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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鋒槍》一 殺狗(1)

(2011-02-24 10:33:43) 下一個

        最近,有一夥劫匪針對一幫半夜下班回家的紡織廠女工下手了。

        市郊的一處才蓋好的工人宿舍接連出事兒,因為道路還沒修好,廠裏的交通車沒法直接開到宿舍門口,女工們必須要穿過一片田野,回家的路上常常被搶走背包、手表之類的財物,嚇得好多女工們都不敢上班了。工人民兵指揮部接到報告後,安排了民兵跟車護送。

        說起來有一個多月了,可是交通車的時間老是沒安排好,送那些女工到家後,民兵們回到大路邊上的時候,送人的交通車因為還有別的接送任務,早就走了。武裝部的劉部長也沒想出什麽好主意,隻好讓當晚執勤的民兵走上一大截路,乘公共汽車回來算了。

        查和海燕就成了在這段路上奔波的民兵中的兩個人。好在都是年輕人,每天,兩個人說說笑笑、溜溜達達也就回來了,就這麽一會兒,每個人還有好幾毛錢的外勤補助。一天晚上,海燕順帶著還在公共汽車上抓了個小偷呢。

        隻有一件事兒,讓他們倆犯怵。那片田野上有幾戶農家,一家農民的那條大黑狗讓他們實在頭疼。

        深夜,市郊的那片田野上,查和海燕狼狽奔逃。後邊,那隻農民家的黑色的大狗眼冒綠光,窮追不舍。他倆連滾帶爬,越過一道裏邊沒有水的幹水渠,等他們爬上來時,謝天謝地,那條狗總算是不追了,站在水渠那邊望著他們,頭衝著天,吠叫著。海燕氣得撿了一塊大石頭扔了過去,引起那條狗更激烈的叫聲,它竟跳下了幹渠要追過來!

        查和海燕嚇得又狂奔起來,查回頭看看,那條黑狗並沒有追過來,還站在水渠邊上叫著。查和海燕兩人癱倒在一堆麥草上。

        “哎呦!我的腿抽筋了!” 海燕突然痛苦不堪地叫了起來!
        “真他媽有出息!哎!海燕,這條狗可有點兒邪門啊!每次咱們走到這兒,這狗都它媽一通兒猛追,咱總得想想轍,治治這條狗吧?知道哪兒有賣毒藥的嗎?”

        查的眼神兒有點兒陰森森的。

        海燕是廠裏的鍋爐檢修工,和查同歲,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父親五八年成了右派,至今一點能
平反的跡象都沒有。他隻有一米六幾的個頭,對男孩兒來說是
太矮了點兒。兩隻大得有點兒走樣兒的眼睛配在那張方方的臉上,再加上似笑非笑的一張嘴,總讓人覺得他在諷刺別人。海燕很聰明,技術上的活兒是一學就會,在鍋爐車間的那幫維修工裏邊,他的技術是拔尖兒的。就是沒上好學,現在看報紙都有好些字不認識。
        海燕的那張嘴可是真厲害,說出來的話尖酸刻薄、惡毒無比,特別是當著好些女孩兒的時候,那可真是沒有人能插得進嘴去,隻能聽他的,他有本事讓那些女孩兒聽他胡侃一回,就老想著再來。

        海燕有點兒犯愁,他直撓頭皮:“上哪兒找毒藥去?要我說,明天夜裏咱就帶上步槍,把它給斃了算了!”

        查眼睛一亮:“主意不錯,正合我意!可是,規定要在市區巡邏才帶長槍啊。”
        海燕說:“我去和指揮部說,讓劉部長給咱們兩支步槍。你把以前打靶的時候省下來的子彈帶上,再去食堂弄上幾個饅頭,用豬油煎一下,給這條狗送終!”

        查陰陽怪氣地伸出一個大拇指:“哎!海燕,你取個女人名字,說話幹事還挺爺們兒!
        海燕有點兒不高興了。小時候媽媽在院子裏叫他,別人都以為他是個女孩兒呢。派出所的警察來查戶口,也老是問他父母,你們家孩子性別那一欄是不是填錯了。他有點傷心地說:
        “查!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是不是?我說了多少次改名兒的事,我爸就是不同意,說這個名字是從一個俄國的什麽……雞那兒弄來的,有勇敢的意思。”

        查忍不住大笑起來:
        “雞!你爸爸說的大概是個蘇聯作家,叫高爾基,他寫過一篇挺有名的散文,是描寫海燕的。可你瞧瞧,你這小矬子個兒,再勇敢又有什麽用!你老爹的筆頭子倒是挺勇敢,不也成了右派臭老九,現在還沒翻過個兒來呢!”

        “聽說你爹以前官兒不小,現在不也就是管著那個破倉庫嗎?咱不提這檔子事兒了,先收拾那隻狗,就當給咱爹媽出口惡氣!”

        查的家住在一大片老舊破爛的工人宿舍區裏,本來是紅磚砌就的兩層樓房,因為那個時代每家每戶根本就沒有廚房設施,大夥兒都在走廊裏搭起了千奇百怪的爐灶來做飯炒菜,終日的煙熏火燎,這樓房都成了黑色的了。

        查家一共三間屋子,竟像是三國演義裏一樣鼎足三分!兩間隻有十二平米的小屋,還不在一起,一間在二樓,一間在一樓。一樓的那間屋子可以說幾乎不見天日,深深地低於後麵一排宿舍的固土防護牆,從窗戶望出去,兩米開外,隻能見到用天然石料砌就的牆體,青綠色的苔蘚覆蓋著大石頭,防護牆上麵另一排宿舍院子裏有個水管子,住戶們洗衣服、洗菜、涮痰桶尿罐子的水順著排水溝嘩裏嘩啦地流到查家的窗戶下麵,從土壤裏滲出來的水也溪溪潺潺地順著保坎兒的石頭縫兒流下來,流進一條排水溝裏。 

        老查用一片鐵絲編的小欄杆隔斷了通向鄰家的排水溝,防止巨大的耗子溜進來。在這條四平方米的“後院”裏,隻有正午時分,才有一束陽光自天頂瀉下,照亮著濕漉漉的院子。查家居然自得其樂地養了幾隻雞。小查也來湊熱鬧,用石板和水泥砌了個金魚池子,裏邊放養了墨龍、水泡兒、絨球等珍貴的金魚。 

        一樓那間屋的外邊,查和老爸用竹子木頭加油氈,搭出一間拐彎抹角的屋子來,進門往左,是查以前住的一間小屋,通過一條過道,裏麵就是廚房了。

        在亂七八糟的院子裏,查自己找哥們兒又起了一間獨立屋。

        那個年頭,誰能惡聲惡氣地搶先占個地盤,簡單的屋子就蓋起來了。

        一天,查看見鄰居老蘇在那塊院子裏唯一的空地上,拿著個皮尺量來量去,就猜出來這家夥想幹什麽了。他忽然覺得腦門子發熱:對呀!這麽好的地方,幹嗎讓人家給霸占了呢?快手先得嘛!我也不能老住在那個濕漉漉的石頭坎兒下麵呀?

        查二話沒說,馬上叫了幾個上初中時候的哥們兒,買了一車磚瓦和木頭,大夥就開幹了。查砌磚抹牆、攪和水泥、上房梁、蓋屋頂的本事都是這時候練出來的。到了傍晚,一間嶄新的紅磚房就立起來了。

        屋子正在上梁的時候,老蘇下班回來了。他一見這間新房子就傻了眼,氣急敗壞地站在院裏大罵起來:
        “查,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嘛!你爹老反革命的事兒還沒有說清楚呢!這塊兒地盤上,還他媽輪不上你蓋房子!馬上給我拆了!房頂上那幫王八蛋,你們都是從哪來的?全給我滾下來,把老子惹火了,我現在就叫人來收拾你們!”

         老蘇這回可錯了。
        以前,他仗著自己認識幾個敢動手打架的小流氓,老是對周圍的鄰居們一唬二嚇的,大夥還都覺得他挺厲害,都讓著他。可查找來的這幫哥們兒,都是滿世界蓋房子的建築工,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正站在房頂上呢。十幾塊大磚頭立刻從房頂上對著老蘇飛了過去。這一下可是非同小可,老蘇嚇得轉身就跑,後背上已經挨了兩磚頭!

        老查正在家裏準備一幫小夥子們的晚飯呢,一聽外邊兒打起來了,嚇得趕緊跑到院子裏,死命替兒子給老蘇賠不是。老蘇的背上現出兩大塊淤紫,說話的工夫已經腫了起來。

        房頂上那幫不要命的小爺們兒都下來了,提著瓦刀和鏟子,不依不饒地嚷嚷著,非要把老蘇給宰了!老蘇他老婆哭天喊地迎了出來,就差給這幫小祖宗跪下了。老蘇一見錚亮的瓦刀鐵鏟,魂飛天外,躲進老查家不敢出來,老查把住門,死活不讓小夥子們進屋,他們才回去幹活去了。老查趕緊帶著老蘇去了職工醫院。

        從醫院回來,老查逼著小查上門去給老蘇道了歉。老蘇下了台階,以後就再也不提房子的事兒了。

        以前經常欺負查家的那幾家鄰居,本來圍上前來,要看一場好戲,可著著實實吃了一把醒藥:這小子小時候就用菜刀砍過造反派,現在好了,敢用大磚頭砸老蘇了!不知不覺的,查這小子長大了!

        這間帶著一個小後院的屋子,從此就立在了院子中央,就像人民英雄紀念碑立在天安門廣場上一樣,成了查的得天獨厚的小天堂。查在裏邊招人下棋打牌抽煙喝酒,拉胡琴唱京戲看書畫畫,直到開始抱著個收音機,從雜音幹擾的美國之音廣播電台開始學《英語九百句》,最後,查就從這間屋子裏走出了工人階級的圈子,上了大學,那是後話了。

         查在家裏的櫥櫃裏邊翻箱倒櫃,可怎麽也找不著一罐豬油。
        “媽!咱們家的那罐子豬油呢?”
        “找豬油幹什麽?”
        “我要炸饅頭。”
  “你要帶的飯早就給你做好了,還炸什麽饅頭!”
  “給狗吃。”
        “哎呦!這年頭誰還敢養狗啊?”
        “鄉下農民的狗。您打聽那麽多幹什麽。”
        “鄉下人的狗都吃這麽好的東西?還是豬油炸的……我想起來了,沒有了,那個罐子都讓我給扔了。”
        “那我得趕緊到食堂找他們要點兒!”
        “這孩子,怎麽跟豬油摽上了?別的油不行啊?” 

        查徑直來到工廠的食堂。晚飯時間早過了,靜靜的食堂裏,隻剩下老羅師傅一個人在忙著檢查一大盆發麵。晚上十點左右,食堂上夜班的師傅們就要來蒸饅頭做飯炒菜,給一千多個上夜班的工人們做夜餐了。食堂馬上就要關門了,查提著剛買的那包饅頭,溜進了食堂。
        “羅師傅,您還沒下班哪?”
         羅師傅正在收拾洗碗池,他一抬頭:“你不是買了一大包饅頭了嗎,怎麽又回來了?還要什麽?快點兒!你瞧,大夥兒早就下班走了,我也得走了。”
        查舉著他剛買的那包饅頭:“羅師傅,您行行好!幫我用豬油把這幾個饅頭炸一下行嗎?不用都炸,就炸上兩三個就行。”
        羅師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又出什麽妖蛾子了吧!炸饅頭?火都封上了,再說了,食堂哪用豬油做菜呀,用不起!”
        “羅師傅,這……這饅頭今天非炸不可!您家裏有豬油嗎?您好事兒做到底,幫忙給炸一下吧。這麽跟您說吧,我剛交了個女朋友,今晚上點名要吃豬油炸饅頭。我們家要是有豬油,我幹嘛上您這兒來添亂啊。”
        查有點兒急了,海燕還等著呢。他拽住羅師傅的手,一通胡謅。
        羅師傅果然來了興致:“哎呦!你小子真是能耐。誰家的丫頭啊?走走走,上家去,我給你炸饅頭去!”他走出食堂,轉過身把門給鎖了:“能告訴師傅嗎?”
       “都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以後您一準兒知道!什麽事兒能瞞得過您哪!沒準兒還跟您沾親帶故哪!”
        羅師傅家離查家並不遠,但兩家沒什麽來往。文革中,這些善良的工人們都怕禍從天降,很多人家都不敢和查家來往,但也有很多被查的母親治好了病的工人,很感激查家,不時偷偷地來看望身體不好的母親。
   
老查從監獄裏出來之後,就被安排在食堂旁邊的廢金屬倉庫當保管員,所以跟老羅師傅還算關係不錯,平常要買個什麽炒菜回家,老查不想湊熱鬧排長隊,就告訴老羅師傅一聲,羅師傅就把菜留下,有時候還給老查送過去。
        查跟著羅師傅到了羅家。還沒進門,查就聞到很濃烈的一股豬油炸東西的味兒。
        羅師傅用鑰匙打開大門:“來來來!進來,暖和暖和!我這就給你炸饅頭……這屋裏什麽味兒啊?炸東西呀?小曼,你幹嗎哪?弄得一屋子都是煙!快把所有的窗戶全打開!”

        羅師傅的女兒羅小曼戴著個大口罩,正忙著炸一大堆切成片兒的饅頭:“爸,我正在炸饅頭呢!還是豬油炸的呢,挺香吧?”

        羅師傅沉下臉來,狐疑地看看查,又看看小曼:怎麽又是豬油炸饅頭啊。難道這小子說的女朋友就是小曼不成?難怪說跟我還沾親帶故!

        “小曼,你吃飽了撐的,炸這麽多饅頭幹嘛?”羅師傅一臉的不高興。
        “爸,您今兒個怎麽啦,反正是炸,我幹脆就多炸點兒,讓上晚班的同事們也嚐嚐。”
         羅師傅怪怪地笑著:“瞧瞧!還說上晚班吃呢!你這個同事都等不及了,現在就上門兒來要來!”
        小曼回過頭來,才看到查站在門口。
        “呦!你怎麽在這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羅小曼聽說過查,但從來沒接觸過。查當年被打急了,拿菜刀追著砍造反派的事兒,誰不知道。查沒在工廠裏的子弟學校上學,所以小曼沒有機會認識查。查也根本不認識羅小曼。
        羅師傅說:“查說他女朋友要吃炸饅頭,他們家豬油用完了,要上咱家來炸幾個饅頭。可我看你們像是約好了似的,一個要,一個炸!你們倆不是合起來糊弄我吧?查,你今天變著法兒的要上我們家來,還讓我給你炸饅頭呢,這饅頭早就炸好了!你的女朋友到底是誰?是小曼嗎?我告訴你,可別打我們小曼的主意,沒門兒!”

        查可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羅師傅您……咳!我這張嘴!”
        小曼:“爸!您想到哪兒去了!這不是趕巧了嗎?查,你拿幾個炸好的走不就完了嗎?”
        查:“太謝謝了!兩個就夠!我得趕緊了。羅師傅,我這包饅頭您留著吃吧,我不要了,您別多心!我女朋友不是羅小曼。謝謝您!小曼,也謝謝你,我撤了!”
        查拿著幾個用塑料袋裝好的炸饅頭,像喝了半瓶子二鍋頭,臉上熱辣辣的,又像是被羅師傅噴了一臉的紅油漆,逃出了羅家。“這老倔頭還真是不饒人,我胡亂編個理由,他還跟他閨女較上勁了。小曼憑什麽不能當我的女朋友啊!狗眼看人低!”
        羅師傅慢條斯理地問:“小曼,那天蘭子她們告訴我,說你有了男朋友,我還以為她們拿我逗悶子打哈哈,你的男朋友不會就是查吧!”
        小曼:“爸!蘭子她們那是逗您玩兒哪!我哪有什麽男朋友啊?”
        羅師傅歎了口氣:“咳!找誰都行,就是別沾上他。他們全家都是好人,可你看看他爸,前幾年那是批呀、鬥啊,這兩年消停點兒了,就在廢料庫裏呆著,根本沒人理他。聽說以前當大官的時候,好幾百塊一個月呢,那時候我才掙二十五塊錢。可現在呢?他掙的錢還沒我多呢。”

  小曼:“爸!您又來了!您就認識錢!以後您就把我嫁給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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