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東北漸為丘陵,多湖泊,原生林覆蓋坡崗湖畔,農戶人家,煙火散落。
一日會諸友,駕車賞秋,徑望東北方而去。途經一大湖,沿湖畔而行,雲霞起處,偶見一大島,汽車可經一木橋,進入島中。上有高大楓林,原生原態,密不透風。此島昔日為種植煙草之地,農場片片,散布林中,現多改種玉米大豆和麥草。島上有雙向車道一條,約行七八公裏,穿越數家農場,直下到島盡頭,然後回轉。島上居民寥寥,大片土地延伸,沿途多見廢舊農具,陳列於道旁,上有花環裝飾,別具一格,百年前景色依舊。
吾等車行錯路,於一個三岔路口偏離正道,偶於一片密林之中,發現一荒廢之農場。此農場約百餘畝,可稱巨大。中有木屋數間,散布於土地之中,原為處理煙葉之所,屋內尚有許多專用機器,鏽蝕散落,淪為小動物的巢穴。農場一角,樹木極為茂盛,中有一居所,全木建築,通體白色,北美殖民式風格,大沿回廊,看去甚是宏偉,近視之下,因久無煙火人氣,空敞蕭條,屋頂水槽、外牆掛板,皆多有脫落,舊漆斑駁。另有一處巨大棚舍,為停放專用農用機械之所,裏內堆滿麥草,而幾台播種、收割之用機械家什,卻露天擺放,已然是通體黃鏽而不可用矣。此地荒廢已久,主人因無力償還銀行債務,宣稱破產,悄然遁去,銀行將農場收回,卻無法變賣,閑置甚久。因疏於照料,蒿草灌木四方勃發而不可收拾。居所不知何時為賊所破,將有價之物盡行掠去,現時大門處草高齊胸,窗欞斷裂,柴門虛掩;吾等迫近之際,屋內突然爆出噗噗颯颯,振翅之聲,鳥雀齊出,撲麵而來,爭先逃去。
入得內,見客廳內,闊大布局,清敞依然,因林深掩映,竟無太多灰土煙塵。碩大沙發、古典酒櫃尚在,古色古風,沙發一半為鳥所占據為巢,竟有幼鳥數隻,於巢中啾啾鳴鳴,尚不能飛。以指相戲,竟然一口咬來,其喙堅硬無比。
及入廚中,則布局敞開,排擺大度,豪華餐桌、雙門冰櫃,一應灶具櫃櫥,均安在,做工考究,材質極佳。當年主人離去時用布幔覆蓋防塵,賊人搜索財物時,盡行揭去,擲於地板之上。
吾友歎曰:想這煙農,山野之人,恐怕字都識不得幾個,在北美,城市人貶稱農民為“紅脖子”,意為農人田間勞作,雨雪驕陽,頭麵赤紅,有似火雞麵相。此輩居然如此闊綽,偌大田產不說,這宅第居所,也花得如此銀子!
一眾人拾級而上,至二樓,有睡房四間,甚是淩亂,缺床少桌,雜什翻倒,似曾被人胡亂野蠻翻動;主臥室內,寬大非常,貴重家私已然不見蹤影,隻留有梳妝台、床頭櫃各一,顯盡當年氣派。偌大落地大窗,被連框拔掉,擴展為巨大洞穴,大概是床屜衣櫃等物碩大無比,當年購來皆為散件,組裝而成。此處荒蕪之地,人煙罕至,然竊賊畢竟心怯,務須迅速搬運,不待拆裝之時,索性毀窗鑿洞,整件家具破牆而出。此地荒郊野地,亦無人知曉。
二樓過道旁一小門,無風自開,內裏赫然偌大沉重槍架及彈藥櫃一套,可惜槍支盡失,想來此非盜賊所為,而是房主逃離之前,先行出售貴重之物,槍支沉重,不宜攜帶,必為首選。
行至後院,則有寬闊陽光房,棚頂伸展十數尺,挑簷而出。室內繁多熱帶植物皆枯幹而死。窗皆及地,後園陽光燦燦,景色悠悠而入,映得諸友臉上青綠籠罩。友長歎曰:此房若能搬回多倫多,抵百萬金不止!院內堆有可供數年用度之壁爐幹柴,有碩大鬆鼠立於其上,背向來人,將那一扇蓬鬆大尾,拚命搖動,忽聞吱吱呀呀,後門開啟,即躍上樹端,反頭而視。此地久無人跡,吾等實乃不速之客也!
後園本有小門一扇,通向前麵車庫,而此牆已毀,此或盜賊毀牆而入,駕車入後院,搬運重物。
下返客廳,又見壁爐中,灰燼溢出,收拾不住,已汙染大片地板。壁爐旁有已然拆開鏡框若幹,看似主人離去之前,將家中照片盡數焚毀,卻遺數張照片半燼,撥灰而視,乃當年全家福照也。吾等不請自來,登堂入室,至此終得窺主人一麵。有男四十上下,儲須,壯碩身軀,吊帶褲,坐於家人中位,合家約十數老幼,儼然大家族是也。背景皆為當年客廳及後園,顯盡當年之浮華。
一眾人出得宅門,欲回車中,竟見車道上有土狼兩隻,繞車而行,見人來,奔走入林。回到豔陽高照之地,方覺房中陰冷之氣甚盛,周遭草木之勢過重,竟無陽光入室。
待駕車從私家道出,至三岔口,一時之下竟難辨歸途,鬼使神差般擇一而入,忽見天高水闊,碼頭成行,乃一宿營帳地是也!無名湖泊,設長長碼頭,泊舟數十隻,皆豪華遊艇也!不知此等去處,水深地曠,遊人何來?建有木屋一間,有碼頭管理等字樣。推門而入,見屋內百貨雜陳,有魚竿魚鉤、各式釣餌、蚯蚓罐頭,薯片雜糖,巧克力口香糖,漁獵雜誌,儼然一個小小店鋪。一六旬老婦,起身相迎。吾等問題繁多,而老婦亦不甘寂寞,問一答十,竟有三個鍾點度去!對此地亦略知一二也。
原來這碼頭為老軍協會所建,惠顧當年二戰尚存之老軍。後老軍年事漸高,相繼撒手人寰,乃折價出售,為當地私人所購,添磚加瓦,辟為遊艇俱樂部,生意火爆。六七十年代,加國總理厚待戰後退休之人,出高福利之策,令到當時隱退之人袋中金銀充裕,置房購車之事早已完成,遂於僻靜之湖灣水泊,建別墅,置遊艇,每日裏漁舟唱晚,酒肉聲聲,好不愜意!然而三十年彈指一揮而過,當年退休之輩多已故去,幸存者也逾九十高齡,徑自苟延殘喘,哪裏還食得烤肉、駕得遊艇!每日裏隻是望斷一湖愁水,或經微風輕拂吹皺,或由暴雨鼓浪滔天,或被大雪鋪陳一色,遊艇碼頭日漸冷落。而年少一輩,征程險惡,競爭激烈,自顧不暇,哪裏來閑錢去做山野村人!若老人尚在,兒孫尚可借享餘蔭,來此駕艇破浪,一出大千世界之鬱悶之氣,若老者故去,兒孫輩當即賣房賣艇,攜款而去,再不複來。老婦在此工作三十載,隻見故人去,鮮見新人來,亦有遊艇數隻,在此停泊數年,無人繳付泊船費,被遊艇碼頭申請法院,依法將其拍賣,以充泊船之資。
吾等問及山邊茂盛林木中農場人家,老婦竟曰:“此正是當年購入老軍碼頭之人家。此人原以種煙葉為生,後煙草市場為外人蠶食,日漸艱難,乃換種穀類雜糧馬草,勤耕細作,加之購入碼頭,日進鬥金,倉廩日豐,攢下巨額財富。忽然間不知何故,先是農場日漸凋零,後有碼頭入不敷出,田宅破敗,更鬧出破產官司,所有田地、房屋、碼頭皆被銀行扣押抵債,人竟自無了蹤影。而今老身一應用度,皆由剩餘遊艇主人所付之泊舟費中支應,餘款則為銀行所得。”
友問:“當年顯赫之至,何當如此速速而亡? ”
老婦言道,坊間盛傳,此公與妻反目,公斷了財產,妻已離去,卻知其隱匿大量錢財,回馬殺來。此公唯有宣告破產,放棄一應百萬物業田產,還去銀行債務,妻方死心而去,卻不知此公使出障眼之法,瞞天過海,丟卒保車,全身而退。更有全新版本曰,此公將農場內的製煙木屋內改建,種植大麻,極為隱蔽,將所獲暴利盡行轉至國外。後東窗事發,遭政府及警察追討巨額罰金,並有牢獄之災。公將一應可見之物,盡數抵付罰欠,破產而去,尋洞天福地,仙山瓊閣去也!
猛然想起,見那六七棟製煙木屋,皆老舊破爛,有的幾經坍塌如墳塋,內中機器皆已壞死鏽爛,莫非真是昔日大麻之屋?
吾等滿腹惆悵,別過老婦而出,腦海中隻顧問號連連,車中諸友,又把此公身後之事編出多個版本,或遠渡瀛洲,或反歐洲祖籍,或投資中國,不一而論。不覺間,於三岔口又錯一程,竟反向驅車四五裏,至荒島之盡頭。
眼見水天開闊,湖邊林木擁簇而來,腳邊輕浪搖弋,水波連連,天色稍晚,日色早早偏紅,已有些淡淡秋色,好一個隱蔽的空靈仙境。不知此公放棄如此桃花之源,更居何處。
回首望去,晴空已暗,新月早升,林濤搖動,如屏如障,來路似乎不識。想起方才還真真切切之林間草場,水上人家,破敗豪宅,壁爐灰燼,全家福像,還有那大尾鬆鼠,林間土狼,那交談甚歡之老婦,連同偌大碼頭,都好似海市蜃樓一般,飄飄淡淡,若隱若現,亦真亦幻,竟如隔世一般。
諸友皆說:如此昏暗之時,再行折返,那宅第恐怕更加詭奇橫生,鬼影僮僮,讓人毛發皆豎!
掉轉車頭,回程又過那神神怪怪之三岔口,夜色中,兩條路一左一右,隱入墨色林中,竟生出些許彷徨,已然弄不清,是哪條路通向隱入黃昏中之破敗田宅。不想再驚動冥冥之中,塵封往事,幻境一片。
全文完