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中國, 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燒了八、九年,快燒完了。曾經意誌堅定的人,讓這把大火給燒糊塗了,糊塗人又快給燒醒了;大權在握的快玩完了,想奪權的得要抓緊點兒了;國家也被燒得窮到底兒了。
幾年前,中國的乒乓球隊到資本主義的老巢——美國訪問了一把。這看似不經意的一次體育訪問,竟像是扯起一道霹靂火閃,把中國人頭頂上厚篤篤的濃雲楞是給辟出一條縫兒來,中國乒乓球隊訪問美國的彩色記錄片場場爆滿,中國的老百姓第一次透過這道窄得可憐的縫隙,見到了大洋彼岸的掠影。
電影中的摩天大樓,高得讓電影院裏的人們都覺得有點兒犯暈,滿街的小轎車麻麻紮紮像是螞蟻搬家一樣。那美國大街上的男女老少們的衣著打扮可有點兒讓人受不了,怎麽這麽多的光鮮亮彩?太晃眼!連六、七十歲的老爺子,都穿著大紅牡丹花的衣服在大街上走!回頭再看看電影院裏這些叔叔大爺哥們兒姐們兒,灰灰藍藍的一大片,好像是少了點兒什麽顏色。哎呦,女人們身上露出來的肉,怎麽比男的露的還多啊?看得咱老百姓是目瞪口呆,這才知道,“天外有天”這句老話真是在理兒。而且,美國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看上去營養好象挺不錯,有說有笑的,好像人家並沒有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一點兒都沒有正等著中國的無產階級去解放他們的意思。
聽說那國家富得流油。敢情這就是資本主義呀!
當時,中國的大人物們好像都挺忙,分不開身來,一時半會兒的,也想不出什麽高招兒,讓咱們中國人也富起來。
中央的大人物們分成好幾幫,厲兵秣馬,非要拚出一個說法來,而小小的老百姓們也是交頭接耳,把那些各種各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說法,拚成了大夥兒貧乏的餐桌上除了油炸花生米之外的另一道下酒菜。
中國當時的政壇有點兒像是個大癤子,紅著腫著,硬邦邦、亮光光,挺受看,膿還捂在裏頭,隻冒出一個白頭兒,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擠出來。
這又像是一枚蝶蛹,裏邊兒全長齊了,看上去偶爾搖動,可蝴蝶還得有日子才能出來。
這更像是小老百姓過的日子,大家忙了一天了,家家爐子上的東西,熬著的、燉著的、燜著的、煮著的、煎著的,炸著的,甭管輕重緩急,都到了要揭鍋蓋兒的火候了。
這政壇上的小道消息還真能下酒。常常是下酒的花生米早吃完了,下飯的炒菜也見了盤子底兒,唯獨這小道消息,那可真是無窮無盡,每日更新,源頭不詳,人情味重,愛憎分明。大夥能就著它,把好幾瓶子二鍋頭給弄下肚去。
在這些小道消息中,有多少是真的,沒人知道,也沒人去追究,傳的人都相信,它們是真的。這不,有人說了,江青旗手覺得文化革命鬧了半天,自己手上隻有幾個樣板戲和姚文元、張春橋兩根筆杆子,軍隊的事兒一點都沾不上,有點兒虧了。這幫人一天到晚穿著軍裝,好像挺過癮!王洪文曾經以中共中央副主席的身份到各大軍區活動。
當年的報紙頭版,整版大的照片上,王副主席身著軍裝,那可是五官端正,英姿勃發,不輸周瑜當年!唯一要命的是,當年周瑜為大都督,帥旗真在手裏攥著,發號施令,擲地有聲!而王洪文臨危受命之時,當年的開國老帥們多還健在,雖然多數才從牛棚子裏放出來,看上去像霜打的茄子,好像連帽子都戴不穩了,軟塌塌的扣在後腦勺上,滿麵的皺紋如刀刻斧鑿,頭發白了,眼花了,耳朵也背了,腰也彎了,手腳也不利落了,內髒大概也有點兒毛病了。可這些老帥們,他們任中一個人,要是不經意地哼上一聲,中國某個地方的幾十萬野戰軍腳下的大地就要震動!王洪文他哪裏調得動這些各路兵馬!
下邊的這個段子,當年在大夥的酒桌上傳來傳去,神乎其神的,都說是真有這麽回事兒。
說的是兩年前,毛澤東曾作了個保證軍隊聽從黨中央指揮的大手筆: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
點將會上,毛澤東想托王洪文一把,樹立一下他在軍隊中的威望,當著八位大將讓王洪文點名。在這種場合下,一般都是更有威望的政治局一級的人物才能點各大軍區司令的大名。大喜過望的王洪文拿過名單來,開始點名:“許世友!”居然沒人答應!王洪文仗著毛澤東在場,提高嗓門再叫一次:“徐世友!”這回有聲音了,不是一聲職業軍人的回答:“到!”而是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狠狠地把茶杯摜在桌子上的“哐當”一聲嘹亮!還是周總理怕事情鬧僵,趕緊接過名單,叫一個,到一個,都到齊了,宣布了軍委的命令,八員大將對著主席和總理敬了軍禮,二話沒說,上任去了!王洪文一臉的羞愧,離開會場,毛澤東也大失所望。
這道消息變成了下酒菜之後,人們不知道多喝了多少酒。
為了彌補這一先天不足,江青他們在首都和其他省會級大城市,由地方軍區和人民武裝部牽頭,建立了一個中國軍事史上前所未有的、龐大而鬆散的準軍事組織——工人民兵。這個以前隻是在酒桌上傳來傳去的下酒菜,就成了真的了。
與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民兵不同,工人民兵名符其實,全部從各個國營大廠中抽調工人作為兵員。江青大概是天生對農民沒有好感,認為還是工人階級更靠得住。於是,大量工人組成了繼文革早期的紅衛兵武鬥事件之後的又一批手持現代武器的非軍事人員。據說,全盛時期的工人民兵總數竟達將近三百萬之眾!特別是王洪文老家上海的工人民兵,當時擁有幾十萬人,幾十萬條槍,122毫米榴彈炮、130毫米加農炮數百門,高射炮有上千門,還有武裝快艇,大量的卡車。上海民兵的摩托化水平比當時的陸軍甲種師都高很多,比當時稀有的摩托化師的裝備毫不遜色!那可是人類曆史上工人階級擁有的裝備最好、戰鬥力最強的武裝。配備了當時中國最新式的重武器,上海民兵當時居然擁一個遠程火炮130 毫米加農炮炮兵團,而當時中國的正規軍全部的130毫米加農炮加起來才有四個團!
像馬上就要在故事中出現的查和海燕等這個年齡層的小青工們,比津津樂道於小道消息的人群更年輕一個輩份兒,小道消息對他們來說一點兒都不新鮮,就像是飯桌子邊上嗡嗡作響的蒼蠅,見慣不驚,都快站在鼻子尖上了,才動手轟一下。他們隻是沒心沒肺地活著,人人文化水平都不高,都有挺好的酒量,都是猜拳行令的高手,惹事生非的苗子,打群架的主力。平日裏,工廠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分得不是特清楚,看上什麽了,就往家拿什麽。老工人看不慣說他們幾句,他們還頂嘴:不是說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嗎?主人拿點兒東西回家有什麽不對?
這夥小青工和成千上萬的工人一起,在工人民兵的大旗下,在文革後期協助公安局和警備區的部隊,擔負起城市治安巡邏、要害設施如鐵路、橋梁、倉庫、工廠的安全保衛工作。這下子,工人大軍可真是神氣起來了。特別是冬天,工人民兵指揮部發了統一的藍灰色的大衣,配上紅色的袖章,清一色的五六式步槍或衝鋒槍,您看那個帥!甭管他什麽長短不一、肥瘦不等、或筆挺如鬆、或溜肩扛背、羅圈腿、內外八字腳,隻要鑽進這件大衣,三五成群地在大馬路上一走,就跟變戲法兒一樣,立馬神氣活現,威風凜凜,帥氣逼人,簡直就成了電影上的德國黨衛軍的模樣。
工人民兵裏魚龍混雜,本來就有不少惹事生非之徒混進來,如今成了民兵,還能在大街上抓人,好不威風!於是乎,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逐漸出現,匪夷所思:工人民兵負責巡邏的地段,社區的治安比警備區的解放軍巡邏的區段還好。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工人民兵的體罰行為非常過火,的確讓地痞流氓們頭疼!那些溜門撬鎖的、攔路搶劫的,一旦在作案時被民兵抓住,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是輕的,內傷、骨折、腦震蕩,在醫院裏呆上個十天半月也是常有的事兒。
查那年十九歲。他出身於一個北京的幹部家庭,父親一度曾官至副部長級幹部。童年時曾經是萬千寵愛,但其父在五八年時便失勢,以後更是江河日下,到了文革時期,更是被踏上了一萬隻腳,最後竟在監獄裏呆了幾年。查的母親是個產科大夫,她又要忙著工作,又要忙著照料家裏的兩個孩子。在一片亂世中,查和妹妹稀裏糊塗地就長大了。眼見家道中落,查在三年前就進工廠當了工人。雖然他這個年齡多多少少還像個大孩子,但在工廠裏已經剛帶出過一幫徒弟,有人管他叫師傅了。
查看上去有點太瘦了點兒,皮膚黑黑的,可母親、妹妹都記得,他小時候奶白奶白的。他的眼睛有點兒凸出,眼球的顏色不太黑,這雙眼睛安在他那張瘦削的臉上,總有點兒不能集中精力的感覺。
文革期間,他眼見一幫幫紅衛兵來到家裏,每個犄角旮旯都翻遍了,一間僅僅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抄得底朝天,就像是篦虱子一樣,一遍又一遍,父親那些珍貴的老古書、家裏的照片和文件、值錢的東西,全拿走了,連他的玩具仿真駁殼槍都要,妹妹的發夾子都被一位女將一個個別在頭上。父親進了大獄,母親也從醫院裏給轟了出來,下放到工廠車間裏,和工人們幹著同樣的活兒。
可能是小小年紀經曆的倒黴事兒太多了,查長大之後,有點兒麻木了,覺得天底下的好人壞人大概都差不多,或者說,天底下根本就沒好人!連碰到以前曾到他們家又抄又砸、甚至打過他的人,都像以前沒見過一樣,心中沒有太多的仇恨感。
查是第一批工人民兵,在裏邊也算是老兵了。
最近,軍區把一批五六式衝鋒槍給了查所在的民兵營。這可是好東西!民兵連的連長把其中的一隻交給了查,因為他每次打靶的成績都不錯,連那個叫大鼻子的民兵排長都沒撈著。查那時還不知道,這五六式衝鋒槍,就是蘇聯的AK47突擊步槍的中國仿造品。連長說了,這槍構造簡單,好使,什麽環境都能適應,就算是掉在大糞坑裏了,撈出來衝衝、洗洗,照樣能在百米之外取人首級!
別看查在工廠裏是個刺兒頭,在民兵指揮部裏他還從來沒動手打過那些抓來的流氓地痞呢。可能是小時候老是讓紅衛兵和革命子弟追著打的緣故,一看見民兵打人,他心裏老是挺同情那個挨打的人,也不管這個小子是犯了什麽壞事兒,被抓到這兒來了。
民兵指揮部的日子挺愜意,大家好像早就忘了各自在工廠裏上班的苦悶日子,每天鬧鬧哄哄的,執勤,站哨,嬉哈打笑,下棋、打撲克,日子就這麽過著,不知不覺的,有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