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早已養成萬不得已不去翻看日曆的毛病,怕的是,又一聲感歎,歲歲虛擲,一事無成。而年複一年,將這種感受層疊積累,新的一層感歎,蓋在舊的歎息之上,像小時候看院裏的老奶奶醃大白菜一樣,幾層菜葉,一層鹽,幾層菜葉又一層鹽,直到那口大缸快要盈出,在上麵壓上一塊圓潤黝黑的巨大卵石。過上兩天,菜葉沉了下去,很多汁水醃出來了,被排放出去,奶奶搬開卵石,又鋪上更多的白菜葉子……直到這些日月沉積的感歎和喘息結成密密層層的一缸鹹菜。
然而,近年來,新生出的惆悵變得淡淡,似乎不再讓人太神傷。多年的無奈似已轉變為一種習慣了的需求,就像咳嗽含甘草、暑天食苦瓜、燉肉放八角、味淡了撒上幾粒朝天椒一樣了。四川火鍋中的罌粟殼,人皆知其上癮,但舍之不去,竟變本加厲,才一食而快!
對商店中時髦的商品毫不動心之時,你知道你老了。數十年前塵封的陳糠舊穀齊齊翻湧而出,如同打開一瓶窖藏太久了的葡萄酒,雖然所有的苦澀雜質都已被時光消滅,但昔日甘醇已味淡如水。連最喜歡看的好萊塢打鬥片都不能止住在電視機前的瞌睡,而《金色池塘》、《教父》等經典老片子,像一葉扁舟,載著暖暖融融像油畫一樣濃鬱的色調,行一池靜水,泊幾片棧橋。
現實索然無味之時,夢幻世界卻色彩繽紛。半老不老的年齡,正徘徊在兩者之間,時空倒錯,亦真亦幻,某日裏竟在夢囈中吟出一句真真的原創:現實主義的黑夜沉沉之際,正是夢幻主義的豔陽高照之時。
昨日,這小鎮陽光普照,正躺在陽光下,嘲笑紐約和多倫多的暴風雪,不想今日竟是淫風挾雪,積有盈尺,行人無蹤。隻要看一眼窗外,五顏六色的夢幻主義嘎然而止,老天爺板著一副麵孔,殘忍地將雪片拋下,無休無止。一兩輛車悄然無聲地滑過,連孩童都從歡天喜地、追逐雪片,變成愁眉苦臉、立於階前,望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千年前,這邊塞大雪來得甚是凶猛!現在又何嚐不是呢?一河之隔,三尺深的大雪,通往紐約的極為重要 190 高速公路,已然關閉數日,連重型貨車亦不可行。
而電腦裏的虛擬世界中,仍可見巴哈馬群島的海灘和朵朵白雲、夏威夷的棕櫚樹、古巴的惹火女郎的褐色胴體。
看到惹火女郎,不禁又多了一層歎息,多了幾層白菜葉子鋪在了鹹菜缸裏。
夢幻世界中,依然風度翩翩,迷倒一片,不免輕聲浪語,招蜂引蝶,直到現實世界中的虎狼之女,果真不顧一切而來,才知道已然不能消受,倉皇而逃,縮進老婆劃定的牢中。
不知何時,多了個隱秘的毛病:每日起來,先在鏡中審視,有沒有一根白發悄然而出?又不知何時,竟然驚異地想起,已然多日不曾在鏡子中顧影自憐了,自己長成什麽樣子,都有些模糊,連胡須長了,都是信手抓來剪刀,摸索著胡剪一通。
每逢妻子說,你的袖口都破了,或是你的上衣兜都快要掉下來了,才意識到是自己的形象出了問題。外人沒發現,隻有妻子心細洞察。但轉念一想,既然別人都沒看見,那修補之功又有什麽意義?
時空倒錯之感還源於時光飛逝。閑時也喜歡哼上兩句不知何時嵌入腦溝的斷歌殘曲,不知出處。現實之中,滿街的十幾歲的翩躚少年,口中快速嘮叨著美式說唱( RAP )時,本人能與之相對的,竟隻有幾十年前的《沙家浜》中刁德一的千古名句“這個女人不尋常”!真希望有人能將這上下兩句放入同一支搖滾,就像這窗外的大雪,將凹陷的溝壑,三十年的代溝,一抹而平。
現實主義無法提供的情感寄托,夢幻主義世界卻可以大放異彩。現實之中的宋代名將嶽飛,金戈鐵馬,氣壯山河,誓搗黃龍府,卻被人百般掣肘,功敗垂成,以至丟了性命。而南宋詩人陸遊,臂不能弓,手不能刃,卻在他自己構成的夢幻世界中怒斥小宋朝廷偏安江左,不思收複大好河山,幻想自己夢中馳騁疆場,殺敵奪城!
夢幻主義之夜本應更是浪漫多彩,但現實主義世界卻是東方欲曉,路人早行。看來在這一真一幻之中,好似遊走陰陽兩界,若習以為常,反倒是隨心所欲,不懼鬼神了。一旦發現這兩界之間,可穿行遊走,則在想象的夢幻世界中注入更多心底的迫切。想象力馳騁的世界中,
報國無門之書生,夢斷馬背征鞍,拋撒熱血,
貪生畏死之鼠輩,儼然文韜武略,馳騁沙場,
懷才不顯之浪子,終遇尋馬伯樂,錦繡文章,
不學無術之狂徒,竟是金榜題名,名播四海,
為半鬥米折腰者,如今揚眉吐氣,達官顯貴,
當街編席賣履者,天天日進鬥金,富甲一方。
受強勢之壓榨者,將仇人碎屍萬段,
慕鄰女而不獲者,攜美人共赴仙山,
居陋室望豪宅者,購宅第連亙成片,
駕破車行荒野者,也翩翩勞斯萊斯。
不管怎麽說,在夢幻主義溫柔的陰影下,人們總算是有了一個不受時空限製、自由發揮、創造心底的隱秘盼望的空間。
環視現實世界諸多的不如意,這現實主義竟像是一座舞台,有了夢幻主義的博大空間作為背景,才能演繹精彩紛呈的人生悲歡離合。
眼下,漫天的雪花,飄飄灑灑,顯然是來自某個神秘的夢幻之地,而滿地鋪陳的潔白的、厚厚的大雪,又被實實在在的車輪碾壓得傷痕累累,這才抬頭望空中,想一探這雪到底從何而來。
虛無的滿腹惆悵之下,竟不覺夜色漸濃,橙色的燈火一個個晃晃亮起,明明是清冷世界中的溫暖之地,卻溫暖的有些不真實了。想象中的家人如夜鳥歸巢,跺掉靴上雪粉,上階輕推門,人也就進了那個裏邊爐火熊熊的空間……那暖暖的一縫光明,隻在屋外的雪地上留下一秒鍾。真也?幻也?
現實主義的黑夜沉沉之際,正是夢幻主義的豔陽高照之時。
全文完
感謝山雪讀此小文,溢美之詞,留作激勵之言。見山雪落基山圖片,很有感觸,如同再遊。查立曾遊曆歐洲二十餘國,雖多方輾轉,失落極多,但仍有大量圖片留存。隻是初涉博克,竟還不知如何將照片貼上去。可笑吧?到學到手藝後可以照片交流。再謝惠顧。
“那暖暖的一縫光明,隻在屋外的雪地上留下一秒鍾。真也?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