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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妮子(上)

(2010-12-28 22:38:35) 下一個
比起老土匪住的那一帶,這邊的山勢高多了,但沒有那麽險了,很多山路都在坡頂上。
與其他地方相比,雞腳鎮的農民其實很富裕。雖然地處深山老林,交通極為不便,但大山之間的山坡大而平緩,全是水田,靠大山山根處,有了大片黑壓壓的大森林。一眼望去,大片的水田,田埂像一根根帶子一樣飄來飄去,稻子青青黃黃,長勢旺盛。田間小道在山梁上,一會兒低下去,一會兒爬上來,相對平緩多了。這裏是登高望遠:怎麽這麽多的山!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的山啊!天好像特別高,陣陣浮雲,被高空的疾風撕扯著。快五點了,天還這麽亮。查覺得好像真是住在天上了,雞腳鎮的人真是好福氣呀。
雞腳鎮的鎮口有一個很氣派的很像是牌樓的大拱門,細看卻是殘破老舊。這個東西可有年齡了。
相傳這雞腳鎮出過一介書生,姓趙,曾入進士,到長沙做官。洪秀全造反,聲勢浩大,朝廷的八旗軍不堪一擊,慈禧命漢臣曾國藩組湘軍征討。書生仰慕曾國藩臨危受命,辭官而去,在曾國藩帳下做參事。因鎮壓太平軍的戰功卓著,官升至總兵,節製湘軍數萬人馬。
洪秀全滅後,曾國藩一度擁湘軍三十萬,滿朝文武,寢食難安。慈禧怕湘軍坐大,想裁撤湘軍,又不敢說。曾國藩乃讀書之人,深通史籍,盡管下屬多有人讓曾國藩北上奪天下,都被他喝斥而退。他知道,雖然八旗軍不堪一擊,但北方僧格林沁的幾十萬鐵騎一直盯著南方曾國藩的一舉一動。曾國藩如起事,國家已經破如敗絮,列強虎視眈眈,即便血流成河,爭得帝位,也恐怕做不成了。不去爭吧,他功高蓋主,滿朝大臣對他這個漢臣格外挑剔,曆代名將功成身裂之典故,更是數不勝數。
與太平天國的戰爭最激烈之時,他曾經讓他的幕僚李鴻章組建了一支新式的軍隊:淮軍。曾國藩思來想去,將其全部精銳部隊並入李鴻章部。有了這支軍隊,慈禧對曾國藩多少也要有所顧忌。曾國藩安排好一切,然後在朝堂上,主動要求盡數解散了二十餘萬湘軍,然後回湖南頤養天年去了。
趙總兵的精銳部隊被並入李鴻章部,他眼見恩師曾國藩兩袖清風而去,深知宦途險惡。趙總兵身在江淮,見清廷四分五裂,洋人大炮打來,山河破碎,可慈禧還在令淮軍追殺撚軍。他第二年就謝絕了李鴻章的挽留,回到湖南。見昔日湘軍大將多數位居閑職,不被重用,長歎數聲,幹脆回老家雞腳鎮去了。
曾國藩因趙總兵戰功卓著,清貧無產業,奏請慈禧,禦賜趙總兵良田數千畝,慈禧因趙總兵是曾國藩愛將,為了安撫曾國藩,還禦賜趙總兵漢白玉牌樓一座,作為雞腳鎮的大門,以彰其功。
這座鎮門可是雕龍刻鳳,雲飛水瀉,四方八鎮,無不爭睹。趙總兵當時年剛及五十,早早歸隱,日子風平浪靜,妻兒滿堂,幾個兒子慢慢長大,也都是是讀書的讀書,做官的做官。趙總兵見鄉親以刨坡種玉米為生,出千金,挖溝築渠,引水過山,將山溪之水引至雞腳鎮,造萬畝水田,種稻米,福祉一方。
壽至六旬,趙夫人病故,趙總兵悲傷過渡,三餐具廢,整日焦慮不安,請坊間一道士問病,卻被其數語點破玄機,將禦賜良田盡數分給鄉鄰,萬金散盡,雲遊四海去了。
慢話快說,到解放前,趙姓家族已經是雞腳鎮的大家族了。這一解放,雞腳鎮的成分劃分成了個大問題:幾乎人人都是地主!怎麽鬥爭地主呢?那巍峨的鎮門也太紮眼了。拆了吧,村民們不忍心,祖上都有趙家恩德,不拆吧,革命風聲越來越緊,大家都怕這東西把禍給招來。
忽有一日,大家清晨下地幹活,路過鎮門時,發現昨晚有人半夜裏用紅磚砌了一圈牆,把這麽大的牌樓全給包起來了!牆上還寫上了“農業學大寨!”。從此這個古董安然無事。
天有不測風雲。經年的山雨衝刷著這堵牆,先是頂部有些坍塌,文化大革命剛開始,那扇牆突然“轟隆”一聲倒了一大截!這可是不得了!
縣裏的紅衛兵打著紅旗,翻山越嶺,來到雞腳鎮,拆了磚牆,裏邊一座宏偉的拱門牌樓赫然而出!這牌樓的氣勢顯然有點嚇著了紅衛兵,他們帶來的鐵錘也太小了點兒,他們照牌樓一通猛砸,砸掉了龍頭鳳尾,雲紋水紋也是硬傷累累,但直到他們砸累了,這鎮門還是巍峨不動!紅衛兵用紅油漆把鎮門刷了個遍,像道士抓鬼時噴的雞血一樣。再一調查,這趙總兵竟是鎮壓造反派的劊子手,手上有好幾萬太平軍的血債。這一來,趙家百年的清靜毀於一旦,兒輩孫輩皆四散而去。目前的雞腳鎮百十戶人,竟沒有一家姓趙的了。幸好這雞腳鎮太偏僻了,縣裏的紅衛兵隻來過一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了。村裏慢慢恢複了平靜。可大家出工、收工,天天從那百孔千瘡的鎮門那兒過,心裏都結了個疙瘩,不敢好好再看那鎮門一眼。
老孫他們圍著這座鎮門,上下打量著。柱子被破壞得太厲害了,油漆有好些深深地留在凹陷的石頭縫裏,要清洗幹淨是要花大氣力了,上部的牌坊因為太高,紅衛兵有點夠不著,所以破壞的不太厲害,完全能看清一百多年前的精雕細刻。查很喜歡中間兩根高的柱子腳下的一對背著大鼓的小獅子。不知為什麽,紅衛兵居然沒砸這對小獅子。
鎮子裏的房屋式樣與周圍村鎮的不太一樣,有點像安徽一帶的村鎮。據說,趙總兵回鄉後請江淮帶過來的匠人建造,鄰居們見趙宅氣派非凡,依樣而造,遂成一時風氣。
他們打聽到老雷他們住的旅館。這旅館也很是雅致,進山門,前有魚池,後有影壁,從左右兩側門進到大院裏,兩側的房間都是旅館的房間,院中有參天古木,枝伸葉展,樹蔭鋪地,好個優雅去處,當年一定也是個大戶人家。因為用作旅館,院子當中的古樹下堆滿了小山一樣高的取暖用的木柴,每間屋都有一個燒木頭取暖的大爐子,如果覺得冷,潮濕,就到院子裏拿木頭來燒,大夏天都可以燒火,去去潮氣。老孫眼尖,看到幾大塊花梨木竟被砍了,當柴火扔在木頭堆裏。
他們進屋時,幾個人正在打撲克,老雷輸大發了,頭上頂著枕頭,耳朵上夾著夾子,跪在小板凳上。見老孫他們到了,如釋重負,扔枕頭,取夾子,站起來揉著跪麻了的膝蓋:
“總算是解放嘍!你們怎麽來的這麽晚?我都和食堂說好了,隨時過去,休息一下,洗洗臉,有酒有菜!”
老孫哎呦的一聲,坐在一張床上:“慶書記的拖拉機死在半路上了!搞了半天都不行,要衝下坡才能啟動,真是嚇死個人!當時想寫遺屬都來及了!”
周生:“我當時想,要是翻下崖去我就太冤了,連老婆都沒有娶過,一下就完遝了!”
老雷說:“那小查不就更冤了? ”
周生:“他還是個小孩子,不在乎這個……”
一個服務員走進來:
“您們的飯菜都準備好了,現在就去嗎?今晚公社那邊的打穀場上放電影!村裏人都要去,如果您們想去,吃完飯可以和村裏的人一起去。”
“電影!”查一下跳了起來,:“什麽電影?公社離這兒遠嗎? ”
服務員說:“不知道是演什麽電影,每次都是去了才知道。公社離這裏三四十多裏路吧,要走將近兩個小時吧,我去告訴師傅,說你們馬上就來。”
老孫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我的骨頭都快要被慶書記給抖散了,哪兒也不去了。”
周生也說:“我也不去了,這裏能有什麽好電影看。”
老雷說:“走了那麽遠的路,都別去了,這一去一來,又是好幾十裏,看完了電影,怕是天都要亮了!在家裏喝點酒,多舒服!”
查飛快地吃完飯,喝了幾口酒,驅驅潮氣,就跑到旅館的院子裏,見一大幫女服務員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人一個小板凳,正準備出門。周生一見這麽多姑娘,又後悔了,說我也去吧!
老雷叫住周生:“算了!你看到姑娘就坐不住!小查是個細伢崽,跟著這些女崽去玩耍,你去幹什麽呀,又不是相個婆娘。你真想娶個雞腳鎮的女子當婆娘,還要把她帶回大上海去不成哪?”
周生滿臉通紅:連聲說:“算啦算啦,不去了,小查今天晚上算是掉在花堆裏了!”
旅館的老主任叫住這幫女服務員:
“你們帶上這個省城來的後生,他也要去看電影。他不認識路,莫要把他走散了。花妮子,我就把這個後生交給你了!你要負責咧。”
查聽著這個名字覺得有點好笑,他和花妮子點點頭。花妮子比其她女孩兒個子稍微高一點兒,一條帶豎條文的褲子,使她的大腿很有線條。她長得大大方方,不知是臉大了點兒,還是眼睛小了點兒,看上去說不上漂亮,但又不是不好看。
花妮子不是苗條型的女孩兒,她正值妙齡,身形健美,一付精力充沛的樣子。一件新的灰色夾衣,服服帖帖,裹住她不胖不瘦的身子。花妮子已經在旅館裏工作了兩年多了,她隻比查大個兩三歲吧,說氣話來卻像個大阿姨。她告訴查,他們要穿過這一帶的水田,才能爬上上崗去。要走很久的水田埂,不小心掉下去,就會踩進小腿肚深的爛泥裏麵……
查看著花妮子,心想,花妮子?這是個什麽名字!八成是小名吧,不過,古代不是也有個花木蘭嗎?
花妮子有點兒好奇地看著查:“你發什麽呆啊?這個凳子是給你的,走嘍!”
查忍不住說:“你這個名字我總覺得耳熟,想起來了:是花呢子大衣……”
周圍的女孩兒都大笑起來,花妮子有點兒不高興了。這個人怎麽剛見麵就胡說八道!她打量著這個城裏來的小夥子,隻有十五六歲,一身精瘦,頭發有好久沒剪了,東一撮西一縷的;山裏的風,山裏的雨,日升日落,風餐露宿,衣服是濕了又幹,幹了又濕,變得灰不灰藍不藍的,哪裏還有什麽城裏人的影子!一種類似姐姐心疼弟弟的感覺,油然而起,驅散了她的不快。他愛開玩笑,就讓他開吧,反正山裏邊兒太靜了,大家笑笑也挺好!她大大方方地說:
“呢子大衣又怎麽了,看你一身破衣服,你還買不起呢!你要是不喜歡叫我花妮子,就叫我姐吧!走嘍!”
真是一幕深刻腦際的風景!黑沉沉的高山大嶺,隻剩了個輪廓,像紙片一樣貼
在天邊,倒映在水田裏一灣一灣的水中。碧空如洗,月明星稀。全村的二三百人差不多全出動了,個個手持鬆明火把,扛著大凳小凳,走在水田的田埂上。遠看像極了火龍陣,連綿好幾裏路啊!火把倒映在水田裏,浩浩蕩蕩一支大軍,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在漆黑的山影裏移動著。查想起了北京的中國軍事博物館裏的一張大油畫,上麵是毛主席坐在路邊的一塊的大石頭上,背景是井岡山的夜景,紅軍也是在一條條田埂上,打著火把,緩緩而行。眼前這真山真水,真人真景,可比畫上的景激動人心多了。
查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田壟上走著,還有點不太習慣!前麵負責照顧查的花妮子咯咯地笑著,回過頭來說:“勘探隊的大英雄!深山老林都闖過來了,卻要栽在這水田裏了!”
她怕查掉到水裏去,一手高舉火把,一手牽住查的手,查也就樂嗬嗬地讓花妮子牽著,屁顛兒著往前走。那幫女孩兒嘰嘰喳喳地在查後麵說笑,花妮子前麵也有幾個女孩兒,大聲武氣地扯著嗓子唱山歌。
後邊的一個女孩兒忽然說:“你們看哪!花妮子牽了個新郎官在走咧!”
有那麽兩秒鍾的安靜,大概周圍的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突然。一陣大笑爆發了!花妮子牽著查的手頓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鬆開了。她怎麽也沒想到,玩笑會開到這個份上。她好像才意識到,這個她牽著手的弟弟,原來是個個頭比她還高一截的伢崽。她轉過身來,對著小姐妹們大叫著:
“好了好了,你們哪個願意就來牽啊!查,你喜歡哪個女崽來牽你啊?”
查也有點兒犯傻。這種玩笑好像他沒有勇氣麵對。那個年代,一個城裏的男孩兒一旦被謠傳與某女孩兒有點兒親近,立刻就會在他的小圈子裏身敗名裂。現在他在大山裏,本來無所謂,但在這麽多雙眼睛的睽睽注視下,他還是有點兒不自在。
現在,花妮子把她的尷尬轉移到查這兒來了,怎麽辦?必須要應對才行啊。查突然轉過身去,一把抓住他身後的那個女孩兒:
“你就來牽我的手 吧!”
那女孩兒一點準備都沒有,嚇得一陣尖叫!連遠處的老鄉都聽見了,有人在前麵叫著:“哪家的母貓發情嘍! ”
馬上就有好幾個婦人的聲音在譴責這個冒失鬼:“你個死人!那些女崽在玩鬧嘛,你說的那麽難聽,山鬼要抓你走咧!”
花妮子哈哈大笑起來,她把火把一上一下地舉著,唱著紅色娘子軍的軍歌。這夜路也不好走。雖然爬坡上坎兒的事兒不是太多,但水田埂有寬有窄,又不平整,很是麻煩。 查沒有火把,隻拿了個小板凳,倒是輕鬆,走上一陣,他有點適應了。
一個姑娘問道:“查,你們城裏人天天都可以看電影,你今晚不好好休息,和我們跑到這裏來,湊磨子熱鬧嘛!”
  查:“就是圖個好玩嘛。我才不管是什麽電影,八路打鬼子的,解放軍打老蔣的,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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