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這以前，查沒長時間離開家過。就是進山以後，老雷、老孫他們都很關心著他，還是拿他當小孩。他沒想到，今天夜裏，在這漆黑的大山裏，他和這麽一大幫女孩兒在一起，打著火把，說說笑笑，開開心心，這麽快活，走幾十裏路去看電影！不管怎麽說，人家比你大個兩三歲的，而且都工作了，和她們在一起，你的獨立性就體現出來了。查忽然覺得，這個晚上對好像非常有意義，他成了大人了。
查又想鬧惡作劇了。他看著這些人手裏的火把，忽然想起，他的軍用挎包裏有一把勘探隊專用的強光手電筒！
他把手電筒拿出來，從下往上，對著自己的臉。查甜甜蜜蜜地撒嬌一般地叫了一聲：姐！然後伸出舌頭，打開了開關！
花妮子冷不丁聽見這麽一聲呼喚，心花怒放！她回過頭去一看：一柱恐怖的光，照射在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如此恐怖的大鬼臉上：這張臉近在咫尺，兩隻眼睛往上吊著，一條鮮紅而多肉、嫩得幾乎透明的東西一伸一縮、一展一招，是一條舌頭！花妮子慘叫一聲！站立不住，一腳踩空，馬上就要掉到水田裏去了！查這一下可嚇慌了，他一把抓住花妮子，可花妮子身子軟軟的，直往下滑，查隻好從側麵攔腰摟住花妮子，花妮子的下巴擱在查的頭頂上，鼓鼓的胸口緊貼著查的臉。她的體溫一下子就傳到查的身上來了。查覺得全身發麻發癢，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
花妮子前邊的幾個女孩兒也嚇壞了，但田坎太窄，隻有一個女孩兒能幫著查，把下墜的花妮子提起來。他們幫著嚇昏過去的花妮子蹲在地上。
“哇——”恢複了意識的花妮子委屈地大哭起來！這下可壞了，前邊很多人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都不走了！查嚇得不輕，不知道該跟花妮子說什麽好了，他隻是拉住花妮子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搓摸著。前邊幾個女孩兒對著黑暗大聲喊著：“走嘍！往前走嘍！莫得事嘍！”火龍陣又緩緩動了起來。
查試著叫了一聲：“姐！”沒有回答，隻有抽泣的聲音。後麵的女孩們悄悄地笑著。花妮子！查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花妮子真是生查的氣了。其實，她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這麽丟人，沒出息！後邊的一個女孩兒說：
“花妮子！人家一口一聲姐姐，叫得我們都好羨慕！你自己嚇倒了，莫要怪別人。小查！把你那個鬼臉做給我們看看！”
查回過身去，打開電筒，把他的鬼臉又做了一遍。畢竟是鄉下的姑娘，明明知道是查在搞鬼，還是嚇得打著倒退，吱吱亂叫。花妮子終於笑了起來。
後麵的女孩兒們又在說了：
“花妮子，你好福氣呦！我們被嚇倒了沒有人管，你被嚇倒了，有個後生抱住你哄！
”查不管她們怎麽說，隻是跟在花妮子後邊，洋洋得意地走著。他摟了前麵的花妮子，周圍這幫女孩還直羨慕，查覺得他偉大得有點兒頂天立地了。真是盤古開天呀！
他不敢再打開手電筒了，怕嚇著花妮子。查試著抓住花妮子的手，她沒有甩開他。看來花妮子的氣已經消了。他黑乎乎地湊過去，想看清花妮子的臉。花妮子人往前走，把頭回過來，看了查一眼。火光下的花妮子，原來很美。她裝出一付不理查的樣子，偷偷地笑了。
查這會兒開心得很！他把那把長長的電筒遞給花妮子：“姐，你要玩兒一下這個手電筒嗎？這東西可以照得很遠著呢！”
花妮子大概也很開心，那心驚膽戰的鬼事兒，早就過了。她把火把交給查，拿著那個手電筒，東照照，西照照：
“你這個電筒怎麽這麽亮！對麵山上的東西都看到咧！我們旅館的手電筒隻能在床底下找東西用！ ”
那個手電筒在他倆的手中傳過來，遞過去……公社到了。
打穀場上，架上了一副大銀幕，縣電影隊的人們正在一輛卡車上忙著，架電影機，倒片子，上片子，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京戲，是沙奶奶正在痛斥刁德一胡傳魁的賣國行為。查倍感親切，因為以前他幫部隊文工團拉過胡琴，演來演去就是這幾個樣板戲，沙家浜是這個文工團的壓軸戲，整場演出。不是慰問官兵，就是下工廠演出。
銀幕兩邊都黑壓壓坐滿了人。大家圖個樂，鄉下人根本不在乎電影是不是左右翻個兒了。放映機正在調試，一股強烈的光線打在銀幕上，謔！這下看清了下麵多少人正在噴雲吐霧，一股一股的煙的影子投在銀幕上，飄忽直上。好些人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做下去。大家開心地大聲說話，結果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什麽了。
有人用手做成剪影，投放在銀幕上，簡單點的有兔子，馬，老鷹，還有猴子；有人把鞋脫了，扔上天空，又掉了下來……大家一陣哄笑。
查和一幫女孩兒找地方坐下來。借著放映機光柱的餘光，查可以很清楚地看清這些女孩的臉。十多個女孩兒，笑起來都是甜甜的，說起湖南話來都是那麽好聽。他們當中有幾個長得真是清秀水靈，和城裏人的氣質很不一樣。
這深山老林的生活雖然清苦一些，可大家總是樂嗬嗬的，還有老雷、周生他們，雖然從大城市來，可能是幹這行時間長了，每天也是嘻嘻哈哈，日子就這麽過去了。查鬧不明白，為什麽他父母身邊上那幫人，如此窮凶極惡，落井下石，仇恨報複，還有冠冕堂皇的荒唐理由！連這些人的孩子們也很快就學會了大人的作派，有了先天的優越感。
過了很多年，查才明白了他為什麽隱隱約約地喜歡這深山老林，而且幻化為以後幾十年都不能忘懷的一種心中的樂園和聖地。這是他少年時期第一次感受到人間還有情誼和溫暖，還有其樂融融的生活，雖然也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偷雞摸狗，鄰裏糾紛，那隻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文革中人性泯滅的性格分裂。
查叫著花妮子：“姐！你坐那麽遠幹嘛，坐過來點兒，我都看不清你了！”一句話又惹出姑娘們一陣哄笑：“花妮子，別人要你並排坐咧！”
花妮子覺得臉上滾燙，心旌搖動，大聲說：“你是來看電影啊！你看我做麽子嘛！”說著，還是把板凳往查那邊挪過去，和查坐到一塊兒。查突然想著，能不能偷偷摟著花妮子看電影！可往後一瞧，女孩們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們倆，正在悄悄秘秘地說什麽陰謀，然後又是一陣打鬧。
有個女孩兒悄悄貓個腰跑過來，猛推了花妮子一把，花妮子猝不及防，沉沉的身子一下跌進查的懷裏。後麵笑聲四起。花妮子這次什麽也沒說，她睜大眼睛，在查的懷裏看著查，然後很不情願地慢慢爬起來，突然像發瘋一樣撲向那個女孩兒，又掐又擰。花妮子的發狠聲，女孩兒的求饒聲混到一塊兒。
周圍的老鄉們哪裏知道這幫女孩兒在鬧什麽，他們笑眯眯地瞅著她們，抽煙，納鞋底兒，嗑瓜子兒。大山裏平日太平靜了，女孩兒們的鬧騰就像是枝頭的鳥叫，給周圍帶來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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