一點兒不漂亮,窄長的臉上鑲著兩隻凹進去的眼睛,單眼皮薄得像紙一樣貼在眼球上,嘴唇也太厚了點兒,但她有著一管筆直的鼻子,讓她的這張臉一下子生動了起來,加上身材非常好,讓她有了獨特的風采。如果讓肖像藝術家挑選模特兒,他可能不去挑太完美的張婷和太雍容華貴的顧馨,反而會對個性非常獨特的寧曉東有強烈的興趣。
    上海同濟大學德語係畢業的高材生寧曉東,本來在德國的一個金融機構幹得挺不錯,但她先生悶在國內無法出來,德國不是移民國家,對外國人進德國卡得很緊。所以,他們千辛萬苦來到加拿大。但命運好像特別不肯光顧他們,才來了兩三年,別人都在走上坡路,可她先生已經被傷痛折磨得除了吃飯和喘氣,什麽也幹不了。寧曉東隻好忍痛放棄了在設多倫多的德意誌銀行加拿大總部的工作,到處借錢,又從銀行貸款,才買下了一棟小樓,樓下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幹洗店。寧曉東就靠著這個小店,死命地支撐著一個艱難前行的家庭。別人都說她一點兒投資意識都沒有,花這麽多錢買一個半死不活的生意,她想的卻是,正因為樓下的生意半死不活的,她才可以有點兒機動的時間,動不動就跑上樓去,照料一下樓上的另一個半死不活的丈夫。
    寧曉東的丈夫秋北在國內時是有點兒名氣的青年作家,到了加拿大之後,因為一點都不能說英語,隻好到一家香港人開的電器廠去做工,在裝配線上幹活。每天這些工人都要完成好幾百個電器元件的組裝,全手工勞作,不光速度要快,質量上的要求也很高。每天下班回來,他都要在樓梯拐彎處休息兩次,才能走上四樓。秋北好不容易逐漸熟悉了工作節奏,臉上也有了笑容,還可以用簡單的英語和周圍的工人們溝通幾句了。
    一天,一個工人推著滿滿一車半成品從他身後過,車上的幾個沉重的大箱子突然倒下來,重重地砸在秋北的腰上。秋北猝不及防,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當時隻是覺得傷處有點兒麻脹,大夥問他要不要上醫院去看看,他說沒事兒,又接著幹活。幾天下來,秋北覺得有點不對勁,再過兩天,他竟然疼得連路都走不了,
連班都沒法上了。寧曉東覺得大事不好,趕緊帶他去了醫院,檢查結果讓他們嚇了一跳:腎髒嚴重挫傷,而且,來得太晚了,裏邊已經發炎了。
    寧曉東趕到工廠,找到工廠的老板。
    老板很年輕,他很客氣地把寧曉東讓進了他的辦公室。寧曉東向他說明了情況,秋北已經不能再上班了,請他出具一份工傷證明,秋北就可以向政府的勞工部門申請工商補助金了。
    “寧小姐,您說他是在我的廠裏受傷的?為什麽我不知道?管工(工頭)為什麽沒有報給我當天有人在工作場地受傷的報告?”老板的眼睛翻過眼鏡框的上沿,看著寧曉東。
    “當時他覺得沒什麽事兒,所以就接著幹活了。和他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都能證明這件事兒。”
    “他既然能幹活,而且接著又幹了好幾天,就說明他沒受傷。管工沒有填寫當天的報告,那天就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你今天突然跑來,說他傷得不能動了,我很同情他,但這不是在我的工廠裏發生的事。我這裏今天沒有人受傷,誰也不能證明您先生是今天在工廠裏受傷了。我無法給你填寫一份無中生有的工傷報告。”
    寧曉東瞪大了眼睛。她氣不打一處來,騰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先生,您也是中國人,不能這樣欺負自己的同胞吧?眾目之下發生的事兒,您居然也推得一幹二淨……”
    她忽然停住了,隱隱地覺得這件事兒不妙了!一個巨大的法律上的疏忽,鑄成了大錯:當天秋北要是報告了工頭就好了。
    “寧小姐,我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您的先生是在別處受了傷,您為了想得到政府為受工傷的工人提供的補助金,脅迫我出具虛假的工傷證明,以此來騙取政府的補助。我要提醒你,在加拿大,欺詐罪是很嚴重的罪行,屬於聯邦法院的審理範圍。如果我報警,你的案子會很快轉到皇家騎警的手中!在加拿大這個國家,你做什麽事情之前,最好仔細想想。現在,請您從我的辦公室出去!”
    寧曉東那雙被怒火燒幹了的眼睛四周有涼涼的液體在浸泡。她張大了嘴,呼吸急促,可一時間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好一個老奸巨滑的老板!他說出來的話滴水不漏,連寧曉東自己都覺得,他說的話在法理上完全正確,令人無法反駁。他正利用加拿大的法律編織一張保護自己的大網,可自己卻像個赤身裸體來到這個世界的嬰兒,除了滿腔的怒火,什麽也沒有。
    幾個朋友來看望秋北時,見寧曉東正趴在秋北身上號啕大哭。對法律遊戲規則的無知,果然把他們逼入了死地。雖然基本的社會公費醫療可以讓秋北得到治療,可應該得到的政府補助全泡湯了,秋北不能上班了,連所有的衣食住行的花銷都要自己解決,必須的補腎養肝、營養攝取等費用也自然是自己掏腰包了。更要命的是,秋北何時才能重新站起來呢?

    
第五章


    張婷把銀耳湯從火上端下來。她呆呆地在咖啡店的廚房裏,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情緒,不想讓大家看出自己的失態。李哲的死,把她心裏殘存的最後一點情思的碎屑擊打成齏粉。
    張婷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走到哪一步,就說哪兒的話,不像那些為情所困的癡男怨女們,半輩子都弄得淒淒慘慘的。她和她的先生杜敏一起,把一個小家庭建設得溫溫暖暖的,咖啡店的日子雖然太辛苦了點兒,但是有了一圈共患難的朋友,常在一起聊聊,交流一點做生意的經驗,在國外還能經常和李哲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她已經很知足了。
    這些年,兩家人走動得還挺頻繁的。剛到多倫多時,大家都沒工作,李哲常常和張婷的先生杜敏下象棋。兩個人咋咋呼呼的,別看李哲長著一個科學家的腦子,下棋可不是杜敏的對手。棋盤上的杜敏,靈活詭詐,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神鬼莫測,經常把李哲殺得片甲不留,就像貓抓了個活老鼠,不是馬上就吃,而是玩上一陣再說。杜敏重兵壓境,逼住李哲的殘兵敗將,然後連卒子都拱過河去,連士帶象全吃掉,李哲不光是棋臭,還有個死不服輸的毛病。他常常被殺得隻剩一個光著身子的老將,在孤城中走來走去,直到杜敏提起一隻車來,大吼一聲……
    張婷常常坐在一旁,心滿意足地看著他身邊的這兩個男人。他們倆都很優秀,隻是命運的安排不同罷了。這時,顧馨總是傍在張婷旁邊,她知道父親以勢壓人,把張婷掃出局,為自己鋪路以後,一見到她就有點內疚。張婷那付溫良恭儉讓的性情,靜下來的時候像個大家淑女,幹起活來虎虎生風的架勢,著實讓她敬佩。她和李哲的日子越好,她就覺得他們欠著張婷點兒什麽。
    後來,李哲一家去了美國,在幾年之內飛快地發達起來了,可每次他們到多倫多,都和張婷家小聚一下,大家都非常珍視以前的情誼。
    李哲一家第一次從美國回來時,簡直是一個小小的轟動效應。大夥兒的第一個問題全都一樣:年薪多少?快三十萬美元了!天哪!把大夥掙的錢加在一起,可能也沒有三十萬吧?張婷微笑著,看著神采飛揚的李哲。當年真是沒看走眼,他就是優秀,雖然沒能成為終身伴侶,她還是開心極了。顧馨這個小時候在美國長大、有美國國籍的女人也真是不簡單,在一個廣告公司的客戶部門幹得有聲有色,為李哲的前途鋪路搭橋的事兒更是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全是她在張羅。張婷想,還多虧了顧馨,要是我嫁給了李哲,我哪有顧馨那麽大的能耐!
    當年,為了買咖啡店的事兒,張婷和杜敏正忙得腳不沾地,借錢、談貸款,因為沒有足夠的信用度,四處碰壁。正在著急上火的時候,顧馨找上門來了。
    “張婷,聽小寧說,你們正忙著借錢買咖啡店呢。那種生意能掙錢嗎?一張嘴就是二十萬,聽著怪嚇人的,可真不便宜啊。多少年才能回本呀,你們算過賬嗎?”
    “照目前的情況看,三年就能把這二十萬掙回來了。”
    “你們還差多少錢?看你愁的,老這麽犯愁,你這個大美人都快變成黃臉婆了!瞧你這身衣服,皺皺巴巴的!為什麽不化妝呢?”顧馨遞過一個精致的小皮包:“這是我在紐約給你買的,最好的化妝品。”
    張婷欣喜地接過來:“哎呀,這是我最喜歡的牌子了,可我哪有功夫用呀,平常也真是買不起這麽貴的東西。”
    “能借的都借了,還差著五萬塊呢,政府的小生意貸款拿不到,人家不信任咱們,真可氣。”杜敏正在廚房裏煮餃子,探出頭來說。
    “都是老同學了,我們現在混得不錯,這個忙我們得幫啊。五萬塊夠了嗎?”
    張婷固執地不要李哲他們的錢。
    “你這人也真是不開竅,借錢又不是丟人的事,誰做生意不借錢啊?李哲的實驗室有專門管業務的主任。李哲的主要工作,就是利用他在專業領域內的名氣,想方設法地找那些大富翁們要錢,美其名曰‘讚助’。你連別人的錢都借了,幹嘛不借我們的錢呢?過兩年你掙到錢了,還給我們不就完了嗎?”顧馨一邊幫張婷修剪指甲,一邊說。
    李哲的一張五萬加幣的現金支票幫了張婷的大忙。
    這筆錢才還給李哲不久,李哲這顆燦爛的星就隕落了。他走得這麽突然,毫無前兆,張婷每天忙忙忉忉的,連正式請李哲吃頓飯向他表示感謝的事都隻是在腦子裏轉,沒有實現,這才是讓張婷最難受的。
    張婷估計,李哲死在太顧麵子上了。其實,他隻要向以前他曾經工作、學習過的大學提出申請,憑他的名氣和成就,人家怎麽也會讓他回去的。可當年他辭職去中國發展,最後半途而廢,回來後覺得沒臉見人了。張婷哪裏知道,是崩潰了的神經係統引起的極度壓抑症和精神分裂症要了他的命。
    聚在張婷的咖啡店裏的這幾個李哲的朋友,老同學,都認為李哲是這幫朋友裏邊最出人頭地的一個,與他相比,大夥都覺得自己簡直是苟活在他的巨大的影子裏的幾隻碩鼠,為了幾口活命的口糧,沒有理想和盼顧,忙忙碌碌地活著。忽然間,大廈坍塌,沒有了溫暖、安全的陰影,大家都突然暴露在南安大略省強烈的陽光下。相視之下,大家驚異地看到自己:一個個蒼白、不健康、筋疲力盡、得過且過。


第六章

    國際金融專業畢業的畢常林算是醒事比較早的。他一到加拿大就看出來了,拋開那些什麽“世界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這一類表象,對新移民來說,這是個相當殘酷的地方。對於他這樣的技術移民,一個經濟基礎薄弱的拓荒者,任何不切實際的思路,都會招來滅頂之災。趁著自己還沒來得及後悔,趁著從國內帶來的那點錢還在兜裏,他開始下心思,琢磨自己到底能幹點什麽。
    他是在國內離了婚才出國的。離婚的原因很簡單:他窮。
    前妻的背景是他那個城市裏從事房地產開發的一個大家族,而畢常林當時隻是銀行信貸部的小職員。他很想借著這個家族的勢力,自己奮鬥一番,可這個家族對他是千般挑剔、萬般側目,妻子裏外不是人,壓力越來越大。畢常林趁著還沒有孩子,三下五除二,辦了離婚手續。他帶著分到他名下的一百萬人民幣來到多倫多。在一般的技術移民眼裏,這是一筆很大的財產了。然而,學金融的畢常林知道,這些錢換成加元後,才有十幾萬,你要是不好好看住它,三下兩下就完了!
    他發現,這個城市滿街五花八門的生意,但真正輪到中國的新移民了,能幹的生意其實很少很少,挑主要的說,也就是咖啡店、飯館、酒吧和雜貨店了。其中,雜貨店的風險最小,經營的人最多,政府對稅收的監管最不容易,有很多灰色地帶,都是產生隱性收入的地方。他在超市裏買東西時,常見到中國人推著滿滿一車東西,掏出整遝的錢來付賬,一看就知道是做雜貨店的。他知道,這些來自超市的東西,因為是現金付賬,什麽紀錄都不會留下,掙出來的錢自然是自己的了!可雜貨店是典型的夫妻店,沒有老婆的畢常林,怎麽經營呢?
    他帶著滿腦子的問號、驚歎號在大街上溜達著。他需要坐下來,對這幾天的情況做一個總結。他走進一家咖啡店,想來上一杯咖啡,把紛亂的思緒梳理一下。一進咖啡店,就立即就被眼前這個漂亮的女老板給吸引住了。
    張婷的店裏平時來的中國人幾乎都是開雜貨店的,她主動和畢常林攀談起來。畢常林直截了當地問起了咖啡店的生意。張婷明白了,這個人想買生意。她坦率地告訴他,從具體操作的角度,咖啡店比雜貨店稍微容易點兒,賣的東西種類不多,就是那麽幾樣,不像雜貨店,光是香煙就有好幾十種。她這個咖啡店,她一個人,帶著四個工人,就幹下來了。但從掙錢的角度來說,一個雜貨店的斂錢速度比咖啡店快多了。小咖啡店的人流有限,掙不了太多的錢,大咖啡店一般都是有品牌的連鎖咖啡店,所有的經營情況都在總公司的控製下,“自留地”空間不大,工人的工資又砍掉了一大塊利潤,所以,回收全部投資的速度肯定是比一個雜貨店慢多了。
    雜貨店就不一樣,因為有大量的貨要自己去買,這是增大利潤的重要一環。但重要的前提是,守在店裏的那個人最好就是你老婆!你要是雇別人在店裏,會出現很多不穩定因素,其一,大量的現金交易,可能導致雇員偷錢,再好的監控手段也難杜絕這一點。其二,多數的顧客偷竊行為發生在雇員當班的時候,因為雇員不像你自己,對自己的東西看得那麽緊。其三,法律上一些嚴格的規定,雇員可能不嚴格製執行,導致嚴重的後果,罰款、關店,甚至導致生意垮掉,關門走人。再者,對於周圍競爭對手的各種招數,雇員也不會像雇主自己那麽敏感,往往是顧客流失很多了才知道有問題了,再補救也晚了。所以,雜貨店多數是夫妻店,就是這個道理。
    畢常林在考察了幾個低檔的酒吧之後,認為自己沒那大的本事和精力去和醉鬼打交道,果斷地放棄了經營酒吧的主意,咖啡店的資金回籠又沒有那麽快,雜貨店的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
    下一步就是要找一個“妻”了。這可是比找個雜貨店還難的事兒。真的沒有,找個假老婆合作,照顧生意總可以吧!他想起了在工廠裏做工時認識的富妹。富妹是福建人,隨蛇頭偷渡到加拿大,剛通過了難民聆訊,拿到了長期居留權。在工廠時,富妹為人正直,幹活的那股子狠勁讓他印象深刻。他找到富妹,開門見山。
    “富妹,你結婚了嗎?”
    富妹有點吃驚:在她的生活圈子裏,一個單身的有加拿大身份的福建女人是有市場價的,假結婚的價格是四萬到六萬塊。
    “你還沒有身份嗎?大陸來的移民都是大學生,都有身份的呀?”
    “嗨!你弄錯了!”畢常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富妹。
    “要多少錢才夠啊?”富妹聽了挺興奮的。
    “咱們各出十萬塊,足夠了。”
    “天哪,我哪有那麽多錢啊,現在一直拚命還蛇頭的高利貸呢!這就是為什麽如果有人找我假結婚我就答應,五年下來能掙好幾萬呢。”
    “你有多少算多少,不夠的我借給你,開起雜貨店,你還高利貸的速度就快多了。”
    富妹瞪大了眼睛,挺感動的。“畢常林,你真信得過我嗎?我們以前一共說過不到十句話。”
      
    雜貨店就這樣開起來了,有點離譜的故事。
    畢常林沒看錯。憑著自己對一點少得可憐的周轉資金的合理調配,憑著自己滿世界淘換各種便宜貨,這個小店真是財源廣進,才一年多的時間,富妹就還清了欠畢常林的錢,開始加倍償還高利貸了。畢常林和朋友說,富妹這個“老婆”他真沒看走眼,她精明能幹,吃苦耐勞,毫無怨言。富妹也很開心,慶幸遇到了畢常林這個人。畢常林自己每天累得要死,還要盡量幫富妹幹點活兒,可以說無微不至,相敬如賓。他想得更多的是,這種生意,裏裏外外就是兩個人,缺了誰都不行,富妹可千萬不能累倒了,但沒注意到富妹越來越溫柔的目光。
    一個冬天的傍晚,天空現出恐怖的橘黃色,鴉鵲低飛,狂風卷地,雜物滿街奔走,畢常林拉著一車貨往回走,銅錢大的雪花拍在擋風玻璃上,啜啜有聲。到了店裏,外麵已經是滿天飛白。顧客突然增多,什麽都買,都說這場雪不知要什麽時候才能停了。生意火爆得不得了。打烊之後,富妹推開店門就傻了眼:大雪沒膝,哪還有什麽公共汽車!畢常林想送富妹回家,但這麽厚的雪,沒法開車了。
    富妹好像並不著急,她一聲不吭,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畢常林,等他拿主意。
    商店後麵是一套一室一廳的住房,因為包在租金裏了,所以畢常林就住在這裏。因為是合夥開店,他還付給富妹一部分租金。房間裏除了一張放著一台電腦的桌子和一個大大長沙發之外,就沒什麽家具了,客廳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貨物,可口可樂、成箱的香煙和衛生紙。畢常林的睡房裏也堆放著很多貨,一張大床深陷其中。平時,富妹進去拿貨時,總是順手幫他收拾一下。
    畢常林說:“富妹,隻好委屈你一下了,就在店裏湊合一晚上吧,我睡沙發,你睡床上。”
    “我睡沙發吧,你的床味兒太大了!” 富妹抿著嘴笑。
    “什麽味兒?很臭嗎?”常林非常難堪。
    “嗯,臭,臭男人味兒!” 富妹顯得很開心,她歪著頭,調皮地看著這個和她朝夕相處的男人。
    “你湊合點兒吧,皇帝的龍床挺好的,可咱們不是沒那個福分嗎?”
    半夜,畢常林在夢中被厲鬼捉住,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他驚醒了,是富妹!她饑渴的唇封住了畢常林的嘴,痛快淋漓的呼吸聲壓住了窗外大雪暴的呼嘯。
    心性火烈的富妹瞬間發出的巨大能量,就像是方程式賽車場上的那種強力引擎的賽車,轟然而起,以炫目的速度和火焰將自己燃燒成灰燼。平日笑紋不斷的她,變得咬牙切齒,渾身痙攣,恨不能把她遇到的一切都活活吞噬進去,就像是美國小說《鏡子裏的陌生人》那段著名的句子:“她能把你的肝兒給吸出來”。她那近乎摧毀一切的愛,大有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意思,畢常林查挺立在她的殘忍之中,任她風聲四起,摧枯拉朽,死而複生。
    頭兩年,畢常林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三餐不定,隻是餓了才吃。店裏過期的食品成了他理所當然的早餐、中餐、零食和晚餐。除了常到張婷的店裏來和老朋友們坐坐,別處他是哪兒都不去。他自己的校友會在多倫多的人數可真不少,可他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參加任何活動了。畢常林回來告訴富妹,活動可多了,春天到尼亞加拉大瀑布踏青,夏天在公園裏燒烤,秋天北上沿途觀賞紅葉,冬天到藍山滑雪場去學滑雪……挺有意思的,就是沒時間去!
    有的時候,富妹覺得太委屈自己的“老公”了,想讓他去參加一下校友會的活動,畢常林總是說:“去幹什麽呀?人家聊的都是專業上的發展啦,信息技術的前景啊,投資、股票,三車房的房子,還有圍棋俱樂部、乒乓球隊的事兒,而我一張嘴就是牛奶麵包、香煙巧克力的,人家聽著都起膩,看著我,像看個外星人一樣。一看見桌子上的可口可樂,我就想著咱們店裏的可口可樂是不是快賣完了,該進貨了。他們那邊兒熱熱鬧鬧,我在一邊兒翻看報紙,其實,我是在看特價商品廣告呢!在那兒傻坐著,還不如到大超市裏轉轉,把那些打折、特價的商品大箱大箱地往回拉上幾車呢。”
    “畢常林!我看你是夠讓人難受的!咱們沒那些人的命好,但也不能自暴自棄呀?你明天就上街去,給自己買件名牌夾克衫!大房子又怎麽啦,咱們現在手上的錢,付個首期也沒問題了,咱們有空就看房子去。買了房子咱們就真結婚吧。人家都說,做生意的錢來得總是比拿工資的快,你看看這幾年,我借了人家那麽多錢都還清了,還有……”
    畢常林一聽就知道,富妹又要一筆一筆地細數他們掙了多少錢了。他跳起來,一轉身就不見了。
    手機響了,畢常林以為又是“老婆”追趕而來,一看電話號碼,原來是張婷的電話。
    “常林,顧馨要回美國去了,她說,她再到多倫多來就住在我這兒,想把她的房子賣了。你這幾年生意做得挺好的,手上應該是有點兒錢了。你想買她的那個房子嗎?”
    畢常林嚇了一跳!李哲的那棟房子!好啊。那還是他們去美國之前買的。雖然算不上是大豪宅,也有近三千平方呎的麵積,雙車庫,院子大得像半個足球場。這棟獨立屋位於多倫多北部的富人區裏,不光是住著氣派,要是從房地產投資的角度來講,更是有極高的增值空間。那一帶的房子拿到市場上來賣的可真是不多,學經濟出身的畢常林的心一下子猛跳起來。
    “張婷,他們家的房子是挺不錯的,可我沒那麽多錢去買這麽大的房子。我想幫富妹快點兒還她的高利貸。而且,我實話實說,買熟人的東西不好談價錢。壓得低了,人家說你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壓價吧,我手上這點錢來的實在是不容易,總想著多派點兒用場。算了吧。要不你把這房子買了吧,你們家的小屋也該換個大點兒的了。”
   張婷笑了起來:“都說你這個人特世故,想起事兒來沒邊兒沒沿兒的,真有這麽回事兒!顧馨現在一個人住在這麽大的房子裏,空空蕩蕩的,睹物思人,東西都在,可丈夫和孩子都沒了,而且走得這麽慘不忍睹,精神上的創傷太大了,永遠也彌合不了。她跟我說,誰想要的話,給個合適的價錢就行,肯定比市場上的房子合算。她連家具都不要了,白送!那一屋子家具可值七八萬加元呢。我是挺喜歡他們家的房子,可我在市中心上班,住那麽遠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趕緊跟你老婆商量商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個周末我約她到陽光穀公園去散散心,主要是想讓她回到現實中來,活著的人總要往前走吧!你有空嗎?寧曉東說她可以來。”
    “你們一幫女的,容易有共同語言,說到傷心處,還可以抱成一團兒,哭上一場。我一個大老爺們兒,上那兒給你們搗什麽亂哪。”
    “我還真忘了,畢常林原來是個老爺們兒。哈哈哈……哎呦!好久都沒這麽笑了,我笑得岔氣了!”


第七章
 

    顧馨今天是第一次從屋裏出來。昨夜一場陣雨,新鮮空氣帶著泥土味兒,濕濕沉沉的壓下來,好像肩膀上都能感受到空氣的重量。
      
    李哲出事兒的那天下午,顧馨騎著一輛自行車,去超市裏買菜,還沒有到超市呢,手機響了,是小保姆的聲音。
       “顧姨,家裏出事兒了!您趕快回來吧!李叔叔把寶寶抱走了,他把汽車也開走了!連嬰兒座椅都沒帶上,讓警察看見要罰款的。”
    顧馨的腦子裏“轟”的一下:壞了!李哲的駕照是被吊銷了的。他把孩子抱走幹什麽?!
    她立刻撥打了報警電話,告訴了警察,李哲是個精神分裂症病人,開著一輛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車上有個隻有幾個月的嬰兒。
    她心亂如麻,無助地坐在客廳裏等著,盼著。直到她看見一輛警車停在了家門口,他希望是警察幫她把李哲和兒子給找回來了。可她隻看見一個警官走出車外,徑直向大門走來!顧馨本能地覺得,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兒了,她全身發軟,勉強走過去打開大門,那個警官剛一開口,她就扶著門框軟軟地癱坐了下去……
    整整一個星期,她躺在醫院裏,滴水不進,醫生們隻好給她輸入各種維持生命的液體,她還要接受各種各樣的檢測,連心理醫生都來了,提了一大串問題,像是給精神病人做檢查一樣,一聽就知道是電腦裏打出來的、有標準答案的那種。
    那些奇奇怪怪的管子蠕蠕動動而來,通過各種渠道進入她的身體,維持著她的生命。那天,她在噩耗的突然打擊下暈倒了,頭重重地砸在地上,所以還被送去做了CT檢測。當她平躺在機器上,被徐徐送入檢測儀的圓圓的空洞時,她忽然有了一種自己正在被送入火葬場的焚屍爐的感覺。父親過世時,她親眼見過火葬場的焚屍爐,至少傳動部分的構造應該差不多吧!
    父親走時,呆呆地望著母親和她,沒留下一句話。李哲走了,他以一種更為奇特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她突然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似乎李哲是被一個比她更為優秀的女人給拐走了,連兒子都帶走了!這是她最無法原諒的。

    她知道,這是命中注定的,不能怪李哲。快一年了,她連最好的朋友都沒有告訴:李哲的腦子出了問題。
    原先,顧馨一直沒弄明白,李哲到底為什麽離開了他在中國時曾經那麽看重的一個涉及國防工程的項目,悶悶不樂地回到美國,接受了紐約大學的聘書。紐約大學對李哲來說並不是最佳選擇,但李哲說。離家很近,也算是一大優勢吧。
    顧馨後來利用一次回國的機會,專門到李哲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拜訪了很多教授、項目課題組的人員和李哲的博士生們,和他們都作了長談,想弄清李哲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了。大家都對李哲的離去表示遺憾,因為當時國內還真是沒有人能接著他的項目做下去。大家都承認,國內的硬件、軟件設施都有點兒不盡如人意,周圍也的確有些不合拍的人和事,但李哲自己的一些奇特的行為加劇了他的孤立。
    李哲領導的實驗室的經費是國家直接劃撥的,因為這個項目和國防工程有關,還拿到了國防工科委和總參的科研經費,可以說資金極為雄厚。可不是為什麽,下麵的各個部門總是叫著經費不夠,計劃中購買的一些新設備老是不到位。李哲莫名其妙,這麽多的錢到哪兒去了?幾次追問之下,才有知情人透露,一大塊科研經費已被當地的主管部門挪用,變成了一棟辦公樓和一個幼兒園了!李哲才覺得自己成了別人的搖錢樹。他怒不可遏,想起當年這個實驗室的主管部門為了爭取到李哲和他的項目,如此不惜血本,原來竟是最翁之意不在酒!當然,好酒也是要喝的,一旦李哲的項目成功,沽名釣譽、摘桃采李之輩,全都會出現在閃光燈之下。
    李哲如夢方醒。掌握大棋盤的大人物們正在對弈!各種利益衝突和矛盾的激烈程度他根本無從知曉。他隻是人家棋盤上的一粒棋子兒,國家急需的科研成果,在這盤棋上的分量並不重。李哲和他的實驗室的成敗對這些人來說,可有可無。成功了,是整個高科技開發區的成就,失敗了,反正大筆的國家科研資金已經到手,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就帶過去了。
    李哲太認真了,他把事情捅到了頂。在國防工科委和總參的過問下,部分經費被追回來了,但他卻成了別人的眼中釘。本來他不過問任何實驗室工作之外的事情,但當地政府承諾的對實驗室的一些基本的支持服務都沒有了。大到供電係統無人維護,經常斷電。小到一輛卡車倒車,撞塌了一段院牆,無人修補;實驗室門外的那個漂亮的大花園變得雜草叢生,以前的園林工都被調到新建成的辦公大樓去幹活了。總之,以前由開發區負責的事全成了李哲的事,錢也變成由實驗室的經費裏出了。
    麵對接踵而來的大大小小的非難,李哲選擇了沉默。畢竟,實驗室的隊伍還是團結的,科研人員和博士生們都站在他一邊,直到陰風又起,幾個骨幹科研人員相繼離去,被調到一些不相幹的部門去了。這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李哲陷入了極度的焦慮和壓抑之中。
    當李哲正為了實驗室的那台岌岌可危的變壓器和幾家公司討價還價時,一封紐約大學的聘書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李哲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中國,回到紐約的家中。

   “……當時,試驗沒完成,很多數據在整合之後對不上了。一天,李教授的助手忽然跑來叫我,說李教授把實驗報告揉成一團,放在嘴裏咬,還嘿嘿地笑著,把剛泡好的一杯滾燙的茶倒進一大盆仙人掌裏!我聽得後背上涼颼颼的……”
   “……李教授是博士導師,平時和學生們相當融洽,在博士生中有很高的威望,學生們有什麽活動都叫上他。現在的博士生都挺年輕的,吃吃喝喝的事兒經常有,李教授年輕,常和他們玩啊、鬧的。可突然有一回,別人來叫他去參加一個博士生的生日晚會,他無緣無故地火了,說我不去!不就是吃嗎?就知道吃!簡直就是一群豬!鬧的以後誰都不敢再叫他了,影響很壞……”
    顧馨有點明白了:這肯定不是她所了解的正常的李哲了。
    實驗室主任交給她一些李哲走後才寄來的信,有一封信是一家醫院寄來的。正是這封信,完全驗證了顧馨的一些猜想。中國對高級科研人員和外國專家提供每年一次的身體檢查。這個檢查結果顯示,李哲已經患有輕度壓抑症,醫生建議他回醫院去做一次更全麵、更仔細的檢查,看他是否有遺傳性的精神問題。看來,他的神經係統正麵臨崩潰的危險。而他自己還茫然不知。目前,他正在紐約大學給博士研究生們講課呢!
    顧馨立刻趕回了美國,和李哲慎重地討論了他的狀況。李哲看了那封信,自己也有點吃驚。他相當配合,立即辭掉了手上的工作,到心理專家那兒去做了全麵的檢查。那位心理醫生很有經驗,經過幾次約談之後,沒吃藥沒打針,李哲的情緒穩定下來了,還真有點兒中國古代的仙人道士給人指點迷津的意思!
    李哲悠然自在,像退休了一樣,迷上了高爾夫球,四十歲的人了,還學會了滑雪。
    當時,美國的房地產雪崩還沒有開始,但房價已開始波動,引起了李哲思緒的不穩定。顧馨勸他說,房地產就像是過山車,今天下去了,明天又上來了。李哲給他的幾個住在其他州的朋友打了幾個電話,一了解,紐約之外的房地產都掉得很厲害。他覺得美國的房地產可能要出大事,執意要賣掉美國的房子,回到多倫多去養病。當時,他們在多倫多的那棟房子租給了一個朋友,多倫多的房價經曆了兩次瘋狂的上漲,他們的房子已經衝上了一百萬的價位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這件事讓李哲給看準了。紐約的那棟房子才脫手,美國的房市就如雪崩一樣塌了下去,他們的那棟百萬豪宅,現如今隻剩了四十多萬了。他們倆回到多倫多,回頭看看美國的房市,大有一番從地震的廢墟中逃出來的感覺!
    李哲的病好多了。他沒事兒就拿著照相機在周圍轉悠,攝影的行頭越來越多,拍出來的東西的質量也越來越好了。張婷的咖啡店裏的牆上掛滿了他的風光攝影作品,都快成了他的展覽館了,很多白人客人都很感興趣,還真有人買走了幾幅。
    杜敏緊張起來了!
    不是因為他老婆曾經迷戀過李哲,而是因為好久沒在棋盤上拿李哲開涮了,他想過把癮,沒想到的是,第一盤居然和了!更離奇的是,第二盤的戰幕一開,杜敏的一車一馬就被李哲的怪招劫殺,他驚出一身汗來!杜敏畢竟棋高一籌,使盡全身解數,來了兩次殺三損二的硬打硬拚,雖挽回敗局,但再也無力殺敵,又和了!奇怪了!杜敏偷偷地看了李哲一眼,卻見李哲嘴角上一絲笑紋,正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看來,再想拿李哲開涮、過癮、推磨是不可能了!
    顧馨端著一盤桃子走進客廳。她笑盈盈地說:“我們家老李的棋藝見長吧?都是他的那幫學生教他的,輸多了,自然就知道如何死裏逃生了!哈哈……”
    在多倫多的日子很愜意,令他們更驚喜萬分的是,多年不孕的顧馨,居然懷孕了!


 第八章


    李哲覺得長期呆在家裏,有點悶。他想隨便找個工作幹。顧馨帶他去醫生那兒征求了意見,醫生覺得李哲恢複得相當好,但建議別去找挑戰性太大的工作,最好是在谘詢公司或者大學裏找到一份工作,讓他的知識活躍起來。然而,顧馨和醫生都沒想到的是,美國的那場危機居然波及到加拿大來了。
    毛病往往出在大家都意識不到的地方:正在人人自危的時刻,多少人失去了工作,而李哲出現在專業人員求職的市場上。他想屈尊降格,找個一般的工作幹,沒想到會遇到這麽大的阻力。一家家抱歉的婉拒,讓他的焦慮、不快、壓抑逐漸累積起來,把他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限,再有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會再次摧毀他那脆弱的神經係統。
    那天天雖然有點兒陰,但看上去不太像是一個那麽倒黴的日子,嚴格地說,它還不僅僅是一個倒黴的日子。
    李哲一早就起來了。他駕車出門,到多倫多以北的一家技術谘詢公司去趕赴一個早已約好的麵談。高速路很擁擠,他好不容易按時趕到公司,告訴接待小姐,他要見這個公司的業務副總裁。但那位小姐一查副總裁當天的日程表,說和李哲約定的見麵計劃已經取消。李哲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覺得體內仿佛有一股熾熱的生物電流直衝腦門,火星四射。他強忍不快,問他位小姐:你們的這位副總裁怎麽會這樣不守約呢?如此隨便地取消約會,你們連給我打個電話都不會嗎?
    小姐一看怒火衝天的李哲,趕緊給總裁的秘書打電話。秘書趕緊到公司的接待室,來見這位大名鼎鼎的科學家。他告訴李哲,為了更改見麵時間,他已經給李哲打了兩次電話,但是沒有人接,他每次都在李哲的電話裏留了電話錄音,還專門往他的電子郵箱裏發了一個麵談改期的通知。
    李哲滿麵狐疑地拿出手機,黑屏了。他才恍惚想起來,這兩天好像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進來過。這個倒黴的手機,死了。他心情很壞,沒有去接那位小姐遞過來的新的麵談時間表,轉身走出了公司大門。他對這家公司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了。
    李哲忽然覺得很累很累。全身的重量都在往下壓下去,壓得光靠一身骨架子根本撐不住了。他的神經係統就像一根超量負重的麻繩子,每根細小的麻絲都被繃緊到了極限,每時每刻,都有一根根細細的麻絲正在斷裂,而那個重物還很危險地懸在那兒……

    警長詹姆斯和警士簡森正在一個高速公路入口附近的警車裏喝咖啡,測速雷達顯示出高速公路上所有汽車的速度。突然,一輛紅色的保時捷轎車出現在他們的視野內,風馳電掣般在快速道上奔馳,測速雷達閃動的數字顯示,這輛車的時速為160公裏。
    詹姆斯駕車衝出路邊,進入到車流中。他拉響警笛,打開警燈,朝那輛超速行駛的車追去。簡森在旁邊開始用對講機通知沿路各處的警察組:注意了:一輛紅色保時捷轎車,超速60公裏!巡邏直升機駕駛員幾乎同時發現了這輛車,並通報了這一帶的各個巡邏警車:那輛車一點都沒有減速的意思,正在向南全速前進!

    詹姆斯示意駕車的人打開車窗:“對不起,先生,您剛才在限速100公裏的路段超速60 公裏,請您出示您的駕照、保險和車主證明。”
    那人想打開門鑽出來,詹姆斯命令他:“請留在車內,不要出來!”他接過那個人遞過來的幾份證件,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好,神經質地在座位上扭動著身體。詹姆斯沒說什麽,回到警車裏去查證了。不料。他剛轉身,那個人就打開門鑽出來。簡森的反應很快,一下把他按在車上,雙手反擰,轉眼之間,一副手銬就滑溜溜地
套在了手腕上!簡森按照慣例開始在他身上搜查,看看他是否藏有武器。
    詹姆斯檢查了這人的駕駛紀錄,發現他的駕車紀錄非常好,幾乎無懈可擊。他開出了一張罰單,加上三個點的嚴重違章記錄。
    他回到肇事的車旁。簡森說,這個人的行為有襲警的意圖,已經被銬起來了。
    詹姆斯看了看那個人,見他滿頭大汗,目光遊離不定。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讓簡森去掉了手銬,問道:
    “你今天服用過什麽藥物或者毒品嗎?”
    那人隻是搖搖頭。他又問:
    “你需要救護車去醫院嗎?”
    還是搖搖頭。
    他的駕照被有限期吊銷了。詹姆斯呼叫了拖車,連人接車送回家去。

    顧馨瞪大眼睛,見一輛拖車拖著他們的那輛保時捷,停在外麵的車道上,後邊是一輛警車。她以為李哲出了車禍,趕快迎了出去。
    那個高大的警察已經走上了台階,給顧馨敬了個禮:“李太太嗎?我是詹姆斯警長。李先生違章超速駕駛,他的駕照被暫時吊銷了,這是他的罰單。他有什麽病嗎?他今天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大汗淋漓,我和他說話,他很明白,但隻是點頭或搖頭。十五天之內您們可以到法院要求上庭,在罰單反麵的左下角是法院的地址。如果他今天有病,您可以把醫生的證明作為法庭上的申訴理由。李先生不服從警察的命令,所以我們使用了手銬,如果李先生認為此舉不當,他也可以就此向法院提出指控。再見!”
    李哲臉色鐵青,襯衣全濕透了。他不吭聲地走進浴室。出來了之後,神情才有所放鬆。他隻是簡單地告訴顧馨,手機壞了,麵談改期了,他不想再去了。顧鑫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平常不是最討厭超速嗎?今天開那麽快幹嘛呀?又沒有急事。李哲沉默了一會兒,說:過癮。
    顧馨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天竟是李哲的神經係統徹底崩潰的轉折點。那副錚亮的手銬從此銬住了李哲的意識,他時不時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自己把手反剪到背後,全身發抖,就像毒癮發作了一樣,一會兒就要重複一下,好像不做這個動作心裏就不舒服。顧馨隻好把他拉出來,擁在懷裏,安安靜靜地坐著,想化解他對那天的突發事件的恐懼感。
    一天,李哲忽然提出要把客廳裏的地毯換成草綠色的,顧馨差點沒暈過去!她心裏七上八下,有點犯嘀咕:李哲是很有藝術品位的啊,今天怎麽了啊?她不敢太反對,開車帶著他一起去了地毯店,希望能建議李哲別太過頭。她看上了一款暗綠色的帶著古典花紋的地毯,想最大程度靠近他們的古典式家具和室內裝修,可李哲竟指著一塊平板的草綠色的丙烯纖維的地毯,非買不可!顧馨難受得像是喝湯把一隻蒼蠅給喝進去了,她匆匆地付了錢,覺得連收銀員都看他們有點兒不對勁兒:一對身著講究的夫婦,買了一卷幾乎便宜得沒人要的地毯,扔進一輛價值二十多萬的高檔保時捷跑車,揚長而去。
    在車裏,顧馨不時偷偷地看李哲:直覺告訴她,李哲有點兒反常。她祈求老天爺,別讓那件她最害怕的事情再發生。
    李哲長時間地呆在這張地毯上,連每天的散步時間,都在這塊地毯上度過。他常常一步接一步,像在丈量地毯的長度一樣,走到地毯的盡頭,踮起腳尖,站在那兒向窗外張望。以前,他喜歡坐在嬰兒床旁邊,開心地看著剛能睜開眼睛的兒子,
跟他說話,現在卻很少去看兒子了,連保姆告訴他,兒子有點兒咳嗽,他都無動於衷。
    顧馨的心弦繃得緊緊的,她好幾次到張婷的咖啡店去,想把這一切都告訴她,讓她分擔一點兒她已經有點兒擔負不起的重壓。醫生已經為李哲開處方藥了,說明情況不容樂觀。可是,每次她見張婷手不停腳不住地忙著,煮咖啡、熬湯,收款,她總是笑容滿麵地麵對顧客,櫃上閑下來了。她又趕緊用塑料紙包好一些三明治……
    這個張婷的命真苦啊。可她每天都在顧客麵前樂嗬嗬的,也真是需要很強韌的自控力才能做到這一點。顧馨一下子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在朋友圈子裏,李哲和顧馨是非常富有的,從收入上說,他們已經屬於不同的階層了。可顧馨覺得,她的命比張婷還苦!說給誰聽誰也不會信。她隻是和張婷聊了點無關痛癢的事,就離開了。
    家門口停著一輛玻璃公司的車。工人們正在換拱形落地窗的大玻璃。出什麽事了?顧馨走進屋,小保姆告訴她,李哲在客廳裏打高爾夫球,把玻璃打碎了,是她打電話叫玻璃公司的人來換玻璃的。顧馨環視四周,拱形窗的玻璃全碎了,牆上也有不少的凹點,一定是李哲大力揮杆,很重的力量擊打出來的。那張手工臨摹的印象主義畫家莫奈的《日出》,是他們在巴黎買的。畫麵上有個凹陷,顯然是李哲的高爾夫球幹的好事!李哲頹喪地坐在翠綠的地毯上,此刻他是清醒的,已經意識到他幹了不該幹的事。顧馨什麽也沒說,她把李哲扶起來,帶到他的書房裏。他需要安靜。顧馨的心裏一陣絞痛:她注定此生不得安寧了。她閉上雙眼,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失控的電梯間裏,像個自由落體一樣,從頂樓墜向無底的深淵。

    
第九章


    大門外有汽車喇叭在響。張婷和寧曉東來接顧馨了。
    顧馨在鏡子裏看看自己。她的眼睛有點兒浮腫,盡管化了裝,還是能看出些眼圈發黑的痕跡。她是個長相相當清秀的女人,從小在她叔叔家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十多歲了才回到中國的父母身邊。她行止之間、舉手投足,都給人一種大家閨秀的感覺,自我多年的形體鍛煉和保養,讓她光彩照人。她始終不太滿意自己的鼻子,鼻中隔的隆起稍微有點兒高,讓她的鼻梁有了一點彎度,從正麵看非常完美,但側麵看就有點兒鷹勾鼻的感覺。
    她認定了張婷是她所認識的女人裏邊最漂亮、最完美的。不論身段、長相,還有手、腳等細節,都長得無可挑剔。特別是那雙手,讓最木訥的人見了也會生出由衷的讚賞。她的手指又細又長,白皙的皮膚,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皺紋。骨節部分幾乎沒有一點外凸,平滑地伸向指尖。她的手腕彎曲時,手指竟然能輕易碰到手掌和腕部交界的地方。古代文人將最好看的女人的手比作“玉筍”,張婷的那雙手,再合適不過了。一次,她到紐約來玩兒,和顧馨一起去看顧馨的朋友、一個鋼琴演奏家的音樂會。演出結束後,顧馨和張婷來到後台找那個鋼琴家,張婷和鋼琴家握手時,他竟像觸電似的一抖,拉住張婷的手就不放了,弄得張婷滿臉通紅。
    “顧馨,你這位朋友一定是我的同行吧,我這輩子還很少見到這麽完美的手指呢!”張婷說,她跟本就不會彈鋼琴。鋼琴家顧不上男女初次見麵,把那雙手看了又看,遺憾萬分。晚宴上,他說話有點走神兒,總是盯住張婷的手,張婷覺得有點兒連筷子都不會用了。
    現在,這雙手在一個咖啡店裏飛快地收款、煮咖啡、上下翻飛地包裝著速食快餐、三明治,擦洗不鏽鋼的灶台,被洗潔精咬得局部發紅,幹燥的皮膚上布滿細微的裂紋,還有點兒微微地翻上來,遠看像一層白霜一樣。張婷不時塗上一點凡士林膏,潤一下幹裂的皮膚。顧馨知道,凡是有點兒皮膚保養品位的人都不用凡士林,那種東西用多了,皮膚的表麵色彩會變得呆板,失去高貴的羊脂般的色澤。顧馨去過一次她的老家,鄉下的那些老是在河裏洗衣服洗菜的村婦才擦凡士林呢。
    張婷和寧曉東走進豪華的前廳,他們往客廳裏張望了一下:那塊草綠色的要了李哲的命的地毯已經不知去向,屋裏的陳設恢複了古典和尊貴。可能是太靜了,顯得有點兒冷清。李哲拍的那些陽光明媚的風光照片一張都不見了。隻有那張大油畫《日出》給闊大的客廳一些生氣。
    “準備好了嗎?顧馨,今天沒有雨了,下午還要晃點兒太陽呢。我們可是準備好要在外邊玩兒一整天呢。”
    門口停著一輛小型的寶馬車,是杜敏用他的那筆獎金給張婷買的。雖然沒有顧馨的那輛保時捷那麽引人注目,但也透著高貴和穩重。咖啡店在張婷的打理下,每年已經有十萬加元的進項,杜敏也進入了高薪階層的圈子。這兩口子的日子已經過了最艱難的時候,開始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了。

    陽光穀是個沿著一段山穀開辟的公園,夏天裏那是林深葉盛,鳥語花香。最為獨特的是,公園裏可以駕車巡遊,一條雙向車道曲曲折折,引向越來越高的一級級坡頂,車道兩旁是原生態的高大的楓樹林和林間一片片的草場,沒有什麽太多的人工景色,滿眼的枝葉婆娑,陽光斑駁,粼粼颯颯,渾然一體。
       眼下,雖說已是秋後,那滿目的金黃依然燦爛。地上的落葉深深,沙沙簌簌,飛舞腳下。昨天的一場雨,化成了山穀中冉冉而起的霧,飄飄緲緲的,讓滿山的楓林時隱時現,把火紅的楓葉漂白了不少,色彩變得淡淡的。太陽大概還在楓林後麵的什麽地方藏著,天空已經有了一抹嫣紅,林間還是暗淡的深褐色。太美了!顧鑫木瞪瞪的眼睛開始有了光澤。多明白的人啊。她其實完全明白她們倆約她出來的意思。大家都是有一盤生意的人,把金子一樣寶貴的時間用來陪她逛公園,這是什麽情分!她心領了。
   “現在這個季節,這個地方才像個公園,夏天裏人太多了,光是咱們中國人的那些校友會、同學會之類的活動就很多,用畢常林的話說,這個公園裏的鳥都會說中國話了!”寧曉東今天興致很高,她那台新買的照相機“哢嚓、哢嚓”地響個不停。
    顧鑫“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了。
    寧曉東問:“顧馨,你真的決定要離開我們了嗎?我們會想念你的。再見一麵都難了!我還從來沒去過紐約呢。”
    張婷也說:“要不然,你就別走了。憑你的能力,在多倫多用不了多久你照樣可以出人頭地,又是一個女強人。”
    “我覺得我就像住在墳墓裏一樣。”
    “說什麽哪!怪嚇人的!”寧曉東瞪了顧馨一眼。
    “張婷,你問過畢常林了嗎?他想買我的房子嗎?聽說他這幾年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的,掙的錢不少。”
    “他剛開始挺動心的,就是嫌貴了點兒,後來又說不買了,他正幫著他的假老婆還高利貸呢。最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很少給我打電話了。我往他的店裏打電話,他老婆總是說他進貨去了,我又不敢老打電話找他,畢常林的那個假老婆比真的還厲害呢,我覺得富妹好像很不喜歡我,我去過兩次他們的店就不敢去了,每次富妹都拿出一張臉來給我看,笑眯眯的,可是透著刺骨的寒意,讓人直發冷。打他的手機吧,不是沒人接就是不開機。寧曉東,隻有你跟他老婆近乎點兒,畢常林是不是有什麽事兒不想讓我們知道啊?”
    寧曉東和畢常林的“老婆”富妹常常在電話裏一聊就是一個鍾頭,中間常常中斷,因為店裏經常有顧客出出進進的,寧曉東也習慣了等著,聽著電話那邊的收銀機丁丁當當響個不停,賣六合彩的機器稀裏嘩啦地吐出一張張的彩票。等富妹忙完了這一陣,再接著聊。
    畢常林經常到張婷的咖啡店去,富妹心裏有點兒發慌。她知道他們都是好朋友了,但不知怎的,她一見到張婷,就覺得張婷這個人挺危險的,那雙好像會說話似的眼睛,說話的語氣和姿態,一顰一笑,都讓富妹覺得太有暗送秋波的女人意味兒。富妹是從福建的鄉下來的,自己覺得和張婷這麽出色的女人在品位上差得很遠。她跟畢常林提了幾次結婚的事,畢常林總是說以後再說,富妹嘴上不說什麽,心裏一下子就想到張婷那裏去了。張婷天生的熱情讓她覺得有點過頭了。要說他們能有多近乎,她也不信,就是覺得,畢常林要是腦子裏老是有這麽一個漂亮女人,肯定是看她富妹不順眼了。
    顧馨也挺漂亮的,但她那種有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酷豔,李哲耀眼的才氣和他們家的財富,造成了很大的距離感,反而讓富妹對象天鵝一樣高傲的顧馨沒有什麽戒心。寧曉東嘛,人長的一點都不好看,這麽高的個子,又瘦成這樣,那個小幹洗店又掙不了多少錢,看上去就覺得挺可憐的。她對寧曉東的好感與日俱增,什麽事兒都和寧曉東說,連她怎麽跟畢常林上了一張床都告訴了寧曉東,讓寧曉東鬧了個大紅臉。


第十章


    整整一年,秋北終於能樓上樓下的走上幾步了。臥病在床的日子真難受,可他化悲痛為力量,每天刷刷刷地寫呀寫呀,他周圍的這些朋友們,苦苦樂樂的,這些年來周圍遠遠近近、形形色色的新移民、老朋友的甜酸苦辣盡在其中。他的遠大計劃是創作一部中國移民在加拿大奮鬥史。
    那天,寧曉東從咖啡店回來,帶回了李哲輕生的消息。他呆呆地坐在桌旁,好半天一句話不說。過了一個多鍾頭,寧曉東從樓下上來,見他連姿勢都沒變一下。他翻著那一遝子厚厚的稿紙,看著他寫的書中那些雞毛蒜皮的故事,好像什麽都不是了。
    看來,升得再高的風箏,一旦斷了線,不管飛了多遠,還是要栽下來,最終鬧個粉身碎骨。還不如在地麵上玩點兒什麽呢。看來,張婷、畢常林他們是走對了。再是良駒,哪怕你就是住在伯樂家,但人家不認你,你有什麽辦法,更何況,加拿大這個地方,全世界多少優良的馬種都匯集於此,伯樂眼睛都看花了,良駒也就不值錢了。都不年輕了,要麵對現實嘛。
    他把那遝厚厚的稿子撕得粉碎。寧曉東從樓下跑上來,隻見一地的碎紙片,以為老公憋得發瘋了,秋北卻平靜地說:
    “曉東,李哲一死,我算是徹底明白了。寫什麽狗屁小說,快幫我把這堆廢紙都掃走!從明天起,我就在店裏上班了。反正咱們的店裏活不多,又不重,我一邊養病,一邊掙點錢。你馬上開始找工作,先看看還能回德意誌銀行去嗎?等咱們掙夠了錢,也像畢常林那樣,買個大點兒的雜貨店生意。”
    銀行是肯定回不去了。寧曉東在一個旅行社找了個當導遊的活,收入不高,又累得不得了,但畢竟兩個人都能掙錢了,他們明顯地有了一種穩定感了。
    一天,曉東帶著十幾個歐洲來的旅遊者,經千島湖前往首都渥太華。寧曉東一路上用英語給大家講解沿途的風光名勝。大家興致極高,她聽著大家嘰嘰喳喳地聊天,一種非常熟悉的嘶嘶嚓嚓的話語聲,撩撥著她的神經末梢。她立刻意識到,這一車遊客都是德國人!她停了下來,突然用非常標準的德語向大家問候,並告訴大家,下一個目的地——千島湖就要到了!這些德國旅遊者全愣住了,然後歡呼起來!沒有了語言障礙,大家爭先恐後地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連她為什麽到加拿大來都不放過。一次普通的旅遊變成了一次廣泛的交流。
    千島湖迤邐的湖光山色,加拿大的古都京斯頓的凝重和滄桑,首都渥太華令人意外的小巧玲瓏和靜逸,還有李哲的死,印度的著名外科醫生開出租車被歹徒殺死,身後留下九個大大小小的孩子 …… 寧曉東這樣的新移民艱難的身世,給德國人上了一堂深刻的加拿大的自然、曆史和人文課。臨別了,當寧曉東從他們的手中接過兩千多歐元的“小費”時,她哭了,旅行團的幾個女人也在擦眼睛。她手上抓著一大把名片,都是讓她以後有機會去德國時一定要到他們家裏做客的邀請。
    晚上,她在家裏翻看這些名片時,發現這個旅行團的人來頭都很大,都是總裁經理之類的,她知道寶馬之類的公司名稱,但大多數公司她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她忽然發現一張名片的背麵寫著一溜德文:
    “寧小姐:您的善良和不幸深深打動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安慰您和幫助您,讓我想想。給我打電話。漢斯”。
    寧曉東把這張名片收了起來。
    秋北好奇地問:“你都跟人家瞎掰了什麽呀,把德國鬼子給感動成這樣!這些歐元換成加幣可真是不少呢。你在德國上學,花了不少錢吧,現在總算賺回來一點兒了。”
    “在德國上學不用交學費。”
    寧曉東忽然有了新主意:
    “秋北,我看,有了這幾千塊錢,你趕緊回國一趟吧,好幾年都沒回去了。順便看看你這個大作家還能幹點什麽。到電腦裏找一個叫‘秋北文學’的文件吧,你撕了的那些紙稿子,我早抽空給你輸進電腦了。回去後趕緊把你出名的時候建立的老關係再疏通一下,看看能不能發表出去。”
    “那你呢?”
    “我先不去旅行社了,看著洗衣店,等你回來再好好計劃一下,下一步該怎麽走。”

    寧曉東拿出那張名片。這是哪位遊客給的呢?她把這十幾個德國人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憑直覺,她排除了所有的女性(又不敢太肯定),還是有七、八個大老板的樣子在腦子裏晃動。她有點兒累了。但她的大腦最深處很興奮:一個苦命的女人,命運的轉機,稍縱即逝的關鍵時刻,可能就在這個關口上!
    她不是不聰明的女人,也不是不努力的女人,可命運並沒有給她太多的眷顧。她的那些在世界各地飛黃騰達的同學們就不用說了,她身邊上這幾個女性,張婷這個漂亮但不走運的人,也絕處逢生,靠著一爿咖啡店和一個能幹的老公,走進中產階級的圈子。至於顧馨,就有點兒不好比了,她從小在美國長大,本身就很富有,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要不是她和張婷是同學,又嫁給了李哲,寧曉東連認識她的機會都沒有。連畢常林的那個假老婆富妹,背著一屁股高利貸的偷渡人蛇,這幾年下來,都在經濟上緩過勁來了。她想來想去,顧馨、張婷、富妹都或多或少地跟定了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可她寧曉東就沒有那麽好的福分了。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秋北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屋裏,她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地拚著,幹著,不知道到哪兒才算是一站。她比張婷年輕得多,但現在一臉的老相,連頭發都開始稀疏了。時間不饒人,她心如刀絞,可跟誰去說呢?她不是那種到處去訴苦、博得人家幾聲安慰的女人。像中國女人鄧文迪那樣使盡身上所擁有的一切,俘獲億萬富翁默多克的故事,她覺得那是人家最好地利用了上帝給予女人的資本,沒什麽可譴責的。
    看著自己這個窮酸的家,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一個身材不俗的女人,沒有一件真正穿得出去的衣服,吃飯的盤子、碗都是舊貨攤上一兩塊錢一大摞買來的。
    經濟上的窘迫,讓她絞盡腦汁,維持著秋北的營養和藥物。什麽人都不知道,她剛到多倫多的一段時間裏,常常在這幾條街規定扔垃圾的那天夜裏,偷偷出動,翻看人家扔出來的東西,加以利用。他們的床和下麵墊的被褥、電腦桌和轉椅、床頭櫃、燉肉用的大號不鏽鋼鍋……全是她夜裏出去揀回來的。而她每天從到店裏來的顧客手上接過來的幹洗件,卻件件都是很好的名牌衣服。她心裏明白,就現在這個樣子,哪怕她再勤奮,在財富上和朋友們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她的心顫抖著,撥通了那個遙遠的電話。對方是一個悅耳的女中音:
    “您好!這裏是布爾魯格公司,我是薩比娜。我能幫助您嗎?”
    她鼓起勇氣,用純熟的德語回答:
    “我是寧曉東,從加拿大打來的長途電話。我想和漢斯• 魯格先生講話。”
    “對不起,寧女士,總裁先生正在瑞士開會,請您留下您的電話號碼,我會交給他的秘書的。”
    寧曉東失望地放下電話。她心裏一陣狂跳:總裁!她把“布爾魯格公司”這幾個字敲進電腦,試圖找到這個大老板神秘的巢穴。
    找到了!布爾魯格公司,世界一流的化纖和塑料薄膜注塑擠壓機械製造公司,深深地藏在德國和瑞士的邊境上的一片密密的森林裏。它不像寶馬、奔馳那樣家喻戶曉,但在化工機械領域裏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家和美國的化工巨人杜邦公司齊名的企業。互聯網真是了不起!在介紹公司管理層的網頁上,現任總裁漢斯•魯格在各種場合的照片全出來了,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威風凜凜。原來是這個人!當時他坐在寧曉東的斜對麵,套頭衫加上牛仔褲,大概有五十出頭,居然已經是大公司的總裁了。他說話不多,隻是很詳細地問了一些關於京斯頓的曆史的問題。
    他能為我做些什麽呢?她開始異想天開地編織各種故事,都是沒有結尾就煙消雲散了。她甚至偷偷想到了他是一個老光棍,要娶她做老婆!她馬上臊得不行!可轉念一想,這又怎麽了,人家偷偷地想想總可以吧。
    
第十一章

    畢常林那天出去進貨,傍晚回來後,覺得身子很虛,鑽到後麵的屋裏去睡了。
    睡夢中,他總覺得睡不踏實,前麵吵吵嚷嚷的。等他清醒了,隱隱覺得前麵店裏有很多人的聲音。他趕快穿好衣服,有個高大的人影竟走到後邊來了!
他大吃一驚:警察!出事了!
    “出了什麽事,先生?”
    “您在幹什麽?”
    “睡覺。”
    “前麵的槍聲您沒有聽見嗎?”
    “槍聲!”畢常林嚇得全醒了。
    “店裏的收銀員是您的夫人嗎?”
    “是我女朋友,她怎麽啦?”
    “您的商店裏發生了搶劫案,她傷勢嚴重,現在正在救護車上,馬上要送到醫院去。”
    他們來到前麵的店裏,櫃台裏一片狼藉,血跡斑斑。商店大門那裏也有大灘的血跡。來了很多警察,一個出租車司機正在講他看到的場景:
    他和朋友來到這裏,朋友進來買煙,剛好見到一個蒙麵歹徒用槍指著女店主,另一個歹徒正在把收銀機裏的現金和整條的香煙裝進一個布袋子!這人大叫起來,轉身跑出去,讓他的朋友報警!但歹徒轉過身來開槍了,這個目擊者當即倒在血泊裏。女店主趁亂一把將那個抓錢的歹徒的麵罩抓了下來,大概是想讓攝像機能攝下他的容貌吧,沒想到歹徒惱羞成怒,真的朝她開了兩槍……
    富妹走了。連一句話都沒留下,就匆匆離去。她帶著她已經不再是赤貧了的滿足,帶著對將來的美好憧憬,也帶著她沒能真正和畢常林結婚的遺憾,走了。
    又是一場暴風雪。這雪好像更大,風比上次更猛。
    畢常林從醫院回來了,他淚流如注。聽說了多少次的入店搶劫,殺人越貨,做生意的人已經麻木了,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怎麽也不信這是真的。大門口的黃色警戒線,閃爍的警燈,那個無辜的顧客的鮮血已經被警察用沙子蓋住,警察告訴他,那人已經死在醫院裏了,警察已經從攝像機裏找到了歹徒的身影。
    他想,要是他那天回來後不去睡覺、而是像往常那樣,一邊把貨品放上貨架,一邊和富妹聊聊天,歹徒可能就不會進來了。那根緊急時刻自衛用的棒球棍,到了關鍵時刻一點用都沒有,依然靜靜地掛在那兒。

    秋北從中國回來了。在咖啡店裏,他和大夥講起了回國的感受,都快哭出來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唐人就已經把這種無奈之中走投無路的場景描寫得如此精辟了。
    那些文聯的大作家們倒還是老樣子,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整個社會的變化是翻天覆地,滄海桑田,一刻不停。秋北眼花繚亂,上街時連街道都不認識了,市麵上用的錢也不認識了。他躲在父母家裏,盡了兩個月的孝道。每天早晨起來,他就在街頭上的露天小食品攤上吃早餐,非常便宜,每天都不一樣。那些小板凳早就被男男女女的屁股磨的鋥亮,桌子的油漆早就沒了,木紋裸露,早就被油膩浸透了。這些桌椅板凳要是放在博物館裏,說是抗戰時期的文物,肯定有人信。一桌子人,誰都不認識誰,小籠包豆漿油條煎餅果子打鹵麵,都是奔著又便宜又可口來的。
    老友相聚,他天生的文學家的氣質和談吐,卷著海外的奇聞軼事、迤邐風光,暫時征服了大家,但當大夥問他在加拿大幹什麽呢?他就閃爍其詞,隻是說繼續在寫作,老婆在做生意,大家也就心知肚明了。宴席散盡,大家夥各回各家,明天接著過日子,送孩子上學放學、自己上班下班、做買賣掙大錢,各忙各的了,把一個秋北閑閑的扔在旁邊,連街角上那個釘皮鞋的老頭他都想過去跟人家聊幾句。
    寧曉東幫他輸進電腦的那些東西都送到一個以前發表過他的很多小說的雜誌社去了,人家聽到他的大名還挺熱情,一個編輯還打電話約他談一次,當然是在飯館裏談了。寧曉東掙來的那幾千歐元還真管事兒,換成人民幣夠花一陣子的。那位編輯說,很久沒見他的作品了,風格大變,很鐵血,說不定還真能讓日子過得太舒服了的讀者震撼一下。結賬的時候,秋北倒是真的震撼了:兩個人連吃帶喝,將近一千塊錢!換算成加元也快兩百塊了!秋北覺得肉疼!
    他每天在陌生的大街上溜達著,圓心從他父母家開始,逐漸遠去,慢慢地重新熟悉這個他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大街上人山人海,大家好像都挺有目標的,磨肩擦背而過,步幅短而快捷,一臉凝重,都好像要趕著去辦很重要的事,秋北不斷地給這些人讓道,因為他畢竟是個閑人,閑得厲害,像個廢人一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多倫多,不知怎的,回國之前,他一直覺得多倫多死氣沉沉的,這次回來,心情反而安定多了。他像一隻動物園裏的猴子,好不容易從籠子裏逃了出去,在知道了自己的那條命非常容易夭折之後,又偷偷地回到了籠子裏。
    寧曉東告訴他的第一個好消息,就是他們可以去德國了!她已經委托了地產經紀出售他們那棟上居下鋪的小樓了。
    寧曉東的臉上神采奕奕,這麽多年了,說老實話,秋北還是第一次覺得,他老婆蠻有一種成熟的女人的風采。可是,那個世界級的大老板魯格,和一個滿世界多的像老鼠一樣的小導遊,萍水相逢,為什麽下這麽大的功夫,把她們一家弄到德國去呢?他老婆的德語是不錯,但德國人自己的德語不是更好嗎?曉東又不是學機械製造的,在那個化工機械企業裏能幹什麽呢?說是先去看看,旅遊一下,要是喜歡那裏再說,可看寧曉東一臉的喜氣,他還能說不喜歡嗎?秋北想得頭大,幹脆不去多想了。反正不是自己掏錢,由她去吧!魯格這個級別的,肯定待遇不錯,就當是在大街上碰上比爾 •  蓋茨請客,先吃喝玩樂一場再說吧。

    顧馨的豪宅居然賣了一百五十萬加元。她租了一個旅館的套房,沒回紐約之前先住在這裏。可沒想到,才住了兩天,她就覺得非常不痛快,要什麽沒有什麽,再豪華也不如家裏。
    張婷的咖啡店現在生意很紅火,她終於邁出了企業管理中的重要一步:聘用了全職經理,監管著五個工人,自己每天隻在店裏工作四個鍾頭。她那雙凝脂般柔美的雙手,終於從橡膠手套、洗潔精裏撈出來了。她知道,顧馨的心理創傷正在恢複中,她現在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她。她逼著顧馨退了旅館,搬到她家去了。
    張婷家的房子不大,東西擺得又不整齊,但生活氣味兒十足,顧馨因為平常就老是來做客串門,這棟房子的裏裏外外都非常熟悉,所以非常喜歡住在這裏。可顧馨看著張婷一家其樂融融、有血有肉的生活,特別是兒子長大了很多,每天在屋子裏咚咚地跑著,心裏非常酸楚。
    大風雪的那天傍晚,杜敏又到什麽地方的工地去了,還沒回來。她們倆正在擁擠的廚房裏包餃子。已經包了不少了,包好的餃子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個長方形的塑料盤子裏。兒子的房間裏傳出一陣陣連續射擊的聲音,夾雜著恐怖的嚎叫聲。
    是《DOOM》!
    “怎麽又不聽話了?不是不讓你玩這個遊戲嗎?血哧呼拉的!”張婷兩隻手沾滿麵粉,跑進兒子的房間。
    她從兒子的窗戶望出去,見到一片橙黃色的天空,遠處的樹梢被狂風席卷,已經開始下雪了。張婷覺得有點恐怖,再看那熒光屏上,一個個綠色的鬼。眼睛閃著黃光,張牙舞爪地衝過來,被兒子的重型武器打得血漿飛濺!天哪!
    兒子乖乖地關了電腦,玩別的去了。張婷回到廚房,讓那些綠鬼鬧得心裏直發毛。她給杜敏打了個電話。讓他盡快回家,大雪暴就要來了!然後坐在桌旁,喘了幾口氣,又喝了幾口水,心裏才踏實了一點兒。
   “現在製造遊戲的商人真是可氣!你知道那個《DOOM》嗎?那哪兒是給小孩兒玩的東西!我看了都害怕得不得了,玩兒多了,晚上不做惡夢才怪呢!”
    電話鈴響了。張婷擦了擦手,站起來去接電話。
    “常林嗎?你怎麽好久都不給我打電話呀,顧馨都快要走了,你……啊!”
    電話“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張婷突然臉色蒼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用顫抖手捂住嘴,眼淚泉湧而出。顧馨嚇壞了,趕快撿起電話,聽了聽,裏邊沙沙地響著,好像是有人在抽泣。她“喂、喂”地叫了兩聲,那邊把電話給掛了。
    “畢常林的店被打劫了!富妹讓壞人用槍給打死了!”張婷痛哭失聲,兒子從樓上看著媽媽,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也跟著哭了起來。
    顧馨這一下可是驚呆了!她仿佛一下從她的悲痛裏徹底蘇醒了。
    “張婷,別哭了,別嚇著孩子!我們馬上趕過去,看看常林。”
    她們倆穿好風雪衣,打開門一看就傻了:雪花團團而來,已經是天昏地暗,怪風旋轉,吹得雪花朝著四麵八方亂飛,她們倆的車都是小型車,底盤太低,一會兒的功夫,半個輪子已經被大雪埋沒。
    “這個該死的杜敏!他死到哪兒去了,現在還不回來!”
    “張婷!趕快說呸、呸、呸!這麽壞的天氣,杜敏正在外邊開車呢,你說那個字太不吉利。快說!”
    張婷說了幾聲呸、呸、呸,她弱小的聲音立刻就被狂風暴雪吞沒了。
    兩個女人正打算回屋裏去等,一輛車亮著黃黃的霧燈,穿過翻飛的雪霧,朝這邊開過來。是杜敏的越野車!她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迎著車頭跑過去。
       
      
第十二章

    星期六。工人們都走了。張婷靜靜地在臨街的窗口邊上坐下來,她忽然覺得挺納悶兒:這麽些年了,她竟然忙碌得沒顧上欣賞她自己的咖啡店窗外的景色。窗外的夜色很美,街燈上麵已經纏上了五彩繽紛的一串串的燈泡,為聖誕節做準備了。忽然,她從玻璃的反光中看見一個人推門進來。
    “秋北?你一個人?曉東呢?”
    “別提她了,張婷,我實在是心裏悶得不行了,出來遛躂遛躂,怎麽就走到你   這來呢?”
    “這麽遠,你走著來的?!快坐下,要喝點兒什麽嗎?”
    “我想喝的你這兒不賣呀。”秋北今天的聲音好像很蒼老,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是酒嗎?那咱們回家去喝吧,杜敏有一瓶劍南春,我炒兩個菜,你跟杜敏喝上兩杯。”      
    “我是想喝‘氰化鉀’啊。”秋北的臉對著天花板。
    張婷嚇壞了。“秋北!你別胡說八道啊?你跟曉東吵架了?”
    “我哪有資格吵架啊?人家沒工夫。一天到晚,德國電話打個不停,咱沒有文化,聽不懂!都什麽時代了,人家魯格總裁連電子郵箱都不用,非要用手寫,夠感動人的吧!唰唰唰,筆走龍蛇呀,一寫就是一張紙,兩麵都寫滿了!咱文盲,看不懂!曉東看完了,眼淚就下來了。她說,那是高興的,我們的苦日子就要到頭了。可我怎麽覺得,我的更苦的日子就要來了呢?”
    張婷無語。她真沒想到,秋北心裏會這麽苦,今天他這一進門的幾句話,分量就這麽沉重。她安慰了他幾句,把他拽上車,開車回家去了。
    一路上,秋北悲傷地望著多倫多街道上人來人往,來去匆匆的,感慨萬分:
   “張婷,能說幾句心裏話的,我挑來想去的,隻有你了。聽著奇怪吧:心裏話沒法跟老婆說,她早就聽膩了。
    《史記》貨殖列傳裏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聽聽!連將相王侯都有憂患意識,怕受窮,何況老百姓呢。你看看,這大街上這麽多的中國人,眼睛都是直勾勾的,步履匆匆。大家為了一碗飯,以苦作舟,僅僅是活著,喘口氣而已。
    你看這多倫多滿街的燈紅酒綠,霓虹閃爍,其實和我們有多大的關係呢?從中國來的人都往這個地方紮堆兒,說這裏是北美重要的經濟文化藝術中心,可有多少中國人真正融入主流社會了呢?來了好幾年了,咱們聽過音樂會、看過芭蕾舞、去過美術館嗎?沒有,寧曉東一肚子的歌德、席勒、海涅,她跟誰討論過一次德國文學藝術嗎?沒有!我還算是作家呢,連他媽的圖書館都不敢進去:看不懂啊!我也就是看看那些從超市裏拿回來的不要錢的中文小報,從廣告堆裏摘點兒豆腐塊兒文章看看,連修腳的廣告都一個字不差地看完,就像是吃完了雞翅膀,還要死命去嚼那些小碎骨頭一樣。      
    我這個人又特別是個廢物,回國去,是閑人一個,祖國形勢大好,我一點都插不上手,人家都挺忙的,掙大錢呢。回來吧,大家夥更是各忙各的。拿起電話來,都不敢隨便給你們打,又放回去。我真是羨慕你們,都是讀書人,這麽大的生意就做起來了!這不,馬上就要去德國了,曉東有在德國的金融界幹過的背景,現在又到了企業,老虎出了山,又插上了翅膀。我其實很明白,她的選擇非常正確,這也是她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機會了,就是她到了那兒一腳把我給踹了,也不為錯!人往高處走嘛,總是要有代價的。可我呢?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我命苦啊。萍蹤不定,光陰似水,好不容易學會了三句半英語,到了德國,又成了聾子啞巴,連幹洗店都幹不成了。”
    張婷難過得心都收縮起來了。秋北怎麽啦?他今天晚上的這些話太沉重了。  “秋北,你才華橫溢,在國外太耽誤你了!聽曉東說,你的一部小說馬上就要在國內出版了,是嗎?多好的事啊。你就專門寫作吧,把咱們這些流落他鄉的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失落和無奈都寫出來。”
    “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發表了也沒用。現代人很累,沒工夫看你那些沉重的東西。作家總想著創造出讓人心靈震撼的作品,可大家忙了一天了,不想讓心靈再震撼了,就想輕鬆一下,來上一段兒郭德剛,然後上床睡覺,明天還要趕早上班兒呢。” 
    “深刻深刻!我更累,連輕鬆的郭德剛都沒有時間來上一段!那天畢常林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他說,要是早知道雜貨店能掙錢,上什麽大學呀!小學畢業就夠了。要是小學畢業就開店,現在早就離千萬富翁不遠了!”
    “哈哈哈,經典!果然經典!”秋北的情緒好像好多了。


第十三章


    顧馨為了畢常林的事兒,推遲了回美國的時間。
    畢常林被徹底摧毀了。他賣掉了雜貨店,卻租下了後邊的那套房子,不肯搬出來。顧馨、張婷和寧曉東以女人的溫柔,勸說不成,杜敏以男子漢的身份說了他一頓,也沒什麽用,秋北引經據典地跟他說了半天曆史上的偉人化悲痛為力量、發奮向上的例子,還是不行。其他做生意的朋友也都來勸說過了,沒用!
    顧馨和張婷、杜敏商量,畢常林最好能離開多倫多一段時間。
    張婷說:“這麽大的多倫多都盛不下他,還能上哪兒啊?哪裏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回中國?他肯定不幹。”
    “我再多住一段時間行嗎?我想看他稍微好點兒了,再走。這段時間,我多給朋友打打電話,看能不能在美國幫常林找個什麽活幹。當然不會是什麽很高尚的工作了,但換個環境對畢常林來說非常重要。如果真是成了,我就把常林帶到美國去了。”
    “太好了!你最好改變主意,別走了才好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
    顧馨給畢常林找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奇特的工作:幫一個風光攝影大師管理、搬運那些雜七雜八的攝影器材。東西可真不少,兩輛越野車裝的滿滿的。顧馨說,這個人是李哲原來的好朋友,他正想找個人幫忙呢,一聽說這事,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了。攝影大師每年都有大量的旅行計劃,名山大川,四季更替,這對畢常林的重新振作很有益處。杜敏一聽,羨慕得要命:
    “哎呀!我做夢都想有這種事兒!你怎麽不早點兒說,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問問他,他還要人嗎?我也去!”
    畢常林終於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這件事兒。

    顧馨悄悄地告訴張婷:“自從德國人魯格開始為寧曉東她們兩口子辦理去德國的事兒,秋北就變得有點兒神神的,怪話多多。寧曉東在德國有工作曆史,當然事情要容易辦一點兒,可秋北總是覺得魯格對寧曉東是不是有點兒超乎尋常的熱乎勁兒。那天,曉東讓我為他們兩口子參謀一下,買幾套像樣的衣服帶走,秋北一點兒都不上心,說,我這樣的人,有件衣服穿就算不錯了,趕緊給曉東多挑幾件,她不是去見那個闊佬兒追求者嘛!我讓他試衣服,他可倒好,在那個賣金魚賣鳥的店裏一呆就是半個鍾頭!他們倆這是怎麽了?”
    “這個秋北!他其實心裏很苦。從國內回來以後,他的情緒一直不太好,那天到我的店裏來,談到的東西挺很深刻,把我的心裏弄得也挺壓抑的。曉東呢?她什麽反應都沒有?”
    顧馨說:“她要是把秋北臭罵一頓,解解氣,也還好了!可她就是笑笑,一聲不吭。寧曉東這人,骨子裏比你我都倔得多,我看她是鐵了心,先到德國再說,到那兒再收拾秋北。”
    張婷搖搖頭:“這個秋北也真是,在國外呆了這麽久了,酸勁還那麽大!他的半條命都是曉東給撿回來的。要是他到了德國還是這麽陰陽怪氣的,把寧曉東惹急了,真跟那個魯格跑了,秋北非得後悔一輩子。秋北很有才氣,我真不願意看見他傷得太厲害,可這個世界有時候很無奈,是嗎?”
    顧馨聽了這句話嚇了一跳,她仔細想了想:“沒準她還真能幹出這種事兒來。你們老是說我是女強人,我算老幾呀。我一直覺得,寧曉東的素質非常優秀,到目前為止,她的日子太苦了,所有的優勢都沒有機會發揮。如果沒有魯格這檔子事,她可能一輩子就這樣混下去了。現在有了這麽好的機會,她的能量一旦釋放出來,就不得了。”

    張婷看著顧馨:“常林這回去美國,人生地不熟的,全靠你了。”
    “他是個非常明白的人,他緩過勁來,哪用得著我照顧啊?雜貨店那麽苦的活他都挺過來了,到哪兒都沒問題了。”
    張婷的話鋒一轉:“顧馨,你覺得畢常林這個人怎麽樣?”
    “挺好啊,膽大心細,吃苦耐勞,善解人意,夠朋友,好男人應該有的東西他都有了。”顧馨根本沒弄明白張婷的意思。
    “我是說,要是讓你跟他過日子怎麽樣?”
    “哎呀!你說什麽哪!朋友一場,患難之交,這個忙我是一定要幫啊,你扯到哪兒去了!”
    “常林那天跟我說,你為了他的事兒,一留下來就是好幾個月,他真是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我說,你們倆都是才從一場大難裏走出來的,別說謝了,但千萬珍惜這份情。我知道,你是事業型的女人,但總是還要有個家吧?日子還要過吧?就看你們倆投不投緣了。”
    “別說了,現在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說說你自己吧!前天你不是要和我說一件很煩人的事兒嗎?”
    張婷告訴了顧馨一件讓她非常拿不定主意的事兒。
    杜敏以個人名義送去的設計方案,在一個草原省份的一個體育館的結構設計競賽中中標了。這是最好的機會,離開阿克莫耶夫公司,手裏拿著一個大項目,順理成章地成立自己的公司。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就必須離開多倫多了。
    顧馨靜了靜,抬起頭來:“幹嘛非要到那麽荒涼的地方去呢?他應該把公司放在多倫多,到那邊幹完了就回來……”
    “他說了,一回來就很難找到活了,很難養活一個公司。這一行競爭太激烈,他在多倫多連阿克莫耶夫都鬥不過,還不如接著在他那兒幹活呢。而那個窮省正在搞建設,聽說現在地底下又冒出石油來了!不愁沒活幹。杜敏的牛已經吹出來了,說這輩子當個千萬富翁沒有問題。可孩子上學怎麽辦呢?而且,我還是舍不得我的咖啡店。我真是受夠了,不想再受一遍罪了。”
    張婷真是舍不得她一手一腳發展壯大起來的咖啡店,還有咖啡店裏那些進進出出的做小生意的朋友們。這段時間,又有些新麵孔出現了,大概經濟危機把信息產業裏的華人電腦天才裁掉了不少,想做小生意的人更多了。
    杜敏說:“都千萬富翁的老婆了,還想著那個咖啡店!”
    “那就是一句話而已,你的公司要是砸了呢?我連個咖啡店都沒了!顧馨,你可不知道,那邊的房子便宜得你根本不敢買,今天買了,明天就更不值錢了,大家都是租房子住。”
    杜敏:“照你這麽說,是我非要把你拖進人間地獄裏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我看,真是和地獄差不了多少!還‘焉得虎子’呢!你先想想我們現成的這個‘虎子’怎麽辦吧!到了那邊,連上學都成問題了!”
    杜敏信心十足,準備拔營而去。他覺得,隻要人過去了,工作上了正軌,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對於他們生活了這麽多年的多倫多,他嘴裏老是念叨著二次大戰時美國名將麥克阿瑟的那句名言:我會回來的!

    多倫多的皮爾遜國際機場。
    寧曉東和秋北,張婷和杜敏來送顧馨和畢常林去紐約了。
    顧馨回過頭來問:
    “曉東,你們的事兒辦得怎麽樣了?”
    “德國的簽證、工作許可證和居留證都拿到了。先在德國培訓一年,然後到香港總部去工作,大概是讓我負責他們在中國山東的幾個援助和投資項目。真是有意思,你們一定以為人家看上了我會說德語吧?錯!原來是看上我會說中國話了!秋北因為是我的家屬,所以也有了居留證,非常非常不容易呀。德國不是移民國家,外國人很難拿到居留證,留學生畢業了馬上就得走,幾乎不可能留下來,這件事如果不是魯格直接出麵去辦,簡直不可能辦成。我們也算是非常幸運了。”
    張婷說:“看來,這個德國老頭和你們還真有緣分。”
    秋北說:“他跟曉東挺有緣分,跟我是八竿子打不著啊。那魯格的太太去世多年了,他大概是看上了我們曉東了,我也就沾了點兒光而已。”他哈哈大笑起來。
    張婷連忙說:“秋北!這種玩笑可不能胡亂開!”
    畢常林的話少多了。他總算是開了口:
    “曉東,你們什麽時候能去德國呢?”
    “如果順利,下個月我們就走了。”
    “我沒法送你們了。到德國以後,馬上給顧馨打個電話。我那個搞攝影的老板滿世界亂跑,他要是到歐洲去撒野,我也得跟著跑啊!我一定去看你!”
   到了安全檢查的通道了。他們看著顧馨和畢常林走進安全檢查門。
   顧馨身上的什麽東西觸響了金屬檢測裝置:她忘了把她的手表摘下來了。她跑了出來,把那隻名貴的手表塞進寧曉東手裏,留著做個紀念吧!
    畢常林雙手高舉,誇張地做著一個大大的“投降”的姿勢,讓海關官員做全身檢查。檢查完了,畢常林還不走,雙手高舉,對著大家微笑著。他大概是想告訴朋友們,他是向命運的安排投降了。海關官員有點兒奇怪地看著他,像看一個精神病人一樣。
    顧馨的眼圈發紅了,她朝這些好朋友們揮了揮手,扯住畢常林,拖著行李向裏邊走去。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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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梅蘭鬆竹 回複 悄悄話 頂查立好文!

以張婷和她的咖啡館為線索,貫穿了幾對移民夫婦的奮鬥故事。立意深刻,結構緊湊,一氣嗬成。

看過一些留學生作品,寫苦,寫痛,寫人的貪婪和墮落。

這篇也寫悲歡離合,基調是冷色的,字裏行間卻展示給讀者人性光輝的一麵--善良、忍讓、信任、樂於助人,這些人物之間的親情和友情,似乎像黑夜裏的星星,漫長寒冬裏的篝火,給人看到希望和溫暖。正如篇中所說“冬天之所以萬物肅殺,是因為有個萬物勃發的春天在後麵呢。”

文字功底很深,張婷這個核心人物勾勒最細,若能在其餘幾個人物身上多著些筆墨,會更出彩。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