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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齊縣長(6)

(2011-01-03 15:30:12) 下一個
陽明山位於瀟水之東,雙牌縣境內東北隅,與零陵、祁陽、寧遠等縣接壤。主峰海拔1600多米。方圓數十裏間,自然風光秀麗,素享“北有廬山,南有陽明”的美譽。境內山高穀幽、石怪峰奇、林茂竹修、古木參天,更兼以雲天霧海、流泉飛瀑,查覺得,人間仙境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據地方誌載:“陽明山,名山也。荒蟠百裏,秀齊九疑。”又雲:“其麓險絕,幾疑無路。有銀沙十裏,鳥道盤折,上與天齊。及登頂峰,左衡(山)右(九)疑,極目千裏,身在雲際,超然出塵。”
陽明山曆史文化底蘊深厚,早自東漢起,就是周邊地區的朝佛聖地,鼎盛時有大小寺庵108座,萬壽寺、歇馬庵、白雲寺等皆為曆史上有名的寺庵。
宋代時陽明山及周圍山上大興土木,建立大小僧寺幾十座。明朝皇室妙竹公主逃婚至陽明山歇馬建庵,被皇帝封為一品仙姑;明嘉靖年間,鄭秀峰禪師在此坐化成佛,其身不朽,被皇帝封為七世佛祖。如今寺庵雖大多隻剩遺址,但身處其中,濃厚的曆史文化氣息撲麵而來。
曆代文人騷客,唐宋時代文學家柳宗元、歐陽修、呂溫、明代尚書陳薦、地理學家徐霞客等曆史名人在此留下了無數墨寶和攬勝足跡。柳宗元就到過陽明山下不遠的地方,著有名篇《遊黃記》。

齊縣長說,他家離陽明山第一大寺——萬壽寺不太遠,他從小就喜歡在這大山之中跑來跑去,跑到那些廟宇中,將石碑上的刻字用宣紙拓回來玩。那時萬壽寺裏還有和尚,齊永誌也偷偷去看過和尚念經。那些和尚念經時古古怪怪、高深莫測的樣子,現在想來還是印象深刻。

齊縣長家就在群山環抱的一個小村子裏。他把吉普車停在一個鎮上的供銷社門口,說走上三裏路就到了。清晨的太陽有點發白,清亮而不熱,把這大山,這樹林子,這鎮子,這山裏的人都照得的亮亮堂堂的。鎮上什麽人都認得他,他一下車就和這些老鄉們又打招呼又扯閑篇,好像二十分鍾內是走不成了。
查閑著沒事兒,他揭開供銷社的舊得沒有顏色了的門簾,走了進去看了看。裏邊光線很暗,可以用“空空如野”來形容。空空的貨架上,隻有兩、三種廉價的香煙,還有兩個大玻璃罐子,裏邊裝著沒有包裝的糖果,土嗆嗆的,紅色和綠色都快分不清楚了。再就是一些手電筒用的電池;地上的幾個大陶缸裏分別裝著散賣的醬油、醋、白酒。櫃台裏邊倒是有很多包鹽,牆角上有一堆大包的衛生紙,再加上一些斧子、鋤頭、鐵鍬等簡單的工具,就是全部的東西了。老板是個很老的男人,動作遲緩,目光呆滯,滿嘴的牙隻剩了一粒,不甘寂寞地呆在嘴唇外邊。查在這個店鋪裏覺得一股涼氣從後腰升起,往上順著脊梁骨把爬上來,麻麻酥酥的,擴散到整個後背。好似在墓穴裏呆著。他挑開肮髒的門簾,跑了出來,站在陽光下,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影子?
查忽然像是醒悟了什麽!他在山裏與樹為伴,與林為伴,與高山大川為伴,與飛雲亂卷為伴,領悟的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光掠影,姹紫嫣紅,一個七彩斑斕的世界,而但凡走村串寨,寄宿人家,閑逛鎮街集市,呷酒街邊食肆,放眼左右,則是一周沒有色彩的世界,如發舊了的黑白照片一般!有古鎮山門,有石板鋪地,有老臉滄桑,有耕牛田埂,都是黑鋪灰點,精細白描,一點顏色的感覺都沒有!
一路上的山清水秀啊!查從小愛讀家中的舊版《聊齋》。裏麵全是些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地界,豪門大宅,夜宴達旦,燈紅酒綠,美女如雲,天光下卻是荒郊野塚!他抬起頭來,因為這小鎮正在青山腳下,逼得很近的是青翠欲滴的山峰,往上漸入雲端,一切都真真實實矗立在那裏。查試著猛回頭,覺得小店應該按照書中的說法,化作一片墳塋,但他失望地看到,小店真真實實地停在那裏。
齊縣長在前邊引路,他興致很高,指著周圍的景物,告訴大夥,這邊以前是個賣牲畜的市場,那裏以前是打鐵修農具的。查去過的那個供銷社,是童年的齊縣長最為崇拜的地方。那時的老板年輕,店裏的貨物滿滿的,齊縣長每次去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 去齊縣長家的幾裏山路實際上很平坦了,在山坳裏左左右右地擺動著,手扶拖拉機是可以開進去的,鎮裏馬上就要加寬道路,那樣一來,齊縣長的吉普車就能一直開到家門口了。路過一個小石橋時,齊縣長指著下麵隻有一尺深、從水田裏流出來的水,說他的大伯夜醉而歸,失足滑落,竟淹死在這個小水坑裏••••
查大叫起來:“這個水裏也能淹死人嗎!”
齊縣長淡淡地笑了:“是啊,村裏人趕來時,他臉朝下,水隻是把臉淹翻了,連耳朵都是幹的,人就死了••••”家裏人去世了,話從齊縣長嘴裏說出來,卻是淡淡如煙,沒有精彩的描述和悲傷。
可能是時過境遷,年華已逝,這些在齊縣長腦子裏栩栩如生的東西,查聽起來卻是彌漫著淡淡的傷感。
牲畜市場上現在停著幾輛手扶拖拉機和一大堆舊的輪胎,一大群小孩在輪胎的縫隙中鑽來鑽去,追逐著;修農具的打鐵作坊現在已經是人去屋空,裏麵堆滿了去年的稻草垛子,大群的麻雀出出進進,衣食不愁。路兩邊全是快熟了的水稻田,齊永誌說,稻子長得太好了,可農民總是富不起來!雙牌縣80% 是林區,發展林業才是當務之急。
齊縣長家的老宅子大得出乎意料,這應該是以前的大戶人家。齊縣長指著前院裏的一條埋在地下、隻露出一條的條石,說這裏是以前的大門,家裏的老照片上看到,這裏以前有個很氣派的山門,有飛簷鬥拱。進得院內,中間有一道石鋪院道,直通正房,當年的石板早已裂成大大小小不等的碎石塊兒,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塊還算完整。 入屋之前,正屋前麵有三層石階,石階也是稍有塌陷,但大致完整。上了石階就是寬大的門廊,有四根紅色的柱子支撐著門廊的屋簷,橫梁上隱隱看見些殘留的手繪的蘭花、紫藤之類的廊頭畫。
因為大院的門很早就毀了,院牆無所支撐,逐漸倒塌,齊永誌父輩時隻剩下斷壁殘垣,隻有山根處還保留著一大節當年的水墨粉牆。小時候,齊永誌幫著父親用石頭又砌出一堵牆,接在原來的老牆上,現在這石牆尚在,隻是多年雨雪風霜,牆上青苔綠裹,草上牆頭,反而有一種與周圍的青山綠水連為一體的滄桑感。
老雷忍不住說:
“這齊家當年是何等的顯赫之人,有如此闊大的宅子!而現如今又這等破敗不堪?”
是啊,齊家老宅的山牆、梁柱、飛簷、屋瓦、石基,所有的窗欞門扇、石階地板都退盡了顏色,查看久了山高林密的青翠欲滴,姹紫嫣紅的日升月落,猛然把目光轉向齊家大宅時,又有了剛才在鎮子上的那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像是看一幅老舊發黃的黑白照片。
齊縣長的愛人在門口迎著客人。她黑瘦單薄,一付大病初愈的樣子,但她五官端正,麵目祥和,查覺得她很好看,可能比齊縣長還大上個一兩歲吧。他們來時,她正在用一把硬鬃刷子沾著皂角水(一種樹上的果實煮出來的水,可作清洗衣服用)刷洗門框和以前的掉了色的對聯。上聯為“四海翻騰雲水怒”,下聯為“五洲震蕩風雷激”,橫批為“全球紅遍”。這是前幾年很紅火的一付對聯,書店裏供不應求。
大家都去到堂屋,拜會了齊縣長的母親。老太太見來了這麽多人,非常高興。她和兒媳婦在廚房裏忙壞了,沏茶倒水,準備午飯。
齊縣長有間書房兼辦公室,就是大堂屋旁邊的若幹屋子中的一間。查漫不經心地走進去,見一個大書架,上麵放滿了查聽都沒聽過、而且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的書,有馬、恩、列、斯、毛的書,也有中央關於農林工作的各類文件。忽然,幾本古本線裝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抽出這幾本發黃了的舊書,原來是幾本曆史書,如《道州誌》、《永州府誌》、《康熙寧遠縣誌》等,查驚奇不已,這齊縣長居然有興致看這種老古書!
寬大的堂屋裏架上了一張大桌子,廚房裏飄出非常好聞的味道,看樣子一會兒有一頓好吃的了。齊縣長和他愛人進來了,他們忙著把書房裏的椅子都拿到外邊去。查見了想幫忙,齊縣長說,你看你的書,小查坐的這把椅子一會兒吃飯時再搬吧!
齊縣長忽然注意到查在翻那幾本老書,很驚奇地問:
“你看得懂這些書?這都是我從寧遠縣圖書館的舊書庫裏弄來的。他們都不要了,我覺得扔了太可惜了。那個櫃子裏還有一捆呢。”
查點點頭:“這些都是周圍這幾個縣的曆史上的一些囉裏囉唆的事,瞧,這本《寧遠縣誌》裏還有陽明山上的那些廟的曆史呢!齊縣長,咱們明天去山上的萬壽寺嗎?這上邊說,萬壽寺裏有一口能響徹千裏的南屏晚鍾,您這裏離萬壽寺才十幾裏路,也應該能聽見呀?”
齊縣長這回可覺得奇怪了: “等等!聽老孫說,你小學三年級以後文革就開始了,你怎麽會看得懂這些東西!連我都看不太懂啊。”
查告訴齊縣長,他家以前有好多老古書,他小時候沒事在家,什麽都翻來看。再說,又不是非懂不可,不認識的字跳過去拉倒,太難懂的一兩句話,也不去追究了,慢慢的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了。
齊縣長:“有意思!有意思!我頭一回聽見有人這麽看書!小時候我經常爬到陽明山上去,見那些和尚讀書念經,心想這些和尚好大的學問!我去看看那些經文,還有院子裏那些碑文,看不懂啊!現在看來,廟裏的和尚大概也和小查一樣,連蹦帶跳就過來了!哈哈哈……老孫!這小家夥真不簡單咧!那《孫子兵法》,有注釋,有翻譯,那麽薄一本書,我還弄了很久,這小夥子,清朝的書他拿起來就能讀啊!這孩子才十多歲,沒地方上學了,以後怎麽辦哪?” 老孫:“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查猛然想起來,聽劉主任說,齊縣長有件寶貝,是陳毅元帥題了字的《孫子兵法》!平日裏沒有緣分,今天都到了齊縣長家裏了,再不提出來,怕是要一輩子後悔!查壯了壯膽,跟齊縣長說,他想看看齊縣長那套陳老總題字的《孫子兵法》!他再三強調,隻看一眼!
齊縣長很痛快:“老劉這張嘴真是碎,我的這點兒事兒,他什麽都給你們說!要看就要好好看,看一眼還不如不看呢!”  他大概覺得林勘隊這幫人都是實實在在的知識分子,大大方方地把他的寶貝拿了出來。他從櫃子裏拖出一隻箱子,打開鎖,從一套軍裝下麵拿出一個包袱。大概這個箱子從部隊裏運回來還沒打開過呢,軍裝上的領章帽徽都還在上麵。
齊縣長說:“瞧這一箱子東西,裏邊什麽都有!新兵連的大紅花,這是我的第一件軍裝,提幹後的第一套幹部服,二等軍功證書••••這就是《孫子兵法》,60年出版的,也有十幾年了。”
查雙手接過《孫子兵法》,書的周圍已經有點變色了。他按照劉主任“傳說”中的說法,打開扉頁,果然見到了他夢寐以求、讓人感慨萬分的題字:“常備不懈,保家衛國!陳毅題贈邊境部隊曾朝陽小戰士。”
齊縣長一聲長歎,坐在一張椅子上:
“陳老總的追悼會毛主席參加了,總算是對老總戎馬一生有了個說法。雷隊長,您也是當兵的出身,解放戰爭,湖南剿匪,您都是參加了,是我的老前輩了。您說,像陳老總、粟裕將軍,這都是何等的英雄,怎麽當年一起打天下的人,後來非要說他們這也不好、那也不對了呢?我是怎麽也沒鬧明白。”
老雷:“齊縣長,有的事弄得太明白了,就什麽都幹球不成了!”
齊縣長哈哈大笑起來:“老雷這一句話頂不了一萬句,也能頂個九千句了!”
齊縣長的愛人進來了:
“我說這麽多人都到哪裏去了,擠在這個小書房裏多不舒服,到外邊去聊吧,馬上就要吃飯了,永誌,去開那瓶葡萄酒! ”

林勘隊要離開林區了。告別那天,齊縣長隻是握住查的手,另一隻手在查的肩上重重地拍了兩下,一句廢話都沒說。查好像一切都明白了。

查在縣城的大街上剃了頭,買了件套頭衫和一條褲子,把所有的又髒又破的衣服塞進旅行包,連旅行包一起扔進招待所院子裏的大垃圾箱裏。
查站在一輛卡車的車廂上,看著遠去的林區。大森林竟像是舞台上的幕布一樣關了起來,他知道,他生命中的一段故事結束了。沒有了他,那濃蔭遮蔽的綠色世界裏照樣演繹著每日不同的喜怒哀樂的故事,老土匪、慶書記、花妮子、齊縣長……他們都依舊有聲有色地活著。
齊永誌,這個在查的生命中出現的第一個值得他敬佩的人物,隨著查逐漸長大成人,人際關係日漸複雜,生活日趨豐富多彩,齊永誌的形象慢慢淡化了,但這形象已經和湘南的山山水水一起,融化在查的血液中。查沒想到的是,這種亦真亦幻的悠悠意境,在隨後的幾十年中,竟然時時浮現腦中,魂牽夢縈,就像一個八十老翁對他的初戀情人的回憶, 隨著時間的拉長,慢慢的隻有模糊的情愫,沒有清晰的細節了。
記憶中的東西會慢慢地中和,真實而瑣碎的細節會被淘洗至盡,剩下來的,是一種抽象而模糊的印象,就像啤酒發酵一樣,每天都在變化,任由你的大腦主觀臆想,加進新的發酵的因素。你覺得記住的,其實已然忘卻,以為忘卻了的,卻深深根植在大腦的一個什麽隱秘的區域。一幅幅的畫麵,淡淡綠綠的色彩,沒有邊框,虛淡了邊緣,輕飄飄的,詭秘地伴你前行。

故事完 

如果對齊縣長的命運還感興趣,可閱讀外一篇"齊永誌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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