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頭,拳擊運動完全停了。有個體校的拳擊老師,在一個街角上租了間小屋, 給人修自行車,查他們幾個小工人,三番五次找上門去套近乎,人家也隻好浮皮潦草地給他們講點兒最基本的要領。老師說了,他們自己做的沙袋不能用,因為隻有兩層包裝布,裏邊就是建築工地上鏟來的沙子,會傷手。
情況的確如此,他們練習時稍微打歪了點,手上就是鮮血直流。本來是戴手套打沙袋,但他們聽說,偵察兵就是赤手空拳練沙袋,所以手上有很厚的繭子,出手特別重,所以一直堅持不帶手套(這倒是真的,因為這幾個小哥們以後都在實戰中體會到了赤手打沙袋的好處了)。
正當那拳擊老師喜歡上了這幾個刻苦練習的小年輕了,準備下心思好好培養他們了,天災人禍都來了!自行車鋪子著了一把大火,把拳擊老師給砸在裏邊兒了,他失去了一條腿,出院後被他弟弟給接走了。哥兒幾個日後再路過那個街角,那地方已經成了水果攤子,滿地的西瓜、蘋果什麽的,和自行車、拳擊都連不到一塊兒去了。
查最先沒了興趣,大家慢慢的都幹別的去了,其中水平最高的老朱一直堅持到快三十歲了,中國開始恢複拳擊項目,老朱上去拿了個區的冠軍!可好景不長,第二年,老朱被一個受過正規訓練的年輕人一記重重的勾拳打中下頜,仰麵朝天、像一截木頭一樣,轟然倒了下去,成了腦震蕩。查那時研究生剛畢業,邀了一夥老朋友去看望他,十年不見,老朱還認識查,但有點兒神誌不清,不斷地告訴他們,比賽時有人用鐵棍暗算他。幾個人唏噓不已。
查看著眼前這個地痞,上身的肌肉挺結實,看他蹦蹦跳跳的樣子,靈活程度也不錯。他根本就不想跟這個地痞動手過招,他要用他的核武器來折磨這個混混,讓這個家夥陪著他,把班上完了再說。
地痞可不知道查的打算,他顯然錯誤地估計了查,當他是個倉庫裏的工作人員,在看管倉庫,他更不知道,這個倉庫是由武裝的工人民兵看守的!這是個大街上的土霸王,今天帶著一幫人到電影院來惹事,半路上走散了,正在生悶氣,歪打正著,碰上了生悶氣的查。如果是在大街上,查說什麽也不敢惹他們,可現在是在查的地麵兒上,一個電話就能招來好幾個守備組的民兵!街麵上的流氓地痞也真是有點兒怕和民兵過招兒,他們認為,民兵比他們還壞,這幫人冠冕堂皇,說是維護社會治安,可打起人來完全是過把癮!
像“鍾傻二”這號人,在工廠裏讓人欺侮慣了,在民兵指揮部裏打人特別狠,查曾親眼見他讓被抓來的人(好像是在大街上搶了老人的錢包,也不是好東西)跪在地上,他後退幾步,卯足了勁,再衝上去對著那人的胸口上就是一腳,直踹得那個人仰麵而倒,連跪著的雙腳都翻了上來!查以前很瞧不起他,還曾經在他正在打人的時候狠狠地照著他的屁股踢了一腳,讓他在行凶者和被行凶者的角色轉換之間犯了糊塗。
查現在才體會到,原來那小子最好地利用了工人民兵這塊牌子,去體驗別人體會不到的樂趣!隻有在這塊大牌子下,他才能暫時忘掉工廠裏那些強悍而野蠻的同事對贏弱的他的毫不留情的侮辱和歧視,他才能找回一點兒男人的血氣,才能讓暫時的自豪感壓住長久以來積累起來的自卑感。
查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比“鍾傻二”還傻!他居然從來沒想到狠狠地揍這些滿大街偷雞摸狗、攔路搶劫、欺壓老人、婦女、小孩兒的家夥,那可是又占理兒、又過癮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今天晚上可得好好利用一下工人民兵這塊大牌子,稱雄霸道一次,無恥一次,卑鄙一次,仗勢欺人、作威作福一次。他要折磨這個王八蛋,讓他精神徹底崩潰,他還要讓這個地痞不恨他,而去憎恨這個龐大的背景。
查再一次挑釁了:“你他媽這張臭嘴怎麽這麽髒啊,滿嘴噴糞!現在滾出去還來得及!”
換一個清醒點兒的人,可能會問一下自己:這個守倉庫的人為什麽這麽橫?是不是這個地方真是個要害地方,不能亂進?會不會惹出大麻煩來?但是,那個無賴顯然紅了眼,一上來照著查就是一通亂拳!這番進攻,威嚇性挺強,不太講究命中率,查把它看成是美軍的B-52型戰略轟炸機的“地毯式轟炸”。
查想看看這家夥的本事,架住他的雨點兒般的拳頭,瞄住一個空子,一記重拳直奔對方下頜而去,那地痞東搖西晃,居然躲了過去,可他沒想到,更重的一拳幾乎同時擊中他的完全沒有設防的肋骨!這一下,地痞疼得彎下腰去,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兔崽子!知道嗎?這叫《奇襲白虎團》!‘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線……’”查心裏有點而樂不可支。
可氣的是,查並沒有連續進攻,而是站在那兒,唱著京戲,等著他!地痞喘過那口氣來,惱羞成怒,他解下腰間的專門打架用的大皮帶,對著查揮舞而來。查退到窗前,按計劃取出他的核武器——那支衝鋒槍,對準了這個已經發瘋了的痞子。
查心滿意足地看著他的作品:那個地痞高高揮舞的手臂停在了空中,殺氣騰騰的大皮帶無力地垂落下來。
衝鋒槍!地痞大概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真是一支槍口對著他的槍!他揉了揉眼睛,就在這一瞬間,查掄圓了槍,一槍托狠狠地砸在他的腰上!地痞連哼都沒哼一下,就疼得歪歪地坐了下去;隻聽得呼的一聲風響,第二下又到了!地痞下意識地雙手抱頭,可這一下偏偏砸在剛才已經挨了一拳的肋骨叉子上!這兩下突如其來的打擊,又重又狠,地痞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如殺豬宰羊一般,痛得大叫起來:大爺••••!又是“哢嚓!”一聲脆響!查的這一槍托,竟山崩地裂一般砸在地痞的腮幫子上!地痞“哇呀”一聲慘叫,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地痞醒過來時,隻見查站在他麵前,手裏倒提著沒有彈夾的衝鋒槍,一隻腳踩在他的脖子上,高高在上,凶神惡煞一般,麵目猙獰,完全不是開打前的模樣了。
這個地痞平日裏飛揚跋扈,嘍羅們前呼後擁,鄰裏街坊聞風喪膽,什麽時候被打成如此一般?從他殺氣騰騰對著查衝過去,到現在,也就是幾分鍾的時間,變化太突然了,他還沒反映過來,怎麽就成了這樣兒了!今天大概隻有服軟了,看那愣小子的樣子,一點兒都沒有手軟的意思,要是讓他再掄上幾槍托子,沒準兒命都打沒了••••
他躺在地上,斜著眼看了一眼那個死硬死硬的槍托:它就在自己腦袋上方幾寸的地方懸著,搖晃著。
地痞求饒了:“大爺!別打了!我服了還不行嗎?哎呦!我的下巴肯定碎了••••您把腳挪開行嗎?我這兒爬起來給您磕頭了!”
查很失望地鬆開腳,讓他坐起來。瞧他那副忪樣,已經沒法再打下去了。現在的查,完全處於興奮當中:原來,仗勢欺人、以強淩弱、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痛打落水狗這些詞兒,裏邊竟然蘊藏著如此強烈的快感!難怪這個社會上,有這麽多無恥小人樂此不疲,興高采烈地幹著這些卑鄙無恥的營生!
查雖然平時有點兒吊兒郎當,但他自詡為人正派,從不幹那些招萬人恨的事兒,今天有點大夢方醒的意思!就拿臉前這混蛋開涮吧!像涮羊肉一樣,涮到底,就是得憂著點兒,別給涮死了。
查押著這人進了值班室。他打開那間存放消防器材的房子,把他推了進去。木頭門上有個小圓洞。查端了把椅子過來,坐在這兒,從這個洞往裏看,隻見那地痞到處找地方,想坐下,但小屋裏隻有那些消防設備,地痞轉了幾個圈兒,隻好坐在那些冰涼的滅火器上。看起來地痞的腰和軟肋確實傷得不輕,他用了好長時間才慢慢地坐下去,剛坐下去又殺豬一樣叫了起來!
查一臉的壞樣兒,象看拉洋片兒的小電影一樣,用一隻眼從小洞裏看著他的捕獲物。這時,電影院傳來了音樂聲,一聽就知道,是每場電影前邊都要加演的“新聞簡報”開始了。那地痞隔著門絕望地求著:
“大爺,您饒了我吧!我向毛主席保證,以後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電影已經開始了••••”
“兔崽子!你管我叫什麽來著?大爺?我有那麽老相嗎?成了你大爺了!”查站起身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著什麽急啊?這是新聞簡報,還早著呢!再說,就你現在這個熊樣,還能看個屁呀!”
地痞也發現了門上有個洞,他從裏邊用嘴對著小洞叫著:“哥們兒!您今天有點兒成心要收拾我吧?”
查發現地痞在小洞那兒說話,此刻,他是一肚子壞水,他嘴裏積滿吐沫,對著小洞“呸”的一下噴進去!地痞在裏邊“哇”的一聲,擦著滿臉的吐沫:“哎呦!你他媽成心惡心我啊?”
查在門外邊笑得很開心:“呸!兔崽子!我讓你說!我成心要惡心你?我都不認識你,我幹嘛要惡心你啊?”
地痞大概也有點兒氣急了,他在小屋裏大聲說:“我也就是走錯路了,您犯得著把我給關起來嗎?”
查站起來把門打開,提著地痞提供的那根大皮帶,走進小屋:
“你他媽還有理了!走錯道兒了?那這根皮帶是怎麽回事兒?我抽你丫挺的!”
查今天還真象是地痞流氓的魂兒附了體,拉開架勢要過一把當壞人的癮了。他掄圓了皮帶抽了下去,那地痞哎呀呀一聲大叫,滅火器全倒了,地痞摔倒在地上。
查還高舉著那根皮帶,地痞蒙著頭,把身體縮成一個小團兒,不敢抬頭,查忽然照著他的後背死命地一皮帶抽了下去!在一聲聲慘叫聲中,查心滿意足地走出小屋,把門鎖了。
“早早的讓你滾蛋,可你聽嗎?跟我出老拳哪,掄皮帶呀,都是你幹的吧,現在才知道走錯路了?你他媽的給我聽著:你這根皮帶我留著呢,再不老實,我就玩命抽你丫挺的!哥們兒,這不能怪我吧?我哪有這麽橫的皮帶呀,是你自己帶來的啊!”
查在小門兒外邊心滿意足,他手舞足蹈,跳著他自己發明的舞:上上簽兒呀!還說抽了個倒黴事兒,鬧了半天是打燈籠都難找的美差呀!弄個大妞兒來坐在腿上有什麽勁,就那麽回事兒了,我要在這幫人回來之前盡情享用,然後讓他們也嚐嚐鮮!今晚上哥們兒就來一回小人得誌,明天就改邪歸正了!
查覺得像是脫胎換骨一般輕鬆,他做著拳擊中的騰挪閃躲的動作,飛起一腳,正中沙發,又轉過身來,對著小屋的那扇破門就是兩拳!
小屋裏,剛被皮帶抽了一頓的地痞,才從刻骨銘心的疼痛中回過神來,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差點兒掉到地上,他湊到門上的小眼兒那兒一看,外邊的那個家夥正在發瘋哪!他再次在小屋裏苦苦哀求:“我叫您一聲大哥!這小屋裏太冷了!您大人大量,饒了我吧,電影都開始了。”
“有那麽冷嗎?我怎麽沒覺得冷啊?什麽破電影,是小兵張嘎,看了多少遍了,膩不膩啊!你也別去看了,沒勁!你今天就是張嘎,我呢?我就是那個小鬼子,你今天就關在我這兒了。你要真有本事,就把我這個炮樓兒給點著了,跑啊?”
“哈哈••••哥們兒你真逗,哎呦!我這臉都疼得沒法笑了!”
查雙腿分開,上臂曲肘端平,向左向右將上身扭動到最大的幅度,讓自己的腰部肌肉左旋右轉。他從小眼兒往小屋裏看了看,見那個地痞正把幾個滅火器站立起來,堆到一起,好坐在上麵。
“我不怕你這個嘎子點火,你那屋裏全都是滅火器!哈哈哈••••”
地痞可能是真凍得受不了了,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在外邊都能聽見他的牙床上下發抖、磕磕碰碰的聲音:
“大哥!這屋裏太冷了!您這麽囚著我,我凍出病來了!”
查舒舒服服地躺在墊著棉大衣的破沙發裏:“著什麽急呀,等我那幫哥們回來再說!他們都在電影院裏哪!本來,活該著我今天晚上倒黴。幸虧碰上你這麽個冤家,好好陪陪我!那一大幫人個個是武林高手。等他們回來,你再陪他們練練!”
小屋裏的地痞一聽就知道大事兒不好:還有一大幫人一會兒就要回來!他驚恐萬狀,哭起來了:“大哥!您在他們回來之前放了我吧!這麽多人,要是都像您這樣,還不把我給拆了!”
查嬉皮笑臉地安慰著地痞:“別怕,那裏邊還有個妞呢。你那點兒傷,一會兒讓那個大妞兒給你揉揉?”
今晚上真是邪了門兒,栽到這個小祖宗手上了,他一會兒凶神惡煞,一會兒嘻嘻哈哈,人也打了,打完了又拿人開涮,陰一句,陽一句,地痞被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哈哈••••哎呦!您真是會說笑!您要是和我們在一塊兒,就憑這張嘴,憑您打人的架勢,也可以是一霸,哎呀,冷死我了!”
查剛開始填寫值班記錄,突然停了下來:“你大概就是大街上的一霸吧?叫什麽名字?”
地痞真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都到了這個份上了,還在溜奸耍滑:“您問這幹嘛呀,我沒名字•••• ”
查:“沒看見我要做記錄嗎?這就是審訊了。姓名?!”
地痞說:“大哥!我太冷了啊!您這是虐待俘虜啊。”
查想了想,過去打開門,扔進去一件軍大衣,突然,那地痞孤注一擲,迫不及待地衝了出來,奪路而逃:“我受夠了,量你也不敢真開槍!”說著,已經竄出去十幾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